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旺舟

近年來，西方學術界對于當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特別是新帝國主義進行了深入研究，一部分學者基于列寧的帝國主義論進行了分析，也有一些學者完全拋棄了列寧的帝國主義論，重新建構了一種理論體系，他們圍繞著當代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手段和全球化、民族國家等一系列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涌現(xiàn)出了艾倫·伍德、大衛(wèi)·哈維、約翰·貝拉米·福斯特、麥克爾·哈特與安東尼奧·奈格里等一大批左翼思想家。面對有些左翼思想家將新帝國主義與舊帝國主義混淆，將全球化同帝國霸權混淆，消解民族國家的現(xiàn)實存在等問題，作為“政治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艾倫·伍德（以下簡稱伍德）堅持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繼承和發(fā)展了列寧的帝國主義論，展開了對新帝國主義的深刻批判，揭示了新帝國主義的本質和當代霸權實踐，讓我們進一步認識了資本主義全球化帶來的變化以及對世界的影響。

一、新帝國主義沒有在全球化中消解民族國家

伍德認為，新帝國主義是通過向全世界滲透資本主義的經濟規(guī)則的帝國主義，試圖在世界建立經濟霸權，其所推動的資本全球化已經深刻改變了世界，資本流動已經遠遠超出了國家的邊界和權力，資本的全球化促使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在世界擴展，“到21世紀早期，全世界絕大多數(shù)的人已經被整合進資本主義市場，并且已經被納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之中。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qū)還置身于世界資本主義之外，并且也不再可能在大范圍內出現(xiàn)前資本主義或非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資本的全球化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民族國家的現(xiàn)實影響，但是民族國家并沒有被消解，這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新帝國主義及其推動的資本全球化沒有改變民族國家是世界主要政治單元的事實，資本的全球化仍然需要民族國家提供基本的政治和法律保障。在《帝國》中，奈格里和哈特指出，隨著全球化的發(fā)展，已經形成了帝國這種權力形式，而帝國也是資本進行全球擴張的新形態(tài)。資本的全球流動需要帝國這種權力中心來管控，這勢必削弱基于具體領土邊界的民族國家的基礎和影響力。但是伍德指出，如果資本流動和勞動力流動仍然需要一些監(jiān)管，那么就仍然需要一些超國家機構，如世界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但它們的角色是促進資本流動，而不是支配資本。伍德認為，目前形成的這種資本全球化的體制存在著一些缺陷，導致了全球貧富差距、兩極分化等問題，但是這些問題不是通過抵制全球資本，不是通過減少全球化來解決，而是要采取其他的辦法。這是因為，一方面，資本的全球化超越了民族國家的邊界，實現(xiàn)了其資本積累和增殖，另一方面，資本的全球化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民族國家仍然是世界主要政治單元的事實。雖然我們承認資本的全球化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單純的反抗或抵制無濟于事，但是資本的全球化需要依賴民族國家建立的穩(wěn)定社會秩序和政治法律制度。

迄今為止，沒有一個跨國組織已經接近于承擔起民族國家在維護社會秩序方面不可或缺的職能，至少沒有一個跨國組織的職能是構成所有其他組織的基礎的。“民族國家在資本主義向外延伸中扮演重要角色：首先，在資本主義經濟體中，民族國家為資本積累提供必要的保障條件，它通過政治與法律手段維持資本主義的所有制關系，確保自由貿易、契約關系與金融體系的穩(wěn)定性和可預知性。其次，民族國家是資本主義市場法則向外擴張的唯一有效手段。在輸出端，帝國權力將資本邏輯傳送至世界各地，通過對其他國家的控制植入或維護市場法則的運行，在接收端，各民族國家必須建立有利于資本積累的階級關系，充當資本主義必不可少的導流器。最后，跨國公司的國際經營離不開民族國家的組織協(xié)調作用，聯(lián)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跨國組織機構也無法取代民族國家保障資本主義財產關系、維持社會秩序的重要作用?！泵褡鍑以谫Y本積累和擴張中起著導流器和穩(wěn)定器的作用。

第二，新帝國主義需要民族國家干預全球經濟，為其控制世界經濟服務。伍德堅決反對奈格里和哈特的《帝國》中的民族國家衰落論，在《帝國》中，奈格里和哈特指出，國家出現(xiàn)了某種形式的“國際化”，即是其基本結構和形式在全球化中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民族國家再也不能固守某個限定的邊界而自我運行了。全球資本或跨國資本已經深刻改變了國家的權力運行，使得民族國家的政治權力越來越衰落，而形成的新型的主權形式的帝國則將民族國家納入其邏輯之中。但是伍德指出，“民族國家，就像全球體系中的其他機構一樣，現(xiàn)在只是對國家資本的需求作出反應，而不是對‘邏輯’和全球資本的需求作出反應”。全球資本盡管已經滲透到各個民族國家，甚至影響了民族國家的政治權力結構，但是并沒有超越民族國家固有的地理空間界限，仍然受制于權力的領土邏輯。民族國家在新帝國主義的全球化中并沒有消亡，恰恰相反，只有民族國家才有能力干預全球經濟。全球化的本質不是民族國家能力的衰退，而是民族國家為全球資本組織和操控世界的獨特能力。這意味著全球資本不可避免地強化了對領土國家的需求，使得它能夠為世界經濟導航。

第三，新帝國主義及其資本的全球化依賴的仍然是一個多元的主權國家體系。伍德認為，隨著全球化的發(fā)展，不是新帝國已經統(tǒng)治世界，也不是帝國主義已經消亡了，而是產生了新帝國主義?！靶碌蹏髁x不涉及民族國家的消失，甚至衰落。恰恰相反，這個新帝國主義，與古老的殖民帝國形式不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依賴于一個多元的、正式的主權國家體系。”“全球化”使資本的純粹經濟權力遠遠超出任何一個單一民族國家的范圍，這意味著全球資本要求許多民族國家履行必要的行政和強制職能。實際上，包括奈格里和哈特等一批西方學者都認為全球化已經徹底改變了世界，“他們把全球化看作世界各國經濟從相互隔離走向相互依存和融匯的過程，是世界經濟由各國經濟的機械組合演化為一個有機整體的過程。這種理解過分強調全球化的超國家、超階級性，把它看作無國界的經濟、經濟地理的終結、國界的消失、國家權威的銷蝕，甚至認為防務、貨幣、福利等這些國家維護社會經濟秩序的基本職能都在消失，從而掩蓋了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主宰、規(guī)則不合理、國際剝削的一面”。

全球資本受益于全球化，但沒有組織全球化。目前的全球化更多是金融資本的全球化，充分暴露了新帝國主義的掠奪本質?！敖鹑诠杨^的統(tǒng)治是金融資本的本質特征。它在國內經濟統(tǒng)治、政治統(tǒng)治地位的確立，必然要求對外侵略擴張。它通過資本輸出、建立跨國公司、貨幣金融等等手段，特別是以金融工具為武器，永不滿足地瘋狂占領國外市場、掠奪原料資源和建立勢力范圍，將全世界納入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以不可冒犯的世界霸主地位，對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居民進行剝削和掠奪，實行殖民統(tǒng)治和金融扼殺?！苯鹑谫Y本的全球擴張使得資本主義企業(yè)在全球化中難以管理自己的國際業(yè)務，更不用說整個全球經濟了。如果沒有一個全球國家體系來管理并使資本能夠在全球市場上運行，那么就根本不會有全球經濟。如果說這些職能已經轉移到了其他層次和領域，那就是否認權力的現(xiàn)實。事實上，在新帝國主義實施霸權的全球化時代，新帝國主義仍然需要民族國家。這個世界更加是一個民族國家的世界，全球化不是一個全球國家或全球主權，而是一個由多個國家和局部主權組成的全球系統(tǒng)，構成了一個復雜的統(tǒng)治與隸屬關系。

二、新帝國主義加劇了政治與經濟的分離

伍德認為，隨著資本的全球擴張，新帝國主義在全球實施霸權統(tǒng)治，資本主義政治與經濟的分離更為明顯，這表現(xiàn)在政治功能的分化更加顯著，經濟強制的效應更加明顯，全球資本對民族國家更加依賴。

在伍德看來，資本主義本來就是政治與經濟相互分離的，這種分離取決于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制及其階級關系。資本主義與前資本主義有著根本不同，“在前資本主義的形式中，經濟權力與政治權力的融合，不僅意味著榨取剩余是與生產過程本身相分離的‘超經濟’行為，而且意味著占有剩余勞動的權力——無論它屬于國家還是屬于私人地主——都與執(zhí)行軍事的、法律的和行政的職能不可分割地捆綁在一起”。因此，資本主義政治與經濟的分離實質上就是政治功能本身的分化，是將那些直接同榨取和占有工人的剩余勞動的政治功能凸顯出來，而新帝國主義加劇了經濟與政治的分離。政治功能本身的分化顯示了資本主義剝削的特殊性，即是資本主義的剝削強權不屬于生產資料的占有者掌握，資本和勞動表面上的平等恰恰反映了政治強制的因素從生產資料的占有中脫離出來，強制權力和統(tǒng)治結構仍然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基本條件。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和契約關系乃至整個商品經濟的發(fā)展都必須依賴某種法律形式、強制性的國家機器來維持，從這個意義上講，盡管有經濟領域與政治領域的分化，但經濟領域仍然穩(wěn)固地依靠著政治領域，甚至可以說，經濟領域本身就有法律和政治的維度。經濟領域的分離只意味著經濟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法律和政治形式，這些形式的目的是純“經濟的”。因此，政治功能本身的分化是將分化出來的功能分別分配到私人的經濟領域和國家的公共領域。“這種分配將直接與榨取和占有剩余勞動相聯(lián)系的政治功能，與那些更具普遍性和公共性目的的政治功能分離開來。經濟的分離實際上是政治領域內部的分化，這種概括從某些方面來說更適于解釋西方發(fā)展的獨特過程和資本主義的特性。因此，在進一步考察資本主義之前，先勾勒出這種分化的歷史過程是有益的?！?/p>

伍德指出，新帝國主義與傳統(tǒng)帝國主義不同，它可以通過純經濟手段將自己的領土擴展到政治權力的范圍之外。“資本自我膨脹的動力就在于這種獨特的能力，這種能力表現(xiàn)為資本主義階級統(tǒng)治和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痹陔A級關系的層面上，資本可以通過直接使用強制力來行使其對勞動的支配權。這與非資本主義形式的階級統(tǒng)治不同，在非資本主義形式中，榨取剩余勞動的能力取決于直接的“超經濟”強制，資本主義可以依靠市場經濟對直接生產者，特別是對無業(yè)工人施加經濟強制，而工人為了獲得自己生存的手段，他們必須出賣勞動力換取工資。新帝國主義不再需要直接的殖民統(tǒng)治，而是通常依靠經濟力量的操縱。對殖民地的統(tǒng)治不是新帝國主義的統(tǒng)治形式，正如資本與勞動的階級關系不是法律或政治上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關系，不是封建主義與農民的關系，新帝國主義也不是統(tǒng)治者與臣民、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間的“超經濟”關系，它沒有直接將其主權強加于臣民或領土。相反，它通過操縱“市場”的經濟力量來獲得帝國資本的優(yōu)勢。但是這其中又存在著矛盾，因為雖然這個全球性的經濟強制體系可以遠遠超出主權國家的范圍，但在沒有行政和強制的“超經濟”機構的幫助下是無法運作的。但在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構存在。因此，新帝國主義需要依賴許多合法的主權國家的行政權力。資本主義使經濟強制成為可能，這種獨特的經濟強制模式產生并依賴于經濟力量與政治主權之間的復雜關系。“資本主義剝削是通過經濟手段而非超經濟手段實現(xiàn)的，但這種剝削形式的最終再生產取決于以國家形式存在的政治權力，伍德認為，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特定形式最好理解為經濟與政治分離的結果?！辟Y本主義純粹的“經濟”剝削模式，生活商品化的增長，市場非人格化的“法律”對社會關系的調節(jié)，意味著一個獨特的“經濟”領域正式從“政治”領域中分離出來。這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形式上截然不同的政治空間和一個比非資本主義社會更明確地界定了領土主權的國家。與此同時，許多曾經屬于國家行政管理或公共管理范圍的社會職能，現(xiàn)在被留在了“經濟”領域。這尤其適用于生產和銷售的組織。但是，隨著社會生活越來越商品化，越來越受到“經濟”與“法律”的約束，資本主義的經濟強制塑造了生活的各個方面。伴隨著獨立的經濟領域的出現(xiàn)，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立的“政治”空間，并將日常生活的大部分置于民主的范圍之外。經濟與政治之間的分離也使得資本的經濟影響力遠遠超出了其政治能力，并且遠遠超出了領土主權的地理邊界。

在新帝國主義階段，資本主義政治與經濟的分離既促進了資本的全球擴張，也導致資本對民族國家的依賴。在現(xiàn)實的資本主義權力運行機制中，資本主義的占有仍然需要超經濟強制的支持，資本仍然需要民族國家提供最終強制力?！百Y本主義是一種獨特的無政府主義制度，資本在某種程度上缺乏直接的強制力。然而資本主義，比任何其他社會形式，都更需要日常交易的規(guī)律性和可預測性，只有嚴格監(jiān)管的法律和政治秩序才能保證這一點?！辟Y本主義也要借助于國家的超經濟強制來彌補自身的破壞性傾向，彌補市場對社會的破壞，彌補大多數(shù)的無產者。除了領土國家之外，還沒有任何一種主權形式能夠滿足這些需求。資本主義政治與經濟的分離不僅使資本有可能擴大其經濟影響，而且還要求依靠地方政府來滿足其政治需要。資本主義以“政治”與“經濟”的分離形式出現(xiàn)，并且繼續(xù)依賴于這種分離，這使得資本主義以純粹的經濟手段無限制地擴張成為可能。

三、新帝國主義開啟了“無限戰(zhàn)爭”的霸權模式

按照伍德的理解，美國是世界唯一真正的新帝國主義國家，為了維護帝國霸權，當前美國軍事準則的第一個前提是美國必須擁有巨大的軍事優(yōu)勢，目的不僅僅是阻止攻擊，而是為了阻止任何競爭。這種程度的軍事優(yōu)勢需要新的戰(zhàn)略?！霸趪H階級力量變得有利于帝國主義之后，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已開始通過實現(xiàn)其宣稱的三個目標來鞏固其全球霸權。第一個目標是摧毀剩下的社會主義國家；第二個目標是通過挫敗或與其合作的手段來消除第三世界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曾先后實現(xiàn)了非殖民化進程和不結盟運動；第三個目標是建立一個相對于整個世界的明確的軍事和經濟優(yōu)勢，尤其是相對于美國眼中的競爭對手。這個新的世界秩序企圖滲透到各個領域。一方面，它導致發(fā)動單邊戰(zhàn)爭和軍事占領伊拉克。另一方面，它導致美國的軍事機器得以加強?！边@就必然促使美國加強其軍事力量的建設，試圖通過軍事力量進行全球威懾。

美國一直在嘗試使用軍事力量，不是為了奪取或控制領土，也不是為了擴大國家主權，而是為了通過多個國家的全球體系來塑造政治環(huán)境。這不僅僅是直接地通過建立目標政權的重組，而且也是間接地通過建立仍然是主導權力的聯(lián)盟來組織與其他國家的關系，以及與它們的政治聯(lián)盟。但是除了這些具體的目標之外，以美國為代表的新帝國主義戰(zhàn)略試圖通過定期展示其龐大的軍事力量來控制全球系統(tǒng)，并以此表明，它可以在任何時空造成重大破壞。其結果是形成了一種軍事干預模式，這種模式意味著與任何特定目的都沒有關系，是一種沒有目標、退出策略或地理界限的戰(zhàn)爭模式。

“反恐戰(zhàn)爭”也被稱為“無限戰(zhàn)爭”，就是美國在新帝國主義時代的霸權模式?！案泳哂兄S刺意味的是，美國憑借其反恐行動而大肆對其他國家例如阿富汗、伊拉克等進行軍事打擊，而判斷對方是否作為恐怖分子的絕對裁定權則掌握在美國手中?！麄兝妹癖姷目謶中睦砼c一系列看似民主的手段創(chuàng)造出一種凌駕于國際法、人權等之上的緊急狀態(tài)，使眾多生命陷入了‘雖死猶生’與‘雖生猶死’的狀態(tài)，最大程度地達成了對生命的操縱，自此，反恐行動成為了美國擴張霸權與指涉生命的借口。”“無限戰(zhàn)爭”是一場不受時間和地理限制的戰(zhàn)爭，美國的新帝國主義霸權就是要控制由多個國家管理的全球經濟，這需要有目的的戰(zhàn)爭。這場帝國主義戰(zhàn)爭對發(fā)展中國家沒有任何好處，也沒有任何民主可言，這不是新帝國主義的偶然和零星特征，而是新帝國主義霸權形式的展現(xiàn)。新帝國主義霸權必須依賴“無限戰(zhàn)爭”進行威懾和塑造全球政治經濟體系，這種戰(zhàn)爭不一定是直接的軍事征服，但是卻具有無限制性。正如霍布斯所說：“因為正如惡劣天氣的性質一樣，并不存在于一兩場陣雨中，而是存在于多日的共同傾向中：戰(zhàn)爭的性質并不存在于實際的戰(zhàn)斗中，而是存在于已知的部署中，在任何時間里都不存在相反的保證。其他時間都是平靜的?！蓖ㄟ^發(fā)動“無限戰(zhàn)爭”，新帝國主義在世界各國中展現(xiàn)了其強制執(zhí)行的可能性。

四、反抗新帝國主義的斗爭策略

伍德作為“政治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她深入新帝國主義的內在關系體系中，深刻揭示了新帝國主義與全球化、民族國家的關系，闡釋了新帝國主義加劇政治與經濟的分離，發(fā)動“無限戰(zhàn)爭”。伍德認為，要超越新帝國主義霸權必須重建革命主體，實現(xiàn)真實的民主，并且要在全球層面展開對新帝國主義的總體斗爭，要充分認識這三者在超越新帝國主義霸權中的重要作用。

第一，重塑無產階級的革命主體。伍德認為，革命的主體不能是所謂“大眾”，而是處于勞資矛盾關系中的工人階級。伍德認為，反對新帝國主義霸權的革命主體不是《帝國》中的大眾?！霸诠?、奈格里看來，大眾在資本帝國中顯露了自己的面貌，它就是被資本帝國所奴役、剝削的，又具有革命精神的革命主體，就是資本主義發(fā)展到后帝國主義時代對抗資本帝國主權的革命主體?！贝蟊姷牧α吭诘蹏目臻g中無處不在，大眾既是帝國產生的動力，也是摧毀帝國的力量，沒有大眾，就沒有帝國。但是這也陷入了理論悖論，在伍德看來，“大眾”的力量實際上只是一個哲學上的抽象概念，并沒有真正成為反抗資本邏輯和帝國霸權的革命主體。哈特和奈格里的大眾只是社會的一些邊緣人群，他們也許會受到資本主義社會體系的操控，承受著某種程度的壓迫，但是由于其思想觀念的復雜、力量的分散、革命意識的缺乏，使得他們無法成為革命的主體。伍德認為，只有工人階級才能成為革命主體，工人階級是社會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核心，這是社會關系和力量的綜合分析的結論。工人階級作為革命的主體是其自身所代表的生產關系的體現(xiàn)，“這一結論以歷史唯物主義原則為基礎，認為生產關系是社會生活的核心，認為生產關系的剝削特征是社會與政治壓迫的根源，工人階級是潛在的革命性階級”。由于現(xiàn)有的資本主義剝削關系的存在，又由于后現(xiàn)代主義、消費主義等的影響，工人階級的革命意識和階級意識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但是其作為受剝削最嚴重的歷史主體的定位并沒有改變，因此，真正的革命主體仍然只能是受到資本宰制和剝削的工人階級，在資本的剝削中，工人階級重構了自身的階級意識和革命意識，并從日常生活的經濟斗爭轉變?yōu)閷崿F(xiàn)徹底解放的政治斗爭?！昂苤匾氖?，傳統(tǒng)的關于工人階級是革命主力軍的觀點，從來沒有受到任何關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社會力量與利益的不同分析的有效挑戰(zhàn)?！?/p>

第二，超越資本主義的形式民主，實現(xiàn)經濟民主和政治民主的統(tǒng)一。伍德明確指出，資本主義的民主是形式的民主，已經喪失了民主的實質內容，使其成為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新帝國主義的霸權不僅不能彰顯資本主義民主的價值，反而成為凸顯資本主義虛假民主和形式民主的重要推動力。民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已經成為形式民主，無法保障大眾的主權。

資本主義的主權不是人民的主權，也不存在人民民主。在現(xiàn)實的資本主義國家，人民主權的概念不再與絕對君主制相容，但民主的理念肯定與富人的階級統(tǒng)治相容，把民主與富人統(tǒng)治等同起來是資本主義的典型特征，而這與它的起源意義恰恰相反。資本主義的民主是將“由人民統(tǒng)治”與“實質性階級統(tǒng)治”結合起來的統(tǒng)一體，將資本主義本身所造成的經濟和政治上的特殊分離結合起來。

美國形成了獨特的人民主權概念，重新定義了民主。美國是新帝國主義的典型代表，它將大眾的權力逐漸給遮蔽，使其被動享有憲法權利和程序保障，所謂人民的權力已經不成為民主的主要標準。在美國的現(xiàn)實民主實踐中，投票權與“民主”沒有什么關系。即使在“反恐戰(zhàn)爭”中，美國也讓人們認識到公民自由也不是民主的基本要求。說到底，美帝國主義關注的最重要的是資本霸權和自由市場。在布什政權時期，最透明的“民主”認同就是資本的統(tǒng)治，特別是石油的利益。但是當資本主義允許民主被限制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的時候，占有權和強制權之間的勞動分工使得這成為可能，也使得國家成為資本主義階級的重要機構?！百Y本主義剝削當然可以在經濟領域不受干涉地進行，即使所有公民在法律上是平等的，甚至在普選權條件下也是如此?！睙o論統(tǒng)治階級如何轉向“經濟”，如果超經濟強制力量掌握在一個真正民主的國家手中，那么資本將會受到很好的控制，使其不會任意進行擴張。

正是基于資本主義民主的這種虛假性以及民主在經濟和政治領域的分離，伍德提出要消除資本主義的虛假民主，重建真正的經濟與政治相統(tǒng)一的民主，也即是社會主義的民主。她指出，“社會主義方案的一個很重要障礙在于它需要的不僅是一個量的變化，不僅是選舉權的又一次擴展或者代議制對于行政權力的進一步干預，而是進行一次史無前例的新的民主形式的質的飛躍?！辟Y本主義只把民主限定在政治和司法層面，排除了民主的社會關系基礎，是對民主的否定，遮蔽了民主所展現(xiàn)的財產關系和權力基礎。因此，要建立真正的民主必須改變資本主義的社會財產關系，消除資本主義代議制民主帶來的消極影響，將工人階級等勞動群眾從資本主義的剝削中解放出來。既讓人民群眾在經濟領域能夠廣泛參與決策和管理，實現(xiàn)經濟民主，又能在政治領域實現(xiàn)人民主權，保障其合法利益。實現(xiàn)了政治與經濟統(tǒng)一的民主也是對“社會主義民主就是資本主義民主形式的簡單拓展”的否定，是社會主義的題中之義和目標。

第三，開展總體的反新帝國主義霸權的斗爭。進行反新帝國主義霸權的斗爭必須堅持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法，回到資本主義國家內部中分析。其一，要立足于世界民族國家特別是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內部聚集革命力量，形成有組織的革命力量，不僅要繼續(xù)鞏固和提升工人階級的力量，而且要整合其他被資本主義社會邊緣化的力量?！凹偃鐕胰找娉蔀榉促Y本主義斗爭的目標的話，那么它也可成為本地或本國階級斗爭的焦點。國家不但成為工人階級團結的力量，防止內部分裂，而且也可成為工人運動及其區(qū)域內同盟者的統(tǒng)一力量。同時，當每個國家都按照相同的破壞邏輯，那么每一國反對這個共同邏輯的斗爭便成為新國際主義運動最強大的基礎了?！眹页闪巳罕姸窢幍慕裹c，與資本比較，國家機器是較易見到和較集中的階級敵人，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和資本實現(xiàn)了同謀，因此，必須推翻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建構社會主義的國家機器。其二，要發(fā)動廣大發(fā)達國家的人民群眾。在工人階級和社會主義組織形式不能像以前那樣發(fā)展的情況下，任何有效的“反對派”仍然需要政治組織和堅實的社會基礎，這就需要廣泛發(fā)動人民群眾，讓深受資本主義剝削的人民群眾深刻全面地認識到自身的遭遇，并謀求自身的解放。當前發(fā)達國家的人民群眾已經有所決定，發(fā)動了很多群眾性的反抗活動，這反映了資本全球化帶來的對廣大發(fā)達國家人民群眾的剝削，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激發(fā)了他們的反抗意識。其三，要大力推進反資本主義的社會運動。全球資本影響著經濟、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生態(tài)等各個方面，加劇了資本主義社會乃至世界的分裂和矛盾，這就需要密切關注反戰(zhàn)和平運動、生態(tài)運動、反核運動、反種族歧視運動、女權運動等，在全球層面開展總體性的反資本主義運動。

五、簡評

作為“政治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伍德堅持了階級分析法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對全球化背景下的新帝國主義進行了分析，伍德的批判性分析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揭示了新帝國主義霸權下的政治邏輯和經濟邏輯的內在關系。根據伍德的論述，我們能夠認識到，隨著新帝國主義的擴張，資本主義的政治邏輯和經濟邏輯發(fā)生著重要的變化。一方面，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的迅速分離，使得資本能夠擴展到全球各地，跨越政治邊界；另一方面也造成了資本的經濟權力和政治權力之間日益擴大的差距。新帝國主義的純經濟剝削超越了國家邊界，通過經濟手段進行資本積累，“資本主義的經濟和政治關系中最與眾不同的地方不是資本需要政治力量的無限積累，而是經濟力量使自身與直接的政治強制相分離的獨特能力。資本主義的經濟領域擁有自己的強制形式，它們使剝削和資本積累不需要直接依賴于超經濟力量”。因此，新帝國主義的經濟霸權可以超越直接的政治力量或領土空間的界限，新帝國主義推動的資本擴張也取決于這種分離。

第二，揭示了在新帝國主義霸權之下，資本主義的民主已經喪失了其真正內涵，淪為了帝國霸權的統(tǒng)治工具。現(xiàn)在的資本主義民主只剩下軀殼，成為純粹的形式民主。資本主義民主本質上是“代議制”民主，這是由資本主義社會的龐大和復雜特性決定的，因為在這種社會中，必然會有一部分人承擔公共責任，另一部分人從事個人事務，從而也必然因為社會財產關系的不同導致階級的分化和社會的異化，這也是馬克思意義上的走向自由的必然階段?！按h制民主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盡可能地讓大眾遠離主權，與真正的權力行使保持距離，而這些權力仍然掌握在精英的手中?！边@里的中心問題不是直接民主和代議民主形式上的區(qū)別。關鍵問題是如何在“人民主權”的背景下維護精英統(tǒng)治。資本主義“民主”已經與經典的“人民統(tǒng)治”概念有了較大距離。在帝國霸權背景下，資本主義的“代議制民主”越來越脫離人民的需求，遠離人民的政治生活，喪失了其人民主權意蘊，淪為統(tǒng)治階級的工具。以美國為代表的新帝國主義從來就沒有讓人民大眾掌握主權和實現(xiàn)民主，而是不斷地實施資本的全面操控，從教育、醫(yī)療、文化、工廠等各個領域滲透其意識形態(tài)，妄圖將大眾整合進其統(tǒng)治體系中，認同資本主義的民主、生產方式和統(tǒng)治方式，遮蔽勞資矛盾，消解大眾的反抗意識，實現(xiàn)其政治、經濟和文化霸權，而大眾淪為了資本實現(xiàn)超額利潤、被任意宰制的工具和對象。

第三，揭示了全球資本和新帝國主義霸權都不能脫離民族國家存在，反而要更加依賴民族國家。全球資本與民族國家是一種矛盾和復雜的辯證關系。在全球化時代，全球資本不是依賴于某種無處不在的神秘力量，而是非常具體的權力集中，這種權力就是由民族國家決定的?！皣以诋斀袢蛸Y本主義環(huán)境下，甚至或許可以說特別是在當今的全球資本主義環(huán)境下，是資本主義力量的最集中體現(xiàn)，且資本帝國所依賴的正是一個多元國家體系?！比蛸Y本對區(qū)域國家的依賴可能是其最大的弱點。全球化經濟的后果是國家更多地參與經濟循環(huán)的管理，資本變得更多地依賴于許多地方國家體系的經濟組織。為了管理全球經濟，資本不僅需要帝國中心的政府，也需要構成全球體系的多元地區(qū)政府?！暗蹏詸嗄壳氨纫酝魏螘r候都更加依賴于一個由諸多的地方政權組成的有序的體系，而全球經濟霸權則依賴于保持對維護全球經濟的諸多國家的控制?！毙騪 2-3）即使是美國依靠大規(guī)模的軍事力量對世界進行霸權掠奪，也需要相關國家提供基本的支持，因此，像美國隨意運用軍事力量進行霸權活動是一種非常愚蠢的手段，完全不適合為資本積累提供日常的法律和政治條件。

資本主義是一種無政府主義制度，在新帝國主義階段，由市場規(guī)律決定的資本全球性擴張成為必然趨勢，并不斷瓦解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但是帝國霸權又需要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和可預見性，民族國家可以通過一系列的超經濟手段（法律、軍事）保證這種穩(wěn)定性和可預見性，從而支持資本主義財產關系，保障資本的擴張、積累和增殖?！皣抑谫Y本，特別是之于全球化形式的資本更為至關重要。全球化的政治形式不是一個全球的政權而是一個‘多國’的全球系統(tǒng)，而‘新帝國主義’正是在資本不斷擴張其經濟勢力，但維持這種勢力的超經濟力量卻日益受到限制這樣一種復雜而矛盾的關系中得以形成的。”導言p4）雖然控制資本主義經濟的國家組織頑固地堅持下來，但這并不妨礙資本主義擴張范圍遠遠超出國界。因此，民族國家仍然是全球資本唯一不可或缺的“超經濟”工具。在國民經濟和民族國家的層面上，資本主義的占有與維持其所需的超經濟力量之間的復雜關系是相對簡單的，但充滿了矛盾?！坝幸环N或多或少清晰的分工：資本占有，即‘中立’國家強制執(zhí)行財產制度，無產者則是資本的純經濟占有權力所依賴的對象。但是，隨著資本擴張其地域范圍，這種聯(lián)系變得越來越復雜，而且仍然取決于當?shù)睾偷貐^(qū)有限的行政和執(zhí)法權力。”因為一方面，資本的擴張是可能的，因為它可以以任何一種社會形式都無法做到的方式從政治主權中脫離出來；另一方面，這使得資本的經濟霸權得到領土國家的支持成為可能和必要。這意味著全球資本和新帝國主義既需要脫離領土國家的限制，又要依賴于領土國家的支持，這充滿著無法調和的矛盾。

我們必須要指出，伍德對新帝國主義的批判還存在著幾個需要進一步展開分析的問題。其一，資本主義從誕生之始就是政治與經濟分離的，而且一直處在轉型中，舊帝國主義和新帝國主義本質上是一致的，只是實施霸權的側重點不一樣，不能將資本主義政治與經濟的分離當作新帝國主義的獨特特點，而伍德過于強調政治與經濟的分離，忽視對資本主義在不同發(fā)展階段特點的分析。其二，伍德對資本全球化中的民族國家的分析非常矚目，但是對民族國家在全球化中功能變化和未來的發(fā)展趨勢的分析還不夠充分。在伍德看來，民族國家既作為資本的導流器，也作為反抗新帝國主義霸權的重要平臺，但是民族國家畢竟是國家發(fā)展形態(tài)中的一種，而且必將隨著階級的消亡而消亡，應該要看到全球資本對民族國家的沖擊確實存在，民族國家的一些功能確實受到全球資本的影響，其最終走向衰落也是歷史的必然。正如奈格里和哈特指出的，作為全球主權形式的帝國無處不在?！鞍殡S全球市場和生產的全球流水線的形成，全球化的秩序、一種新的規(guī)則的邏輯和結構，簡單地說，一種新的主權形式正在出現(xiàn)。帝國是一個政治對象，它有效地控制著這些全球交流，它是統(tǒng)治世界的最高權力?！毙騪1）它的主要癥狀是民族國家主權的衰落及其對經濟和文化交流的調節(jié)能力日益缺乏，而且隨著跨國公司的成長，以及生產和流通的全球性，國家職能和國家權力已經被有效地轉移到其他層面和領域。其三，伍德對資本主義民主的分析確實具有力度，充分揭示了資本主義民主的虛假性及其充當?shù)囊庾R形態(tài)功能，但是忽視了資本主義民主對構建新型的社會主義民主的重要價值，應該說，資本主義民主的形式和內容都有其獨特性和價值，是人類政治文明發(fā)展中的重要成果，社會主義民主的建立也要汲取資本主義民主的合理形式和內核，充分擴大社會主義民主的人民性，實現(xiàn)經濟民主和政治民主的統(tǒng)一。

總之，伍德揭示了21世紀新帝國主義的霸權及其帶來的后果，闡釋了資本全球擴張所帶來的一系列矛盾和問題，并對超越現(xiàn)有的新帝國主義提供了重要的啟示，這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當代資本主義，豐富和發(fā)展列寧的帝國主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