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強
(1. 中山大學 嶺南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2. 河南大學 中國經濟學研究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4)
等價交換規(guī)律這一前提引發(fā)了李嘉圖二難困境,為解決這一困境,馬克思引入了勞動與勞動力的區(qū)分并進而發(fā)展出了勞動力價值說。馬克思所構造的勞動力價值說就具有這樣的理論效果:一方面,勞動力與資本的交換實際上就是商品與商品之間的交換,從而遵循等價交換的價值規(guī)律,工資就是勞動力商品的價值;另一方面,勞動力這一特殊商品的使用價值體現在它能夠創(chuàng)造出大于再生產自身的價值,從而就成為產生價值和剩余價值的源泉。這樣,勞動力商品就成為馬克思經濟學闡明剩余價值如何產生的關鍵,勞動力價值也就成為理解資本主義剝削以及社會革命的理論基礎。但是,引入勞動力這一概念解決李嘉圖二難困境,實際上是在保留非現實的等價交換這一前提假設下所引入的一種解釋,從而在邏輯上就容易犯下交叉混同謬誤。為了深刻認識這一問題,本文對引入勞動力價值這一做法展開審視,其中的關鍵性問題就在于:在現代社會中勞動力能否單獨買賣?這在根本上涉及對勞動力性質的辨識。由此引發(fā)的相應問題則是:工人在市場上出賣的究竟是勞動還是勞動力?這涉及如何解讀勞資交易所依據的具體契約。
事實上,按照馬克思主義學說,勞動力成為商品有兩個基本條件:(1)勞動者必須有人身自由以及出賣自己勞動力的權利。(2)勞動者必須喪失生產資料而不得不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存。問題是,如果勞動者出賣的是勞動力而不是勞動,那么,從社會等級體系中解放出來的農奴再次出賣其“勞動力”后所處的社會地位與原來的農奴身份有何不同?其中的關鍵在于,勞動力是與勞動者本身不可分離的;相應地,出賣勞動力也就相當于出賣勞動者自身,以至出賣“勞動力”后也就意味著重新陷入了農奴身份。其差異不過在于:(1)獲得解放的農奴擁有了是否愿意成為農奴的自由,而原來的農奴身份是先天確定的。(2)出賣“勞動力”通常有時間規(guī)定,從而不會因一次性出賣就變成終身農奴。對此,馬克思使用了“工資奴隸”一詞來指稱這類出賣“勞動力”的工人。但是,無論如何,由于出賣“勞動力”而短暫地成為農奴這一身份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自由勞工身份都存在根本性差異。更進一步的問題是:勞動力能否進行買賣?除了勞動力本身不能從勞動者獨立出來外,還在于,勞動力本身不是勞動的產物,從而在本質上并不是商品。但是,在馬克思經濟學中,勞動力卻被當成了商品,由此才有了勞動力價值之說。顯然,所有這些都引向了對勞動力價值這一概念和學說的拷問。
有鑒于此,本文對勞動和勞動力的性質以及買賣中面臨的問題展開一連串的拷問和辨析,由此不僅發(fā)現了勞動力價值與經驗事實之間的脫節(jié),且揭示出了勞動力價值說所內含的邏輯缺陷;相應地,為推動勞動價值理論的發(fā)展和完善,就需要對勞動力價值說進行批判性揚棄。
馬克思經濟學將價值定義為凝結在商品中的一般人類勞動,那么,勞動力價值這個概念成立的前提就是勞動力屬于商品。勞動力是否屬于商品呢?一般地,這可以從勞動力的內涵和來源進行審視。按照馬克思經濟學的定義,商品是用來交換的勞動產品,體現為凝結了人類物化勞動的物體(有形的或無形的);相應地,如果勞動力是商品,那么,它就必須是勞動的產物,勞動力價值就體現為凝結在人體中的物化勞動,進而以所謂的勞動時間來衡量。但是,勞動力本質上卻是指勞動者的勞動能力。由此就需要思考,勞動能力是如何得來的?勞動能力能夠等同于勞動產品嗎?一般地,勞動能力大體包含了兩方面內容:(1)先天的自然勞動能力,這是非人類勞動所促成的天然產物。(2)后生的社會勞動能力,這是通過吸收人類物化勞動而形成的勞動能力。顯然,在現實世界中,勞動力的這兩方面內容通常是無法分開的,勞動力價值實際上就包含了兩方面內容:一是資本化勞力租含義上的自然勞動力價值,二是凝結人體物化勞動所帶來的后生勞動力價值。這里的“勞力租”對應于“自然人力”所帶來的收益,因為它并非出自人的后天努力和勞動支出,從而就被賦予“租”而非“價值”含義。
基于上述分析,對勞動力的商品屬性就可以進行兩方面的審視。就自然勞動力而言,既然這部分勞動力不是人類勞動的產物,那么,自然也就不符合作為純粹意義上商品的基本要素。即使將自然勞動力視為由父母生產和投資所創(chuàng)造,那么,勞動力商品的所有權也應屬于父母而非勞動者自身,但天賦人權觀又規(guī)定父母也不是所有者。就后生勞動力而言,它所體現的凝結在人體中的物化勞動也有兩方面:一是吸收了其他形態(tài)的物化勞動,二是活勞動的直接作用而凝結的物化勞動。其中,前者是通過消費(生活資料)或學習(知識形態(tài)的物化勞動)所形成的,活勞動則體現為鍛煉身體(體力增進)和思考社會(智力提升)。但是,顯然,這兩方面都呈現出不同于一般物質商品凝結物化勞動的根本特點。譬如,通過體育鍛煉獲得的活勞動是將勞動作用在自我身體上,而其他商品的生產則是勞動作用在外在的勞動對象上;同時,體育鍛煉往往體現出某種享樂的正效用,而生產其他商品的勞動則主要體現為某種犧牲的負效用。顯然,這就限制了勞動力作為商品的屬性。即使按照馬克思經濟學的認識,勞動力價值也不同于一般商品用凝結勞動量或自然時間來衡量。因此,波蘭尼認為,勞動力并不是商品,它不是人類制造出來的,也不是為了銷售而存在,甚至其活動不能與生活的其他方面分開而加以積存或流通。
在確定了勞動力不是商品之后,再來辨識:勞動力能否買賣?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無節(jié)制推進已經將大量非勞動之物(如土地、山林、礦產資源等)的自然資源當作“商品”而成為交易對象。就此可以審視馬克思經濟學對勞動力價值的定義:人口(即勞動力)生產和再生產所需要的生活資料價值或必要勞動時間。這一視角上的勞動力和勞動者是由同一范疇界定的,勞動力價值就等同于勞動者價值,勞動力商品則等同于勞動者商品。由此就會衍生出新的問題:勞動者在現代社會中可以像普通商品或其他交易對象那樣買賣嗎?一般地,斯密、李嘉圖和馬克思等人界定的商品根本上是指物質商品,人類勞動凝結在有形且可以儲存的載體上;相應地,商品的買賣就意味著,凝結在商品中的物化勞動與其載體一起從賣方轉移到買方手中。勞動力本身也附著在人體這一載體上,勞動力的買賣也就意味著人體或勞動者所有權的轉移。問題在于,在現代社會中,人體或勞動者是不能與凝結其中的物化勞動一起被轉移的,這被法律禁止。從這個意義上說,勞動力也就無法完全轉讓,否則就會成為對勞動者的買賣??梢运伎迹喝绻麆趧恿梢宰鳛樯唐焚I賣的話,那么,這與前資本主義中具有期限的奴隸或農奴買賣又有何本質區(qū)別呢?馬克思又何以要對這兩種勞動關系做本質性界分呢?正是由于勞動力對勞動者具有天然的依附性,而勞動者本身在資本主義關系中又不能自由買賣,這也就進一步弱化了勞動力的商品屬性。
事實上,成為商品的一個基本條件就是具有可交易性,從而可以轉移給另一方所占有,而且只有具有可轉移性,才具有市場價格。從這個意義上說,只要勞動者本身不能買賣,它就不能成為商品,與勞動者結合在一起的勞動力商品概念也就失去了情理上的基礎。錢津指出,“勞動力只是勞動主體存在,并不是勞動的產品,因而勞動力決不會是商品,即使特殊商品也不可能是”。例如,某人具有分析股票走勢的智力和擁有搬運石塊的體力,雇主可以雇其為自己工作,但雇主不能使雇員失去能力而為雇主所獲得。也就是說,雇主可以根據合約買斷雇員的勞動力在一段時間內的使用權,但不能買去雇員的勞動力本身。事實上,現代產權理論就強調,商品內在權利的分解使得商品的某種屬性或部分權利得以買賣。從這個意義上講,勞動者在勞資交換時不是出售勞動力商品,而只是出售勞動力所附屬的部分勞動權利,如出售一定的使用權等。這也意味著,工資并不是出售勞動力商品所得的報酬,而僅是出售某段時間的勞動量使用權所得的報酬??梢詮陌⒖菍ξ矬w的界分中獲得啟示。阿奎那將物體分成兩大基本類型:(1)所有權和使用權可以分開的固定物,這類商品在使用中不被消費掉,從而可以分別出售,如房屋。(2)所有權和使用權不能分開的消費物,這類商品在使用中被消費掉,從而不可以分開出售,如糧食和酒等。不過,固定物在保留所有權而出售使用權時根本上是“出租”而非“出售”,且是在一定時期的使用權。在相當意義上,勞動力的買賣本質上是“出租”而非“出售”。為此,波蘭尼寫道:“所謂‘勞動力’這種商品,并不能任意加以堆積,或者無限制使用,或者甚至不加使用,而不致影響到個人——后者乃是這種特殊商品的真正擁有人。”
在對勞動力的商品屬性及其可交易性做了否定性揭示后,再來審視:勞動能否出賣?畢竟馬克思經濟學引入勞動力買賣以及勞動力價值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認為勞動不能買賣。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否定勞動買賣主要基于這樣三個理由:(1)交換時勞動還不存在,而不存在的東西是無法交換的。(2)將勞動視為商品就會導致其價值無法確定,因為勞動的價值由勞動或勞動時間確定本身是同義反復。(3)把勞動看作商品不是違反價值規(guī)律就是違背剩余價值規(guī)律,因為如果等價交換就不可能得到剩余價值,而要獲得剩余價值就只能實行不等價交換。然而,這三個理由都是不充分和站不住腳的。第一,未來的事物是否一定無法交換?在現實世界中,遠期外匯、期權、期貨等都是對現期不存在的對象進行交易,更不要說,工資獲得與勞動支出之間通常也不是同期的。西斯蒙第就認為,每當已經完成的勞動同將要完成的勞動進行交換時,后者(資本家)獲得的價值必須多于前者(工人)。也就是說,市場的擴展使得人們可以就未來的勞動支出數量、類型以及效果等簽訂買賣合。第二,不是商品的東西就不能交換嗎?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已經將越來越多的非勞動品納入了交易范疇。龐巴維克當時就反駁說:“原始土地是勞動的產物嗎?金礦是勞動的產物嗎?煤是勞動的產物嗎?然而人人都知道這些東西具有很高的交換價值。”基于同樣的邏輯,盡管勞動不是勞動產品,但并不否定它可以進行買賣。第三,勞動的買賣一定是等價的嗎?《傳統勞動價值論的邏輯起點審視——等價交換規(guī)律與交叉混同謬誤》一文已經指出,“等價交換規(guī)律只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或社會的理想追求,在現實世界中,等價交換往往是特例,而不等價交換才是常態(tài);相應地,勞資交換通常也是在不等價情形下進行的,而交換的結果則依賴于雙方的地位和勢力,由此就會導致相同的勞動支出往往得到不同的工資?!?/p>
上述三大觀點面臨更為關鍵的核心問題是:如何界定商品的價值?一般地,如果商品的價值由勞動決定,進而將勞動作為一種商品進行買賣,那么,就會形成“勞動的價值由勞動決定”的同義反復。既然如此,如何化解這一困境呢?這還是要從“凝結在商品中的一般人類勞動”這一價值定義著手。這個定義隱含著這樣兩點含義:第一,并非所有的投入勞動都會等量地凝結在商品中并體現為相應的價值。原因在于,任何一定量的投入勞動所創(chuàng)造出的價值可用凝結在商品中的一般抽象勞動量來衡量,但投入的勞動量與體現價值的凝結勞動量之間并不完全相一致。第二,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量也不能簡單地用勞動時間來衡量。原因在于,具體勞動本身是異質的,有簡單和復雜之分,也有從投入勞動到凝結勞動的轉化過程中有效程度之別?;谶@兩點就可以更好地理解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個觀察:“作為價值形成要素的勞動本身不能具有價值,從而一定量勞動也不能具有在它的價格上,在它和一定量貨幣的等價上表現出來的價值。”其原因就在于,勞動只是價值的源泉,其價值體現在它所創(chuàng)造出的有用性上;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有用性體現出人類勞動的真正凝結,并借助特定載體而以具體產品或勞務的形式呈現?;谶@一邏輯可知,由于相似乃至同一勞動在不同時空下所創(chuàng)造出的產品通常會存在有用性的差異,從而也就具有了不同的價值量。這也就意味著,作為產品價值的合理衡量尺度,與其使用終極意義上的勞動或勞動時間,不如使用中間意義上的產品“有用性”,這個“有用性”體現了從勞動投入到價值創(chuàng)造之間的傳導中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承認勞動的買賣,也就根本不會違反價值規(guī)律和剩余價值規(guī)律。其原因在于:(1)勞動的價值并不由勞動本身決定,而根本上取決于它所創(chuàng)造產品的有用性。(2)勞動之所以能夠買賣,根本上也就在于它能夠創(chuàng)造出有用性。這個有用性也就是商品的使用價值。關于這一點,在筆者接下來的《傳統勞動價值論的保護策略審視——勞動的異質性與價值尺度確定》一文中將展開更為詳細的說明。
盡管勞動力和勞動都不是商品,但勞動力無法獨立買賣,而勞動卻可以買賣。以這兩個方面的分析作為鋪墊,就可以來深刻洞察勞動者的出賣對象。一般地,如果將勞動者出售的對象視為勞動力,那么,就會面臨著一系列的質疑:出售勞動力的含義是什么?它的外延又如何界定?是勞動者所擁有的全部勞動能力呢,還是某特定或某段時期的勞動能力?如果對這些疑問一一進行逐層辨識,就不難明白,勞動力買賣根本上是一個虛幻的構想。相反,更為現實而合理的是:勞動者最多只能出賣其勞動能力在某段時間的使用權,而且還需要以某種形式的具體勞動呈現出來。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如果資本家付給勞動力一天的報酬,勞動力當天的使用權就屬于這個資本家。在這里,馬克思所指的依然是勞動力的使用權。更不要說,資本家通常并不可以隨意地使用這個勞動力,因為對勞動力如何使用通常會受到相應契約的規(guī)定和制約。原因有兩方面:(1)維護勞動者的權利,因為資本主義體系下的工人畢竟不是古代奴隸。(2)保障雇主的權益,因為雇傭勞動者畢竟存在機會主義的偷懶行為。這種限制在現代市場經濟中愈發(fā)顯著,原因在于:(1)如果不在事先的雇傭契約中就勞動的密度和強度達成協議,雇主就難以監(jiān)督和約束工人出工不出力的機會主義行為。(2)如果不在事先的雇傭契約中就勞動的密度和強度達成協議,風險承擔能力小的工人為避免雇主的機會主義行為而會轉向其他企業(yè)或雇主。既然事先的雇傭契約已經就勞動支出的類型和數量達成了協議,那么,又如何說資本家擁有了整個勞動力的使用權?霍奇遜就指出,“在雇傭合同里,工人同意履行雙方約定并有限制范圍的工作事項,并接受雇主的工作分配與安排”。基于這一系列的思辨就不難明白,勞動者實際出賣的根本上就是某種類型和數量的勞動而不是與人體結合在一起的勞動力,資本家獲得的也是特定類型和特定數量的勞動支出而不是具有顯著不確定性的勞動力。正因如此,現代經濟學在計算和評估一國的生產要素時通常所使用的就是勞動而非勞動力,一國經濟增長狀況也主要取決勞動的投入而不是所謂的非勞動力水平。
同時,將勞動者的出賣物視為勞動力還會遇到計量上的挑戰(zhàn):究竟該如何確定所出賣的勞動力?如果勞動力涵蓋了一個人所有的全部勞動能力,往往會面臨著這樣的解釋困境。第一,勞動力價值的含義是指什么?如果它是指勞動力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那就不可能存在剝削了;如果是指所凝結的物化勞動,那就難以確定勞動力價值,因為凝結的物化勞動量在不同時空下具有不確定性。第二,出售的勞動力究竟該以何時為標準呢?究其原因,勞動力具有再生和消耗的特點,因而它總是在不斷變化。第三,在現代社會中,并不允許任何雇主終身買斷任何勞動者的勞動能力,這僅是極端奴隸制時代的專利。但是,如果出賣的只是某段時期內的勞動力,這也面臨著如下一些挑戰(zhàn)。第一,度量問題。勞動能力作為一個異質性極強的事物,根本難以度量。第二,占有問題。雇主怎樣壟斷某段時間內的全部勞動力?勞動者需要對自身勞動力不斷加以補充,這種補充的勞動力是否屬于已被出售的范圍,或者是否意味著榨干所有的勞動力?勞動力的干枯意味著勞動者本身的死亡。第三,勞動力的流動或竄時問題。勞動力很難被看作是一個存量,而是不斷變動的,因而勞動量也沒有一個固定的確定標準,即使考慮所出賣的勞動力時段,這個時段的前后界限也是無法明確區(qū)分的,因為出售時的勞動力也許要在勞動協議結束以后才在生產中發(fā)揮作用的。第四,勞動力本身也是多屬性的。一般地,工資所交換的只是某部分的屬性及其具有的功效。因此,即使在勞動出售的這段時間,勞動力的其他屬性仍然可以用于別處。
根本上說,勞資交換體現為勞動支出和勞動報酬(工資)間的交換而非勞動力和工資間的交換,勞方出售的是勞動而非勞動力。這可以從交易雙方的需求中得到直觀認識:一方面,雇主需要的不是勞動力本身,而是勞動力的使用及其在使用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出的價值;另一方面,工人追求的也不是勞動力價值的實現(成功出售),而是在交換過程中不斷提升自身的需求和生活質量(盡可能獲取更高的工資)。為此,萊博維奇就批評說:“《資本論》中的勞動力價值這一概念具有片面性,沒有體現出工人質量這一重要因素。”哈維也說:“資本家不購買勞動者(這是奴隸制),而是在一段固定的時間內購買勞動者的勞動?!奔热蝗绱耍R克思為何會提出勞動力價值這一概念并由此發(fā)展出一整套學說體系呢?在很大程度上,這主要是對當時資本主義情形的描述,而且?guī)в袕娏遗行缘拿枋?。有鑒于此,這里再次對馬克思的勞動力價值說進行總結性審視。
首先,根據馬克思的原意,勞動力的讓渡本質上只是交換一定時間內勞動力的使用權,“資本家買到的僅僅是在一定時間內對他的勞動力的使用”。這有兩點需要注意:(1)當時的工廠勞動大體上是同質的,主要根據體力差異支付相應的工資。(2)為了最大化地獲得利潤,資本家在支付工資時通常要確定可以得到怎樣的勞動支出,從而通常會對購買到的勞動性質、強度和范圍在買賣時所定的合約中加以明文規(guī)定。既然勞動力的類型以及使用方式都已經在契約(顯性的或隱性的)中有所規(guī)定,那么,所獲得的一段時期的勞動力使用權實質上也就體現為一定量的勞動。現實生活也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的,“一切勞動都是在它結束以后給付報酬的”;否則,按照勞動力買賣的理解,根據商品買賣原則,勞動者在出賣勞動力時就應該獲得其相應的價值。
其次,馬克思所理解的勞動力商品化也只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異化產物,而不是勞動力的一般或根本屬性,“勞動力只有在它的賣者即雇傭工人手中才是商品”,并多次談到“勞動者成了商品”以及勞動者的處境甚至還不如作為商品的奴隸。這些都暗示,勞動力只是在某種程度上被“當作”商品,而勞動力對其所有者而言本質上并不具有商品的屬性,“勞動力只有而且只是因為被它自己的所有者即有勞動力的人當作商品出售或出賣,才能作為商品出現在市場上”。在這里,“當作”一詞就意味著勞動力本質上不是商品,而只是被人為地“當作”了商品;也就是說,本“不應該”的事情竟然發(fā)生了,這就是社會的異化。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后來還一再強調說:“(勞動力的買賣)成為特征的,并不是勞動力這種商品能夠買賣,而是勞動力成為商品。”正是基于這種緣故,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早期實際上是將工人的工資“當作”勞動的價格。
最后,勞動力之所以能夠被“當作”商品是因為在早期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在勞資交易中處于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資本家可以最大限度地使用那些具有很強同質性的勞動,甚至強迫工人的勞動支出超出雇傭契約中規(guī)定的數量并且占有額外勞動支出所創(chuàng)造的財富。隨著資本主義勞工法等的設立和完善,雇主就不能再像早期資本家那樣購買“勞動力”并以有利于自己的方式隨意使用。相反,對勞動力的使用方式和限度都受制于契約和法律的規(guī)定。由此,就可以獲得更全面的認識:一方面,在馬克思所處的掠奪性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力被“當作”了商品,由此也就有了馬克思意義上的勞動力價值;另一方面,在現代社會以及現代市場中,勞動力的任意使用已經受到明顯制約,從而也越來越遠離了被異化了的“商品”狀態(tài)。根本上說,勞動力不是真正的商品,勞動力也無法像其他商品那樣自由買賣;相應地,勞動者出售的實質上也是一定量的勞動而非他的勞動力,這應該成為研究現代市場經濟的基礎。試想:如果認定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勞資交易”是勞動力商品買賣,那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勞動者又是出售什么來換得工資的呢?
上面的分析表明,基于等價交換的商品規(guī)律只是人類社會對公平價格和正義秩序的一種訴求,但在現實世界中根本就不會存在,至少它依賴于一個完全競爭的市場。既然等價交換在現實世界中是可望不可及的,馬克思為何還在市場完全競爭的假設基礎上引入勞動力價值概念呢?按照哈維的看法,馬克思這么做主要是接受了斯密的“無形的手”理論,只不過將“無形的手”從“資本的手”轉換成“勞動力的手”,這樣,馬克思就通過勞動力的等價買賣證明了斯密以及其他庸俗經濟學家的錯誤:市場自由并不會產生對所有人都有利的結果,而是會造就出無產階級赤貧和資產階級暴富的不公平社會。這反映出,馬克思采取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做法:通過引入勞動力價值,就在庸俗經濟學的假設框架下打破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烏托邦幻想。這就是,即使不存在欺騙以及每件東西都按照等價值原理而進行貌似公平的交換,依然會存在實質性的剝削。原因就在于,工人所得到的僅僅是相當于其成本(再生產自身)的價值,而沒有得到他生產出來的全部價值。由此也可以明白,馬克思之所以引入勞動力價值、舍棄當時流行的從討價還價能力和欺騙手段等維度來探究社會剝削問題就在于熊彼特所評論的:“他想要證明的是,剝削不是產生于偶而的或意外的個別情況;而是由資本主義制度的必然性所產生的,它是不可避免的和完全獨立于任何個人的意圖之外?!?/p>
馬克思引入勞動力價值對剝削的分析僅僅基于特定的邏輯和假說,而這種解釋具有多大程度的合理性和被接受性還面臨著兩大基本挑戰(zhàn)。第一,基于討價還價能力和欺騙手段等維度不能解釋資本主義社會中剝削的廣泛性嗎?顯然可以。一方面,不受抑制的資本主義市場衍生出了收入日益分化的馬太效應,而不受約束的金錢權力則賦予了資方在勞資談判中的巨大優(yōu)勢;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孕育出日益強盛的經濟沖動力和逐利動機,這使得強勢者會充分利用擁有的信息甚至炮制各種虛假信息來最大化自身利益。第二,引入勞動力價值概念能夠揭示出廣泛的社會剝削現象嗎?顯然不能??紤]到現實市場交易本身的不等價性,甚至“勞動力價值”買賣本身幾乎都不可能是等價的,由此導致每個勞動者所遭受的剝削程度(剩余價值率)也就存在差異。就此而言,不僅可以從社會工資的巨大差別中窺見一斑,還可以在同一崗位的工人獲得不同工資乃至同一工人在不同的雇傭中獲得不同工資中得到充分反映。這同時暗示,要揭示現實世界中更為廣泛的剝削問題,“勞動力價值”一詞本身似乎是多余的。關于社會剝削問題,筆者將在《現代市場經濟中的新型剝削關系——有效勞動價值說視域下的辨識》和《人工智能時代的價值創(chuàng)造和分配——不平等加劇的社會和經濟基礎》兩篇文章中進行深入的剖析,這里僅進行簡要說明。
首先,幾乎沒有任何勞資間的實際交易會是基于勞動力價值相等原理。相反,完全可以舍去“勞動力價值”這一術語而發(fā)現勞資交易中的剝削關系。事實上,馬克思既將工人在剩余勞動時間所創(chuàng)造的新價值稱為剩余價值,又將剩余價值等同于勞動創(chuàng)造的價值與勞動報酬(即工資)之差。由此就存在一個問題:這個勞動報酬(即工資)是否就是勞動力價值?針對馬克思的勞動力價值說,萊博維奇寫道:“(馬克思)在自己的論述中卻暗含地指出,工人是一種自然的主體,只要稍微給予他們一點額外的利益,他們就能滿足資本長遠發(fā)展的需求?!碑斎?,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承認,“工人自己還能占有自己剩余勞動的一部分”,甚至“能有相當積累而成為例如農場主等”。這都意味著,工人與資本家之間存在著就超越勞動力價值的部分進行討價還價的競爭,而這種競爭結果就體現出剝削狀況和程度。
其次,生產和再生產同等的勞動力所需要投入的生活資料及其價值往往會因人因時而異,這意味著,從生產和再生產角度很難給出勞動力價值的確定值。萊科克就指出,“‘勞動力價值’這個術語從功能上來講實際相當于生活資料的價值……資本家首付款的價格不是依據勞動力價值的不同,而是直接依據生活資料的價值”“結果是,平等交換原則要么不被接受,要么被認為是廣告噱頭”。事實上,馬克思經濟學主要是從社會平均量的維度來定義勞動力價值,但這也只能揭示資本家階級整體和勞動階級整體之間的剝削關系,而無法反映出具體交易的差異以及不同個體所遭受的剝削率差異。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基于平均量的維度,勞動還原和價值轉形等就成為困擾馬克思經濟學的基本問題,成為各種解說和爭論的核心議題。
再次,按照現代經濟學的理解,一國經濟的增長、工資的大小以及相應利潤率和剝削率根本上都是取決于勞動的供給而非勞動力的供給,因為勞動力只有轉化成實際的勞動支出后才會對社會經濟生活產生影響。一般地,隨著勞動供給的增加,創(chuàng)造的財富就多,經濟增長也就快;同時,勞動供給增加也使得既有資本變得緊缺,導致勞方在勞資談判中的劣勢加大,進而促使工資下降和利潤率上升。相反,資本積累的增加則帶來了對勞動的新需求,由此增強了勞方在勞資談判中的優(yōu)勢,工人在提供勞動的同時也會產生更大范圍和更高質量的需求,進而促使工資提升和利潤率下降。顯然,在此過程中,出現顯著變動的是勞動量的供給和支出,而“勞動力”卻幾乎穩(wěn)定不變。正是由于勞動投入在生產和經濟增長中起到根本性作用;相應地,從斯密開始的古典經濟學家大多致力于界定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而不是辨識勞動力的生產性和非生產性。
最后,需要指出,勞動力價值直接源于李嘉圖和馬爾薩斯等人提出的“最低生活費工資”。在本質上,“最低生活費工資”體現工資水平的下限,因為更低的工資無法維持工人的生存,但同時,在資本稀缺而存在大量潛在勞動人口的古典經濟學時期,“最低生活費工資”又體現出工資長期趨向的“自然價格”。事實上,李嘉圖和馬爾薩斯等人之所以將趨向這個“生存工資”的變動趨勢視為工資鐵律,就根基于人口—經濟的自我調節(jié)機制的存在。由此,他們試圖重建自然主義基礎上的政治經濟學,進而也就反對干涉這種自然規(guī)律的濟貧法等改良措施。試想:如果確實存在著“勞動力價值”這一“自然價格”,人類社會又如何能夠對抗這一自然規(guī)律呢?又何以能夠推行任何有利于工人階級的收入再分配政策呢?問題是,“生存工資”僅僅體現為在資本極其強勢的早期資本主義中的現實工資,但李嘉圖等人卻將這一特定時代的實然現象(盡管在當時屬于較為穩(wěn)定的現象)當成了工資的本質,進而又演化成馬克思經濟學中的“勞動力價值”,結果反而成了工資提高的障礙。
事實上,既然李嘉圖等人將“最低生活費工資”視為“勞動的自然價格”,由此作為一個基準或奇怪吸引子來分析和解釋勞動的市場價格的變動幅度和趨勢,那么,工資的現實變動就無法大幅度以及持久地偏離勞動力價值這個基準。然而,實際情形卻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勞動的市場價格所圍繞的基準線在持續(xù)上升,而且,這個基準線在現代社會已經遠遠高于維持勞動力生產和再生產的水平,而是包含了人類對更美好生活的追求和享受。既然如此,又如何以生產和再生產勞動力的“(最低)生活費工資”作為勞動力價值呢?在很大程度上,早期資本家給出的最低生活費工資只是構成了工人加入工廠的參與約束,但隨著資本積累的增加以及對勞動的爭奪,資本家給出的工資還要考慮工人的自選擇約束,因為工人可以在不同企業(yè)之間進行選擇。就此而言,斯密基于從本質到現象的路線對工資所做的剖析更為合理:一方面,在本質層面上,斯密把工資看作是一個自然的范疇,工資就是勞動者通過勞動而得到的全部報酬;另一方面,在現實層面,斯密看到雇傭社會中工資僅僅是勞動生產物的一部分,其大小取決于勞資雙方所訂的契約及其背后的權力結構,極端情形下就只能得到維持基本生活需要的“生存工資”。
由此,可以審視馬克思在等價交換規(guī)律下引入勞動力價值概念來論證資本主義社會廣泛存在剝削的做法,并可從瓊·羅賓遜的評述中獲得啟示“在這個層面上,馬克思的全部觀點都顯得有點形而上學”“馬克思從李嘉圖那里學到了建立我們今天所謂的模型的訣竅,即先說明假設條件,然后得出結論。他用對勞動力價值的分析論證支撐住了自己的信條”。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形而上學的理論已經被轉變成一種科學的假說——受制于資本主義的實際工資不會上升的假說。這種說法表現上貌似合理,但結果表明根本不對。實際上,這個理論只是為它的科學地位給出一個證明。類似于價值規(guī)律這樣的形而上學的信念不可能有錯,但這只是表明我們無法從中了解到任何東西”;相應地,“是馬克思主義的教條而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因素推動了一場偉大的歷史性運動,并繁榮昌盛為一種正統思想……即使在今天,馬克思主義者要不否認資本主義提高了工人的生活水平,就否認馬克思曾經預測說資本主義不會提高工人的生活水平,在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過程中,馬克思主義者為了維護馬克思思想的教條因素,選擇而犧牲馬克思思想的科學因素”。
馬克思提出勞動力價值概念的邏輯基礎在于將勞動力當作商品,進而又基于等價交換這一商品規(guī)律角度來界定勞動力價值的內涵,但問題恰恰在于,勞動力根本上不具有完全的商品屬性:一是勞動力并不是勞動產品,二是勞動力根本無法從人身中獨立出來。其實,按照中世紀神學家阿奎那所界分的固定物和消費物,勞動力屬于在使用中會被消費掉的消費物,而消費物的讓渡和使用是分不開的;相應地,勞動力的使用權和所有權也就不能分開出售,勞動力的買賣就相當于其載體——勞動者的買賣?;具壿嬙谟?,不能既出售勞動力,同時又擁有勞動者載體。相反,由于勞動力必然契入在其載體——勞動者身上,因而勞動力只能與勞動者一起出售而不能單獨出售或占有。在很大意義上,勞動者和勞動力之間的關系就如同土地和(土)地力間,或者資本和資(本)力間的關系一樣。顯然,不能單純買賣地力,因為地力本身就滲透在土地中,從而只能與土地的所有權一起被轉讓或買賣;同樣,也不能買賣資力,只能與其載體——資本一起被轉移。
正因為勞動力與其載體——勞動者結合在一起而無法單獨出售,那么,在存在買賣的情形中,所買賣的對象就不再是勞動力而變成了勞動者,這就如同只有土地和資本的買賣而沒有(土)地力和資(本)力的買賣一樣。但是,勞動者又不能像土地和資本那樣自由買賣,否則,這就成為實質上的奴隸交易。韋伯認為,羅馬種植園里生產的隸農就“成為一種勞動力”,因為它“使用領主提供的家畜及農具在土地上種植莊稼”,同時也“沒有家眷和財產,而且被集中在屯舍,屯舍集宿舍、隔離室以及防止其逃跑的牢房于一體”。顯然,資本主義社會卻面臨著很不一樣的情形:一方面,工人已經從封建社會的人身依附和奴役中解脫出來,已經擺脫了封建主或莊園主對其人身及其勞動力的占有,從而可以根據契約而在市場上出售和供給他的勞動,但不能出售他自己;另一方面,盡管資本家或雇主依然可以從勞動者身上榨取剩余,但這主要源于給予勞動者的工資低于其勞動產出,而不再蓄養(yǎng)那些失去勞動能力的工人。
盡管勞動力、(土)地力、資(本)力等不可單獨買賣,卻又可以出租。其原因主要在于,勞動力、(土)地力、資(本)力不同于一般消費物:一方面,作為生產要素,它們被消費的過程也就是產品生產的過程,從而可用創(chuàng)造出的價值加以補償;另一方面,這些“生產力”要素產生自其載體,并且在其載體中可以得到不斷更新或“再生產”,從而具有顯著的耐用性和持久性。當然,這些“生產力”要素的“耐用性”和“持久性”在生產過程中通常會面臨著持續(xù)的折舊,以致這些“生產力”往往會隨著其所附著的載體消亡而消失。正因如此,在現實世界中,土地以及廠房機器等資本通常都可以出租,這個出租實質上也就體現使用權在一定期限內的轉移;相應地,勞動者也可以出租其勞動力以獲得某種約定的報酬,而這個出租也就實現了勞動力使用權在一定期限內的轉移。更進一步地,勞動者出租其勞動力的實質也就是按照一定契約供給他的勞動,進而就體現為勞動的買賣。由此,就可以辨析兩類權利的轉移:(1)勞動力所有權的轉移,它根本上體現為人身的占有關系。(2)勞動力使用權的轉移,它根本上體現為一定量勞動的買賣關系。
進一步的問題是:既然勞動力在本質上不是可以買賣的商品,那么,資本主義尤其是早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為何似乎又出現了勞動力的買賣關系呢?根本上說,這反映出勞動買賣在極端情形下所展示出勞動力在某種程度上被占有關系的假象。這種極端情形是,在早期資本主義體系中大量存在的包身工只能不斷地勞動以換取僅僅能夠維持生存或再生產勞動力的生活資料。這些定期賣身的包身工就相當于封建社會的長工或西歐莊園里的農奴,他們都不擁有生產工具,并且住在雇主家中而獲得食宿供應,進而通過出賣自身(勞動力)而獲得工錢(通常為年金)。顯然,正是資本主義的無節(jié)制發(fā)展,以時間為單位的連續(xù)勞動買賣就退化成了勞動力買賣,這充分展示在早期資本主義的惡劣勞動情境中,以致于早期工人也被視為“工資奴隸”。因此,熊彼特就指出,“在馬克思的思想里,工資契約和奴隸買賣之間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雖然有許多次要差異”。
無論如何,現代社會的工人與農奴或奴隸畢竟存在著本質性區(qū)別。因此,馬克思是以批判性的語氣評論說:資本主義下的工人是奴隸。為更好地理解這一點,需進一步對由“勞動力商品”發(fā)展起來的“人力資本”概念做一辨析。廣義地說,資本可以被看成是用于生產過程的投入要素。費雪就將機器、土地和勞動等所有生產要素都稱為資本。這反映出,早期經濟學是將勞動與土地及機器等并列的,勞動是勞動者之能力在生產實踐中的具體使用(支出或耗費),而這種具體使用是可以加以量化的。然而,隨著勞動在生產中的作用日益凸顯,到20世紀60、70年代,舒爾茨和貝克爾正式以“人力資本”指稱這種生產要素,它是指凝結在人體身上的知識和能力并以教育和培訓的投入量來進行衡量。由此就需要思考:勞動力是否可以看成是資本?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有助于深刻地辨識流行的“人力資本”一詞。顯然,根據定義,只有當勞動力可以隨勞動者一起被交易和轉移并進而投入生產過程時,勞動力被商品化后才可以被賦予“資本”的性質。從這個意義上說,只有在人成為奴隸的時候,勞動力真正稱得上為“資本”。
從學說史上看,“人力資本”一詞最早由哈里斯(W.C.Harris)在1842年出版的《給孟買政府大臣的報告》中提出,但同時,他也正是使用“人力資本”一詞來表示奴隸的。1875年,澳大利亞政治家和歷史學家威斯特加斯(W.Weatgarth)在《資本和貨幣的科學》中也寫道:“一個奴隸是真正的資本,但不是一個自由人。……一個奴隸是一個確定可交易的對象,從而是資本,但一個自由人不是?!辈贿^,自從奴隸制被廢除以來,人賺取收入的能力(即勞動力)就被法律禁止資本化了,人不能自由地出售自己,而只能按照一定工資出租自己。同時,那些使用“人力資本”的早期學者也并非支持奴隸制,他們反對將“資本”一詞用于一國的勞動、勞動能力,或者用于它的所有人民。凡勃倫就暗示把人當作資本奴役的非法性,“一個商人把別人資本化,那是法律所不允許的”。正因如此,盡管“資本”一詞在現代主流經濟中的應用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拓展,但馬歇爾、薩繆爾森等人卻依然強調,出售勞動力和出售商品是不同性質的,勞動力不能出售,也不能被抵押。馬歇爾指出,“作為生產要素的人是和機器及其他物質生產資料的買賣不同的。工人所出賣的只是他的勞動,但他本身人就歸他自己所有”。尤其是,由于“人力資本”的引入實質上將人與機器設備并列和等同了,因而也就遭到馬克思經濟學家的普遍反對。既然如此,又如何將勞動力視為商品并賦予其“勞動力價值”呢?
勞動力本身不是勞動產品,自然也就不是商品;更不要說,勞動力根本無法從勞動者中分離出來,自然也就無法單獨出售。既然如此,又何來勞動力價值之說呢?根本上說,勞動力價值概念的出現與等價交換規(guī)律這一先驗假設密切相關。正是以“等價交換規(guī)律”為分析的邏輯起點,傳統勞動價值論傾向于將特定歷史時期出現的特定現象當成事物的本質,乃至陷入理論和實踐的困境之中,這充分體現在“勞動力價值”這一概念以及由此發(fā)展的勞動力價值說上。從歷史上看,工人獲得只能維持自身生存“最低生活費”的工資是從重商主義到古典經濟學中期這一早期資本主義中的普遍現象,但傳統勞動價值論卻將這一體現當時社會現象的工資水平當成了與勞動力再生產自身的成本相對應的勞動力價值,成為市場工資圍繞其波動的基準。當時社會的基本需求集中于物質尤其是必需品這一層次上,但早期古典經濟學家卻根據這一特定時期的人類需求并基于物質生產尤其是必需品生產這一維度來界分社會勞動的生產和非生產性質。這表明,邏輯上的謬誤不僅導致了理論與社會發(fā)展相脫節(jié),而且還遮蔽和禁錮觀察社會經濟現象的視野。如果以生產和再生產勞動力的生活資料價值來定義勞動力價值,又如何解釋現代社會的工資水平要遠遠高于生產和再生產勞動力所需要的生活資料價值呢?馬克思主義學者通常的辯護是:工資水平中還包括歷史和道德這一“偶然性”因素。問題是,這個“偶然性”因素對工資的影響究竟能有多大呢?
事實上,生產和再生產勞動力通常只需要很低水平的工資。古典經濟學時期的西尼爾、穆勒等人就認為,工人的工資并不是全部直接或間接地維持生產性勞動,而是有部分被非生產性地消費(如消費“奢侈品”);進而,現代社會的工資中則有更大比例被用于生活享受,因為工資水平已經遠高于乃至數倍和數十倍于生產和再生產勞動力所需要的生活資料價值。既然如此,還可以將高于“勞動力價值”的工資歸結為歷史和道德因素嗎?顯然,基于歷史和道德因素的維護和解釋面臨著兩大問題:一是此理論具有明顯的不可證偽性而不具有波普爾意義上的科學性,二是歷史和道德因素的影響如此之大以致它更應該被視為決定因素而不是次要的和偶然性的影響因素。早在20世紀中葉,阿隆就指出,“不管在嚴格的意義上還是寬泛的意義上使用(勞動力價值)這一概念,均不可能得出滿意的結果。在前一種情況中,西方國家里工資水平的提高這一事實已無可爭議地將它駁倒。在后一種情況中用‘工人的不可縮減的需求取決于集體心理’這種說法進行解釋時,這一概念將不再告訴我們任何東西。在20世紀中葉,美國工人的工資想必會允許他們去購買洗衣機和電視機”。同時,正是由于發(fā)達國家的工人工資遠高于“勞動力價值”,這就大大削弱工人進行社會革命的動力。相反,在俄國以及一些第三世界國家,工人工資更接近于最低生活費工資水平,從而率先爆發(fā)了社會革命。這些都反映出,囿于傳統的勞動力價值說,不僅無法有效解釋和預測工資水平的提升,而且無法深入洞察和揭示更為廣泛的剝削問題。
關于資本主義關系下的勞資交易,可以從兩個維度進行審視。第一,基于契約方的地位。就此而言,工人的力量顯然遠低于雇主或資本家,勞資契約也就必然有利于雇主或資本家,從而也就必然潛含著剝削關系;進而,剝削的嚴重程度就主要取決于雙方力量和地位的差異。第二,基于契約權內容。就此而言,如果契約權內容是不受限制的,那么,工人為換取維持生存的生活資料甚至會出賣整個人身和勞動力,這實質上就是奴隸的買賣;不過,正如Coase(科斯)所說,在資本主義關系下,自愿的奴隸制是“無效的、不能執(zhí)行的”,因而契約權內容必然受到某種程度的限制,從而根本上不屬于勞動力的買賣。當然,越是資本主義早期,契約權內容受到限制的范圍越小,乃至工人往往在接近勞動力買賣的狀況下生產,如包身工。顯然,馬克思觀察到的正是這種狀況,從而也就將勞動買賣“當作”勞動力買賣。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導致契約權內容受到越來越大的限制,資本主義關系下的勞動買賣與勞動力買賣也存在越來越顯著的差別,從而也就再也不能以勞動力買賣代替勞動買賣來研究資本主義的勞資關系及其產生了剝削等問題。通過對勞動買賣和勞動力買賣之間的界分,就可以將利益分配不公所造成的剝削從生產領域轉向交易和分配領域;進而,通過拋開勞動力價值說而剖析人際異質性及其帶來的權力不平等,就可以洞察出更為廣泛的剝削現象。顯然,所有這些都引導對長期持守的勞動力價值說進行深層次的邏輯審視,“勞動力價值”一詞在很大程度上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