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煜 馬穎寅
(張煜系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媒學院講師,博士;馬穎寅系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播學院講師,博士)
《你的名字》《天氣之子》讓新海誠成為繼宮崎駿后連續(xù)兩部電影在日本破百億日元的電影導演。如今,新海誠已經(jīng)是日本動畫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代表人物。從《她和她的貓》(2000年)到《天氣之子》(2019年),精致唯美的畫面渲染、豐富多樣的故事設定、美好純粹的少年感情,在一部部作品中奠定著自己獨特的風格,構建著屬于新海誠的故事世界。而其中,這種透露出純愛特質的愛情似乎是新海誠動畫電影中永恒不變的主題。
“純愛”一詞,可以被理解為不受任何外部因素的影響,純粹且不帶任何雜質的愛情。其本身就帶有理想化、烏托邦式的意涵。而冠以純愛的電影作品,繼承了純愛的特征,突出強調(diào)感情中“純”的成分,是一種提純化的方式來表達愛情故事,并以劇中干凈、單純、唯美的情感去撩動觀眾內(nèi)心最真實和原始的感觸。新海誠所展現(xiàn)的純愛故事與之不盡相同。他的作品繼承了純愛電影中唯美清新的敘事環(huán)境、少年主體的角色形象、理想化的情感羈絆以及悲情的結局宿命,但又透露出不同于以往的表達氣質。其所展現(xiàn)的愛之純顯然擴大了所框定的范圍,跳脫了愛戀雙方情感提純化的概念,在表征上顯現(xiàn)出一種無限制的、羈絆式的、具備唯一性的唯愛觀念。透過動畫表征又可以明顯感受到來自青年文化的表達。這種青年文化一方面受到傳統(tǒng)日本物哀(物の哀れ)觀念的影響,強調(diào)個體體驗、超越理性、著眼瞬間的美好;而另一方面立足于現(xiàn)實當下,呈現(xiàn)了當代日本青年文化的態(tài)度,一種未經(jīng)洗禮和干預下強調(diào)本我的少年態(tài)度。由此,當代性與傳統(tǒng)性的共同作用下,構建出了新海誠式“少年純愛”的書寫與影像表達。
外在形象的搭建是內(nèi)在主題表達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新海誠擅長于充分利用和搭配敘事元素來呈現(xiàn)人物的情感和關系,以構建純愛的表達空間并營造適合沉浸的敘事空間和敘事氛圍。早在第一部動畫長片《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他對極具精致感的畫面渲染有著自我的執(zhí)著和追求。在具體的畫面構建中,這種精致感不僅體現(xiàn)在畫面制作的技藝,還顯現(xiàn)出明顯的對真實感、自然性、觀影感的偏好。這種偏好來源于對視覺畫面的真實感。新海誠在場景設計中提取了大量的現(xiàn)實景觀,《你的名字》中男女主三葉和立花瀧的生活地來自于東京新宿和岐阜縣飛驒市;《言葉之庭》孝雄和百香里雨中相遇的庭園取景于新宿御苑;《秒速五厘米》第二話里重現(xiàn)的鹿兒島縣種子島風光以及《天氣之子》中大量東京都市景象的重現(xiàn)。由此,賦予一定真實感和現(xiàn)實感的烏托邦式愛情,大大增加了觀眾對故事的代入感。再者,這種偏好還附帶著對自然景觀大幀幅地展現(xiàn)。自然擁有著與生俱來的治愈能力。其所傳達出來的寬廣、溫暖、平和、沉穩(wěn),給人以心靈上的緩解和舒展。《秒速五厘米》里貴樹與明里相遇時漫天飄散的雪花、重逢時唯美飛舞的櫻花以及《言葉之庭》中伴隨著主人公相識、相知的稀落濕潤的雨水……新海誠的作品似乎更偏好于選擇風雨雷電等動態(tài)的自然景觀。通過這些自然關系的展現(xiàn)來描繪人物關系的變化以及對觀眾情緒的傳遞。當然,此時景觀除了承借天然的療愈效果,還傳達出一種物哀觀念下對于追求瞬間美好的意象化。同時,這種偏好也顯示出對光影渲染的偏愛。各色光影效果是新海誠作品的畫面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小到路邊水洼里投射的光點,大到太陽直視時耀眼的射光。而最具特點的就是在唯美的畫面中點綴高度曝光的投射光點。這幾乎在每一部新海誠的作品中都會出現(xiàn)。曝光的光影打破了作品中的沉寂和克制,同時也映射出了角色的熾熱情感。
除了視覺畫面,新海誠電影中的聽覺元素也十分具有特點。早期新海誠作品的配樂均出自白川篤史之手。白川篤史所譜寫的音樂極具治愈系音樂的特質,配合畫面沁人心脾、悠揚美妙,與電影作品十分契合。而《你的名字》以及《天氣之子》則與日本搖滾樂隊RADWIMPS合作。RADWIMPS在編曲中加強了流行和搖滾的元素,讓作品在溫暖中增加了一份炙熱。此外,新海誠的作品時常會使用大量獨白來傳遞人物的情感,營造詩意的氣氛。其中,《星之聲》《秒速五厘米》《言葉之庭》基本是通過獨白來完成故事的發(fā)展。然而這種以情緒和氛圍帶動敘事的方式,一旦過度就會陷入制式化的窠臼中,隨之帶來觀影的疲乏感。
“一切皆可愛”的關系構建是新海誠作品中對唯愛原則的基本體現(xiàn)。在他構建的故事世界中愛戀關系得到了充分的擴大。其中不僅僅擁有《星之聲》《秒速五厘米》那樣青梅竹馬的日常式愛戀關系,更多的是挑戰(zhàn)世俗觀念、跨越種族、世界的非日常式人物構建。譬如,他在《言葉之庭》中刻畫了一段15歲高中生與27歲女教師的愛戀;在《她和她的貓》里將貓擬人化處理,展現(xiàn)“他”與她的成長故事;而在《追逐繁星的孩子》則展現(xiàn)了少女明日菜與來自地下世界雅戈泰的少年瞬之間純潔、甜蜜的關系……這些日常、非日常的愛戀關系在動畫特有的高概念特質下變得合理且美好。
如今所提及的羈絆一詞,來源于日語絆(きずな)的含義,主要指代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結。在電影敘事文本的書寫中,羈絆式極具理想化的特質,更加強調(diào)主角之間的某種緣分,以構建純愛電影的一種象征宿命的美感。新海誠作品的文本構建基本都存在著這樣羈絆式的構建方式。這種羈絆可以突出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唯一性,《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里浩紀可以在夢中感受到孤獨被困的佐由里,并跨越平行世界見到了佐由里。這種羈絆也可以刻畫出一種角色關系的宿命感,《天氣之子》中當帆高生活窘困,陽菜伸手相助,而當陽菜受人蠱惑,恰好被帆高撞見,在機緣巧合下的一來一回中推動著兩位少年的愛戀故事。而在《你的名字》中,新海誠更是把這種羈絆具象化為紅色繩結融入到故事文本中。影片中三葉去東京尋找瀧,匆忙中將繩結留給了瀧。此時并不認識三葉的瀧卻一直帶著那條繩結。正如三葉祖母所說的:“連接絲線的叫做產(chǎn)靈,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結也叫產(chǎn)靈,時間的流動也叫產(chǎn)靈,繩結是神的作品。”這條繩結象征著兩人之間的羈絆關系,最后也聯(lián)結著、指引著兩人的相遇。
《天氣之子》中陽菜選擇自我獻祭換取天晴,而帆高在世界和陽菜中果斷選擇了后者,“就算世界不再放晴也無所謂,比起藍天,我更想要你在身邊,天氣就讓它失控吧”。最后,雨水浸沒了大半個東京。在外部世界與個人愛戀形成沖突時,這種極具個人化、超越理性的選擇所展現(xiàn)出來的是唯一性愛戀原則的表達,即外部世界如何發(fā)展均與我無關,在劃分了明確的界限之后,滿足自身所愛變成了個體唯一的目標。少年的主角人設以及動畫天然的媒介優(yōu)勢讓這種唯一性原則得以在新海誠的作品中無限的放大,個人關系得到了極大的提升,甚至在與世界的同比中獲得勝利。這種愛而唯一的原則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新海誠的電影作品中,《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就已經(jīng)有所呈現(xiàn)。影片中設定將沉睡中的佐由里與平行宇宙的侵蝕相聯(lián)結。在佐由里與世界的兩難選擇中,男主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佐由里。此外,《追逐繁星的孩子》中明日菜的老師森崎竜司也有類似的設定。竜司為了復活自己過世的妻子不惜一切代價,即使是用明日菜去交換。當然,新海誠會集中筆墨在唯一性選擇的展現(xiàn)上,而淡化選擇所帶來的結果,以削減唯一性可能帶來的陰影心理。譬如,《天氣之子》將東京淹沒的直接狀態(tài)一筆帶過,同時帆高周遭反復給予“世界已經(jīng)如此混亂了”的淡然狀態(tài);《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的結尾定格在佐由里的醒來,避開了結果的展示;而《追逐繁星的孩子》中的竜司沒有留住妻子,甚至還搭上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在世界的中心呼喚愛》《戀空》《淚光閃閃》……此類日式純愛類型的電影大多始于樂而終于悲,始于合而終于分,以前段的歡樂和團圓與結尾的悲情和分離形成鮮明的對比,由此達到悲更悲的效果。縱覽新海誠的電影作品,發(fā)現(xiàn)其部分繼承了這樣的敘事模式,在單個故事序列中呈現(xiàn)出悲劇化結局的傾向。《云之彼端,約定的地方》里帆高喚醒了佐由里,但佐由里失去了這三年的記憶;《秒速五厘米》中青梅竹馬貴樹和明里輸給了距離和現(xiàn)實,最終沒能在一起;《追逐繁星的孩子》里明日菜最終來到了阿加爾塔,但還是沒能與少年瞬再見一面;《言葉之庭》在片尾中,孝雄表白后離開,百香里沖至門口,兩人相擁而泣,然而即使如此,兩人在現(xiàn)實面前還是沒有在一起;而《星之聲》中當阿升加入地球軍,即將趕赴戰(zhàn)場時,美加子所在的宇宙遠征軍已然全部摧毀……
然而,新海誠的作品雖以悲來帶動觀眾的情緒,但并不會將悲劇的陰影絕對化處理,依舊給予劇情結尾一定的空白?!八彪x開后,她又一次與“他”相逢,以另一個樣貌來到了她的身邊(《她和她的貓》);百香里穿上了孝雄為她做的鞋(《言葉之庭》);彗星墜落在系守鎮(zhèn)后小鎮(zhèn)消失,多年后,兩人在東京再次相遇(《你的名字》);帆高救下陽菜后再也沒見過她,三年后兩人在東京相遇,相擁而泣(《天氣之子》)……在悲劇化結局外,新海誠依舊留給了觀眾充分的想象和發(fā)揮的余地。同時,也由此將影片的基調(diào)由傷感、悲情轉化為溫馨而美好。
電影無法脫離于創(chuàng)作當下的文化而獨立存在。新海誠作品可以被看作是當代性與傳統(tǒng)性交織下的產(chǎn)物,呈現(xiàn)出明顯的“物哀”觀念和青年文化。而最終所映射出的則是來自東亞視角下的文化同構。
日本特殊的人文歷史和島國環(huán)境催生了獨特的物哀觀念。而這種觀念一直根植于日本文化當中,并影響著日本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葉渭渠將物哀的美學特征描述為:“客觀對象與主觀情感一致而產(chǎn)生的一種情趣,由主體靜寂地表露出內(nèi)在心緒,而這種感動多以詠嘆的形式表達出來”。歸結而來,物哀強調(diào)外界事物的感知,強調(diào)個體情緒的抒發(fā),強調(diào)沉靜含蓄的方式。當然,這種物哀觀念具有獨特性,但并不是日本獨有的。同為儒釋道影響范圍下的東亞別國同樣存在著相似性觀念。最為明顯的就是中國的“物感”觀。兩者最大的共同點是事物形象與內(nèi)在感情的交溶,物象觸發(fā)情感,情感移注于物象,達乎情景融匯的審美體驗。新海誠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透露出明顯的物哀美學。其均以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為主題,用清新精致的畫面、治愈溫暖的配樂來展現(xiàn)少年美好卻帶著憂傷的愛戀故事。在此基礎之上,日本文學系畢業(yè)的新海誠將文學中的詩意加注到動畫當中,即慣以展現(xiàn)大量浮于主體敘事上外界景象以及情緒表達的獨白。由此,將作品中內(nèi)在的物哀感轉化成了可視的場景,配合故事的走向帶動觀眾去發(fā)現(xiàn)和體會畫面下的那種悲傷感、孤寂感,并延伸出觀眾內(nèi)心無限的心緒體驗。
孵育新海誠的文化土壤顯然不同于宮崎駿等上一輩的動畫導演。宮崎駿出生于1941年,深受二戰(zhàn)的影響。他的作品大多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傳遞和平、美好、溫暖的意象。而新海誠則完全不同。新海誠處在一個數(shù)字化、信息化的時代。自大學開始就就職于游戲會社的新海誠對當代青年有著深入的了解。受眾與創(chuàng)作者之間形成了一個彼此互利推進的關系鏈。當代青年作為最主要的受眾,推動著新海誠的自我實現(xiàn),而新海誠的作品也蘊含著當代青年的表達,滿足著青年的治愈需求。在其中所提及的青年一詞,不僅僅是對日本的特指,而是可擴展至東亞的青年指代。全球化為東亞國家?guī)砹斯餐ㄐ浴鴸|亞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所帶來的是越來越穩(wěn)固的社會階層,年輕人要打破這種穩(wěn)固性幾乎是不可想象的,這種挫敗感會強化青年內(nèi)心的孤獨與無奈?,F(xiàn)實的殘酷與心理的期待所產(chǎn)生的巨大落差催生了慰藉的需求,并且構成了特殊的表達。新海誠的電影以單純的少年感情為主題,搭配唯美精致的畫面,美好且傷感的故事滿足了他們對于美好青春的想象以及對單純過去的追憶,最終實現(xiàn)心理創(chuàng)傷的治愈。此外,“少年純愛”敘事中,主角不顧一切、義無反顧、全情投入的強烈自我表達也正符合青年所強調(diào)和追求的傳達理念。在認同感的驅動下,觀眾與角色產(chǎn)生了代入感,隨著角色行為和情緒的釋放,觀眾也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自我欲望的宣泄。
新海誠無疑是當下日本動畫的領軍人物。導演獨特的動畫風格是樹立個人品牌的必備要素。從《她和她的貓》開始,經(jīng)過多次嘗試下的新海誠顯然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極具個人化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物哀觀念以及青年文化的共同影響下,精致的畫面、詩意的旁白、治愈的配樂、少年的愛戀共同完成了作品中極具青年文化氣質的“少年純愛”的書寫和影像表達。當然,對其抱有期待的同時,所延伸出定式化創(chuàng)作可能產(chǎn)生的陷阱。當觀眾習慣了導演的個人風格之后,其審美的疲乏感可能會對作品產(chǎn)生影響。因此,寄于新海誠導演能延續(xù)個人風格優(yōu)勢,在聲畫呈現(xiàn)、文本構建、主題表達上實現(xiàn)對自身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