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冉冉

（臨沂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臨沂 276005）

山東在先秦時期是齊魯兩國的故地，有著悠久的歷史底蘊和深厚的文化基礎(chǔ)，重視教育和文化傳承，同時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在古代中朝之間的政治交流和貿(mào)易往來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明朝時期，因為地理位置的鄰近，文化、生活習俗的相仿，朝鮮對儒家思想的尊崇及中朝之間傳統(tǒng)的政治關(guān)系、頻繁的經(jīng)濟貿(mào)易交往，加之戰(zhàn)亂、災荒等偶然事件的發(fā)生，此一時期移居朝鮮的山東人并不在少數(shù)。這些赴朝山東華僑華人是中國移民史上的一個特殊群體，他們在朝鮮一直保持移（遺）民的身份，對故國一直懷有深深的眷戀和深刻的懷思之情。宋代理學家張載指出：“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系世族與立宗子法?！币蛏钍苋寮易诜ㄓ^念的影響，這些山東華僑到朝鮮后仍保持世代修譜之風，設立宗祠，以為祭祀祖先之所，提醒后世子孫時刻牢記祖先功業(yè)，恪守祖訓，遵守以儒為業(yè)的家族教育理念，謹守世代相承的家族文化精神。本文以明代赴朝山東華僑華人的家族文化傳承為研究視角，分析這一來自儒家思想發(fā)源地的移民群體以及儒家傳統(tǒng)文化在他們遠赴海外時產(chǎn)生的深遠而一脈相承的影響，選取這一群體中的典型代表進行專門考察，展示他們懷思故國、追念先祖的種種行為，展現(xiàn)他們對祖國的深厚感情，同時說明中華文化之于朝鮮半島的影響，證明明代依然是齊魯文化走出去的重要時代。

一、家族祭祀

明朝末年，為清兵所擄獲的濟南庠生王以文、臨朐庠生馮三仕、瑯琊進士鄭先甲等九人先后被執(zhí)送沈陽或北京，為充當人質(zhì)而留居中國的朝鮮昭顯世子和二王子鳳林大君擔任管下。在朝鮮質(zhì)子被釋放回國后，此九人不愿屈從于清朝的統(tǒng)治，毅然隨同質(zhì)子到達朝鮮。他們避居朝鮮后，始終保持明朝臣民的氣節(jié)，被稱為“九義士”。九人之中的山東籍移民多出身仕宦家族，到朝鮮后，繼承家族傳統(tǒng)，自然會十分重視宗族建設，所以這些赴朝移民幾乎每家都建有奉祀祖先的家廟祠堂。純宗二十五年（1825 年），赴朝馮氏后裔建立祠堂。馮三仕五世孫馮學祖諏議諸族，以三仕罔仆東蹈之節(jié)義，有辭后世，而為東遷氏族始基之祖，別立祠宇。五世孫馮述祖奉祀，于每歲率宗人一祭。純宗三十四年（1834 年），馮憲祖編成《庠生公年譜》二卷。1936 年，因馮氏先祖遷墓，馮三仕八世孫馮鶴淳作《先墓遷奉后宗約序》，文中稱：“吾馮氏舊以大明縉紳之裔，適當崇禎末清虜之亂，帝殉社稷，而堂堂華夏盡入薙發(fā)左衽之域矣，于時我八世祖考庠生公諱三仕懷臥薪嘗膽之心，誓不共戴一天，而弘光乙酉陪從鳳林大君而東渡，期圖庶復消息，皇天不佑，孝廟賓天，大計瓦解，公亦赍恨而卒，雖未伸大義于天下，然其素所蓄積也，足以質(zhì)神俟百而無愧，是則天下人大同共義也。至于東土之人稱我以皇朝忠烈之子孫，莫不愛之惜之，是則吾一門感慕私幸也……余年及弱冠，先考命戒曰：先事之未遂，最是憾恨者，后日若得紓力，先謀先事，后為身計，是所深望于汝者?！蔽闹性敿氂涗浟笋T氏移居朝鮮的緣起經(jīng)過，為后世追慕先祖、了解家族源流留下了生動記載。

孔子后裔孔紹自奉使高麗，留居于此，入居高麗水原中逵面九井村。他在水原建闕里廟，供奉孔子像?！独畛趯嶄洝酚涊d：“孔圣后裔之東來者，居于水原之中逵面九井村，有圣人之廟焉，即故大司憲孔瑞麟，最其中宦高名聞之人也，其后孫徙居龍仁都憲墓下，今番因收用思之，問于泮堂，使之考奏矣，事實果然?！背酥?，赴朝化氏始祖化明臣的墓碑位于晉陽郡鳴石面南星里，赴朝濟南王氏始祖墓位于楊州郡真干面，這些亦是各自家族祭祀的地方。祭祀場所包括了墓地、廟宇、祭堂、祠堂、碑刻等多種形式，充分體現(xiàn)出赴朝移民后裔對家族祭祀的重視。

二、編撰家譜、族譜

赴朝山東移民的后裔通過修撰家譜、族譜來增強家族凝聚力，同時亦是為免后世忘本，以修譜作為其追根思源、懷戀故土的重要形式，因而他們編纂家譜、族譜，不僅是家族延續(xù)的需要，而且突出了修譜的政治作用。

洪武年間奉命出使而留居朝鮮的明代開國功臣、禮部尚書史繇是山東青州人。赴朝之后，明太祖諭令高麗恭愍王以國賓待之，史繇遂定居京畿道坡州郡月籠面葦田里，是為朝鮮史氏始祖。青州史氏后裔在《青州史氏世譜》中詳記其家族源流和家族成員發(fā)展情況。除此之外，史氏所修族譜還包括：1852 年的壬子譜、1864 年的甲子譜、1899 年的己亥譜、1911 年的辛亥譜、1931 年的辛未譜和1961 年的辛丑譜。赴朝瑯琊鄭氏兩次刊行族譜，分別為1811 年的辛未譜和1981 年的辛酉譜。

臨朐馮三仕自跟隨鳳林大君來到朝鮮，其后世遂在朝鮮繁衍生息。1835 年，馮三仕五世孫馮憲祖恐后世忘本而修成《臨朐馮氏世譜》，由赴朝濟南王氏后裔王德九為之作序。其后，在1864 年、1936 年、1960 年、1973 年和1989 年，馮氏后人又多次修譜。古朝鮮族譜與中國族譜不同的是重外裔，即有較多對于婦女的記載，尤其是女性的夫家，如有出仕的情況，一并被記入。馮三仕十世孫馮榮燮于1989 年修成的《臨朐馮氏族譜》則保留了中國族譜的特點，即女性是作為丈夫的附屬而出現(xiàn)的。從族譜的內(nèi)容上來看，不僅詳載世系傳承，還增加了馮三仕等人的傳記資料。

《臨朐馮氏族譜》的體例與中國內(nèi)地的族譜略同，有譜序、世系源流圖、先墓位置圖、行列字表、源編、流編等內(nèi)容。族譜的修撰，不僅是記錄世系，而且興孝悌、成禮讓，更借此強調(diào)修身齊家治國的道理。修譜旨在弘揚孝道，表達人們的尋根意識，這顯然是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馮三仕五世孫馮憲祖曾經(jīng)說過：“純忠懿烈，祖先之謨也；發(fā)潛闡幽，子孫之責也。述其事而承其謨，忠君孝父，世世無墜。”只是在這些移民后裔身上，修譜以尊祖敬宗的目的比起國內(nèi)人修譜來說，更多了一層含義?！白陨矶?，自家而國”，宋儒修齊治平的思想對他們的影響是很大的，正如同馮三仕五世孫馮學祖在為1864 年所修的《臨朐馮氏世譜》作序時所說：“我五代祖考庠生公，以中朝縉紳之裔，當清虜之亂華，罔仆渡東，于今二百余年。而子孫之延蔓，實由于庠生公一身得保先勛，不薙發(fā)而服先王之服也。不肖懼滄桑余生派系散亡，不知爾我為何人，因舊譜而庠生公以上六世并為記焉，合為源流之譜。源者，原載舊譜，而流者，記其流來東土之派也，此豈非存之于既亡之后，而聚之于相失之余乎？念祖宗一脈不忍永絕，偷生海隅遂使有后，至今猶云皇朝人者，庠生公之志業(yè)也。修補源流之譜，繼述祖先之志，先府君之功也。嗚呼！是有譜而后知有吾臨朐馮氏，知有馮氏而后知有皇朝。使東土之人誦詠神皇恩德，則君親之泯滅于斯復顯，庠生公之懿烈，將有稱于天下萬世也?！弊遄V的修訂，既是為使后世不忘本源，又是為使后世不忘故國。修譜崇本以維持世教是明朝時期重要的宗族思想，這一思想亦為此一時期移居朝鮮的山東華僑華人所繼承。

三、傳承文脈

明代赴朝山東華僑中有一些出身官宦之家，為名臣將領(lǐng)或讀書人之后，比如九義士之中的王以文是崇禎名臣王楫之孫，鄭先甲是嘉靖年間吏部左侍郎鄭文謙曾孫，崇禎年間的進士，到朝鮮后曾擔任過朝鮮人的漢語教師，馮三仕是臨朐馮氏這一名門望族之后。優(yōu)越的家庭出身為他們的成長提供了有利的條件，長輩們?yōu)槿?、為官、為學的經(jīng)歷亦對他們造成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些具有一定文化基礎(chǔ)和知識背景的山東移民赴朝之后，重視教育、文脈相承，其后世子孫多有著述傳世，如濟南人王以文的后裔王德一著有《榛苓錄》和《明承傳家錄》，王德九著有《皇朝遺民錄》和《皇明遺民譜》，王俶說著有《朝宗巖故實年表》；瑯琊人鄭先甲的后孫鄭錫一則有《朝宗巖圖》；臨朐人馮三仕的后裔馮學祖著有《冽泉直中錄》《東溟稿》及《皇朝遺民譜》等，馮憲祖編撰了《庠生公年譜》和《臨朐馮氏世譜》，馮世周著有《風泉集》，馮榮燮更是組織編寫了《大明遺民史》《朝宗巖文獻錄》《九義士傳》及《朝宗巖與九義士》等著述，這些著作大多是赴朝移民后裔為追思故國所作，同時亦為儒家思想在朝鮮的傳播和中華文化的傳承做出了特殊的 貢獻。

四、成立宗親會與明義會

1968 年3 月19 日，九義士之中的臨朐馮氏、杭州黃氏、瑯琊鄭氏和濟南王氏四姓后裔成立了“九義士子孫親睦會”，該親睦會主要由山東籍移民后裔組成。在此之前，四姓后裔均各自設有宗親會，韓國臨朐馮氏宗親會曾述及祖先避居朝鮮的情況：“1645 年即明亡翌年，東渡朝鮮后，至今已達十余代。”此外，赴朝青州史氏、麻氏與化氏后裔等均在韓國設有宗親會。

1981 年4 月23 日，朝宗巖大統(tǒng)廟祭享后，赴朝移民后裔發(fā)起了成立明義會的倡議，5 月30 日，明義會總會正式創(chuàng)立?！俄n中文化志》1981 年6 月號以《中國名門后裔共同成立明義會》為題報道了此事。

韓國“明義會”是一個由明代援朝征倭將領(lǐng)和明末九義士的后裔共同組成的民間團體，不僅完成了許多與明移民事跡相關(guān)的資料整理與編輯工作，且至今仍在舉行祭祀活動。

宗親會和明義會這些活躍于朝鮮社會的民間團體是移民后裔們?yōu)樽匪脊蕠?、緬懷先輩而建，它們的存在和一系列相關(guān)活動的舉行無疑增強了移民后裔間的凝聚力。作為赴朝山東華僑華人中的典型代表，臨朐人馮三仕十世孫馮榮燮幾經(jīng)努力，終于在自己古稀之年得以親赴故土尋根問祖，不僅完成了先輩們的遺愿，而且為明移民“忠義”精神在中韓兩地的傳揚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五、故土尋根

馮榮燮畢生從事全世界馮氏的尋根運動，自他得知韓國馮氏的族源是山東臨朐馮氏后，就一直尋找機會，希望能重回故鄉(xiāng)、尋根問祖。在《〈尋根〉運動之由來和經(jīng)驗記》一文中，他寫道：“（先祖）因當年兵荒馬亂之時，倉促東渡來韓，不克將族譜攜帶同行，以至今日，只知為臨朐馮氏，應屬中國臨朐馮氏之一分派?！睅捉?jīng)周折之后，終于在1991 年7 月，得以赴臨朐尋根認祖?；仨n國后，馮榮燮集分散于世界各地的馮氏人物和資料，撰寫了百萬字的《馮氏大同譜》，次年又撰寫了《馮氏大同譜續(xù)篇》，1993 年撰成《韓國人尊周思想》一書。而他所編撰的《大明遺民史》《朝宗巖文獻錄》《九義士傳》等著作，匯集了朝鮮實錄、檔案史料、文集筆記、家譜族譜中與赴朝明代移民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收錄了朝鮮王朝為尊周思明而建的大報壇、朝宗巖、萬東廟、宣武祠等相關(guān)資料，是關(guān)于明代移民問題的系統(tǒng)資料匯編，為移民后裔追根溯源留下了珍貴的文字資料，在文化傳承方面對朝鮮社會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馮榮燮“以東來義士之裔，念斯義之將泯也，乃出私財、募義捐、謀有志、申當局，而保御筆、建帝廟，復享三皇，從享十賢九義，以每歲陰三月第三日曜日，四方之士誠薦牲幣，為瞻仰依歸之所。而既而又憂遺跡之泯沒無傳，關(guān)三皇之文獻一括搜輯成編，名曰《朝宗巖文獻錄》，原續(xù)二集，已刊行于世”。 正是因馮榮燮之力，使得在社會紛亂之際，“王春一脈獨寄于朝宗”。朝鮮學者金容肅贊其“畢生慕華”，認為自朝宗巖創(chuàng)設后，“其間雖有李華西、金重庵、柳省齋、柳毅庵、任全齋、崔勉庵、柳恒窩、李錦溪等諸先生之崇慕守護而維持保存，然及至島夷猖獗之日，強壓毀撤，闕享者久……乙酉光復后，馮義士云孫鶴隱榮燮氏，經(jīng)年閱歲，東奔西走，左周右旋，募得四方多士贊助，尸其事，董其役，而戮力重建，煥然一新，況追配以清陰金尚憲、花圃洪翼漢、林溪尹集、秋潭吳達濟、遼東伯金應河、孤松林慶業(yè)、尤庵宋時烈、梅竹軒李浣、華西李恒老、毅庵柳麟錫等韓國文武十賢之位，非徒竭精于崇奉之節(jié)，效誠于享祀之儀，始終一貫，如恐不及而已”。

這些赴朝山東移民的后裔重視宗族建設，以建祠立廟的方式奉祀祖先，通過編撰家譜族譜與史書以追根溯源，成立明義會和宗親會以增強移民后裔間的凝聚力，臨朐人馮三仕的后裔馮榮燮則親赴故土以尋根問祖，并于其時特作述懷詩二首，其詩《拜祖鄉(xiāng)》中寫道：“我祖東渡四百年，遺孫十代拜鄉(xiāng)先。同根宗族相逢樂，臨朐富亭恨未傳。清狄當時欺我族，皇明厥后在朝鮮。愿歸故國無窮夢，但愿完成不死前?！绷硗庖皇住冻趲r》詩則道：“尊王黜霸本心仁，先圣垂教皆亦然。扶弱抑強誰有是，傷今感古我能先。渥恩千載光民頌，施援當年昭史文?；貞浕拭骱问略冢趲r上聞悲鵑。”其中表達了對故國故土的深厚感情。

宋代以降，隨著科舉制的不斷發(fā)展和士族門閥制的日漸解體，社會中以詩書傳家、以科舉入仕的官宦家族逐漸增多，這一新型的士大夫階層不僅對當朝政治產(chǎn)生重要影響，而且在家族傳承與宗族建設方面表現(xiàn)出與以往不同的特征，他們著力通過修建宗祠、修撰家譜族譜、設立家訓家規(guī)、舉行祭祖活動等手段，增強家族凝聚力，擴大家族影響，加之宋代理學的興盛，格外強調(diào)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觀念，“宗族”的概念在這一時期得到加強。正如蘇軾所說：“今欲教民和親，則其道必始于宗族。”宋代尊祖敬宗的家族文化為明代所繼承，這一傳統(tǒng)在赴朝山東移民及其后裔身上同樣得到體現(xiàn)，而且因為他們身處異域，特殊的處境使他們的宗族建設行為擁有了更加特殊的意義，即已不僅僅局限于一個“家族”的層面上，更多地凸顯出對于故國的懷念和眷戀之情。他們通過各種形式表達對先祖的追思與祭奠，表達對故國的崇敬與緬懷。其中既有建壇立廟奉祀祖先，又有家譜、族譜與史書的編撰；既有明義會與宗親會的設立，又有親赴故土尋根之舉?？梢哉f，正是依靠幾代赴朝華僑華人的共同努力，才使得奉祀明朝皇帝和九義士的活動保留至今，使得“皇朝人子孫”“大明遺民”這樣的稱呼傳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