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大凱
(1.北部灣大學 經(jīng)濟管理學院; 2.北部灣海洋發(fā)展研究中心, 廣西 欽州 535011)
新加坡高等法院“BXH v BXI 案”的原告和被告均為香港的公司。原告BXH 公司的業(yè)務是在俄羅斯分銷被告BXI 公司生產(chǎn)的消費品。被告BXI 公司則是新加坡母公司設立在香港的以設計、開發(fā)、制造和銷售消費品為業(yè)務的全資子公司。被告BXI 公司于2015 年10 月就其欠款3640 萬美元及相關爭端向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SIAC)提交了仲裁通知。原告BXH 公司從一開始就拒絕了仲裁庭的管轄權。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SIAC)于2016年4 月就該中心是否對具有管轄權的問題,組成仲裁庭進行審理,原告BXH 缺席出庭。該仲裁庭于2017 年5 月舉行了一場證據(jù)聽證會并于2017 年7 月發(fā)布了最終裁決。裁決駁回了原告BXH 公司對仲裁庭管轄權的異議并就有關實體爭議也支持了被告BXI 公司的辯解。
原告BXH 公司和被告BXI 公司在其主合同《分銷協(xié)議》中就其合同爭端解決同時規(guī)定了兩個條款,一個條款是仲裁條款(arbitration clause),另一條款是法院管轄權條款(jurisdiction clause)。該兩個條款分別規(guī)定如下:
(1)法院管轄權條款(jurisdiction clause)雙方在《銷售協(xié)議》的第25.8 段約定:該《銷售協(xié)議》應該受新加坡法律調整并根據(jù)新加坡法律予以解釋,雙方之間因本銷售協(xié)議或所提供的產(chǎn)品和服務引起的法律訴訟的管轄權,或與本協(xié)議或所提供的產(chǎn)品和服務有關的任何法律訴訟引起的法律訴訟的管轄權,應當由設立在新加坡的法院行使。
(2)仲裁條款(arbitration clause)雙方在《銷售協(xié)議》的第25.9 段約定:當事方之間因本協(xié)議引起的或與本協(xié)議有關的爭議應當根據(jù)當時有效的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規(guī)則(SIACRules)在新加坡最終通過仲裁解決。仲裁裁決書應當載明事實認定和法律結論,當事方應當受其最終約束且不得上訴。
如何處理這兩個同時存在于一份合同中的兩個爭端解決條款之間的關系便成為本案的焦點之一。原告聲稱《銷售協(xié)議》第25.9 段的所載的仲裁協(xié)議是無效的,其原因在于它與《銷售協(xié)議》的第25.8 段的內容相沖突。被告則堅持認為仲裁條款有效。
首先,法院明確表示對原告的觀點持否定立場。法院指出,問題的出發(fā)點在于如果當事人雙方業(yè)已表明了將其爭端提交仲裁的明確意圖(a clear intention),那么,法院就應當盡可能地尋去賦予該意圖以效力。因此,即便是涉及仲裁條款自身存在瑕疵或空白的情形,只要當事人雙方的仲裁意圖是不容置疑的,法院就應盡量賦予其效力,作出使之有效的解釋而不是否定其效力。對此,法院指出了當事人雙方的仲裁意圖可能表達不清楚的一種情形,即在主合同中同時存在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即便是這種情形,法院指出,普通法系的法庭所作的一系列的一審法院原判決也已表明法院試圖將這種情形解釋為同時兼顧兩種條款的效力,而非完全否認其中之一的效力。隨后,法院援引了三件案例以證明其觀點。
案例一:“Paul Smith Ltd v H&S International Holding Inc”案。該案是發(fā)生在英國的判例,但是,鑒于新加坡與英國同為普通法系國家,新加坡高等法院首先援引了該案。在該案中,當事人雙方在主合同中規(guī)定:(1)合同爭議根據(jù)國際商會(ICC)調解與仲裁規(guī)則通過仲裁解決;(2)合同解釋以英國法律為準據(jù)法,英國的法院應當對當事人雙方提交其裁判的爭端享有排他性的管轄權。原告訴稱,仲裁協(xié)議因存在與其自相矛盾的法院管轄權條款而應屬于無效協(xié)議。時任主審大法官Steyn 則指出,把國際商事合同中當事人約定的爭端解決方法認定為完全無效是極端不可取的審理結果。相反,Steyn 大法官進一步指出,準據(jù)法和法院管轄權條款并非指涉當事人的實體權利和義務方面爭議的解決,而是指涉仲裁本身,也就是表明英國的法院對仲裁享有監(jiān)督性管轄權(supervisory jurisdiction)。即便是承認作出這樣的解釋會導致法院管轄權條款在語言上的某種不適當,但是,Steyn 大法官認為這樣做也比將仲裁條款視而不見地處理為無效約定更為恰當。
案例二:“Axa Re v Ace Global Markets Ltd 案”。該案也是發(fā)生在英國的判例,原被告雙方也是在其主合同中同時約定了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對此,該案主審大法官Gloster 指出,主合同中同時約定英國法院管轄權條款和仲裁條款,表明當事人確定了對仲裁實施監(jiān)督的法院,也就是說確定了適用于仲裁的準據(jù)法(crucial law)和適合仲裁后續(xù)程序的管轄法院。值得注意的是,該案例在 “Paul Smith Ltd v H&S International Holding Inc 案”所確立的法院對仲裁享有監(jiān)督性管轄權(supervisory jurisdiction)原則的基礎上,似乎又將其解釋向前推進了一步,即,確定了適用于仲裁的準據(jù)法(crucial law)。
案例三:“PT Tri-MG Intra Asia Airlines v Norse Air Charter Limited 案?!痹摪甘窃谛录悠卤就练ㄔ簩徖淼呐欣.斒氯嗽谥骱贤屑s定了由國際商會(ICC)通過仲裁解決合同爭端的仲裁條款;與此同時,在同一合同中有載明由主合同所引起的任何爭端均由新加坡的法院行使管轄權。在廣泛深入地研究了該領域的相關判例后,該案助理主簿沿用了 “Paul Smith Ltd v H&S International Holding Inc 案”中Steyn 大法官的審理方式,同時賦予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效力,判決當事方在約定合同爭端由國際商會(ICC)仲裁的同時,也約定了新加坡的法院對仲裁的監(jiān)督性管轄權(supervisory jurisdiction)。判決指出:“在對相關判例法的適當性和可援引性進行了仔細地研判之后,本人傾向于適用‘Paul Smith Ltd v H&S International Holding Inc 案’的解釋技術,通過將第22.2 段解釋為提交新加坡的法院對仲裁行使監(jiān)督性管轄權(supervisory jurisdiction)就可以做到將第15 段的仲裁協(xié)議與第22.2 段的法院管轄權協(xié)議協(xié)調一致?!?/p>
新加坡高等法院在援引上述案例之后,還引用了英國仲裁法權威Robert Merkin QC 在其最新的著作《仲裁法》(Arbitration Law)中就相關問題所作論述作為法理支持:“如有可能,法院將盡力賦予兩個條款效力而非以一個條款效力否定另一個條款效力。就當下語境而言,法院所采納的方法就是賦予仲裁條款效力的同時并不剝奪法院管轄權條款存在的全部意義,原因在于法院管轄條款仍然適用于任何仲裁裁決的執(zhí)行,但是如果賦予法院管轄條款效力,則將會否定仲裁條款的效力。因此,結果就是法院通常會優(yōu)先考慮當事人對仲裁條款的約定?!?/p>
新加坡高等院贊同上述推理和審理技術的運用。主合同雙方已經(jīng)在其合同中載入了第25.9 段的仲裁協(xié)議和第25.8 段的法院管轄權協(xié)議,并且并未以任何形式表明其中任何一個條款在某種程度上失效,這就表明合同雙方認為兩個條款都具有某種合同效力的意圖。新加坡高等院指出,對案件的審理必須以此為基礎。
但是,另一方面,新加坡高等院也承認“Paul Smith Ltd v H&S International Holding Inc 案”所確立的對同一合同中同時存在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條款爭端的解釋技術并非完美無缺。尤其是在本案中,主合同雙方在合同第25.8 段明確規(guī)定了“該《銷售協(xié)議》應該受新加坡法律調整并根據(jù)新加坡法律予以解釋。雙方之間因本《銷售協(xié)議》或所提供的產(chǎn)品和服務引起的法律訴訟的管轄權,或與本《銷售協(xié)議》或所提供的產(chǎn)品和服務有關的任何法律訴訟引起的法律訴訟的管轄權” 應當由設立在新加坡的法院行使。對此,新加坡高等院,主合同第28.5 段顯然預設了圍繞《銷售協(xié)議》所引發(fā)的實體爭端將提交新加坡的法院審理,而非僅僅預設了主合同第25.9 段規(guī)定的仲裁所涉及的準據(jù)法應接受新加坡的法院管轄問題。盡管如此,新加坡高等院仍然指出,經(jīng)由《分銷協(xié)議》所產(chǎn)生的當事人實體權利義務方面的爭端或者與《分銷協(xié)議》有關聯(lián)的當事人實體權利義務方面的爭端明顯不能夠同時即付諸訴訟又付諸仲裁。盡管不完全令人滿意,化解此矛盾的唯一務實的辦法就是采納 “Paul Smith Ltd v H&S International Holding Inc 案” 所確立的解釋技術,將《銷售協(xié)議》第25.9 段解釋為當事人約定將合同實體爭端提交仲裁解決,而將《銷售協(xié)議》第25.8 段理解為經(jīng)由任何此類仲裁所引發(fā)的爭端應提交新加坡的法院并由其行使根據(jù)《銷售協(xié)議》第25.8 條約定的法院監(jiān)督性管轄權(supervisory jurisdiction)予以解決。鑒于這一解釋技術與新加坡仲裁法理的潛在趨勢具有一致性,所以,當事人通過締結國際商事合同體現(xiàn)出來的采用仲裁方式解決合同爭端的明確的意思表示應予得到盡可能的支持。
總而言之,新加坡高等法院“BXH v BXI 案”及一系列相關案例表明,在普通法系的語境下,若當事人在同一主合同中同時存在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的約定,法院普遍采用“Paul Smith Ltd v H&S International Holding Inc 案”的解釋技術,優(yōu)先承認仲裁條款對當事人合同實體權利義務的效力,然后承認法院管轄權條款的效力在于對仲裁具有監(jiān)督性管轄權(supervisory jurisdiction),即,確定適用于仲裁的準據(jù)法(crucial law)和適合仲裁后續(xù)程序的管轄法院??傊?,法院同時賦予了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以效力。
當人事在同一合同中同時約定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解決其合同爭端,此種約定在我國的效力如何?我國最高人民法院1996 年在《關于深圳聯(lián)昌印染有限公司訴香港益鋒行紡織有限公司承包合同糾紛案擬立案受理的報告的復函》中明確指出,雙方當事人之間合同中解決爭議的條款既約定涉外仲裁機構仲裁又約定可向人民法院起訴,該仲裁約定無效。2006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 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規(guī)定:“當事人約定爭議可以向仲裁機構申請仲裁也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仲裁協(xié)議無效。但一方向仲裁機構申請仲裁,另一方未在仲裁法第二十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期間內提出異議的除外。”由此看出,我國最高院對同一合同中同時約定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的問題的態(tài)度是,否定仲裁條款的效力。然而,我國最高法院對法院管轄權條款的效力卻語焉不詳。對此,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存在不同的處理方式。一種是將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一并處理為無效,而由法定管轄原則來確定案件的管轄法院。例如,淮安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根據(jù)審查協(xié)議的公正性原則,判定協(xié)議內容效力的尺度應當是統(tǒng)一的,在當事人既選擇仲裁又選擇訴訟的情況下,當事人之間實際上是達成了兩個合意,一個是關于仲裁的合意,一個是關于訴訟的合意。當兩個合意發(fā)生沖突時,既然關于仲裁的合意由于約定不明而無效,那么雙方關于訴訟管轄合意的效力也應同樣無效。因此該條款整體無效,應根據(jù)法定管轄原則來確定管轄法院。
另一種處理方式是在認定仲裁條款無效的同時,另行審查法院管轄權條款的效力,只要該法院管轄權條款的約定符合法律規(guī)定,即認定其有效。例如,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就認為,仲裁約定條款無效,但只要符合法律規(guī)定,訴訟管轄約條款的約定就應當有效;鑒于案件的雙方當事人的合同在上海簽訂,又約定爭議由合同簽訂地法院管轄,這是符合我國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guī)定的,所以,法院訴訟管轄權條款有效。
針對處理同一主合同中同時約定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的效力問題,從法理上講,據(jù)筆者考察,我國學者普遍支持采取先受理先管轄的原則。其理由是,當事人在管轄協(xié)議中選擇了仲裁和訴訟,意味著彼此之間已經(jīng)對于將要選擇的爭議方式達成了合意,因此,無論在爭議發(fā)生后,一方當事人先選擇哪一個解決方式,都在當事人的合理預期之內,并沒有超出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但是,在化解仲裁條款和法院管轄權條款的沖突問題上,我國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借鑒普通法系法理和實踐還有待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