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慶
內(nèi)容提要:《郁雷》是朱彤1944年以《紅樓夢》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話劇,又名《寶玉和黛玉》。20世紀40年代,抗日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經(jīng)歷了抗戰(zhàn)初期保家衛(wèi)國的激情后,重慶陷入了抗戰(zhàn)挫折帶來的郁悶氛圍之中。朱彤以《紅樓夢》為題材,把男女愛情置于社會文化的宏大敘事之中,突破了《紅樓夢》人物“命運”“性格”悲劇主題,提出了“壓抑”說。全劇描述了封建社會“壓抑”下眾生靈的吶喊,揭示了40年代《紅樓夢》研究與革命文學(xué)的新主題?!皦阂终f”代表了40年代《紅樓夢》話劇、影視改編的重要方向,也是“紅學(xué)”社會學(xué)批評的主要內(nèi)容。
20世紀40年代在孤島上海和大后方重慶,一共創(chuàng)作了12部《紅樓夢》話劇。其中1941年到1945年間創(chuàng)作了6部,分別是朱雷的《紅樓二尤》,端木蕻良的《林黛玉》《晴雯》,石華父(陳麟瑞)的《尤三姐》,朱彤的《郁雷》,趙清閣的《冷月葬詩魂》?!队衾住肥恰都t樓夢》與20世紀40年代社會思潮碰撞的產(chǎn)物,從三個維度對《紅樓夢》進行了闡釋:一是人物自由“性靈”與社會氛圍“壓抑”的沖突;二是強烈愛情與舊禮教“壓抑”的沖突;三是美好未來想象與當下“悲劇”的沖突。這三個維度都超越了《紅樓夢》文本,是融入到社會思潮中的新解讀。胡淳艷提出:“朱彤的《郁雷》比較特殊,屬于借題發(fā)揮型。它保留了原著寶黛愛情故事的同時,又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改動和發(fā)揮,跳出了原著的圈子,只用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進行新的、幻想的處理?!蓖趸垡灿邢嗤挠^點:“朱彤的《郁雷》雖也描述寶黛的愛情悲劇,但嚴格說來,似乎不能稱作是《紅樓夢》的改編本?!痹诖蠛蠓降闹袊?,《郁雷》對《紅樓夢》的詮釋走出了才子佳人、風月情戀的主題,發(fā)現(xiàn)了社會“壓抑”下追求“性靈”自由的新內(nèi)容。本文試圖把《郁雷》置于20世紀40年代的社會文化思潮中,考察劇本的文化價值和意義。
朱彤(1915年12月—1983年6月),江蘇南京人。1938年畢業(yè)于金陵大學(xué)歷史系。1944年1月到1946年1月任國立教育學(xué)院講師。1945年11月,在周新民、陳仁炳的介紹下,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參與編輯刊物《平民世界》。1947年赴美國威斯康星大學(xué)研究院學(xué)習。1948年回國,先后任江蘇師范學(xué)院教授兼文科主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代表劇本有《郁雷》《瘋女》《皆大歡喜》《長恨歌》《書香人家》,著有《魯迅作品分析》《魯迅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技巧》《美學(xué)與藝術(shù)實踐》等理論著作。
1944年朱彤創(chuàng)作《郁雷》時,任國立社會教育學(xué)院講師,校址在四川璧山。創(chuàng)作完成后即在重慶白沙試演。朱彤說:“《郁雷》的寫成,很得力于瑞和俊的鼓勵。它并曾在重慶白沙試演過一次。秀澄、秀芳、佑貞、書英、云飛、令寶以及其他演員和事務(wù)員們,在物質(zhì)艱難的條件下,都很受了委曲和犧牲。”試演之后不久,《郁雷》在重慶青木關(guān)公演。陳福田回憶說:
朱彤畢業(yè)于金陵大學(xué)。先為重慶大學(xué)助教,后至重慶璧山社教學(xué)院。教學(xué)之余編《郁雷》。他請劉雪庵教授為此劇插曲《紅豆詞》作曲,此曲膾炙人口,流傳頗廣。這四幕悲劇在重慶讀書生活社出版,于重慶青木關(guān)公演。筆者時年十六歲,不認識朱先生,深覺生動感人,意味綿長,還記得臺詞有: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1944年10月1日《世界周報》推出“《郁雷》演出專輯”,刊發(fā)《郁雷本事》(屬名“雨”),《演員底話》(黃若海《手記二則》,彭荔《活著的人也苦》),《獻詞:為“郁雷”上演作》。這次演出總共有二十位演員參與,威莉、于玲、彭荔、黃若海、米蘭分別飾演黛玉、鳳姐、寶釵、寶玉、襲人?!东I詞:為“郁雷”上演作》說:
一千多年以來,我們不僅在兩性關(guān)系上,而且在全部生活態(tài)度上,都是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混日子。那么平淡地晦澀地,就像是大海洋里沒有驚濤駭浪,夏夜里沒有夜雷閃電。我們的民族就在這一種低徊黯淡的生活里,年復(fù)一年地,逐漸消失了我們的健康,勇敢和我們對于人生熱忱的理想。
我們要求敢愛敢恨,敢奮斗的性靈生活。不然請諸位看看大觀園中這一群可憐小動物的命運吧。
這段評論是就《郁雷》的情節(jié)而論,但更像是對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后,整個社會所呈現(xiàn)的社會氛圍的批評,也包含了試圖以文學(xué)喚醒民眾的努力,讓人們從大觀園“郁雷”的氛圍中體會到社會“壓抑”是《紅樓夢》悲劇的根源。飾演薛寶釵的彭荔在《演員手記》中寫道:“這也是我們古老民族一般婦性的影子——不敢恨,不敢愛,不敢說,不敢反抗,這些不敢,毀了多少年青人。”“不敢”也是同一時期革命文學(xué)努力塑造的形象。茅盾《腐蝕》,丁玲《在醫(yī)院中》,巴金《憩園》《寒夜》《第四病室》,老舍《蛻病》《火葬》等都塑造了抗戰(zhàn)最初的激情過后,面對國民黨的腐敗,社會普遍滋生出來的“失望”而又“不敢”的群體。趙惠明誤入特務(wù)營,在其中掙扎而不能自拔;汪文宜,一個只想做一個安分老好人的大學(xué)生,最終在寒夜中死去了;醫(yī)院中,管理不善,臟、亂、差,腐敗充斥著整個管理機構(gòu)。社會、家庭、個體都浸透在“寒夜”中。國統(tǒng)區(qū)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是濃郁凝重的,正如朱彤所描述的“壓抑”的氛圍。朱彤說自己創(chuàng)作《郁雷》時有三個動機:一是“我開始明了那一種憂郁的聲音,或者并不是一首兒女私情的悲曲,而竟也是一只民族精神的哀歌。一個民族的生活態(tài)度,往往可以從兩性關(guān)系中尖銳地凸露出來?!倍恰案兄x這一次悲壯的大戰(zhàn),為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帶來了熱情和信心。未來勝利的展望,也將無疑地是一種重大激勵?!比?,“不知道是因為偏見或是成見,我總覺得今日社會上,依舊滿布著‘郁雷’的空氣。我們無論是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見小言小語的諷刺和傾軋,不明白的推托和牽就,有力無力的陷害和頌揚?!?/p>
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中國社會心理與氛圍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在戰(zhàn)后的重慶,人們從最初的激情轉(zhuǎn)向了沉郁、苦悶。錢理群說:“這種苦悶不僅僅是個人的,更是民族的,時代的,是拋掉廉價樂觀之后的清醒,是對戰(zhàn)爭前途、民族命運的憂慮,具體來講,則又包含著對于戰(zhàn)爭中暴露出來的中國社會痼疾的正視與思考,本質(zhì)上反映了一種民族精神的覺醒。”作家在苦悶與憂郁中開始了更深刻的思考,為了民族命運、祖國前途,必須進行根本的社會制度改造,進行人的改造。正如《郁雷》在青木關(guān)公演后《世界周刊》發(fā)表《獻詞》所說:
美國民族的剛健,表現(xiàn)于羅密歐的深愛和朱麗葉的犧牲之中;德國民族的強勁,反映于維特的自殺和浮士德縱欲的故事里;自兩宋以來,中國民族所持的生活態(tài)度,我們從賈寶玉這一人物的典型性格中,也不無絲毫線索可尋。寶玉不是沒有愛的熱情,恨的勇敢和悔的真誠。但是由于一種可憐的傳統(tǒng)的勢力的影響,那些性靈深處的情操,不能滔滔汩汩的涌出來,只是一滴一滴地浸漬著,走著彎彎曲曲的小路。
1946年夏天,《郁雷》在上海再次公演?!端囄漠媹蟆返谝痪淼诙诳橇藙≌?,孫景路反串飾寶玉,碧云飾黛玉,秋梵飾寶釵,謝怡冰飾王熙鳳,上官云珠飾紫鵑,傅惠珍飾襲人,雷蕾飾晴雯,馮琳飾李紈。孫景路即孫景璐,她和上官云珠參演了多部電影,是頗有影響力的新人。他們的出演提升了《郁雷》的影響力。1946年《申報》廣告記錄了這次演出盛況。6月11日刊“麗華今夜獻演《紅樓夢》,編劇朱彤”;6月13日刊“麗華今夜8時演出四幕悲劇《紅樓夢》”;7月30日刊“麗華今夜八半古裝名劇《紅樓夢》,各界要求,最后兩場”;7月31日再出廣告“連夜客滿,盛況空前”;8月1日再刊“麗華今夜八半古裝名劇《紅樓夢》,售座旺盛,續(xù)演十天”;8月2日廣告詞改為“麗華今夜八半古裝名劇《紅樓夢》,光芒萬丈,豪華絕代”。此為《申報》中關(guān)于《郁雷》演出的最后一則廣告。這次演出持續(xù)98天,日夜兩場。從重慶到上海,《郁雷》的成功并不單一依靠演員的加持,更多是劇本魅力,是劇本與時代的碰撞所產(chǎn)生的火花引起了觀眾的共鳴。薛大元撰寫回憶丁玲的文章時說:“丁玲從未在公開場合講過《紅樓夢》,亦從未在報刊上發(fā)表過關(guān)于《紅樓夢》的文章,但她應(yīng)邀于1950年4月27日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俄文系講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關(guān)系》時,她曾講過《紅樓夢》。丁玲說,四十年代有一本寫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劇本,作者是朱彤,劇本的書名是《郁雷》。朱彤把這么多的故事情節(jié),壓縮為一個劇本,很不容易,他是把《紅樓夢》讀透了才能寫出來的。”丁玲所說的是基于對那個時代深刻理解,是對作者創(chuàng)作水平的贊許,也是《郁雷》引起的《紅樓夢》創(chuàng)作思想的思考。
朱彤《郁雷》的創(chuàng)作算不上成熟。在重慶公演之后,朱彤說:“《郁雷》的初稿,曾經(jīng)陽翰生先生閱過一遍,因為他的可貴的指點,我才知道修改的途徑?!痹?946年上海公演時,朱彤對劇情進行了修改,把最后的結(jié)尾刪掉,這原本是作者特意加上去的。他1944年出版的劇本后記中說:“我們寄托無窮的希望在年青一代人的身上,為了這個緣故,我特意描寫了一個尾聲。它不僅在技術(shù)上,含著一種悠遠和懷古的意味,而且與戲的主題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我們也可以說,它就是戲的一部份,好像一只貓或者一只狗的尾巴,割斷了就要出血的。因此《郁雷》果真還有上演的幸運的話,我想請任何團體,不要以任何理由,割斷了它的尾巴?!敝焱庾R到在最后加一個光明的想象,從劇情的度來看有些拖沓了,但他仍堅持想保留它。朱彤把話劇看成了解決社會問題的武器,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是與40年代話劇運動相一致。
胡紹軒說:“我們中國自有話劇以來,已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在我們中國現(xiàn)在這個時代,我們應(yīng)當為民族而藝術(shù),為民族的復(fù)興而藝術(shù)??傊?,我覺得戲劇不是娛樂,不是文學(xué),也不是純粹的藝術(shù),在現(xiàn)階段中而是一種斗爭的武器,就是說我們要以偉大的戲劇力量,去與帝國主義者斗爭,去與惡化的人們斗爭,去與每個人的心理斗爭?!?0世紀40年代話劇表現(xiàn)出兩種趨向,一是以表現(xiàn)市民階層生活,反映市民人格和情感發(fā)展的市民話劇走上戲劇舞臺的前端,滿足市民階層的審美趣味和觀賞需要;二是開始融入社會政治生活,成為政治表達的重要手段。郭沬若《戲的觀念與詩的朗誦》前言中說:“話劇運動在十年來的中國有驚人的發(fā)展,尤其是最近兩年,因為抗戰(zhàn)的需要,促進了話劇的演出;又因為話劇演出的頻度促進了戲劇文學(xué)的發(fā)展。一二年前時常聽見的劇本荒的聲浪,現(xiàn)在似乎變而為戲場荒了。”錢紹英、謝炳文在介紹德國劇作家霍甫特門的戲劇《沉鐘》時說:“今年該是話劇年了吧。好些人都是這么說,想來也并不是憑空武斷的。從去年年底以來,話劇運動開始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戲劇工作的新的集團一天多似一天,尤其因為《賽金花》《雷雨》等搬上了上海著名的幾家大戲院的舞臺,于是這一運動在市民群眾中也得到了熱烈的反響?!?/p>
《郁雷》應(yīng)時而生,朱彤把戲劇看成是斗爭的工具,試圖通過對《紅樓夢》的改編來實現(xiàn)拯救民族的意愿。朱彤說:
我幻想那些沙沙的嗓子能夠掙出一句話來“我們要求靈魂的解放!”“我們要求敢愛,敢恨,敢奮斗的性靈生活!”為了這一個目的,在我的寫作原則上,內(nèi)心的說明占據(jù)了較重要的位置,故事本身的忠實性倒是次要的,有時會甚至于完全被漠視。因此“戲”和“書”的距離,恐怕是很可驚的。其中有很多情節(jié)顛倒,舛誤,杜撰和改變的地方。
在話劇運動和時代思潮雙重影響下,朱彤對《紅樓夢》進行了解構(gòu)和再詮釋,重構(gòu)了一個與當下社會相溝通的精神世界。這也是這一時期群眾渴望的劇本內(nèi)容。王羅說:“劇作家應(yīng)該更靈敏地聽一般人在怎樣講說話,把自然的韻味寫成劇本搬上舞臺,成為活的話再教我們重聽,這才擔負起時代所賦與文學(xué)上的使命?!敝焱至诉@樣的理念,他說:
我沒有改編《紅樓夢》那樣奢侈的企圖。我不過襲取里面一個輪廓,幾段情節(jié),十來個人物,幻想說明一種態(tài)度,一種東方古老的生活態(tài)度。錯誤和罪惡是免不了的,在這里,我只有請你們原諒我的大膽的荒唐。
《郁雷》刪減和舍棄了《紅樓夢》全書大部分篇幅,僅僅擇取書中大約二十多回,圍繞寶玉、黛玉、寶釵愛情婚姻這一軸心展開。出于劇情的需要,對原書中的一些次要人物作了合并或改塑。
《紅樓夢》中寶黛的情感交織在20個回目中,其中第18回“林黛玉誤剪香囊袋,賈元春歸省慶元宵”,第26回“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第57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最為集中。《郁雷》合并這些章節(jié)并把情節(jié)集中在黛玉對寶玉的深情上,借“誤會”加大了兩人之間的情感沖突。高潮部分設(shè)置在寶玉成婚之夜,增加了寶玉的大段獨白。這樣的處理方式,增加了自由性靈與被安排命運之間的張力。愛情的悲劇來自于家庭的舊體制,增加了人們對舊道德、舊制度、舊文化壓抑下性靈的悲劇感受。借此完成了對重慶上空壓抑氛圍的控訴,對美好向往不可能實現(xiàn)的悲嘆。正如寶玉新婚之夜時的感嘆:
妹妹!(有力地)我們?nèi)缃裼械氖且黄\繡前程!(短促而興奮地)我們懂得了生命的豐富和意義,我們知道什么叫做犧牲和同情;我們的意志捱過無數(shù)次的拷打、訊問、試驗和錘煉,我們的心靈受過圣潔非凡的洗滌。(愉快地)從此我們步入人生的坦途;我的智慧和你的智慧并成一個大的智慧,我的愉快和你的愉快聯(lián)成一個大的愉快,我們這樣同心合力來創(chuàng)造一個錦繡的天地。
這是“郁雷”式的氛圍中賈寶玉的夢囈,他面對的其實是寶釵,另一個愛他卻又說不出的人,這是多么荒誕的事呀。在荒誕的現(xiàn)實面前,主人公狂歡式的獨白產(chǎn)生極強的悲劇效應(yīng),把被壓抑的性靈最后的美好毀滅了,作者采用這樣的形式來諷刺那些在荒誕的現(xiàn)實面前怯懦的人們。在《紅樓夢》的語境中,賈寶玉是“瘋掉了”,也只有在這病態(tài)的迷狂中,寶玉才能釋放出自己的真性情,才會有抗爭的勇氣。
壓抑的氛圍毀滅的不只是寶黛的愛情,還有小紅的愛情和金釧的率真?!都t樓夢》文本中小紅和賈蕓的戀情是插曲。第24回描述賈蕓是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長得一表人才,斯文清秀。在賈府當差的時候,偷偷暗戀上了也同樣在賈府當丫鬟的小紅。小紅原名叫林紅玉,賈府管家林之孝家的女兒,是第一批進入大觀園的人,負責打掃和看管怡紅院。當元妃來省親的時候,賜住時,賈寶玉選擇了怡紅院。在怡紅院當差的林紅玉,為了避諱賈寶玉的名,所以改名叫做小紅。《紅樓夢》第26回“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第27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88回“博庭歡寶玉贊孤兒,正家法賈珍鞭悍仆”,穿插交待了小紅的愛情,直接描寫也不過數(shù)行文字:
小紅催著賈蕓道:“你先去罷。有什么事情只管來找我。我如今在這院里了,又不隔手?!辟Z蕓點點頭兒,說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來!剛才我說的話,你橫豎心里明白,得了空兒再告訴你罷。”小紅滿臉羞紅,說道:“你去罷。明兒也常來走走。誰叫你和他生疏呢?”賈蕓道:“知道了?!辟Z蕓說著,出了院門。這里小紅站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去遠了,才回來了。
可惜這段情感,《紅樓夢》沒有交待結(jié)果。只是在最后117回“阻超凡佳人雙護玉,欣聚黨惡子獨承家”中說:“豐兒、小紅因鳳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敝焱畬π〖t進行了合并或改塑,借小紅的戀愛故事,又融合了司棋、金釧的情性。司棋是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潘又安私通,被攆出大觀園,司棋懇求媽媽成全他們,但母親堅決不同意。司棋無法,便一頭撞死在墻上,與潘又安雙雙殉情而死。金釧是王夫人房中的丫鬟,自始至終給人以不諳世事,天真爛漫的印象,因與寶玉玩鬧,口無遮攔,越了規(guī)矩。金釧選擇了投井自殺,洗刷自己的冤屈,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三個人物都有著對愛情的向往,而又因為受到封建禮教的束縛,終于不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最終只能選擇以死明志。是壓抑中死掉的精靈,用毀滅給人以警示。
朱彤以戲劇的形式,跳出原有紅學(xué)思想的主題,從社會視角賦予《紅樓夢》新的內(nèi)涵,實現(xiàn)了《紅樓夢》主題的突破。這也是《郁雷》這一作品在當時引起人們關(guān)注,并吸引戲劇界同仁參與表演的重要動力。相對于主要人物而言,這些次要角色“戲”與“書”距離更大以致面目全非,然而為了成就這出總共只有十幾個人物的“戲”,這樣做又都是事出有因甚至情有可原的了。演員黃若海說:
這次演《郁雷》里的賈寶玉使我感到最大困難的地方是,我覺得《郁雷》里的賈寶玉和《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有些不同,他是已經(jīng)被抽過筋換過骨而賦予另外一種特質(zhì)了,叫我如何下手呢?如果我照著《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演吧,又是否能夠在觀眾面前交待得過去呢?因為我知道觀眾心目中是都有個賈寶玉的影子在的。
在20世紀40年代背景下,《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在人們心中有著不一樣的形象,《郁雷》的賈寶玉則成為了一個社會壓抑下的“精靈”,他的悲劇是社會悲劇,不是“命運”“性格”悲劇?!都t樓夢》被賦予了新主題,即“壓抑”氛圍中自由性靈的毀滅。
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舞臺上許多一流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卷入紅學(xué)。有的是自覺卷入,有的是被迫卷入,有的是不知不覺誤入。王國維之外,蔡元培、胡適之、顧頡剛、陳獨秀、俞平伯、吳宓等,都寫過研究《紅樓夢》的專著或單篇論文。蔡元培以“今文經(jīng)學(xué)”的路徑考證“文本”的“情節(jié)”,微言大義,其本質(zhì)在于解釋“大家族”的衰落來自于其“德之不修”。胡適的歷史考證學(xué)仍沒走出“知人論世”的經(jīng)學(xué)闡釋的路子。而王國維與俞平伯的文學(xué)考證學(xué),在文學(xué)革命的旗幟下,前者從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出發(fā)提出“悲劇說”,后者則從小說內(nèi)容、形式等方面綜合分析、賞鑒。20年代后,周汝昌、吳宓則以小說批評的寫法,賞析其中結(jié)構(gòu)、情節(jié)、人物,以便從中發(fā)現(xiàn)人生的價值和作品的思想。進入40年代后,社會危機與戰(zhàn)爭的陰影、壓抑的政治環(huán)境讓更多的人從政治、歷史、思想和道德的視角重新來審視和分析《紅樓夢》。1944年,中共南方局婦女組主辦刊物《現(xiàn)代婦女》,推出了一組署名“太愚”的《紅樓夢人物論》。太愚即王昆侖(1902-1985),原名汝虞,時任南京國民政府立法委員,中蘇文化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都t樓夢人物論》以女性形象為討論重點,把《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看成是中國女性的代表?!读主煊竦膽賽邸烽_篇即說:
沒有戀愛就沒有林黛玉的存在。林黛玉用她的整個生涯唱出了一首纏綿哀艷的戀歌?!都t樓夢》作者曹雪芹流著他身上的血、眼中的淚,給她做成了記錄。于是,這位為追求美好愛情而喪生的少女便永生在中國千千萬萬人的心中、口中。
黛玉以前,中國原有著千千萬萬的局部的黛玉存在。那許多不完整的人生之情、之才、之貌,就都匯流在這一個人的身上。黛玉之后,一個完整的黛玉之情、之才、之貌,又分注到千千萬萬的中國女性身上了。
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寫于1944年,大后方重慶的普通人民沒有思想、言論和行動自由?!都t樓夢》中人物的反抗、憂郁,正對應(yīng)了社會壓抑氛圍中人們普遍的情緒。從這個視角來看,王昆侖的言論和朱彤如出一轍。不同的是朱彤創(chuàng)造了兩個對立的女性,黛玉“有著卓越的風度與才情”。
她有著一顆熱烈的心,滿懷著無比的熱情,要向什么地方傾瀉。她愛什么人的時候,她會愛得那個人皮膚灼痛,她也要求對方同等程度的反應(yīng)。任何疏忽和怠慢,盡管在別人看來,就是細微得如同芥末一樣的,也會使她感愛得尖銳的痛苦。如果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她的感情撲了空,她的憎恨也是很可怖的。
寶釵是“一個賢慧溫厚的姑娘”,“她是一個很實際的人,她覺得‘現(xiàn)實’是命定的,是不應(yīng)該也不能反抗的,她盡力使自己成為‘現(xiàn)實’的朋友”。《郁雷》截取關(guān)于黛玉、寶釵相關(guān)的二十左右回次的內(nèi)容,抽取十幾個人物,強化了兩個女性之間的沖突,使之有更強烈的戲劇效果。“抗爭”與“現(xiàn)實”的形象化解說中,凸顯了悲劇的來源,即“壓抑的社會”。“敢愛、敢恨、敢抗爭”的黛玉,屈服于“現(xiàn)實”的寶釵,可愛可憐的情感糾結(jié)的“家長”,都不自覺的成為了“壓抑性靈自由”的犧牲品,《紅樓夢》的悲劇也就從個人悲劇上升為社會悲劇了。朱彤在《郁雷》序言中說:“變相的商業(yè)戀愛到處流行,情感是更深一層投入物欲的羅網(wǎng)里去。整個社會的人格是軟弱的,態(tài)度是模棱的,心里是郁結(jié)的?!敝焱吡ο搿敖袉境鰜怼?,“現(xiàn)在趁著悲壯的情緒還沒有消逝,民族的精神可能發(fā)生劇變的時候,我們重新把那種哼哼唧唧的聲音轉(zhuǎn)播出來,似乎也還不是全無意義的。”正是有感于抗日戰(zhàn)爭所激發(fā)出來的民族熱情在“郁雷”一樣的氛圍中可能消逝,有感于潛藏于社會中人們普遍的焦慮與期待,朱彤借《紅樓夢》改編表達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關(guān)切,間接也使《紅樓夢》獲得了主題的突破,從才子佳人的“考據(jù)”說,文學(xué)評論的“命運”說、“性格”說中走出來,進入到社會評論的序列中。
回顧《紅樓夢》評論的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主題的突破給《紅樓夢》研究帶來了新的空間,盡管朱彤的作品并沒有引起后來的《紅樓夢》評論的關(guān)注,但其對《紅樓夢》主題突破的啟示是客觀存在的。這也是《郁雷》并不被認為是《紅樓夢》改編作品的原因?!队衾住犯袷菚r代背景下的再創(chuàng)作,也更像是一篇《紅樓夢》評論。1948年陳覺玄在《文訊》雜志發(fā)表《紅樓夢試論》,聯(lián)系清中葉的社會背景和時代思潮來討論《紅樓夢》。他說:
新的社會階層不滿于封建教條之束縛,而要建立自身的新文化,這就是對封建制度作斗爭的新知識群之意識形態(tài)。其特征就是人們自我之醒覺與發(fā)見,強調(diào)人類性去反抗封建的傳統(tǒng),對抗中世紀禮教的人生觀,把人性從禮教中解放出來,于是有新型人性之新理論的建立,便形成了清初的啟蒙思潮。
1957年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反復(fù)說明,賈寶玉的個性解放是“新的因素”,寶黛的悲劇是“社會的人的悲劇,而不只是個人的悲劇”。劉夢溪指出,李希凡、藍翎強調(diào)曹雪芹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必須依據(jù)生活的邏輯和藝術(shù)規(guī)律,結(jié)果會戰(zhàn)勝世界觀中某些落后的東西。他們把曹雪芹與巴爾扎克加以比較,證明《紅樓夢》作者也獲得了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勝利,是在這場討論中最有價值的理論觀點,可以成為使小說批評深化的永久性的話題。從朱彤社會“壓抑”說到陳玄覺“啟蒙”說,再到李希凡、藍翎“社會”說,《紅樓夢》評論形成了社會批評新學(xué)說。
① 胡淳艷《民國〈紅樓夢〉話劇改編研究》,《紅樓夢學(xué)刊》2008年第3輯。
② 王慧《上世紀四十年代〈紅樓夢〉話劇研究》,《曹雪芹研究》2012年第2期。
③ 參見俞潤生《朱彤先生傳略》,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3—12頁。
④⑧[14][15][20][22][23][28][29][30] 朱彤《郁雷》,讀書出版社1944年版,第230、1—3、230、230、4—5、5、167—168、20、21、4頁。
⑤ 陳福田《朱彤與〈郁雷〉》,顧國華編《文壇雜憶》,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240頁。
⑥⑩ 《獻詞:為“郁雷”上演作》,《世界周報》第3、4期合刊,1944年10月1日。
⑦ 彭荔《活著的人也苦》,《世界周報》第3、4期合刊,1944年10月1日。
⑨ 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三十年》,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448頁。
[11]《藝文畫報》,上海藝文書局1946年版第1卷第2期。
[12]《申報》1944年6月11日至8月2日(《申報影印本》第389冊,第94、98、114、605、618頁)。
[13] 薛大元《丁玲談〈紅樓夢〉》,顧國華編《文壇雜憶》,第137頁。
[16] 胡紹軒《中國話劇運動應(yīng)趨之途徑》,《文藝》1936年第3卷第4期,第83—85頁。
[17] 劉云云《四十年代市民話劇的一種流變》,華東師范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0年。
[18] 郭沫若《戲的觀念與詩的朗誦序》,洪森《戲的觀念與詩的朗誦》,上海大地書屋1946年版,第3頁。
[19] 錢英俠、謝炳文《沉鐘·前言》,啟明書局1937年版,第1頁。
[21] 王羅《話劇與新文學(xué)》,《古黃河·戲劇專號》1944年第12期。
[24] 參見呂啟祥《彤云密布下的〈郁雷〉——一部由〈紅樓夢〉改編的話劇》(《紅樓夢學(xué)刊》2001年第2輯)。
[25] 黃若?!妒钟浂t》,《世界周報》1944年3、4期合刊,1944年10月1日。
[26][33] 劉夢溪《紅樓夢與百年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版,第4、279頁。
[27] 太愚《林黛玉的戀愛》,《現(xiàn)代婦女》1944年第19期。
[31] 陳覺玄《紅樓夢試論》,《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3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6年版,第357頁。
[32] 李希凡、藍翎《紅樓夢評論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125—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