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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情結”及小說之人文地理特質(zhì)
——“文學桂軍”論

2022-11-15 08:00:25肖慶國
文藝評論 2022年2期
關鍵詞:鬼門關林白鬼子

○肖慶國

20世紀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尚處于慣習狀態(tài)的“文學桂軍”一直以來自然地書寫廣西地域文化。它的典型特征是最初嘗試寫作的“文學桂軍”無意識地在創(chuàng)作中運用廣西的方言土語,描寫廣西民間的文學地理景觀和“百越之地”的巫鬼淫祀。這一時期作品中紛繁復雜的廣西地域文化書寫,為作家和作品都打上了“廣西”的烙印,它們既是廣西作家先天性的生存的地域記憶,又是廣西作家的“身份確認”,同時也是廣西文學的“身份確認”。

從整體上來說,自20世紀90年代初“文學桂軍”的文學行為在文化層面卻發(fā)生了激進的轉(zhuǎn)折,即“逃離地域”:逃離廣西的地域文化書寫,有意識地對作為廣西文學和廣西作家的“身份確認”的廣西地域文化做出拒斥。“逃離廣西”的目的是走向中國文壇的“中心”,而“文學桂軍”對中國文壇的“中心”的認知、理解和想象便是中國主流文化書寫。正如鬼子在訪談中對廣西文學的地域現(xiàn)象的回答:“我們不再是堅守在‘繼承廣西文學傳統(tǒng)’和‘立足于廣西’這樣的觀念上,而是選擇了逃離(至少我本人是選擇了逃離)逃離廣西原有的文學軌道……我覺得有些地方的作家是可以永遠立足本地的,比如陜西,比如山東,還比如湖南湖北等地,因為我們所享用的古老文化,基本上就是他們的東西,他們怎么‘立足’都在主流里……廣西則不然。”[1]

縱觀“文學桂軍”發(fā)展的歷史長河,最具廣西人文地理特質(zhì)的時期就是20世紀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以原始期刊為基礎,對這一時期“文學桂軍”的人文地理特質(zhì)的發(fā)掘與呈現(xiàn),一方面具有地域文學流變層面的源發(fā)性意義,另一方面也有著重要的文化價值?!拔膶W桂軍”藝術世界里的人文地理特質(zhì)主要表現(xiàn)在方言土語、文學地理以及“百越”民俗禁忌的巫鬼遺風上。

方言土語:廣西地域文化的外化形態(tài)

鬼子在《艱難的行走》里對1984年的處女作《媽媽和她的衣袖》中語言問題有過自述:“那時,我也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樣的語言才是小說的語言。換句話說,是我對漢語的把握,還處于異常生疏的階段,就是嘴里說漢話,也還常常詞不達意?!盵2]從鬼子的這段對于自己早期小說語言問題的自述中,可以看出當時他還處于一種文化無意識狀態(tài)中,他的文學行為的心理構架和操作構架也還處在自然的原初狀態(tài)。所以,早期鬼子小說的語言還未受到主流的標準普通話的嚴格規(guī)范,常常夾雜著廣西的方言土語。實際上,“文學桂軍”其他成員早期的創(chuàng)作與鬼子一樣,他們都在作品中運用了許多方言土語。方言土語在初始階段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是由“文學桂軍”的先天性的生存經(jīng)驗決定的:“語言遺產(chǎn)是作家的第一個先驗的、幾乎不可避免的定義”[3]。方言土語既是他們的地域身份表現(xiàn)在文化上的相似性,“在存在生存狀況的相似性的地方,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存在于所有形式的文化與社會實踐中的相應的相似性”[4],同時扮演著廣西作家在中國文壇上的“差異標識”的重要因素:“語言毫無疑問扮演著核心‘標識者’的角色?!盵5]“文學桂軍”在這一階段的文學作品因方言土語而深具地域文學特征。

1988年,凡一平在《青春》雜志第4期以筆名銀平發(fā)表短篇小說《官場沉浮錄》,《官場沉浮錄》中有許多廣西的方言土語,比如“娃崽頭”“老猴”“鬼崽”“耍母豬(陽安流行新詞,意是蠢)”“狗卵”“侄崽”“耍娃崽脾氣”“講講古”“五馬搞六羊一塌糊涂”“娃崽館長”“還須喝三缸水”“么定多堅”“蹩狗扶不正”“卵包”“太多卵余了”“鬼碼”。需要說明的是,“老猴”和“鬼崽”都指的是十分狡猾,“講講古”指的是閑聊,“五馬搞六羊一塌糊涂”是民間的歇后語,“還須喝三缸水”指的是遠遠達不到或不可能,“么多堅定”指的是無比堅定,“蹩狗扶不正”指的是本性難移,“太多卵余了”指的是愚蠢至極,“鬼碼”指的是古靈精怪和壞主意多。1989年,凡一平在《民族文學》雜志第4期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女人·男人》,《女人·男人》也使用了許多廣西方言,比如“賣得了”“而活路,出奇地好省”“野卵”?!百u得了”的意思是“賣成功了”,“好省”的意思是“十分節(jié)省”,“野卵”是罵人的臟話。1990年,凡一平在《三月三》雜志第3期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圩日》同樣用了方言。“圩日”是方言土語對地方習俗的稱法,意思是集市開市的日子。

正如前文所論,鬼子曾通過創(chuàng)作談《艱難的行走》自述在其早期的小說寫作時,對漢語的把握尚處于異常生疏的階段,即使嘴里說漢話,還經(jīng)常詞不達意,而且真的不知道什么樣的語言才稱得上是小說的語言。所以,我們看到鬼子在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運用大量的廣西方言土語。1984年,鬼子以原名廖潤柏在《青春》雜志第9期發(fā)表處女作短篇小說《媽媽和她的衣袖》,文本中廣西的方言土語可以說是俯拾皆是,比如“幾多歲”“屙了蛋”“‘啾’一聲”“?!薄肮嗤凉贰薄肮训啊薄澳闶桥氯思夷盟炔瑁俊薄啊慵椅莺竽强嚅瑯渖系南铲o,是勤是懶,你都不知道嗎?’”“酸壇”“對個象”“‘山上的紅薯任由野豬看,窖里的紅薯是主人管的。’”“氣殺殺的”“一騙,騙了過去”“死釘住腳”“喜淚”“吔”“啵”“寡公”?!皫锥唷钡囊馑际恰岸嗌佟保板砹说啊钡囊馑际恰跋铝说啊?,“寡蛋”指的是因未經(jīng)公雞受精而孵不出小雞的雞蛋,“你是怕人家拿他喝茶?”的意思是人家取笑他,“對個象”的意思是找對象,“氣殺殺的”的意思是十分生氣,“一騙,騙了過去”指的是一讓就讓了過去,“喜淚”指的是高興的淚水,“寡公”的意思是喪妻的老光棍?!啊薄宦暋薄班!薄皡健钡仁菑V西方言土語的象聲詞和語氣詞。

1987年,鬼子在《民族文學》雜志第7期以本名廖潤柏發(fā)表短篇小說《八月,干渴的荒野》,文本中的廣西方言有“陽光針毛毛的”“撕喉狂笑著”“猴爬著”“閃鴉鴉的巴掌”。其中,“針毛毛的”用來形容陽光強烈得刺眼,“閃鴉鴉的”用來形容巴掌的密集。1987年,廖潤柏又在《民族文學》雜志第10期發(fā)表短篇小說《山村》,《山村》中同樣有廣西方言,諸如“趕山”“還沒得”“狗母”。“趕山”在文本中指的是山村村民上山狩獵,“還沒得”的意思是“還沒能夠”。方言“狗母”在文本中出現(xiàn)多次,它的意思是母狗。1988年,廖潤柏在《廣西文學》雜志第7期發(fā)表短篇小說《血崖》,“血疼疼”“走?!薄袄涿倍际窃撔≌f中出現(xiàn)的廣西方言,“血疼疼”的意思是像流血一樣疼,“走耍”的意思是走著玩,“冷毛毛”的意思是冷颼颼。1989年,廖潤柏在《飛天》雜志第12期發(fā)表短篇小說《血谷》,“宿屋”“太陽曬打在背上”“豬郎公”“青皮后生崽”都是《血谷》中的方言,其中“宿屋”釋義為舊屋,“豬郎公”釋義為配種的公豬,“青皮后生崽”釋義為稚嫩的年輕人。

1987年,東西以原名田代琳在《中國西部文學》雜志第8期發(fā)表短篇小說《醉山》?!蹲砩健返钠侄?,文本中有一處廣西的方言土語:“‘吃了她幾多啞巴虧’”[9]?!皫锥唷钡囊馑际嵌嗌?。1991年,東西又以原名田代琳在《三月三》雜志第3期發(fā)表短篇小說《秋天的瓦缽》。《秋天的瓦缽》的篇幅依然很短,也有一處方言土語:“拱食”[10]?!肮笆场币庵赶褙i一樣吃食,十分形象生動。1992年,東西在《三月三》雜志第5期發(fā)表短篇小說《事故之后的故事》,文本中的方言土語“蠻仔”意思是小兒子。1992年,東西在《延河》雜志第9期發(fā)表短篇小說《天燈》?!短鞜簟分械姆窖杂幸惶幨且砸粋€“得”字獨立成段:“得?!盵11]“得”字在廣西方言里常用,意為“可以”。另有一處天峨縣方言是“牯?!薄?jù)《天峨縣志》關于天峨縣方言的記載,天峨的方言詞匯“牯?!贬屃x為普通話“種公?!?。[12]1993年,東西在《花城》雜志第3期發(fā)表短篇小說《邁出時間的門檻》,文本中的方言土語“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也不懂”[13]的意思是“我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經(jīng)筆者查證,發(fā)現(xiàn)廣西的方言土語往往將“不知道”說成“不懂”。1994年,東西在《作家》雜志1994年第5期發(fā)表短篇小說《商品》,文本中的方言土語“大把大把”用來形容數(shù)量之多。

文學地理:“鬼門關”“山”與谷里

“文學桂軍”在早期創(chuàng)作中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語。由于方言土語具有地域性,所以它們不僅僅發(fā)揮著文學的語言載體的功能效用,同時是“文學桂軍”及其創(chuàng)作與廣西地域之間關系的確認,文學地理學對此也有說明:“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要素都是以語言為載體的。沒有語言,一切要素都無法顯現(xiàn)。因此語言在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建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盵14]其實,與方言土語相類同的是,“文學桂軍”筆下的文學地理也帶有廣西的地域性,而文學地理主要表現(xiàn)為作家在藝術世界里呈現(xiàn)出來的一系列標志性的文學地理景觀。文學地理景觀是“文學文本中的空間”[15],即“文學桂軍”的文學世界里的敘事空間,它們既內(nèi)含了文學創(chuàng)作與地理之間的關系,又隱含著作家與地理之間的關系,同時蘊含著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文學桂軍”與廣西地域之間的認同關系:“這說明了地理經(jīng)驗(spatial experience)與自我認同(personal identity)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盵16]

從“文學桂軍”早期的創(chuàng)作來看,作為敘事空間的文學地理景觀有林白故鄉(xiāng)北流的“鬼門關”,鬼子和凡一平故鄉(xiāng)桂西北山區(qū)的“山”,東西故鄉(xiāng)天峨縣的谷里村。這些文學地理景觀是“文學桂軍”的成長環(huán)境,表現(xiàn)出他們對于廣西地域的依附感,承載著他們帶有地域特質(zhì)的原鄉(xiāng)記憶和文化心理。

林白在小說和創(chuàng)作談中都曾反復書寫故鄉(xiāng)廣西北流獨特的文學地理景觀“鬼門關”,并坦言深埋于心理上的“鬼門關情結”,具有代表性的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青苔與火車的敘事》?!兑粋€人的戰(zhàn)爭》中有對于文學地理景觀“鬼門關”的描寫:“B鎮(zhèn)是一個與鬼最接近的地方……這個叫鬼門關的關在去石澗的路上,一左一右兩座石山向路中傾斜,像天然的巨大石拱,平展的石壁上有三個凹進去的巨大的字:鬼門關,朱紅的顏色,確鑿無疑地證明著。據(jù)說這字在唐代就有?!盵17]林白在《青苔與火車的敘事》中也有對于文學地理景觀“鬼門關”的描寫。關于這一點,《青苔與火車的敘事》與《一個人的戰(zhàn)爭》具有相似之處:“忽然我按捺不住地告訴她,我的老家是一個有出處的地方,被《辭?!氛秸J為是鬼門關的所在地。”[18]

“鬼門關”并不是僅僅存在于神話故事里,在現(xiàn)實世界里確有其地。它在歷史上也被稱作“桂門關”“魁星關”“天門關”“泗明關”,但“鬼門關”之名最廣為人知。“鬼門關”位于北流和玉林市的交界處的天門山上。北流和玉林市以天門山的山脊為界,山脊之東是北流的甘村,山脊之西是玉林的陂石,天門山海拔近兩百米。歷史古跡“天門關”三個大字就刻在北流境內(nèi)?!肮黹T關”是一道由百余米高的嶂林對峙而成的地勢險要的古越道關隘,為中原通往欽、雷、瓊和交趾的水陸交通樞紐,同時也是中原通往嶺南地區(qū)西南部的要沖,有“通三江,貫五嶺,越域外”之稱。早在明朝時期,徐霞客就在《徐霞客游記》的《粵西游日記二》中對其有所記述[19],林白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對“鬼門關”和暗河流經(jīng)的石洞“勾漏”的書寫,與徐霞客在《徐霞客游記》的《粵西游日記二》里對“鬼門關”和“勾漏洞”的記述相吻合。

與“鬼門關”同為林白小說中的文學地理的還有沙街,徐霞客在《徐霞客游記》的《粵西游記二》中對其有記述:“循城由南門入,經(jīng)縣前,出東門,則街市頗盛。一街循城而北者,為街墟;一街隨江而東者,為沙街?!盵20]沙街是林白青少年時期在北流生活過的街道,她曾在《生命熱情何在——與我創(chuàng)作有關的一些詞》中對此有過自述:“我八歲之前住在龍橋街,八歲至十三歲住在沙街?!盵21]雖然“鬼門關”跟沙街相比較起來更具文學地理的典型性意義,但是在個人文學世界里反復出現(xiàn)的沙街對林白來說還是有著難以替代的獨特性。林白在《同心愛者不能分手》《裸窗》《安魂沙街》《沙街的花與影》《深水歲月的追憶》中都有對沙街的回憶?!锻膼壅卟荒芊质帧穼⒛俏簧衩嘏说墓适掳才旁谏辰?,沙街分布著暗黃色的木樓和土灰色的磚房。而作者的自我形象十三歲的“我”則“十九歲以前一直住在沙街”[22],住處跟那神秘女人的房子隔大半條街,看見她的機會并不多,于是“我”對她的回憶常常罩上臆想的面紗?!栋不晟辰帧分猩⒉贾职讓τ谏辰值挠洃浀乃槠?,灰色磚房、碼頭、青苔、指甲花、迅速聚集的人群,它們都是作家記憶里的陳年舊景:“沙街是林小時候居住的街道,她的小說一再出現(xiàn)沙街”[23],甚至,林白在散文隨筆《深水歲月的追憶》里承認沙街是她小說故事的來源:“沙街是我成年后所有故事的發(fā)源地。”[24]

凡一平的故鄉(xiāng)是河池的都安瑤族自治縣,鬼子的故鄉(xiāng)是河池的仫佬族自治縣。他們所生活的村落都位于桂西北的山區(qū),屬于瑤族和仫佬族的村落形態(tài):“河池地區(qū)的瑤族則大多居住在石山或半石山地區(qū)?!盵25]“侗、水、仫佬、彝等族的村落一般選在依山傍水”[26]。凡一平和鬼子早期的小說往往被打上山村的烙印,最突出的是文本中作為敘事空間的文學地理多是桂西北山區(qū)的“山”?!吧健比∽怨碜佣唐≌f《古》,和凡一平短篇小說《圩日》:“飄過三十里?場,游過五里坳。”[2“7]”字讀long(去聲),釋意為:“石山間的小片平地。[壯]”[28]從“山”的釋義來看,這一文學地理既表現(xiàn)出鬼子和凡一平作為廣西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身份認同,又表征著鬼子小說和凡一平小說作為廣西文學的身份特征。據(jù)筆者細致的考察,鬼子和凡一平早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全是以帶有桂西北山區(qū)的文學地理特質(zhì)的“山”為敘事空間,幾乎無一例外,比如鬼子的《媽媽和她的衣袖》《八月,干渴的荒野》《山村》《血崖》《血谷》《面條》《古》《家癌》《家墓》《有那么一個黃昏》《殺人犯木頭》以及凡一平的《圩日》《婦道》。

東西與鬼子、凡一平相同,出生于廣西河池的桂西北山區(qū)。東西早期的小說也以山村為敘事空間,最突出的是他在其小說世界里對故鄉(xiāng)天峨縣的山村“谷里”的描寫,這方面代表性的作品是中篇小說《斷崖》和短篇小說《幻想村莊》。山村“谷里”不僅僅是東西的出生地,它同時是東西創(chuàng)作上的心靈原鄉(xiāng)。通過對文學地理“谷里”的觀照,我們可以體會到東西早期小說作為廣西文學和東西作為廣西作家的身份認同。

民間信仰:“百越”民俗禁忌的巫鬼遺風

具有地域性特征的民間文化現(xiàn)象,我們一般將它稱之為地域文化。地域文化的特征往往是在跟這一地域之外其他的地域文化的比較之中被認識、理解和確認的,而不只是由地域文化的內(nèi)部來決定,邁克·克朗的《文化地理學》對此也有說明:“文化并不僅僅由它們的內(nèi)在來確定,它們由區(qū)別于其他文化的構成方式來確定?!盵29]這也可以從拉康的鏡像理論的角度來析解,地域文化類似于人的個體,同樣是通過意識到“鏡子反射”的他者來定義何為自己,而不是僅僅建立在地域文化的整個內(nèi)部過程之上。就“文學桂軍”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來說,其明顯區(qū)別于其他地域的獨特的地域文化,突出表現(xiàn)為“百越之地”民俗禁忌中的巫鬼遺風。凡一平的《蛇事》敘述了一個關于蛇的民間禁忌:“她意識到,看見蛇蛻皮,自己如果不把衣服脫掉,就要遭大災?!盵30]二嫂在玉米地里偶然看見蛇蛻皮,正因為這民間禁忌,才把衣服脫了赤裸地站在玉米地里,不想?yún)s被四保偷偷地窺見。又因為沒火,二嫂沒辦法把蛇皮燃燒掉。四保拿著蛇皮要挾二嫂與其發(fā)生關系,最終卻被二嫂搬起石頭砸死?!渡呤隆废蛭覀兂尸F(xiàn)了帶有巫氣的民間信仰。

林白的《裸窗》寫到鬼節(jié):“這片水草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四鬼節(jié)前后都要淹死人,淹死的都是未成年的男孩?!盵31]與《裸窗》相同的是,林白在《我要你為人所知》和《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也反復對北流農(nóng)歷七月十四鬼節(jié)前后河里淹死孩子的現(xiàn)象進行書寫,并表達困惑不解。農(nóng)歷七月十四是廣西的中元節(jié)。廣西中元節(jié)又被稱為七月半節(jié)和七月十四節(jié);由于廣西中元節(jié)是祭祖大節(jié),故又將其稱為祖宗節(jié)和公奶節(jié);因中元節(jié)祭鬼,所以中元節(jié)也叫鬼節(jié)和陰節(jié);因中元節(jié)時會舉行施齋供僧和誦經(jīng)超度等佛事,所以也稱中元節(jié)為目連節(jié)和盂蘭盆節(jié)。據(jù)《北流縣志》記載,時逢中元節(jié),百姓需備祭品供奉于廳堂,焚燒元寶和五色衣,祭奠祖先和已逝去的親人。北流有的地方還有中元節(jié)“施幽”的民俗:天黑后在屋外的路邊點蠟燭、潑水飯,寓意祈福安康。北流中南部中元節(jié)還有吹簕魯筒或竹笛的民俗,至半夜,以祈求神鬼保佑。[32]據(jù)《廣西通志·民俗志》記載,中元節(ji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但是廣西大多數(shù)民族的中元節(jié)卻是農(nóng)歷七月十四,這來源于廣西的民間傳說:宋朝末年,元軍正值中元節(jié)前夕進攻嶺南,為避戰(zhàn)禍,廣西百姓將中元節(jié)的“送祖”提前至農(nóng)歷七月十四日舉行。于是,農(nóng)歷七月十四中元節(jié)的文化傳統(tǒng)在廣西得以沿襲。據(jù)廣西的民間傳說,農(nóng)歷七月十四日,閻羅王會打開“鬼門關”,任地獄中的鬼魂到陽間覓食,因此這一天百姓要通過“祭鬼”“躲鬼”和“趕鬼”等方法避害。并且,“有的人家在中元節(jié)前后不讓小孩出遠門,尤其禁止游泳、爬樹,以防不測?!盵33]對此,民間有“七月半,鬼上岸”和“七月半,鬼門開”的說法。

《子彈穿過蘋果》中充滿巫氣,尤其是文本中的主人公蓼向來放浪不羈,無拘無束,像神秘的女巫:“蓼的眼睛像貓一樣在黑暗中也能閃光,蓼是女巫?!盵34]《日午》《英雄》都有表達對鬼魂、鬼火、鬧鬼等的神秘感知。《船外》敘述了當?shù)刂星镏沟拿袼追藕訜?,以祈福許愿和驅(qū)災。《安魂沙街》則更為神秘,主人公是一個會施法的女巫。

鬼子早期小說中關于民俗禁忌的巫鬼文化書寫俯拾皆是。通過對文本的細讀和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這方面作品的書寫對象大致有師公、道公、鬼師、藥婆(亦稱谷婆)、藥伯、狐貍等巫鬼文化,具有典型性的小說是《古》《有那么一個黃昏》《敘述傳說》。

廣西歷史上被稱為“百越之地”,遠離中原主流文明的禁中,素來有尚巫鬼的民間文化傳統(tǒng)?!稄V西通志·民俗志》對廣西歷史上尚巫鬼的民間文化傳統(tǒng)有許多記載:“廣西各民族歷史上迷信巫術和占卜?!盵35]廣西民間向來崇拜多種神鬼,遇事好占卜問鬼,祭祖、祭社、游神等祭祀儀式被過分重視,遭遇疾病則會施展治病巫術:“廣西古代俗信鬼,好淫祀,病鮮求醫(yī),專事巫覡……有病則舉行跳鬼驅(qū)鬼活動?!盵36]有巫術就有巫師,巫師都由原始宗教的巫覡發(fā)展而來,仫佬族稱其為師公或鬼師。師公的主要巫術活動是驅(qū)鬼和祈鬼,也為人占卜。仫佬族的鬼師也被稱為梅山道或武教法師,其舉行的巫術儀式與壯族和瑤族相似。

“百越之地”的巫鬼遺風和民俗作為廣西文化信仰同樣出現(xiàn)在東西早期小說中,這方面代表作品有《天燈》《邁出時間的門檻》,其中《地喘氣》是以本名田代琳發(fā)表。

《地喘氣》中的民俗十分獨特。蟬媽死后,二媽告訴雀兒,按照民俗來說,雀兒得喝三口蟬媽的洗身水,這才算盡了兒女的孝道,對自己的未來好。《天燈》中有對廣西的壯族舊時民俗的書寫:若突遇房屋著火,女人脫下褲子,赤裸著在屋頂上跳舞,就會惹怒上天,從而導致打雷下雨滅火。東西在《天燈》的末尾還為這段帶有巫術氣質(zhì)的民俗做了注解:“桂西舊時風俗。大火起時,女人脫褲起舞,惹怒上天,上天即打雷下雨?!盵37]

“文學桂軍”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里的民俗,可以透視出“文學桂軍”及其創(chuàng)作與廣西地域之間的密切關系,正如美國學者克利福德·格爾茨在《文化的解釋》中所做的努力:“把人放入他的習俗(customs)整體中去的努力”[38]。也就是說,“百越”民俗禁忌的巫鬼遺風以及其他的民間文化,是廣西地域文學特色的表達方式,亦即地域文學身份的主要體現(xiàn),成為“文學桂軍”的地域身份確認和定義的載體。所以,對于20世紀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文學桂軍”發(fā)展的初始狀態(tài)中地域文化現(xiàn)象的發(fā)掘和呈現(xiàn),有著重要的文化意義和學術意義。

[1]鬼子《我喜歡在現(xiàn)實里尋找疼痛——鬼子答記者問》,見銀建軍,鐘紀新主編《文字深處的圖騰:走進仫佬族作家》[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頁。

[2][8]鬼子《艱難的行走》[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第10頁。

[3][5][法]卡薩諾瓦(Casanova,P.)《文學世界共和國》[M],羅國祥,陳新麗,趙妮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頁,第35頁。

[4][美]斯沃茨(Swartz,D.)《文化與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M],陶東風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86頁。

[6][28]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839頁,第839頁。

[9]田代琳《醉山》[J],《中國西部文學》,1987年第8期,第76頁。

[10]田代琳《秋天的瓦缽》[J],《三月三》1991年第3期,第33頁。

[11][37]東西《天燈》[J],《延河》,1992年第9期。

[12]天峨縣志編纂委員會編《天峨縣志》[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80頁。

[13]東西《邁出時間的門檻》[J],《花城》1993年第3期。

[14]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72頁。

[15][16][29][英]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M],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頁,第44頁,第155頁。

[17]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J],《花城》1994年第2期。

[18]林白《青苔與火車的敘事》[J],《作家》,1994年第4期。

[19][20]徐霞客《徐霞客游記》[M],朱惠榮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46頁,第245頁。

[21]林白《生命熱情何在——與我創(chuàng)作有關的一些詞》[J],《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4期。

[22]林白《同心愛者不能分手》[J],《上海文學》,1989年第10期。

[23]林白《安魂沙街》[J],《北京文學》,1992年第10期。

[24]林白《深水歲月的追憶》[J],《作品》,1994年第10期。

[25][26][33][35][36]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廣西通志·民俗志》[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2頁,第62頁,第319頁,第371頁,第359頁。關于農(nóng)歷七月十四日廣西中元節(jié)的文化傳統(tǒng),參閱《廣西通志·民俗志》,第318頁。

[27]凡一平《圩日》[J],《三月三》,1990年第3期。

[30]凡一平《蛇事》[J],《作品》,1992年第6期。

[31]林白《裸窗》[J],《作家》,1989年第9期。

[32]參閱北流縣志編纂委員會編《北流縣志》[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6頁。

[34]林白《子彈穿過蘋果》[J],《鐘山》,1990年第4期。

[38][美]格爾茨(Ceertz,C.)《文化的解釋》[M],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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