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娜
魯迅先生的文章素以犀利深刻見稱,再加之文白夾雜的語言表達,文章內存在著比較多意蘊深刻、難于解讀的語句?!队浤顒⒑驼渚芬晃闹械倪@一句——“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是令人產生較多困惑的一句話。
現行統(tǒng)編版教材給“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做了如下的注釋:
這是諷刺的說法,意思是,有些人快要忘記這件事了吧。
該注釋從手法上和語意上進行了基礎的解讀,但多少顯得有些語焉不詳,難以徹底消除讀者的疑惑。讀者的困惑,一源自“忘卻的救主”,二源自“降臨”。要深入解讀這句話,首先要把這兩個困惑點解除。
《記念劉和珍君》一文在統(tǒng)編版、人教版和蘇教版語文教材中均有收錄,除蘇教版外,其余兩個版本的教材都對這句話做了注釋。
人教版教材對這句話的注解與統(tǒng)編版教材相比,唯一的不同點在于,人教版對“忘卻的救主”進行了單獨注解,將其解釋為“使人忘卻的神”。
當普通人在現世對生活生發(fā)出某一種無法依憑個人努力而實現的向往,自然就會去求告于神明,以此作為精神上的寄托,又視之為繼續(xù)生活的源動力,中外皆是如此。照人教版的注釋,文中的“救主”,即神明解救世人的方式竟是“使人忘卻”,相當于用“瞞”和“騙”的方式維持著現世的安穩(wěn)太平,這確乎是一種強烈的諷刺。而且這同時也將民眾對于慘案,對于烈士們的“忘卻”歸因于外力,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強了諷刺的力度。
但是,作者在第二部分進行批判,并想要喚醒的對象“庸人”是一個很大的群體,那既然是“神力”,導致的結果就不會只是“有些人快要忘記”。而且如果僅是“有些人”忘卻的話,那就不足深慮了。正是因為忘卻對象的廣泛性與忘卻現象的普遍性,才會讓作者深刻地感到療救民眾的迫切性,讓他覺得自己“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從分析來看,這樣的注解與魯迅先生直擊國民性中的弱點以引起療救注意的意圖,還是存在一定差距的。
另外,“使人忘卻的神”屬于“有神論者”的論調,且不說與魯迅先生的思想相不相合,這樣的注解先入為主,在一定程度上其實限制了讀者的解讀,也不是太妥當。
凡此種種,可見人教版的解讀并非最優(yōu)解。而統(tǒng)編版教材之所以將這部分注釋刪除,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那么,“忘卻的救主”到底作怎樣的理解更為合適呢?文章其實已經給了我們相當明確的提示:
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
審其文意,“忘卻的救主”指的其實就是上文中那“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的“造化”,那“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的“造化”。“忘卻的救主”就可以解釋為“名曰忘卻的救主(造化)”。
人教版和統(tǒng)編版教材又都對“造化”作了“自然界”的注釋,要表明的是忘卻的自然規(guī)律性,突出忘卻是常態(tài)化的,是具有普遍性的。而忘卻現象的可怕也正在于它的自然而然,它的不召而至。因而,人教版教材中“造化”與“忘卻的救主”兩個注釋之間雖不至于矛盾,但邏輯上無法閉環(huán),其對“忘卻的救主”的注釋還是欠考慮的。
而作者其實是利用了“造化”一詞詞義的不確定性,將解讀的任務拋給了讀者,有神論者可稱之曰“天神”,無神論者則可視之為“自然”,既不違背作者的意旨,又不限制讀者的解讀,得以兩全。
通過課內外文本的比較閱讀,我們還可以在魯迅先生其他的作品中找到相似的表達。
小說《阿Q正傳》中,阿Q利用“精神勝利法”來獲得心理上虛妄的安慰與滿足,“忘卻”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條。每每落敗,他總是能夠在短時間內忘掉先前的屈辱,馬上又高興愉快起來。例如在與“假洋鬼子”的“對決”中,阿Q遭遇了他生平第二次的屈辱。但阿Q在遭到“假洋鬼子”杖打之后,“‘忘卻’這一件祖?zhèn)鞯膶氊愐舶l(fā)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這無疑就是“忘卻的救主”于悄無聲息間,在以阿Q為代表的愚弱國民身上發(fā)揮它強大的效力了。
又如小說《兔和貓》中,當小說中的“我”眼見著一個個弱小生命的斷送,無辜的生命被吞噬,而人們的生活照樣進行,曾經有過的災難被忘卻了時,他發(fā)出了這樣的喟嘆: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了,毀得太濫了。
在小說結尾,他再次發(fā)出慨嘆:
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
“造化”也好,“造物”也罷,都承載著作者對病態(tài)社會黑暗世道的批駁與痛斥,意在揭示出世人的生存困境,揭示出世人的苦痛。而真正令人恐怖的,不僅是有價值生命的被吞噬,不僅是血腥屠戮成為生活常態(tài),更是流淌的鮮血被洗滌,犧牲的生命被淡忘,只成為閑人們飯后的一點談資,而無人覺察到“死尸的沉重”!
“降臨”一詞是與“忘卻的救主”相搭配使用的,一來大詞小用,將庸人的遺忘放置在一個大語境之下,盡顯其諷刺意味;二來表明這個“忘卻的救主”是不召而至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一定的時日,“忘卻”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生,根本不需要人刻意地去遺忘。于衰亡民族的“庸人”而言,這是一件常態(tài)化的事情,只有“真的猛士”才能夠發(fā)起反抗。作者之所以這樣表述,可以從以下三方面展開理解。
魯迅先生所處的社會正處于新舊過渡、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是似人非人、不死不活,是非人間的。在《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他要揭開的正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兇殘,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的真實社會面貌,他希望民眾能夠意識到街市上的“太平”具有極大的不真實性和欺騙性,意識到自己的“生存”實質上是一種“茍活”。他甚至于在表達自己對犧牲了的學生劉和珍的悲哀和尊敬時,自貶為“茍活到現在的我”,可以想見,魯迅都自視如此,他看眾人,就更加不堪了。
這樣的茍活是在“瞞和騙”中掩蓋黑暗,粉飾太平,忘卻烈士犧牲,消解革命力量,遏制革命形勢,讓民眾在忘卻中渾噩度日,深陷泥淖而不拔,這是社會變革巨大的障礙,給民族拯救造成巨大的阻力。
因此,作者十分憎惡這街市上的“太平”,這種“太平”伴隨著的是生理的空耗、希望的剝離、奴隸時代的延續(xù)。流過的鮮血不能在庸人的記憶中淡去顏色,被吞噬的年輕生命不應只成為閑人飯后的談資,純然一種吃人血饅頭的行徑。而造成這種局面的,恰恰是庸眾對自身生存困境的不自知。庸眾雖只是出于人性中軟弱的本能,以“忘卻”來逃避生命的沉重,獲取暫時的安穩(wěn)與滿足,卻終究是無法擺脫“茍活”(“偷生”)的無聊與空虛的。只有將傷口用鋒利的刀刃劃開,露出底下的腐肉與蛆蟲,衰亡民族的病才能得到根治。
“揭示生存困境”這一點面向的是泛化的群體,包含除“真的猛士”之外的所有國人,“引起療救注意”這一點指向的則是中國的文人、知識分子。因為知識分子敏于社會的變動,承擔著思想啟蒙的社會責任,對推動社會的進步有著莫大的作用。但當時的知識分子中不乏站在革命對立面、持陰險論調的反動文人,他們不屑于社會的“療救”;不乏持中立態(tài)度、冷眼旁觀的知識階層,他們不愿置身于社會的“療救”;即便是進步知識分子,也不乏懼于白色恐怖,而不敢發(fā)出正義的吶喊,缺乏勇氣去面對群眾依然處于不覺悟狀態(tài)的現實的。知識分子的頑癥就此形成——“萬事閉眼,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瞞和騙。”
于是乎,“忘卻”愈演愈烈,國民不但“不敢正視”,連“平視”“斜視”也不許了,盡是“彎腰曲背,低眉順眼”的青年和“馴良的百姓”。他們“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樣的論說足以使每一個知識分子汗顏。
種族氣質決定著群體性格,而知識分子的風骨又對種族氣質有著巨大的影響。那些無誠無愛、無信仰、無問題、無改革、無反抗的“偽士”(“假知識分子”)當去,真正能夠療救世人,療救危亡民族的只有魯迅先生所追求和謳歌的——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如魯迅先生在文中的疾呼:“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有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沉默在一定程度上雖說是被動無奈的歷史選擇,但其實也意味著個人精神受壓抑不自由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其實就是人沒有徹底擺脫奴隸狀態(tài)的表征。奴隸們依靠著自己的低級本能,委身于街市的太平景象,在無問題、無缺陷、無不平、無解決、無改革、無反抗的沉默中等待著滅亡的結局,陷入“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歷史循環(huán)。民眾的爆發(fā)是拯救民族于危亡的唯一途徑,只有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徹底走出奴隸狀態(tài)”的全新的“第三樣時代”。
一個民族和個人能否有自我反省意識是這個民族和個人是否有希望的根本指征。庸眾數量之巨令作者感到無盡的失望和悲涼,但從另外一方面,他也看到了這個群體潛藏著的不可估計的力量。魯迅先生反對一切形式的“瞞”和“騙”,他的寫作,正是對忘卻的抗拒。自己就是一個叛逆的勇士,他“一面掙扎著,還想從以后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見一點東西,謄在紙片上”。他相信“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他要讓他們看到當局設下的陰謀密計,讓他們看到中國女性臨難之友愛從容、勇毅堅決。他希望能夠喚醒那些沉睡的或者假裝睡著的人,喚醒他們反抗的意識,在抗爭中走出瞞和騙的大淖,掀翻人肉的筵席,結束奴隸時代,做自己的主人。即便是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中他反復陳說自己“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也是在為反抗而積蓄更大的抗爭的力量。
彼時的中華民族已然到了亡國滅種的危難時刻,民族存亡的警鐘響徹,《記念劉和珍君》無疑是戰(zhàn)斗的檄文,吹響了斗爭的號角,向無邊無際的黑暗發(fā)起了戰(zhàn)斗。
魯迅先生的文字有著鮮明而濃厚的個人特色,誠如錢理群先生評說的那樣:“魯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是最強調自由無羈的創(chuàng)造的;他一再聲明,他的寫作是為了寫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至于采用什么寫作方法,只要‘對于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就行了,而從不考慮它是否符合某種既定的規(guī)范?!痹偌由萧斞赶壬鎸Φ臅r代漸行漸遠,他所記述的人和事于我們而言也愈發(fā)陌生,更需要我們在閱讀時將作品納入魯迅的精神系統(tǒng)中去進行解讀。魯迅先生是中華民族精神之魂,魯迅作品中所展現的批判、抗爭等多種精神都等待著我們咀嚼出跨時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