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1927年6月2日(農(nóng)歷五月初三),王國維自沉頤和園昆明湖。在男性辮發(fā)已經(jīng)少見的年代,一個在外表上帶著比較鮮明清朝形象的知名學者突然自沉,所引起的轟動當然是不言而喻的。加上王國維曾任職晚清學部,民國后又出任遜清皇帝溥儀的南書房行走,其與清廷之間這些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注定了其自沉不但是一個著名學者生命的簡單消逝,而且?guī)в懈鼜娏业恼我馕丁?/p>
王國維去世后,追憶追思的文章,一時幾乎遍及中日各大報刊。其情形如王國維之子王高明所云:“先忠愨公既完大節(jié),海內(nèi)外人士,識與不識,同深哀悼,并為文字以表彰之?!绷_振玉也說:“海內(nèi)外人士知與不知,莫不悼惜,公至是可謂不負所學矣?!薄昂?nèi)外人士亦莫不惜其學術(shù),競為文字以志哀挽?!薄白R與不識”“知與不知”之人的共同關(guān)注使此自沉事件迅速成為一個社會熱點,除了國內(nèi)京、津兩地以及日本京都的公祭之外,一時名流如鄭孝胥、楊鐘羲、章鈺、林葆恒、張爾田、羅振玉、金梁、梁啟超、黃節(jié)等,王國維的部分親友以及日本漢學家如內(nèi)藤虎次郎、神田喜一郎、長尾甲、狩野直喜、鈴木虎雄、木村得善等,也創(chuàng)作了眾多祭文、挽聯(lián)、挽詩、挽詞等,以此構(gòu)成了當時中日諸多報刊的刊載重點。而在五月十七日羅振玉假全浙會館主持的公祭現(xiàn)場,“共收得哀挽詩聯(lián)數(shù)百副”。但這些詩文散布各處,未免聚讀為難。趙萬里曾致信陳乃乾云:“此次開吊所收入之哀挽詩文,均在金息侯先生處,即當印成《哀挽錄》?!眲t編纂《哀挽錄》之念,或最初出自趙萬里。后在羅振玉等人的統(tǒng)籌下,由王國維之子高明、貞明、紀明、慈明、登明同具名編次《哀挽錄》,將一時能搜集到的哀挽文字匯為一書,在王國維去世兩個月后,由天津羅氏貽安堂刊行?!栋熹洝分黧w分國內(nèi)、海外與華僑三個部分,另有補遺、續(xù)補。國內(nèi)部分為其中大端,計有文7篇、挽詩36人62首、挽聯(lián)166副;《海外追悼錄》次之,計有文3篇、挽詩5人9首;《華僑哀挽錄》復次之,計有誄文2篇、挽詩2人4首、挽聯(lián)2副。若干后續(xù)搜集到的挽詩、挽詞、挽聯(lián)、悼文,因無法再入正編,故分系于補遺、續(xù)補。一書既成,則一時追悼之情也由此可見一斑。
這樣一本名家群體悼一名家的著作,不僅對于研究王國維其人十分重要,也客觀上代表了一個時代的聲音,其思想、情感和時代價值值得充分重視。但或許是由于當時印數(shù)偏少,流傳不廣,故檢諸學術(shù)史,此書確實備受冷遇。即便其中一文一詩一聯(lián)偶被拈出以論,但對其整體情況,卻一直未見有全面考量者。重讀斯書,這本看似單純的紀念文集其實內(nèi)蘊著當時種種政治勢力的較量,在哀情涌動之余,也有激憤之意存焉。這與一般的哀挽錄形成了明顯的區(qū)別。本文即以此為切入點,就有關(guān)此書的若干重要問題,略述己見。
《哀挽錄》封二完整地影印了王國維去世后溥儀下發(fā)的“詔書”,錄文如下:
諭:南書房行走五品銜王國維,學問博通,躬行廉謹,由諸生經(jīng)朕特加拔擢,供職南齋。因值播遷,留京講學,尚不時來津召對,依戀出于至誠。遽覽遺章,竟自沉淵而逝,孤忠耿耿,深惻朕懷。著加恩予謚忠愨,派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醊,賞給陀羅經(jīng)被,并賞銀貳千圓治喪,由留京辦事處發(fā)給,以示朕憫惜貞臣之至意。欽此。
這篇詔書在諸多紀念文章中被引述時,多是片段的轉(zhuǎn)引,難見整體之意,今特備錄于此。檢讀這篇詔書,其大意無非如下幾點:第一,高度評價了王國維的道德文章。所謂“學問博通,躬行廉謹”,前者言學,后者述德,說明溥儀對王國維的才德是充分肯定的。王國維入直南書房時,金梁也在宮中。他曾追憶說:“曩嘗侍,聞上論曰:‘新舊論學,不免多偏,能會其通者,國維一人而已?!变邇x對王國維才學有如此之評價,也可見其眼光之精準了。第二,強調(diào)了自己對王國維的提攜之事。所謂“由諸生經(jīng)朕特加拔擢,供職南齋”,說明了自己慧眼識才,故不拘定規(guī),把王國維從一個諸生破格擢拔為南書房行走。關(guān)于這一點,王國維也感受得到,故自稱“南齋之命,惶悚無地……此次之命,出于不次”。因為在清室遺民看來,有清三百年,由諸生身份而晉此位置的,也僅有朱彝尊與王國維二人。溥儀的擢拔雖然先有升允等人的薦舉之力,但認同同樣需要眼光。第三,突出了王國維的“貞臣”品格。謚忠愨之號,稱其為“孤忠耿耿”的“貞臣”,這部分來自讀“遺章”所感,更多的是溥儀對王國維生前的印象。所謂“依戀出于至誠”,即溥儀對王國維的基本印象。溥儀被馮玉祥部下逐出紫禁城,王國維即說自己“憂惶忙迫,殆無可語”,又說:“十月九日之變,維等隨車駕出宮,白刃炸彈,夾車而行……幸車駕已于前日安抵貴國公使館,蒙芳澤公使待遇殊等,保衛(wèi)周密,臣工憂危,始得喘息。”王國維對溥儀的安危至為關(guān)切,這種關(guān)切,溥儀當然感受得到。王國維對清朝的感情與對溥儀的感情雖然不可簡單等同,但畢竟兩者是有關(guān)系的。而對王國維這種感情感受最強烈的人確實要算溥儀了。
大概基于對王國維學問人品的高度評價,也為了說明自己擢拔王國維是英明之舉,溥儀在詔書中說王國維之至誠與孤忠“深惻朕懷”,故要以此詔來表達自己“憫惜貞臣之至意”。既然是“遽覽遺章”后所下的詔書,則從一個側(cè)面說明羅振玉代撰的這封遺章契合了溥儀平時對王國維的認知,所以當時不致生疑。對此,羅繼祖解釋道:“祖父一接到投湖消息……急急忙忙代作了一份遺折呈給溥儀,這份遺折雖未留稿,內(nèi)容可以估計到,一定是希望溥儀毋忘在莒,近賢遠佞。在祖父認為死者的心事他是明白的,代遞遺折,盡后死之責,心安理得,所以絲毫沒有想到會有人責備他‘欺君’?!庇终f:“靜安無遺折,殆不欲為身后乞恩計,鄉(xiāng)人乃為代作,竊比古人尸諫,冀幸一悟?!标P(guān)于代撰這封遺折的目的,從羅振玉自身的角度來說,因為家事矛盾令他深感愧對王國維,長期無法釋然,故希望以此彌補愧疚之情;從王國維的角度來說,羅振玉希望能藉此為其爭取到更多哀榮。事實上,“其哀榮為二百余年所未有”,“公死,恩遇之隆振古未有……至公既受殊遇,世人莫不羨其哀榮”,所達到的效果也完全在羅振玉的預期之內(nèi)。從溥儀的角度來說,羅振玉希望他能將王國維之死理解為“尸諫”,并因此認清形勢,重新振作。羅振玉一生雖沒有以公開的文字承認代作遺折之事,但私底下曾對其外孫劉蕙孫說過,因為王國維已死,不能復生,“只好為他弄個謚法。遺折是我替他做的”。
這封遺折的全文似乎一直未公開,而公開的文字如下:
臣王國維跪奏:為報國有心,回天無力,敬陳將死之言,仰祈圣鑒事。竊臣猥以凡劣,遇蒙圣恩,經(jīng)甲子奇變,不能建一謀,畫一策,以紓皇上之憂危,虛生至今,可恥可丑。邇者赤化將成,神洲荒翳,當蒼生倒懸之日,正撥亂反正之機。而自揣才力庸愚,斷不能有所匡佐。而二十年來,士氣消沉,歷更事變,竟無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灑此恥,此則臣之所能。謹于本日自湛清池。伏愿我皇上日思辛亥、丁巳、甲子之恥,潛心圣學,力戒晏安……請奮乾斷,去危即安,并愿行在諸臣以宋明南渡為殷鑒。彼此之見,棄小嫌而尊大義,一德同心,以拱宸極,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迫切上陳,伏乞圣鑒,謹奏。宣統(tǒng)十九年五月初三日。
此遺折藏于故宮,秦國經(jīng)曾親見溥儀當日留存之檔案,因錄于其《遜清皇室軼事》一書中。上面所引中間省略的部分是秦國經(jīng)原文就省略的,一時尚未能補上。這省略的內(nèi)容,據(jù)羅振玉之孫羅繼祖的猜測,或主要是勸說溥儀離開天津,另覓安全之地。他說:“遺折中間省略一段當是勸溥儀速離津他去以避危就安,孤臣孽子之用心,愚忠可憫,史魚、靈均,一身兼之。溥儀倘地下相逢,不知何言以對!”羅繼祖的猜測可能有偶聞羅振玉之言的依據(jù),應該還是合乎當時羅振玉的心態(tài)的。雖然羅振玉是護送溥儀從北京日使館去天津寓居的功臣,但在張園初定后,溥儀的周圍便很快為鄭孝胥等一幫人所包圍,幾成鐵桶陣,羅振玉、王國維則同屬于被排擠的人。這種政治的較量,王國維生前就已經(jīng)深刻感受到。1925年3月25日,在溥儀悄然到天津并安定后,王國維致信蔣汝藻即說:“現(xiàn)主人在津,進退綽綽,所不足者錢耳。然困窮至此,而中間派別意見排擠傾軋,乃與承平時無異?!笨梢娫谶d清朝廷內(nèi)部,這種政治排擠一直存在,令王國維深感失望。他決心離開這個充滿爭斗的小朝廷而就清華國學院導師之職,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而在1927年,王國維也深感溥儀處境之危險。金梁說:“近以世變?nèi)肇?,公請行在預謀遷避,阻不為達。每語及,憂憤幾于泣下?!?/p>
通過王國維的這些言論及其關(guān)系親近之人的追憶,也可證明羅繼祖的猜測大致不誤。不僅羅振玉,王國維也是當時溥儀近臣所“阻”的對象。王國維請求溥儀“預謀遷避”,與羅繼祖推測的羅振玉當時“避危就安”的想法也是一致的。其時羅振玉與王國維因子女家庭問題鬧得很僵,彼此數(shù)月不通音問,即便偶然在張園相逢,也無一語相接,但以近三十年相交之經(jīng)歷,羅振玉多少還是知道王國維之心衷的。其借王國維之口勸說溥儀,表達的也是自己的意思,從表述政見的角度來說,可謂一舉兩得。羅繼祖猜測的“避危就安”,并非鑿空而想,而應當與遺折中“請奮乾斷,去危即安”數(shù)語有關(guān),而處理安危的潛臺詞就是“近賢遠佞”,著眼點不僅在溥儀個人之安危,還在君臣關(guān)系之調(diào)整上。遺折中祈愿“行在諸臣”以宋明南渡之歷史為殷鑒,“棄小嫌而尊大義,一德同心,以拱宸極,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云云,即希望諸臣之間勿為個人利益彼此擠壓,因為無限制的內(nèi)斗只能消磨激情與力量,而“一德同心,以拱宸極”才是當下最緊迫、最關(guān)鍵的事情。就公開部分的遺折內(nèi)容而言,羅振玉將王國維“報國有心,回天無力”作為一篇之主旨:一出于因自身無能而帶來的愧疚,一出于對當時形勢的判斷。愧疚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甲子之變,王國維雖侍左右,然“不能建一謀,畫一策”,對突變之局束手無策,深感自己“可恥可丑”;其二是認為民國“赤化將成,神洲荒翳”,而一旦日后有卷土重來的機會,他也覺得自己無力匡佐。既然過去不能謀一略,未來不能有所為,則唯有以己之一死,喚醒有力者的意志。這就是羅振玉虛擬的王國維自沉的價值所在。《哀挽錄》中諸多詩文都以“尸諫”來定位王國維之自沉,其中未嘗沒有因羅振玉代撰的這篇遺折而引發(fā)溥儀下詔書的暗示作用在內(nèi)。
以上的分析雖大體由遺折而來,但并不能簡單等同于王國維的思想。雖然羅振玉也曾說過“封奏予固不得見,然公之心事,予固可憶逆而知之也”,——“不得見”云云當然是假話,但羅繼祖認為羅振玉對王國維的心事“是明白的”,也應是事實。這封遺折畢竟是羅振玉的手筆,其中除了多少帶有羅振玉一己之心思,還存在是否能更大程度契合王國維本心的問題。但溥儀因此稱王國維為“貞臣”,并因其“孤忠耿耿,深惻朕懷”而謚“忠愨”之號,至少說明這篇遺折與溥儀此前對王國維的印象是合拍的。從這一意義上來說,羅振玉的代筆確實是成功的,因為它建立在羅振玉對溥儀和王國維雙方深度了解的基礎上,故至少加深了溥儀此前對王國維的印象。從為王國維贏得更多哀榮這一點上,羅振玉用盡了心力,而且用得相當?shù)轿?。但疑問還是有的:羅振玉既然自認為了解王國維的“心事”,代擬代奏遺折,也很“心安理得”,何以在這本《哀挽錄》中居然只附溥儀的詔書而不附這封遺折?此未嘗不是其心有不安的一種表現(xiàn)。畢竟溥儀的詔書乃由“遽覽遺章,竟自沉淵而逝”一句而來,羅振玉自己也說過:“初六日疏入,天子覽奏隕涕,詔曰……?!变邇x后來曾回憶詔書與遺折的關(guān)系說:“我看了這篇充滿了孤臣孽子情調(diào)的臨終忠諫的文字,大受感動,和師傅們商議了一下,發(fā)了一道‘上諭’?!泵鞔_說是看到遺折才知道王國維自沉之事。但《哀挽錄》不附這篇遺折,相關(guān)的語境也就不完整了。
羅振玉一直以“殉清”“尸諫”定位王國維之死,這封托名王國維的遺折原本是最有力的證據(jù)。有此遺折——前提是遺折的真實性得到認同,則王國維自沉的原因自然可以合紛紜之說而為一,勿勞諸家再繁復論證或出以旁逸斜出之論,羅振玉本人也可以一篇“證據(jù)確鑿”的遺折而趁勢安然抽身。但事實是:羅振玉只想讓溥儀一人看到這封遺折并因此給王國維以更大的哀榮,而無意于更大范圍之傳播。畢竟字體不是王國維的,措辭風格也當略別于王國維,若公之于眾,作偽的痕跡便很容易被識出。所以在代擬代奏遺折時,羅振玉雖然心安理得,但在編輯《哀挽錄》時,心思就未免有點復雜了。這大概是這本《哀挽錄》全文收錄詔書而無一字涉及遺折文本的原因所在了。
羅振玉主持此《哀挽錄》的編撰,并以羅、王相交近三十年的經(jīng)歷,以常理言之,這篇《哀挽錄》序的作者也非羅振玉莫屬。但此序作者卻署名“沈繼賢”。序中說:“予與忠愨同鄉(xiāng)貫,初不相知。甲子都門之變,始相見于京師,久乃知其平生于羅叔言參事……參事交公久,其言宜可信,乃納交焉。及今年五月,公果以舍身徇義聞天下,參事疇昔之言,于是乎為有征矣?!卑创怂觯蚶^賢是王國維的同鄉(xiāng),1924年馮玉祥派兵逼迫溥儀撤離紫禁城后方得以與王國維相識,繼而通過羅振玉對王國維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而此序?qū)ν鯂S之死的理解也正應和了羅振玉此前數(shù)文對王國維的評價。從這一節(jié)文字來看,序言作者雖然署名沈繼賢,但所持的基本立場則來自羅振玉。
其實,此文的作者正是羅振玉,只是托名沈繼賢而已?!读_振玉學術(shù)論著集》第10集之《貞松老人外集》卷一即收錄《王忠愨公哀挽錄序》,并注一“代”字,其頁邊注云:“此序代沈端臣太寧作?!薄吧蚨顺肌奔瓷蚶^賢?!读_振玉學術(shù)論著集》主編乃羅振玉文孫羅繼祖。羅繼祖自幼隨侍乃祖左右,深得寵愛,對乃祖相關(guān)論著的熟悉程度非他人可及。他不僅代羅福成等撰寫過《先府君行述》,也輯述過《永豐鄉(xiāng)人行年錄》,對羅振玉生平也應是羅氏家族中最為稔熟者,故將《哀挽錄》序收錄集中并加注說明的做法當證據(jù)確鑿,或為平時祖孫言談而及,也不無可能。今檢羅振玉晚年所著《集蓼編》,其與王國維的交往經(jīng)歷大率陳之其中。其中有云:“予傷忠愨雖致命,仍不能遂志,既醵金恤其孤嫠,復以一歲之力,訂其遺著之未刊及屬草未竟者,編為《海寧王忠愨公遺書》,由公同學為集資印行?!边@節(jié)文字寫于王國維自沉五年之后,并未言及為編《哀挽錄》之事,亦未提及序言代撰之情況。而《集蓼編》撰成之后,付長孫繼祖書之,可見關(guān)于自己生平能書入此編者,已悉入此編,未便書入者,或言談及之,也是很自然的。后來羅繼祖編纂《永豐鄉(xiāng)人行年錄》,于羅振玉丁卯年(1927)相關(guān)行跡中與王國維相關(guān)者,記載如次:“五月三日,靜安憂憤自沉頤和園昆明湖……本月及六月,鄉(xiāng)人兩次入都赴吊,并經(jīng)紀其喪。作靜安傳二千余言,敘兩人遇合及靜安一生治學經(jīng)歷……七月十七日,靜安既安窆清華園側(cè),鄉(xiāng)人即著手為整理遺著……鄉(xiāng)人與其弟子海寧趙斐云萬里復就其家搜討而整比之,訂為四集,付博愛工廠陸續(xù)印行……仲冬,工垂竣,作《遺書》序,述靜安遺事數(shù)則,又作《別傳》,錄靜安《論中西政學異同疏》全文,以見其政論之一斑?!绷_繼祖的這一節(jié)文字,對1927年羅振玉在王國維去世之后的相關(guān)活動及活動時間都有比較詳細的記載,經(jīng)紀喪事、撰靜安之傳、整比遺著、撰遺書序及別傳皆一一羅列,為編纂《哀挽錄》、撰序之事,未有一字涉及。而若《觀堂集林》前所冠羅振玉之序,羅繼祖也在年譜中直言:“其文實靜安自撰而適如鄉(xiāng)人所欲言者,鄉(xiāng)人見為易數(shù)字。”蓋此序在當時確有不便言說者。
撰文紀念與整理遺著是公開的事情,而此《哀挽錄》涉及編纂主體問題,就當時情形而言,羅振玉其實并不是最佳人選。因為他年來與靜安關(guān)系“疏闊”,是當時許多人知曉的事實。在這種情況下,要把自己凸顯于《哀挽錄》的最前列,確實有些不大合適。而《哀挽錄》跋也是以王國維之子王高明等的名義來寫的。錄跋文如下:
先忠愨公既完大節(jié),海內(nèi)外人士,識與不識,同深哀悼,并為文字以表彰之。不孝等愚昧無狀,不能顯揚先德,幸藉椽筆以傳不朽,此王氏子孫世世銜感,不僅不孝等感激已也。茲將諸家文字編為《哀挽錄》,以志盛德。惟苫塊余生,瞀亂失常,文字訛舛,刊落未盡,幸鑒恕之。丁卯七月晦,不孝高明、貞明、紀明、慈明、登明謹識。
再,南北阻兵,郵筒遲滯,異日遠方有以文字見寄者,當為續(xù)錄,以志嘉惠。高明等又記。
從跋文的語氣來看,此《哀挽錄》當由以王高明為代表的王國維之子編纂完成。但何以在王、羅兩家尚在“疏闊”之時,讓羅振玉來寫這篇序言,確實其中還有一些令人難解之處。可以推測的情況是:王家及王門弟子當時尚無能力完成遺著、《哀挽錄》等的出版,只能由羅振玉出面。畢竟此前兩家多年的密切交往情況是王家熟知的,加上王國維去世后,羅振玉積極經(jīng)紀其喪,并在京津兩地主持公祭,諒王家對其真情也感受得到。
再來回看《哀挽錄》序的署名作者沈繼賢。他似非當時知名人士,《哀挽錄》曾收錄其挽聯(lián)云:“志士繼三閭,還應披發(fā)叫閽,效睢陽誓為厲鬼;忠魂歸故里,將見素車白馬,隨靈胥怒擁銀潮。”上聯(lián)用了張巡在睢陽(今河南商丘)之戰(zhàn)中大戰(zhàn)叛軍,在城破之際,表達了生不能效勞陛下,死后也當化為厲鬼殺敵的決心。下聯(lián)用了伍子胥死后化為濤神,隨潮來往,濤激崩岸的傳說。無論是張巡,還是伍子胥,他們都是以死效忠的典型。藉由他們,對聯(lián)表達了激越的殉清主題,這也多少呼應了《哀挽錄》序中的情感,但同時這種激越之情也直接面對著另外一個群體。
雖然沈繼賢與王國維同鄉(xiāng)是事實,沈繼賢從羅振玉那里獲悉更多關(guān)于王國維精神品格的介紹也應該是事實,而且在王國維死因上,沈繼賢對羅振玉大力提倡的殉清說無條件地贊成,但這都改變不了序言乃羅振玉代作這個事實。而且另外一個基本事實是:按照序言所述,沈繼賢結(jié)識王國維不足三年,關(guān)于王國維的行事,多聽聞于羅振玉,其與王國維的實際交往并不多,則為一本名家云集而悼念王國維的《哀挽錄》撰序,無疑是不夠資格的。羅振玉之所以能托名于沈繼賢,大概是由于兩人關(guān)系的密切程度非他人可比。
王國維去世后,面對種種關(guān)于其死因的猜測,尤其是其中有關(guān)于自己者,羅振玉雖然無法挺身自白,但以編纂《哀挽錄》之機,借托他人之口,一吐郁悶之氣卻是可行的。這篇序原本應該是一篇深情涌動、哀感頑艷的文字,但現(xiàn)在讀來卻是情感激越,甚至帶有義憤填膺的檄文色彩。這顯然不是常規(guī)的哀挽錄序言的寫法。這種非常規(guī)的寫法當然與不尋常的背景有關(guān)。
序言的開頭便有來者不善的意味。試讀以下文字:
天下有正義而后有是非,是非者,根于正義,公論之不容泯者也。晚近士夫,平日高談忠義,其文章表襮,則杜陵之許身稷契也,屈子之芳菲戀君也。乃一旦臨大節(jié),則委蛇俯仰,巧說以自解于己所不能,而他人能之,雖內(nèi)怍于中,而必竭力以肆其擠排。見有向義者,必為之說曰:“夫夫也,殆有他故,非徇義也。”甚則為匪語誣蔑之。士夫之行如此,烏在其為士夫也。
“肆其擠排”與“匪語誣蔑”八字,乃這一節(jié)文字的情緒基礎和現(xiàn)實背景,而其矛頭指向則在“晚近士夫”這個群體。打擊面有點大,但也足見羅振玉當時孑立之情形。其實,他也是典型的晚近士夫,不過在這一語境中,他把自己與其他的士夫作了涇渭分明的區(qū)分,而區(qū)分的標準便是是否堅持根于正義的是非觀。他把士大夫群體中的主流視為言行不一甚至語言張皇而流于猥瑣者。類似的意思其實已先見于他的《海寧王忠愨公傳》。此文末“論”部分特別提及升允對王國維的賞識、薦舉及聽聞王國維死訊后的悲痛之情,并專門引用了升允的一節(jié)話:“士夫不可不讀書,然要在守經(jīng)訓耳,非詞章記誦之謂也。嘗見世號博雅者,每貴文賤行,臨難巧辭以自免。今靜安學博而守約,執(zhí)德不回,此予所以重之也。”在引用這一節(jié)話后,羅振玉便以“嗚呼!相國知人哉”煞尾,可見升允之說也即羅振玉之說。而升允對“貴文賤行,臨難巧辭以自免”的諷刺與批評,與《哀挽錄》序中“乃一旦臨大節(jié),則委蛇俯仰,巧說以自解于己所不能”,簡直如出一轍。這也是此序乃羅振玉所作的一個間接證據(jù)。事實上,升允的“忠肝古誼”也曾得到王國維的高度評價。
序言中“殆有他故,非徇義也”一句,略見當時關(guān)于王國維死因論說的兩大派別。羅振玉當然是堅持“徇義”的一派,而“殆有他故”的一派則包括了諸如羅振玉逼債、梁啟超陰加排擠甚至中媾等說的提出者。居于“他故”最前列、影響范圍最廣的就是逼債說。此說的策劃者為鄭孝胥。鄭、羅兩人堪稱宿敵,在溥儀移居天津張園后,為爭奪溥儀寵臣的地位,兩人各出其招。此乃溥儀周圍的政治群體心知肚明的事情。王國維之死給了鄭孝胥一個難得的機會。據(jù)說,他通過收買羅家的傭人而獲悉了王國維的死因。之后,他不僅將此“機密”告知了溥儀,也告知了京津兩地的士夫群體。而當時在政治上處于劣勢的羅振玉當然聽聞了這一說法,當然也知道這背后主使的是鄭孝胥。但一個處于弱勢地位的人如何能光明正大地發(fā)聲呢?所以他只有隱忍不言。而當《哀挽錄》編竟,他把內(nèi)心壓抑數(shù)月的苦衷向沈繼賢作了傾訴,贏得了沈繼賢的同情與支持,但要把所受的委屈以羅振玉之名在序言里直接說出,時機也還是不夠成熟的。為此,羅振玉借托對自己深度了解的沈繼賢來署名,也就很自然了。在當時的士大夫群體中,沈繼賢的位置還相當邊緣,但一個邊緣人也正契合表達激憤之情的身份。正是在這一種周密的忖度中,一個當時還籍籍無名的沈繼賢出現(xiàn)在了一部名家云集的《哀挽錄》之序作者的位置。
羅振玉敢于以如此銳利的語氣回擊“晚近士夫”,當然是有底氣的。譬如現(xiàn)在已經(jīng)考明,他完全沒有逼債之事;江湖上傳其《殷墟書契考釋》乃用錢購買王國維之署名權(quán),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被證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雖然他在當時還不能直接發(fā)表意見,但換一個角度表達情緒還是可以的。所以在《哀挽錄》序的最后,羅振玉既激憤又嘲諷地說:“公既完大節(jié),海內(nèi)外人士群相悼惜,競為文字以志哀,雖間有口褒揚而中不爾者,然亦不得廢公論而著其私也。昔太史公有言:‘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覑馑酪樱欠嵌ㄒ?。彼口忠義而恕己所不能,而嫉人之能或且肆毀者,不知其異日蓋棺時,視忠愨何如也?!薄肮韧甏蠊?jié)”五字也見于羅振玉《祭王忠愨公文》中,可略見其語言習慣?!栋熹洝芬浴拔摹敝?,而冠以金梁的《王忠愨公殉節(jié)記》,這一安排應該有羅振玉的用心在內(nèi)。而金梁在《哀挽錄》一書編輯印行后,意猶未盡,另撰《〈王忠愨公哀挽錄〉書后》一文,以兩人“往還既密,知之尤深”的身份,繼續(xù)褒揚王國維之節(jié)義,并建議在頤和園魚藻軒前勒石曰“王忠愨公殉節(jié)處”,終因典守者不許而作罷。此在在可見王國維的節(jié)義在當時被認同的程度。在羅振玉看來,關(guān)于王國維的“是非”已經(jīng)有了“公論”,也就是殉忠義而死。在這種公論面前,一些猥瑣齷齪的言論其實也就失去了空間。其中“彼口忠義而恕己所不能,而嫉人之能或且肆毀者”二句,若孤立來看,或許只是泛泛地批評,但檢《哀挽錄》,此二句顯然針對鄭孝胥之論而起。挽詩部分序列其二者即鄭孝胥之詩,其一曰:“河清難俟?jié)犭y止,留得昆明一湖水。能令湖水共千秋,節(jié)義何曾窮此士?!逼涠弧疤┥街伉櫭p,天下孰敢輕儒生。云中袒背受戈者,誰信由于有不能?!倍姸假澷p了王國維作為“儒生”的節(jié)義,在河清無望、濁流難止的現(xiàn)實背景中,稱譽王國維之死有泰山之重。這里的“河清”指復辟清朝,而“濁”當是指民國的現(xiàn)狀。值得注意的是第二首末二句“云中袒背受戈者,誰信由于有不能”,“不能”二字是否能與羅振玉序中所言“彼口忠義而恕己所不能,而嫉人之能或且肆毀者”對應起來呢?此二句典出《左傳·定公五年》:“王之在隨也,子西為王輿服以保路,國于脾泄。聞王所在,而后從王。王使由于城麇,復命。子西問高厚焉,弗知。子西曰:‘不能,如辭。城不知高厚,小大何知?’對曰:‘固辭不能,子使余也。人各有能有不能。王遇盜于云中,余受其戈,其所猶在?!欢局?,曰:‘此余所能也。脾泄之事,余亦弗能也?!薄叭烁饔心苡胁荒堋笔青嵭Ⅰ慊眠@則典故的核心之句。在楚昭王的時代,子西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忠心耿耿,為世所稱。在楚昭王入隨國之后,子西為了凝聚楚人,沿路設立路標,并在脾泄(今湖北江陵附近)這個地方建立了臨時國都。由于也是楚王重用的大臣,曾被派往麇地筑城,后來子西問由于所筑之城的高度與厚度,有多大的規(guī)模,由于居然無法回答。子西就不高興了,并出言不遜,而由于也同樣很生氣,并由此引發(fā)出什么是自己能做到的,什么是自己不能做到的,并特別強調(diào)被強求的事情做不好,也是很正常的。詩歌的語境往往隱約迷離,更何況還摻雜了典故在里面,所以要精準地解析鄭孝胥此二句詩的意思,還是不容易的。但大致而言,鄭孝胥從用典中透示出來的言外之意可能是王國維能以一死來報溥儀、殉清室,但你羅振玉卻說自己尚不能身殉這樣的托詞,誰會相信呢?這一解釋似乎離《左傳》的意思有點遠,但建立在“能與不能”基礎上的兩種態(tài)度,總還是清晰的。羅振玉回擊鄭孝胥,其實是回擊鄭孝胥及其身后的政治群體。羅振玉雖言辭激烈但指向隱約,也因為他當時尚身處溥儀政治集團的邊緣。
如此來解讀鄭孝胥詩中的隱喻,確實也有羅振玉的相關(guān)言說作為背景。羅振玉曾在數(shù)篇文章中言及自己自民國以來的赴死之心,有的是與王國維同有此心,有的則是一己之念。他在《海寧王忠愨公傳》中即說:“十月值宮門之變,公援主辱臣死之義,欲自沉神武門御河者再,皆不果。”這里字面上雖然講的是王國維,但其實自沉神武門御河乃當時王國維與羅振玉、柯劭忞三人的共同約定。此意對勘他文便自了然。羅振玉在《祭王忠愨公文》中更有一節(jié)“無法赴死”的陳述:
憶予自甲子以來,蓋犯三死而未死。當乘輿倉卒出宮,予奉命充善后委員,忍恥就議席。議散,中懷憤激,欲自沉神武門御溝,已而念君在,不可死,歸寓撫膺大慟,靈明驟失。公驚駭,亟延醫(yī)士沈王楨診視,言心氣暴傷,或且絕,姑與強心及安神劑,若得睡,尚可治。乃服藥得睡,因屏藥不復御,而卒不死。后數(shù)日危益甚,乃中夜起,草遺囑,封授叔炳兵部際彪,告以中為要件,俟異日得予書以授家人。尋乘輿家幸日本使館,又得不死。兩年以來,世變益亟,中懷紆結(jié)益甚,乃清理未了各事,擬將中懷所欲言者盡言而死。乃公竟先我死矣。公死,恩遇之隆振古未有,予若繼公而死,悠悠之口,或且謂予希冀恩澤。自是以后,但有謝絕人事,飾巾待盡而已。雖然,予所未死者,七尺之軀耳;若予心,則已先公死矣。……嗚呼!予今與公生死殊矣,公能以須臾之傾維綱常于一線,至仁大勇,令我心折。而予自今春以來,衰病日加,醫(yī)者謂右肺大衰,九泉相見,殆已匪遙。揮涕舉觴,靈其來格。嗚呼哀哉,尚饗!
羅振玉說自己三次要自殺,第一次考慮君王尚在,不能死;第二次考慮君王轉(zhuǎn)危為安,不能死;第三次則由于王國維之死恩遇隆盛,為免被人誤會“希冀恩澤”,所以還是不能死。雖三度欲死而未能,但此前既已心死,當下身體衰病,離死亡其實愈近了,不如順其自然。不了解羅振玉的人可能會認為羅振玉未免為沒有自殺尋找借口,但實際上羅振玉確有赴死之心。前兩次未死因溥儀尚在且形勢轉(zhuǎn)安,很符合羅振玉通過溥儀復興清朝的期待;而不愿隨靜安而去,以免有希冀恩遇之嫌,此在羅振玉的個性,也是很自然的。其中若第二次中夜起草遺書,今遺書俱在,涉及債務及遺產(chǎn)分配等,確實是在作赴死的準備。茲略引《甲子歲諭兒輩》如下:
自遭奇變,忍辱奔走,智窮力盡,有死無二。然圣躬一日無恙,臣子有一日之責,萬一不幸,家事應部署。茲以夜深書此數(shù)紙,汝等一一當遵辦。我年垂耳順,自問平生不愧不怍,得正而斃,豈不賢于老死牖下,惟圣恩高厚,未酬百一耳。屆時再示汝等以死所,此刻不能預言也。汝母處我尚有遺囑,臨時書之。甲子十月二十三日夜五鼓,松翁示成、葆、頤等知之。
溥儀被馮玉祥部下鹿鐘麟逐出紫禁城之事發(fā)生在1924年農(nóng)歷十月九日,即所謂“甲子之變”。當日溥儀匆匆遷往北府,羅振玉在天津聞訊后,翌日即匆匆趕往北京,先見金梁,然后到位于后門織染局胡同的王國維家,“既見,忠愨乃為詳言逼宮狀,為之發(fā)指眥裂”。當日因鹿鐘麟派兵把守北府,羅振玉未能見到溥儀,直到十月十一日晨,才與溥儀相見。羅振玉描述當日情形說:
是日初與鹿鐘麟輩相見,先議定諸臣出入不得禁止,及御用衣物須攜出兩事。會議散,鹿等乃封坤寧宮后藏御寶室。憤甚,欲投御河自沉,尋念不可徒死,乃忍恥歸寓,撫膺長慟,神明頓失。時已中夜,忠愨急延醫(yī)士沈玉楨君診視。言心氣暴傷,為投安眠藥,謂若得睡乃可治。及服藥得稍睡,翌朝神明始復。蓋不眠者逾旬矣。自是遂卻藥不復御,蓋以速死為幸也。
以卻藥而待死,在羅振玉的記載中,也并非就此一次。其《集蓼編》述及迎溥儀至遼東后云:“冬春間遂病呃逆,先后兼旬,欲謝絕醫(yī)藥以待命盡,乃臘月廿八夕圣駕臨視,勉慰周摯。予感激非常知遇,乃不敢復萌死志。”可見自辛亥之后羅振玉的生趣確實愈見其薄。羅振玉在撰畢《集蓼編》之后,聯(lián)系自己一生因事因病,雖屢有赴死之心,但居然都安然無恙,也不禁賦詩云:“自分此身甘九死,天心特許保余年。”羅振玉只能將自己生命力的強盛歸諸“天心”。前引羅振玉此三日間行程及身體變化大率如上,他對自己欲自沉御河而終忍恥以歸之心態(tài)也描寫得很細致。此后即是多日的失眠。十多日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三日夜,大概真是生趣殆盡,無意勉持余生,羅振玉遂起書遺囑告兒輩。羅繼祖描述如次:“廿三夜,鄉(xiāng)人起作遺囑諭諸兒,寄津升吉甫長嗣際叔炳(彪),語以俟聞變授家人?!绷_振玉中夜起書遺囑,不將遺囑留給家人而寄給升允長子,蓋當時雖有死志,但時間、地點一時未能定耳。同時也在寄送這一段時間中,可以從容考慮赴死事。若遺囑在家,則或死事未竟而已為家人所知了。而寄送遺囑與升允之子,亦是因為升允在復清之志上與羅振玉特契,與羅振玉、王國維私下交誼也特深,但若處理身后之事,還是不宜驚動老輩,故轉(zhuǎn)寄升允之子際彪。這也是托付身后事的常例。
何以說羅振玉確有死志呢?細讀這篇《甲子歲諭兒輩》,凡11則,類多了此一生、作別人世之語。先說家蓄之物若善本書、金石拓本、古器物、書畫等估價約八九十萬元,然后列出各項欠款等,接著分別就余款列出大致分配方案,告誡兄弟和睦、財產(chǎn)共存、同居一處等。而關(guān)于自己身后殯殮之事,則更是詳加說明:“我身后殯殮,以五百圓為限,不得過先人,不出訃文,不邀人作諛墓之文并傳狀,即印我遺書贈至親至友,出殯時,棺車前一銘旌足矣,不許妄費?!弊x上述文字,再質(zhì)疑羅振玉之死志,余不知其可也。如果再將他為王國維偽撰奏折視為出于一己利益之考慮的行為,似乎就更過分了。而其中不請人撰墓志、傳狀這一想法也直接催生了其辛未年(1931)起撰《集蓼編》之念。他在《集蓼編》小序中即說:“且自敘語皆質(zhì)實,較異日求他人作表狀,以虛辭諛我,不差勝乎?”身后表狀,無非勾勒生平、贊譽學行,但又有誰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看來羅振玉對此的理念是一貫的、執(zhí)著的。值得注意的是,同樣在這篇《甲子歲諭兒輩》一文中,在安排身后各事時,所拜托諸人如章式之、王君九、萬公雨、方藥雨、陳貽重、金梁等之外,居然也有“王姻伯”(即王國維),可見羅振玉自殺之念原只是個人決定。雖然祭王國維文中提及溥儀被逼出宮后,曾與王國維、柯劭忞相約自殺,但真的欲了結(jié)塵緣的時候,還是不愿驚動他人。從這一點來說,當時的羅振玉確乎有自殺之念了。
不過,雖然羅振玉在祭文中說得很真誠,甚至悲情滿紙,但在如鄭孝胥等政敵看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之言而已。王國維既然可以袒背受戈,不惜一死,而羅振玉何以制造種種借口,茍全性命呢?故而鄭孝胥悼念王國維之詩要特地加上“云中袒背受戈者,誰信由于有不能”這兩句,借機表達對羅振玉“虛偽”的鄙視。羅振玉當然也讀懂了鄭孝胥這兩句詩的隱義,所以在托名的《哀挽錄》序中要從言行不一的角度來反擊他。
由于王國維的決然一躍而引發(fā)對士大夫群體批評與指責的,也不是只有羅振玉一人。楊鐘羲與王國維同時赴南齋,彼此情義深厚,除了為王國維撰墓志銘之外,也有長篇挽詩略述其由王國維之死而引發(fā)的感慨。試引述若干詩句如下:“時平惟我賢,事至責人死。君不得之臣,父寧得之子。世亂非我召,屋社自誰使。肯以不訾身,殉彼混濁理。……一警同朝人,國破不知恥。障天憑一手,聞義充兩耳?!CL斓亻g,戡亂定誰是。一舉清君側(cè),再舉立人紀。狐兔盡城社,夔龍奉祓璽。此時隨大化,為樂豈倍蓰?!痹娚蹰L,但上面節(jié)錄的文字體現(xiàn)的應該是此詩在哀挽之外的主題之一。而“一舉清君側(cè),再舉立人紀”云云,則比羅振玉在托名的《哀挽錄》序中所說更為直接而強烈。因為這被“清”的君側(cè)之人正是諸如“時平惟我賢,事至責人死”之類,在關(guān)鍵時候退縮一旁而把國家動亂的責任推給別人,不知羞恥、忘卻禮義的猥瑣士人?!昂帽M城社”便是楊鐘羲描述當時遜清政壇的一句形象之言。楊鐘羲與羅振玉、王國維同為溥儀近臣,而其對鄭孝胥的反感也與羅、王二人相似。所以楊鐘羲的這首挽詩在政治立場和思想情感上堪稱與羅振玉代序彼此呼應??梢哉f,這一本薄薄的《哀挽錄》,固然嗚咽滿紙,而政治斗爭的血雨腥風其實也隱藏在其中。
與羅振玉在祭文、傳記及托名的《哀挽錄》序中一再強調(diào)的殉清之意相呼應,《哀挽錄》中也有大量持同類觀點者。如周善培挽詩“十六年望明湖水,終托清流恨有余”,曾學孔挽詩“家亡國破尋常事,十六年來恨未休”,陳寅恪挽聯(lián)“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余剩水殘山,留余累臣供一死”,等等。這些“十六年”“十七年”之說都將王國維之死與清朝滅亡直接聯(lián)系起來,意思十分顯豁。章梫的挽聯(lián)則更為直接,他說:“辛亥一辱至于今,惟君求仁得仁,允合屈靈均祠祀;丁巳五月如昨日,痛我應死不死,愧為方正學鄉(xiāng)人?!比魺o辛亥之事,王國維也許尚無赴死之心。相對來說,周學淵挽詩所述更為細致,堪稱典型,其詩云:“深仁養(yǎng)士到辛亥,殉國大臣僅可指。君以秀才值南齋,扶危豈得振綱紀。今逢漢家陽九厄,死而得所君所喜。行朝相顧氣亦壯,遺老為詩誄其美。側(cè)聞天語痛微臣,曲予佳名見深旨。非恤一命葬蛟龍,正愧三公伴蛇豕?!敝軐W淵不但在王國維殉國而死這一點上的態(tài)度十分堅定,而且對當時遜清朝廷的邪惡之氣進行了諷刺與批評?!吧钊署B(yǎng)士到辛亥,殉國大臣僅可指”,“非恤一命葬蛟龍,正愧三公伴蛇豕”,其語言之犀利,應該也深契羅振玉之懷。
既然大體有這一集體認同,朱汝珍在挽詩中一方面說“遺書心事具,應勿費猜疑”,不必枉費心思,另作他想,另一方面又說王國維之死為“史魚寧自恕,屈子有余悲”,“優(yōu)恤彰奇節(jié)”,直接點出其殉節(jié)之意。孫雄挽詩小序亦云:“靜安之死,但云‘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其詞渾涵隱約,而其意彌可悲矣。世人不察,或謂其別有原因,實為處境所厄,如新名詞所云‘經(jīng)濟壓迫’者。又有援西人之說,詆自殺為無能力者,固屬蚍蜉撼樹之譚?!痹趯O雄看來,諸如“經(jīng)濟壓迫”、無能力而自殺云云,皆是“世人不察”的耳食之言,不足與辯。而王國維自殺之“真際”則是身殉亡清而見其大節(jié)。其挽詩有“懷石靈均葬魚腹,文山攬揆追芳躅”之句,孫雄在兩句后分別自加注釋云:“君于端午前數(shù)日始自沉,蓋有追蹤屈子之意。今年湖廣同鄉(xiāng)于五月五日公祭屈子。文文山生日為五月二日,君逝之前一日也。”把王國維之死與屈原、文天祥聯(lián)系起來,揭示其追蹤志節(jié)之意,則所謂“真際”的意思原本就是極為明確的。
胡嗣瑗在滬上與王國維初識于沈曾植之海日樓。他后來雖對羅振玉也有譏諷之言,但在當初寫的挽詩中,也認為王國維之死乃“一心安止水,遑附所忠書”。雖然是結(jié)合他不知為羅振玉代撰的奏折而論,但其確認王國維乃殉清之意,也是昭昭在焉。其他若錢駿祥之“從此昆明湖畔水,年年重五吊靈均”,王樹柟之“傷心一片昆明水,照見孤臣萬古情”,鄧之誠之“小臣憂再辱,一死報先皇”,等等,把王國維舉身昆明湖比為屈原之自沉汨羅江,皆是中心憂悃而不能已,故以一死報國。
而章鈺更以“赴水傳忠壯,賢孫遠嗣之”,“在昔爭惟夢,而今諫以尸”等句表明觀點;金梁挽聯(lián)也有“讀頤和園詞,干凈今唯此水;補忠壯公傳,從容更過前賢”之句。從屈原、史魚到王國維先祖忠壯公再到王國維,他們?yōu)橹崂沓隽艘粭l忠誠殉國的歷史和家族傳統(tǒng),這是一條歷史的線索。
在歷史線索之外,在《哀挽錄》中,其實還存在著一條現(xiàn)實線索。對此,言之最為分明的是孫雄的挽詩小序。其序云:
吾因海寧王君靜安之死而憶及皋蘭吳柳堂前輩(可讀)與桂林梁君巨川(濟),是皆能不求生以害仁,而知所惡有甚于死之義者。夫吳、梁、王三君所處之時與地不同,而皆可以無死,然竟視死如歸。彼與人家國、謀人軍師、分宜握節(jié)死綏、致命遂志者反靦顏而偷生,甚或作桀犬之吠,賣主媚敵以求榮者,何可勝道!宜乎如鄭人之以不狂為狂!多方吹毛以求死者之疵,昌黎所謂“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固如是也”。
文中提及的吳可讀(1812-1879),字柳堂。因反對慈禧讓光緒繼同治之位,認為這種兄傳弟的皇位繼承方式不合父傳子的祖制,吳柳堂便一再建言為同治過繼一子以繼位,但一直不被采納。光緒五年(1879),在隨同治奉安遵化后,吳柳堂居途中一廟,草就遺書而自殺身亡。慈禧無奈,遂以孤忠耿耿而褒獎其死諫。孫雄在挽詩“皋蘭心逐虞淵皎,末命王言悲眇眇”二句后特加自注云:“穆宗賓天時,不以兄終弟及為然,持顧命大臣高陽相國之手而泣謂:‘必為朕立嗣!’高陽因兩慈圣宗旨已定,不敢言也。柳堂前輩之以死諫,實為此而發(fā)?!憋@然是把吳柳堂的死諫作為忠臣的典范。梁濟(1858-1918),字巨川,在清亡后,一度對民國持觀望態(tài)度,終因失望漸至絕望,遂撰多篇遺書,并決然以身殉清,以喚起國人對“國性”的思考,在民國七年(1918)投北京積水潭而死。孫雄在挽詩“桂林類稿語蒼涼,天理民彝一線亡”二句后自注云:“梁巨川自書《辛壬類稿》后云:‘辛亥革命,如果真換得人民安泰,開千古未有之奇,則拋棄其固有之綱常而應世界之潮流,亦可謂變通之舉。乃不惟無幸??裳裕业満θ湛?。觀今日之形勢,更虐于壬子年十倍,直將舉歷史上公正醇良仁義誠敬一切美德,悉付摧鋤,使全國人心盡易為陰險狠戾,永永爭欺殘害,無有寧日,而民彝天理將無復存焉。是烏可默而無言耶?’”這是典型的以引代注,可以見出他對梁巨川之于民國社會根本判斷的極度認同,而梁巨川自沉的價值也因此變得不言而喻了。吳柳堂自殺時,王國維才2歲;后39年,梁巨川殉清,時王國維41歲;梁巨川去世后9年,王國維自沉。如果說吳柳堂只是“尸諫”一種皇位傳承方式的話,那么,將梁巨川與王國維在民國后的自沉視為對清朝的身殉,自然是當時很多人不期然而然思考的基本角度。梁巨川有長篇遺書在,可略見心衷;王國維遺書雖然言辭隱約,但借助羅振玉代撰的奏折,也自然合成殉清的主題。故孫雄在詩中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死得其所光青史。無生久已慨苕華,延秋門側(cè)烏難止。懷忠追步梁與吳,馬伸橋與凈業(yè)湖。五十余年三杰士,始知報國有真儒?!薄把忧镩T”原名章城門,又名雁雀門或燕雀門,原為西漢長安城建章宮與未央宮之間的一座城門,因城樓均用玉石壘成,又稱璧門。東漢王莽篡漢,一度改為萬秋門。唐代利用漢城北、西、南三面城墻作為禁苑城,禁苑西門改名延秋門。這首詩慨嘆苕華之無生與烏鴉之難止,實際上隱喻著當時政治環(huán)境的惡劣。“馬伸橋”即吳柳堂自縊處,“凈業(yè)湖”即積水潭,乃梁巨川自沉之地。孫雄把吳柳堂、梁巨川與王國維看作“五十余年三杰士”,是報國真儒??梢?,殉清說在很多人心目中確實是“應勿費猜疑”了。
幾乎可以說,在《哀挽錄》中,呼應羅振玉之說最為強烈和透徹的就是孫雄,這與孫雄同羅振玉、王國維的特殊交誼有關(guān)。孫雄說:“宣統(tǒng)初年,余與羅君叔言同任京師大學堂分科監(jiān)督,屢往象來街叔言寓齋譚藝,與靜安接晤,時共唱和。靜安默默寡言,余與叔言、伯斧辨(辯)論時,靜安微笑而已?!薄拔目拼髮W弟一班學生畢業(yè)后,余因?qū)W風漸囂,決意不入教育界,遂與靜安久別?!弊匀唬舜说耐倥c交往經(jīng)歷容易令他們往往有用心特契之處。
編纂《哀挽錄》,原本主要是通過匯集諸家哀挽文字,以一種群體的方式紀念一個生命的離去,所以合理定位、深情追憶、哀情滿紙應該是主要的書寫維度。1923年,張勛去世后,溥儀下詔謚號“忠武”,遜清遺老也編了一本《哀挽錄》,略述心衷。羅振玉曾談及他的讀后感云:
連日讀忠武哀挽集,不成文理者甚多,然有唐蟒八字聯(lián),推許甚至。又有章士釗一聯(lián),其上聯(lián)云:“民國竟何如,世論漸移公已逝”云云,則可覘人心之向背也。至某傅聯(lián)果不成話,上聯(lián)云“矯俗矢孤行,為國忘身,一節(jié)愚忠堪不朽?!贝霜q可言也(然公則并此一節(jié)愚忠而無之),下聯(lián)云:“堙洪翻橫決,連兵窮歲,九原遺恨詎能瞑”,則以連年兵禍,全歸獄于堙洪,則雖革命黨亦無此言,不知此老果何心也。
雖然羅振玉從張勛《哀挽錄》中讀出了諸多不成文理或用意突兀處,但該哀挽錄的基調(diào)還是客觀存在的。而在諸種《哀挽錄》中,像《王忠愨公哀挽錄》這樣比較特殊、相當另類的現(xiàn)象還是不多見的。打開這本《哀挽錄》,開卷可見的除了悲音悲情,居然還夾雜著不少隱喻的機鋒與激憤的情緒。如此將當時政治生態(tài)以及由此生發(fā)的哀怨之情深度帶入書中,應該是非常罕見的。這當然與王國維身處易代之際,是深具國際知名度的一代學者的儀型有關(guān),也與他和中國最后一位皇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有關(guān)。因為是行走在時代最前列的學者,故因敬仰而惋惜其學術(shù)者有之;因為曾是溥儀的南書房行走,又得溥儀下詔并謚“忠愨”一號,在遜清朝廷和遺民圈中引發(fā)的政治議論也空前增加,而這種議論背后實際上也帶有借此機會調(diào)整溥儀身邊政治氛圍的目的在內(nèi),即強勢者要鞏固強勢,弱勢者希望扭轉(zhuǎn)弱勢。這種明爭暗斗體現(xiàn)在這本《哀挽錄》中,也就構(gòu)成了此書錯綜復雜的情感特征。王國維的學術(shù)成就當然是不可替代的,王國維的身份以及由此帶來的政治色彩恐怕也同樣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