文/夏梓言

1932年暮春，在青島大學(xué)教學(xué)的沈從文收到上海的來信，是出版家邵洵美要創(chuàng)辦一個書店，想邀請沈從文為他“打頭陣”，寫本自傳。21天后，沈從文交了稿，這即是《從文自傳》。

沈從文答應(yīng)約稿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想嘗試新的文學(xué)形式。寫自傳時，距離他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到十年，為擺脫文法上“做作”“矜持”等缺點，他決定改變“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于是，他打破常規(guī)，回憶自己前20年人生經(jīng)歷的同時，完成了自己“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定位。由找不到“自我”到最后完成“自我”的確認，由混沌、愚昧變得理性、成熟，沈從文一路跌跌撞撞的同時，也一路繁花盛開。

《從文自傳》的主要內(nèi)容

《從文自傳》共18篇，每一篇皆可獨立成章，但篇與篇之間內(nèi)容上又有相似之處。全書以“我”為核心，“我”從一個逃學(xué)玩耍的頑童，到去參軍，在部隊見到了許多可愛的人，聽到了很多新奇的事，同時也體驗到了無窮無盡的人生。在迷茫時，“我”準(zhǔn)備去北京讀書，從此，進入了一個讓“我”永遠無法“畢業(yè)的學(xué)?！?。

開篇《我所成長的地方》介紹了“我”的故鄉(xiāng)湘西，湘西地理位置偏僻，多民族雜居。但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人民純樸善良?！段业募彝ァ贰段易x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這三篇講述了“我”的家庭情況和少年時的逃學(xué)經(jīng)歷。

《預(yù)備兵的技術(shù)班》《一個老戰(zhàn)兵》《姓文的秘書》《一個大王》這幾篇記述了沈從文記憶中印象深刻的幾個小人物，嚴厲熱心的梁班長、純樸善良的梁鳳生、可愛和氣的滕四叔、幽默爽直的文秘書、重情重義的“大王”，這些人有的教會了“我”讀書，有的教會了“我”做人，這些小人物是湘西人民的縮影?！缎梁ジ锩囊徽n》《清鄉(xiāng)所見》《懷化鎮(zhèn)》回憶了沈從文少年、青年時所看到的“殺人”場景，他剛明白“人生”時，看到的便是殺戮，他對此是厭惡的?！秾W(xué)歷史的地方》《一個轉(zhuǎn)機》這兩篇，描述了沈從文在朋友的影響之下，讀了很多書、報，學(xué)到了很多知識，他認為應(yīng)該去外面探尋一些自己不明白的問題，看看新的世界，于是決定去北京。18篇文章大致分成這五大類，每篇都像一部小說，合起來構(gòu)成一部自傳。

作為傳記的真實性與歷史性

胡適在《〈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中說：“傳記的最重要條件是紀(jì)實傳真?！薄稄奈淖詡鳌窡o疑如是。文中在地域、民族、人物等方面均帶有“真實性”。沈從文將自己看到的美和丑都展示給讀者，在描述湘西優(yōu)點的同時，揭示故鄉(xiāng)人民的愚昧、野蠻，此外，還暴露了自己的調(diào)皮、搗蛋，使客觀寫實成為《從文自傳》的一大特色。

年少的沈從文，常去看木工手藝人雕佛像，去榨油坊看榨油的過程，去做小鞭炮的作坊看如何做鞭炮。他很喜歡穿梭在各種各樣的鋪子中，觀察人們是怎么生活和工作的。他還看到街上人們辛苦勞動，看到了屠戶的肉案桌，大街上人們的決斗，聽到了苗婦人的歌聲以及各種叫賣聲，聞到了美食的香味……這些構(gòu)成了一幅多姿多彩的鄉(xiāng)村生活圖景。

文中的客觀寫實性還體現(xiàn)在塑造的一系列人物上，如士兵、農(nóng)民等。寥寥幾筆，便將這些人物刻畫得血肉豐滿。老戰(zhàn)兵滕四叔，無所不能，對人和氣，總是用微笑來對待犯錯的弟子，就算懲罰弟子們，也會用有趣的法子。那個富有童趣的老木匠，善于和沈從文斗蟋蟀，怕他輸了會生氣，親切地稱他為老弟，安慰他明天再來。懷化見到的四十來歲的婦人，在等級低的士兵路過時，就把臉朝里，見到穿長衣的或者是軍官時，則做一個眼風(fēng)。沈從文認為，雖然婦人以衣著來待人，但是她不偽裝，表現(xiàn)的是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沈從文對湘西小人物的體認，體現(xiàn)了他“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定位，這些小人物并非有權(quán)有勢，但在他看來都是真誠、可愛的。

值得一提的是，沈從文大膽揭露自己的缺點。他6歲去私塾讀書，先生枯燥的教學(xué)方法讓他厭倦，隨之，他開始了逃學(xué)生活。年少的沈從文逃學(xué)的同時還說謊，就算父親說要砍掉他的一個手指，他也不怕，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逃學(xué)的機會。他還玩骰子，每天早晨幫忙去買菜，將剩下的錢去賭骰子。把錢全輸?shù)艉?，就想辦法從外祖母手中拿錢。作家在傳記中，往往隱蔽自己的缺點，或者運用藝術(shù)手法將缺點巧妙地文學(xué)化。沈從文卻相反，他這種敢于解剖自己的膽量，值得肯定，讀者也可以從中更客觀、清晰地分析作者本人。

在逃學(xué)中，沈從文學(xué)會了說粗話，他認為粗話野話給了他很多幫助。他的文章中有許多講粗話的描寫，當(dāng)火夫犯錯時，副官就大罵：“護兵，打這狗雜種一百！”粗話野話在正式的場合中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但這些話在沈從文的文章中卻有獨特之處，這些粗話野話增加了他作品中“人物的生命”。

二三十年代的湘西處于封閉、未開化的階段，人們與世隔絕，思維處于一種“未馴化”的野性狀態(tài)。故此，湘西人可愛的同時，野蠻亦同存。街上賣糕的、賣糖的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常唱一些放蕩的調(diào)子；婦女手里拿著菜刀，坐在板凳上，嘴里亂罵；在場集上，兩個人決斗時，用刀互砍，直到一方躺下。就算有小孩子看到這殘酷的一幕，他們的母親也只不過是叮囑孩子站遠一點，人群散去后，小孩子還會拿起小石頭在尸體的頭顱上敲敲，或者拿木棍戳戳，小孩子對于殺人這樣的事情并不感到害怕，可見殺人在湘西是常見的。

沈從文參軍后，曾在懷化鎮(zhèn)呆了一年零四個月。那一年多，于沈從文而言是充滿暴力的血腥味——他親眼看見了700多條人命被一一屠殺?！按笸酢眲⒃仆け簧霞墢埶玖罟仝s出大門，張司令官三年后被田旅長用機關(guān)槍打死，田旅長一年后又被其他人刺死。軍隊里的常態(tài)是，這個人可能殺人，也可能被殺。沈從文身邊的朋友幾乎沒有一個有好的結(jié)局，讓他敬佩的技術(shù)班班長梁鳳生，跳高第一名的“田棒褪”，還有他的四個好朋友，有的因泅水死在河里，有的被槍打得萬彈穿心。那些麻木的殺人者殺了人后，“欣賞”一會兒，用腳踹兩下，而那些慘死的卻都是有情有義的人。

那一年多，沈從文意識到生死完全不在個人掌控之中。被殺的和殺人的都是愚蠢的，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殺，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殺人，就這樣渾渾噩噩的活著，只覺得這是“照習(xí)慣辦事”。

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寫“殺人”場景的作家，沈從文并非第一人，但寫得像《從文自傳》這般從容鎮(zhèn)定的，他是第一個。較之1922年魯迅先生對中國人被砍頭這一事件的強烈批判，沈從文寫得不慍不火，與眾不同。于砍頭這件事，沈從文更關(guān)注的是平常人生命的如常與無常。因而沈從文書寫砍頭的場景，或許是求藉著敘述的力量，化解他不說也罷的生命創(chuàng)痛。

作為散文的文學(xué)性與審美性

《從文自傳》成稿，雖只用了短短三周，但其詩性語言與修辭卻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量。

“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稍稍害點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即睡眠”。（《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成就”和“睡眠”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名詞，但沈從文卻名詞動用，“成就”作名詞指“取得的成績”，作動詞指“完成”。這種用法使散文新鮮有趣。

在行文中，沈從文還用了不少方言，“唉，份俐，怎么個末朽？”（《一個轉(zhuǎn)機》）“份俐”和“怎么個末朽”都屬于地方方言，“份俐”指“小伙子”的意思，“個末朽”即“這樣差勁”的意思。沈從文對這些人物的語言沒有過多的修飾，這種說話的方式和語氣均符合他們的身份。

沈從文在行文中常用一些恰到好處的修辭來增強文章的生動性。“……他便風(fēng)快的同一只公貓一樣，從那小棚中躍出，一把攫住了我衣領(lǐng)”（《我上許多課仍然放不下那一本大書》）。這一段運用了比擬手法中的擬物法，把大哥比作公貓，是人的自然化，展現(xiàn)了大哥像貓一樣的矯捷，使文章生動、形象。“臉龐同眼睛皆圓圓的，簡直同一匹貓兒一樣”（《一個轉(zhuǎn)機》）則運用了擬物手法，將印刷工比作了貓兒，印刷工的臉和眼睛都圓圓的，像貓兒一樣可愛?！翱煽吹侥切┬迈r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運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將“死”的豬肉寫成了“活”的，豐富了文章的趣味性，亦強化了語言的想象力。

沈從文的比喻帶有湘西人的純樸又不乏趣味，“……到夜來流彈滿天交織，如無數(shù)紫色小鳥振翅，各處皆喊殺連天”。（《女難》）把流彈比作小鳥，本是充滿血腥的場面，而沈從文卻將戰(zhàn)爭的場面變得很有趣?！熬用癖阊b飾紅衣攤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苗巫穿鮮紅如血衣服”（《我所生長的地方》），將捶鼓的聲音比作雷鳴，苗巫衣服的顏色比作像血一樣紅，表現(xiàn)了湘西民俗風(fēng)情的同時，亦渲染了事物的特征，使文章更具形象性和可感性。

學(xué)者冀剛在翻譯《屠格涅夫傳》時說：“在基本情節(jié)符合歷史事實，人物性格符合生活邏輯的情況下，傳記文學(xué)是容許在一些細節(jié)上通過想象進行虛構(gòu)，甚至運用夸張的手法來實現(xiàn)。這樣做非但不妨礙傳記的真實感，反而會增強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p>

我以為，沈從文亦如是。面對熟悉的故鄉(xiāng)，沈從文所有的感官都是敞開的，他能聞出“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夫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淋雨以后放出的氣味”，可以分辨出“蝙蝠的聲音，一只黃牛當(dāng)屠夫把刀剸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滕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潑刺的微聲”。與大自然的親密關(guān)系使沈從文的語言清麗柔美，同時也讓他有豐富的想象力，這為《從文自傳》的文本增色不少。

散文的抒情性和用詞，使《從文自傳》語言精練準(zhǔn)確。如《一個大王》中，“還有一個遠近百里著名的龍洞，深處透光處約半里，高約十丈，長年從洞中流出一股寒流，冷如冰冰，時正十月，水的寒冷竟使任何士兵也不敢洗手洗腳，手一入水，骨節(jié)就疼痛麻木，失去知覺。”首先連用“冷如冰冰”“時正十月”兩個四音節(jié)短語，音節(jié)勻稱，形式整齊。其次，長短句交錯使用，使句子讀起來有張有弛，有抑揚頓挫的美。

“紙上還鄉(xiāng)”，終于還鄉(xiāng)

《從文自傳》中，沈從文并非一開始就抒情極重，而是在他去了大城市，看到城市人的虛偽、狡詐，以及城市人對他的冷落、輕視后，才重新審視自己的故鄉(xiāng)與故鄉(xiāng)人。

“紙上還鄉(xiāng)”后的沈從文，有了寬容的態(tài)度。在《清鄉(xiāng)所見》中，對于那個把女尸挖出來，背到洞中睡了三天的賣豆腐的人，沈從文并沒有鄙視這種行為，反而為他的從容赴死贊嘆。在《懷化鎮(zhèn)》中，四十來歲的婦人，對于客人區(qū)別對待，看到下級時就置之不理，看到軍官或上級時，就熱情對待，對于這種情況，沈從文不認為這是丑惡，反而感覺“這是‘人’的事情”。他用“藝術(shù)家”的眼光來“欣賞”這件事，在他看來這位婦人是真實率真的，不矯揉造作。在《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中，沈從文看到本地軍人互相砍殺，他認為比起暗算，這種行為更光明磊落。在他看來，這些都是人的一種“真”。沈從文這份對人性的寬容表現(xiàn)了他對生命的無奈和命運的坎坷的理解。

佛經(jīng)講：修持的人，小乘度他人，大乘度眾生、也度自己。而沈從文所度的，是蕓蕓眾生，亦是他自己。

沈從文生于鳳凰軍人家世，家境衰落后跟隨國民黨的一支地方部隊東奔西走，見識了許多奇特的人和事。在迷茫時，他秘密地想了四天，決定離開湘西，于是從湖南到漢口，從漢口到鄭州，從鄭州轉(zhuǎn)徐州，從徐州又轉(zhuǎn)天津，14天后，提了一卷行李終于到了北京，那一年他20歲。之后開始了跌宕、放縱，隱忍、羞澀的一生。

沈從文自十幾歲離開鳳凰，中途就只回過一次，直至去世都沒有再回來過。但那頑野而內(nèi)向的少年到底是回來了——在1988年去世后，他的骨灰于1992年運回故里，一半灑入沱江，一半埋在了鳳凰城的青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