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內蒙古藝術學院 美術學院 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
“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焙蔂柕铝值倪@句詩飽含溫情與哲思地描述了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本質與追求。獲得生存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所有生物的最本能要求,也是人類開展一切生產生活活動的基礎保障。對于人類文明社會的發(fā)展方向和終極目標而言,實現生存顯然是遠遠不夠的。如何能在生存的“勞績”中升華出生活的本真與生命的尊嚴,是人類的不懈探索與永恒實踐。在此過程中,“家園”作為人類重要的情感需求與社會生活的產物,對人的身份認同與價值實現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可以說,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也是人類家園的構建、經營和傳承的歷史,同樣也是家園意識生成、發(fā)展與回歸的歷史?!啊覉@意識’不僅包含著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關系,而且涵蘊著更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詩意地棲居的存在真意?!痹诓煌貐^(qū)與民族之間,“家園”的表現形態(tài)不盡相同,但對自我歸屬的認同、自身價值的實現與自在狀態(tài)的追求的家園意識與家園情懷是相同且相通的。對于蒙古族而言,深受游牧文化影響而形成家園意識,更加體現出濃厚的“詩意”,彰顯了獨特的“詩意棲居”內涵魅力。
對于每個人來說,家是最原生的生存、生活及發(fā)展的空間歸屬與情感依托,其含義也是十分豐富的,包括居所、家人,乃至家鄉(xiāng)、家園。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對于家的理解與創(chuàng)建也有著不同的表現,但對家的依賴、珍視與營造卻是大體相同的。在蒙古族文化語境中,家的表現形態(tài)與內涵所指除了體現著普遍意義和價值之外,更多地彰顯了蒙古族特有的理念闡釋和功能訴求。
在游牧生活中,家的含義不僅只是居住場所——蒙古包,更大程度上體現的是大自然所賜予的提供生產生活資料的物質保障與自然世界所蘊含的給人以自我實現精神滿足的內心慰藉。與農耕定居生活方式不同,游牧民族的居所并不是固定不變的,而且由于草場承載及交通條件的限制,家庭規(guī)模不及農耕家庭龐大,家族成員之間的交流與聯系也不及定居方式那樣便利與頻繁。但是,游牧的流動性并不會造成“家”的動搖與流失。在蒙古族的家文化中,對家人、家庭、家園的情感是不因空間位置的移動而消減的,反而因游牧生活的特殊需要更加強化了家的重要性,使其成為蒙古族文化的集中反映與生動表達。
從狹義上講,蒙古包就是蒙古族人們的家,它的選址與設計、搭建與搬遷、裝飾與修繕,乃至蒙古包里的日常生活,都是游牧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蒙古族圖案參與度最高、表現力最強的環(huán)節(jié)?!皾h民族把自己的住宅叫作‘家園’,因為‘家’后面總跟著個‘園’,蒙古族的習慣說法是‘家車’,因為家后面的確跟著一溜車。”(蒙古包的設計與制作完全遵循了易搭易拆易運的原則,一輛勒勒車或幾匹馬、幾峰駝就可運走,真正適應了游牧生活的需要。蒙古包是游牧民族智慧的結晶,可以說,正是蒙古族自覺地讓“家”不斷流動,才實現了草原的穩(wěn)健生長與長久繁榮。這也正是游牧文化中“家”的更為廣義的內涵,也是蒙古族家文化中的核心——以自然為家?!疤焖岂窂],籠蓋四野”,以天為帳,是對“自然之家”的最好注解。雖說蒙古族的居住之家只是局囿于幾平方米的蒙古包,并無農耕院落的“家”“園”相連,但是在他們的家園意識中,蒙古包是家,蒙古包坐落的廣袤草原同樣是家,是更為高貴、更需崇尚的生命家園與精神家園。因此,生活在大草原上的蒙古族,家園的含義早已超越了日常起居的住所,而是拓展到了藍天綠地的自然世界,升華為一種廣闊宏大、穿越時空的家園情懷。
蒙古族是追求詩意的民族?!稗r業(yè)社會在社會內部以倫理道德(有的通過宗教)為綱營建一種教化境地,而在游牧社會,則是用詩歌、舞蹈、音樂、說唱營造一種詩化境地,也就是藝術境地?!保ㄔ娨鈳Ыo人的美好意境與心靈共鳴,往往能激發(fā)人們在惡劣自然環(huán)境中的生存能力,增添平淡生活中的趣味與感動,提升生活品質與生命質量。而這些,又恰恰是游牧民族時刻面對和急需改善的。因此,詩意在蒙古族文化中是核心品質與表現靈魂,在蒙古族藝術中產生了深遠影響,發(fā)揮著精神塑造與特色彰顯的重要價值。
蒙古族民歌、舞蹈、說唱等表演藝術,用流動著的藝術語言鮮活地展現出表現生動、形式明快、特色濃郁的藝術魅力,讓人切身感受到其中蘊藏的詩意內涵,營造出詩意盎然的藝術氛圍,帶給人有如詩情畫意般的藝術享受。而類似于蒙古族圖案這樣的造型藝術,除了在表現過程中帶給人們(包含創(chuàng)作者與受眾)詩性的精神滿足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意義。作為具有表現持續(xù)性的視覺藝術,蒙古族圖案在廣泛的日常運用中,長久地散發(fā)令人陶醉的詩意韻味,不斷構建起蒙古族生活的詩化精神大廈,感染著生于此、長于此的每一個人,世代傳承著蒙古族特有的詩意情懷。
“游牧社會的文化塑造的重要方法就是加大詩化的濃度,詩化的元素是自然美和愛情?!睂⒆匀恢琅c愛情之美融入游牧文化中,文化內涵就會凸顯詩意品味。而自然與愛情,正是蒙古族文化中最為豐富的表現主題,也是蒙古族藝術中形式最為多樣、內涵最為深厚的素材來源?;谌绱说锰飒毢竦奶烊粌?yōu)勢,蒙古族文化、藝術,乃至民族性格與民族精神中飽含詩意并恣情釋放,讓勞頓艱辛的游牧生活因詩意而充滿希望,使單調凡俗的日常生活因詩意而漾溢激情。蒙古族“流動”的生活狀態(tài)非但沒有顛沛之感,反而因此更加突出地體現了“詩意棲居”的和諧圖景,彰顯蒙古族文化中家園情懷的獨特魅力。蒙古族圖案就是“詩意”表達最直接、最活躍的因素。
蒙古族圖案的原生意義,在于表達人對自然萬物的崇尚之情,對“長生天”的感恩之意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之愿,集中體現了蒙古族圖案原始思維的表達理念與表現方式。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民族藝術的審美方式與審美功能也發(fā)生了變化,逐漸從最初的精神滿足轉向裝飾意味愈加濃厚的實用性需求,實現了圖案涵義與圖案功能的當下轉化。
蒙古族圖案的最初形成與應用,最重要的功能是表達原始崇拜和祈愿祝福之情,具有濃郁的“原始藝術”特質。朱狄在《原始文化研究》中指出:“裝飾往往具有護符的意義,其功效不在于美而在于防止巫術的傷害?!痹谏a力低下,思想尚未開化的原始社會,人們通過把對自然的感恩與祈求進行符號化表達來滿足生存的希望,成為蒙古族圖案在游牧生活中的最重要“功效”與意義。同時,在精神訴求的持續(xù)表達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蒙古族圖案的審美取向與審美標準,使其成為內涵彰顯與形式美表現相輔相成的視覺符號藝術。隨著生產力不斷提高、生活方式顯著變化以及多元文化的深刻影響,蒙古族圖案的當下表達除了寓意內涵的繼承,更大程度上是其外在裝飾意味的體現。
裝飾,即在物體表面加以附屬物,從而達到美化的作用。從概念可以得知,裝飾是純粹對外在形式的改造,其目的就是提升美感,增強視覺效果。作為日常生活中的裝飾元素,蒙古族圖案在滿足人們精神需求的同時,也在裝點美化著蒙古族人們的家園。游牧文化中的財富觀影響著蒙古族的造物理念、待物態(tài)度及用物需求,只要有可能,生活所需用品皆會加以圖案裝飾,以此來表達對物品的喜愛與珍視之情。正因如此,可以說蒙古族的家園就是圖案的世界。也正是這些內涵豐富、表現生動的蒙古族圖案,營造出了蒙古族和美安詳、諧趣浪漫的詩意家園。
蒙古族圖案所體現出的裝飾意味,具有以下兩方面意義。首先是詩化氛圍的營造與濡染,使蒙古族家園處處詩情勃發(fā),詩意盎然。蒙古族圖案的表現題材是自然,表現方式也是自然的,而自然“不僅是指物理的真實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更指一種生存審美狀態(tài),一種詩意境界,一種文化理想……”自然本身就是充滿詩意的,以自然為靈魂的蒙古族圖案,用視覺化的直觀呈現裝飾著生活環(huán)境和日常用品,大到蒙古包、家具,小至盅碗、首飾,在蒙古族圖案的絕美裝飾下,全方位立體式地浸潤著蒙古族的家園空間,煥發(fā)出整體性的詩性魅力,極大地補充與調劑了游牧生活中的孤寂與貧乏,并激發(fā)了人們對詩意生活的自覺追求。也正因如此,才得以實現游牧生活的“詩意棲居”。
第二方面意義是通過蒙古族圖案的裝飾功能,達到“家園”的建構、認同與回歸。這個“家園”既是空間之家,也是精神之家??臻g之家與精神之家是每個民族、每個人的生存之基與生命之魂,體現的是人類家園意識的本體意義與內涵延展。空間之家是“家園”的基礎,精神之家則是更高層次的追求,具有更為深遠的意義和更具人性的價值。在生產生活方式發(fā)生巨大變化的當下社會語境中,蒙古族的空間家園已經不再具有純粹的原生樣態(tài)了,但對于家園情懷的思念與追求,隨著現代生活離傳統(tǒng)模式的漸行漸遠,而變得越來越強烈?!坝纱硕纬傻娜说男撵`問題日益突出,其中特別會感到在家鄉(xiāng)與城市之間‘決裂與選擇’的雙重痛苦,因而精神渴望便愈加強烈?!泵晒抛鍒D案在體現著身份認同與群體回歸的價值的同時,也在通過裝飾效果的呈現為精神家園的營建產生積極作用。蒙古族圖案在當下社會語境中的運用,以充滿詩性的藝術品質感染著遠離傳統(tǒng)生活的人們,從而在“空間離鄉(xiāng)”的遺憾與無奈中,力求實現詩意的“精神返鄉(xiāng)”。這就是蒙古族圖案裝飾意味之于“詩意棲居”的當下意義。
“據我們所知,世界上任何民族,不論其生活多么艱難,都不會把全部時間和精力用于食宿上。生活條件較豐實的民族,也不會把時間完全用于生產或終日無所事事,即使最貧窮的部落也會生產出自己的工藝品,從中得到美的享受,自然資源豐富的部落則能有充裕的精力用以創(chuàng)造優(yōu)美的作品?!辈浑y看出,追尋美、創(chuàng)造美和享受美是每個時代、每個民族共同的生活追求,是人類充分展現生活情趣和生命活力的重要內容。作為形式美的典型表現,圖案藝術集中反映人們發(fā)現美、表現美和感受美的天性與智慧,并在審美活動中不斷構筑起人類美好的精神家園。
蒙古族圖案構建起的精神家園,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社會語境中,有著不同的路徑與變化,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個過程:圖騰崇拜的信仰追求——圖案形式的審美滿足——家園建設的心靈歸宿。每個過程之間并無明確界限,也會有部分內容重合,形成循環(huán)路徑。蒙古族圖案的原生意義在于表達一種堅定虔誠的信仰追求,可以理解為圖騰崇拜。雖然是重要的裝飾元素,但是在圖案產生初期,裝飾性并不是占主導地位的?!凹y飾絕不是毫無象征意義的純美術作品,而是含有相當復雜的深層含義的象征符號。并且,通常來說,這種象征意義不是在后世加上去的,而是在該紋飾誕生的第一天就被賦予的?!睂γ赖淖非笫侨祟惏l(fā)展的必然選擇,而“美”則是建立在生存得以保障的基礎上。因此,面對游牧生活中的種種困境與不測,以及獲得生活資料的感恩與欣喜,在自身能力不足以抵抗外力和抒發(fā)情感時,蒙古族圖案表達出的祈求與崇敬之愿作為精神力量的補充,完成了蒙古族對自然世界的圖騰崇拜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
隨著生產力的逐漸提高,蒙古族與自然世界的相互關系也變得更趨平等,更加和諧。蒙古族圖案經過長期的信仰表達與實踐應用,逐漸成為獨立、成熟的裝飾手段,形成了具有深厚內涵的程式表現和特色鮮明的審美體系。蒙古族對自然世界的不斷適應與把握,強化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使得蒙古族圖案重于表達對自然崇拜的信仰追求和對吉祥美好的虔誠祈愿,根據現實生活的實際需要,變化為以圖案形式為表現重點,用形式美感構建圖案審美空間,以此來滿足蒙古族長期形成的對蒙古族圖案的內涵與形式的雙重精神需求。不同于其他表演類藝術形式,蒙古族圖案自產生初始,在表達信仰追求的同時,就以其表現直觀形象、易于大眾接受、傳播效果顯著等特點成為蒙古族人們日常生活中接觸最為頻繁的視覺元素,形成了抒發(fā)民族情感、彰顯民族特色的文化空間景觀,時刻熏陶著生活于此的人們,對蒙古族圖案及其構建的空間產生無意識的視覺依賴與審美慣性。
蒙古族圖案帶給人們的審美滿足,可以從兩個方面得以體現。一是蒙古族圖案因對人視覺感官的滿足而產生心理慰藉。如果說表達圖騰崇拜是人們運用蒙古族圖案的初衷的話,那么因“悅目”而“賞心”則成為蒙古族圖案發(fā)展到以形式美為主導新階段的價值體現。形式美作為裝飾圖案的直觀展現,由此產生了受眾對蒙古族圖案的審美滿足。人們不斷揭示與認知蒙古族圖案的形式美構成規(guī)律,并加以精神轉化而實現最終精神家園的建設。第二個方面是在圖案應用過程中,創(chuàng)作實踐對人的審美判斷與美感體驗產生精神上的指引與滿足。蒙古族是心靈手巧的民族,創(chuàng)造了異彩紛呈、美輪美奐的手工藝制品。這其中除了精湛絕妙的制作技藝之外,蒙古族圖案的運用也是較為奪目的亮點。在圖案運用的具體創(chuàng)作中,根據物品實際情況對蒙古族圖案進行藝術性與實用性相結合的加工創(chuàng)作的過程,也是創(chuàng)作者審美心理的滿足與審美實踐的體驗過程。附屬于手工藝制品的蒙古族圖案,伴隨著物品的制作與使用,與人形成了精神層面的互動關系與審美過程,使人內心的精神家園因圖案創(chuàng)作的融入與調劑而充滿詩意,乏味枯燥的生產生活也因此豐富生動起來。對圖案運用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藝術構思,是蒙古族精神家園構建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影響因素。
在當下生產生活方式發(fā)生巨大變化的社會語境中,蒙古族圖案所承載的價值與意義,也有著顯著變化。對遠離原鄉(xiāng)故土、進入陌生生活空間與文化空間的蒙古族人們來說,精神家園的重建、心靈歸宿的找尋就成為蒙古族圖案新的功能體現。在精神家園的建設中,蒙古族圖案則體現了蒙古族人們對于傳統(tǒng)生活狀態(tài)下詩性靈魂的回望與追求,和當下蒙古族擺脫身心游離、回歸精神原鄉(xiāng)的迫切需求。這樣一來,蒙古族圖案原始虔誠的信仰表達在當下社會語境中重新被喚醒,對于自然環(huán)境的保護、家園建設的推進以及詩意棲居的實現,均有著重要意義和價值。蒙古族人們精神家園的當下構建需要回歸蒙古族圖案的傳統(tǒng)表達與原義彰顯,從而使精神家園的追尋路徑形成一個循環(huán),不斷充分地釋放蒙古族圖案所蘊含的蓬勃生命力與強烈表現力,實現精神家園的詩意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