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開鏡
在古代中國,國家的管理者可分為君主與百官兩類,儒家對這兩類管理者的來源和任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即“君自圣出”“官自賢出”,其本質(zhì)在于證明君主與官員來源的合法性、合理性,并力圖證明社會全民利益的一致性。
儒家認為,從理論上講,只有圣人才有作為君主的天然資質(zhì),這是儒家君主論的核心內(nèi)容。
儒家論證了設立君主源于天意,這就解決了建立君主制度合理性的理論難題?!渡袝ぬ┦摹份d:“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薄蹲髠鳌の墓辍份d:“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薄睹献印とf章上》載:“孔子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份d:“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荀子·大略》載:“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庇纱丝梢?,儒家認為君主的存在具有天然的合理性。
儒家又通過上古圣人堯、舜等人的事跡,論證了上古圣人的品德智力卓絕,孔子對他們極盡美辭?!按笤眨瑘蛑疄榫?!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保ā吨杏埂罚┟献右舱J為堯、舜就是圣人:“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孟子·盡心上》)“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送?,孟子還認為,當代君主如果能夠行圣人之政者,也是圣人?!靶惺ト酥?,是亦圣人也?!保ā睹献印る墓稀罚┏蔀榫鞯氖ト岁P心百姓,把百姓當成決定國家興亡的關鍵,即《左傳·桓公六年》所載:“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p>
儒家通過對歷史杰出人物的追述,證明了上古時代君主來源的人民性,同時也“把先王之道作為自己的旗幟”。儒家通過追溯上古帝王的出身,論證了帝王來自民眾的歷史;同時,利用上天的意旨,表明帝王的產(chǎn)生與民意完全相符,即“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泰誓》)。此外,儒家又論證了給人民謀福祉是君主的天然職責,即天子“為民父母”(《孟子·滕文公上》),“子民如父母”(《禮記·表記》)。
因為君自圣出,所以孔孟認為君主應該“都是具有高尚道德品質(zhì)的人,是道德神”,把為民服務當成本分:“好善而忘勢”(《孟子·盡心上》),“必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孟子·滕文公上》)。君主和官員應該成為社會典范,通過身體力行,帶動社會風氣的好轉(zhuǎn),即如孔子所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
但是,當天下為家的時代到來時,儒家并沒有質(zhì)疑小康社會天下為家是否合理的問題,而是認為禹湯文武均是合格的帝王,也就承認了家天下的合理性。
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保ā墩撜Z·陽貨》)“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保ā墩撜Z·里仁》)孟子發(fā)展了孔子的學說,直接提出了性善說,創(chuàng)立了人人皆可成圣的理論。他說:“舜,人也;我,亦人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下》)?!叭私钥梢詾閳蛩础!薄皥蛩粗溃⒌芏岩?。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保ā睹献印じ孀酉隆罚┍M管荀子認為人性惡,但同時又認為可以通過教育達到化性起偽,因此,“涂之人可以為禹”?!胺e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表明,孟子和荀子都不承認君主的出身受到了上天的特別眷顧,而是要通過自我的修煉方才能夠成圣,這就拉近了圣人與平民的距離。
當然,“人人均可成圣人”只是理論的論述,在實際生活中,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這是因為,人與人之間存在后天努力程度的區(qū)別,只有少數(shù)人才有毅力持續(xù)努力。儒家又認為,成了圣人也未必一定要成為君主,不管為君為臣,只要盡職盡責就是圣人,即孟子所說:“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保ā睹献印るx婁上》)管理國家的重臣甚至普通人,只要品行高尚,便足可稱圣:“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下》)
科學合理的管理可使中水系統(tǒng)處于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提高污水處理效率及效果[6-7],經(jīng)過研究和實踐,南山終端探索出了1套高效的運行管理方式,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的觀點,與孔子“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的觀點看似沖突,但二者所說并非同一回事。孟子此言中的“人”指的是生理正常的人,孔子所說的“下愚”指的是生理上存在疾病的人,即天生的愚者。也就是說,孟子所說的“人”強調(diào)的是有能力學習和自我修煉的人,當然不包括天生的愚人,與孔子所說的“下愚”并不相同。
當天下為家時,孔子并沒有完成儒家的君主變革理論,只是勸說君主要加強個人的修養(yǎng),通過道德的自我提升來愛護自己的百姓,即實施仁政。同時,孔子又批判了苛政,認為苛政猛于虎。但是,針對如何避免由君主造成的苛政,孔子沒有提出解決方案。在這一點上,孟子比孔子更進一步,他提出了全新的解決方案。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痹唬骸俺紡s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p>
孟子肯定了歷史上湯武革命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也就否定了君主制、世襲制的不可變革性。因此,盡管儒家認可了君主世襲的合法性,但儒家卻反對暴政,認為對“獨夫”進行革命具有合法性,從理論上提出了一個解決家天下時代國家可能出現(xiàn)“獨夫”難題的方案。
三代之前是孔子所稱揚的天下為公的時代,即堯舜等圣人為君主的時代,當此時代,“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禮記·禮運》)。盡管從夏朝開始,社會進入家天下的時代,君主繼承制度發(fā)生了質(zhì)變,禪讓制讓位于親親之傳,但“‘尊賢’卻一直在線”。戰(zhàn)國以來,世卿世祿制走向瓦解,這正是儒家官自賢出用人思想在政治領域的反映。錢穆先生對此有過精辟論述:“中國自秦漢以下的政府之組織者,不是軍人,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與窮人,而主張‘賢者在位,能者在職’。政府從民眾間挑選其‘賢能’而組成。”
儒家認為,只有賢能者方可為官。儒家為此設計了一套理想的選官理論,即選舉賢能。選賢舉能,當然是在所有人中挑選,只要德才具備,都是被選舉的對象。誰去主持官員的選舉呢?在這個問題上,儒家認為君主應當承擔起責任。作為國家的最高領導人,應該具有主持選賢舉能的權(quán)力和能力,也應該選出優(yōu)秀的人才來管理國家。同時,儒家還認為國家的高級官員掌握著國家的重要權(quán)力,也有義務推舉賢能之人加入政府管理隊伍中去。“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論語·子路》)孟子也說:“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荀子也主張尚賢:“上賢使之為三公,次賢使之為諸侯,下賢使之為士大夫。”(《荀子·君道》)《中庸》也說:“義者,宜也,尊賢為大。”
選賢舉能包括兩大標準:一是德,二是能。儒家在論述賢能時,如果賢能并舉,則其賢側(cè)重于德;如果單獨言賢,則具有德才兼?zhèn)涞暮x。不過,儒家特別重視德,在德能對舉時,把德放在第一位,把賢當成“人的道德品格”??鬃诱f:“賢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孟子說:“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愿立于其朝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不信仁賢,則國空虛?!薄百t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保ā睹献印けM心下》)荀子說:“志修德厚,孰謂不賢乎?”(《荀子·堯問》)
不過,儒家選賢舉能的用人標準具有一定的彈性。在德和才不能兼?zhèn)渲畷r,如果品德沒有大惡,儒家是允許才能出眾者發(fā)揮其治國之才的。例如,孔子對管仲的奢侈行為并未進行苛刻的批評,反而強調(diào)“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
儒家的君自圣出與官自賢出思想具有廣泛的人民性,把廣大人民尤其是基層人民與政府官員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淡化了官員與人民之間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界線,但儒家這套精英治國的理想模式也具有巨大的局限性。
君自圣出理論成為后世社會批評當世君主的理論武器,但卻未能徹底解決昏君“獨夫”難題。君自圣出理論是儒家關心國家政治最大的理論貢獻。儒家通過對歷史的回顧與反思,樹立了多位圣人天子形象,并通過歷史敘事,使多位圣人形象成為現(xiàn)世和后代君主效法的榜樣。如此一來,儒家的君自圣出理論也就成為士人批評當代社會政治的利器。但儒家思想的形成基礎是夏商周國家政治的實踐,而夏商周已是家天下的私有制度的社會。儒家雖然強調(diào)君自圣出,但對于國家的最高領導人,卻不能從改變繼承制度上解決之。儒家承認天下是私有的天下,得天下者固然是民意的體現(xiàn),當然也是合法繼承天下的體現(xiàn)。
如何解釋大同時代過渡到小康時代的變化呢?孔子只是認可了這兩個時代的合理性,卻未對這種變化進行解釋,而孟子對此進行了理論闡述。他說:“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保ā睹献印とf章上》)他以舜用禹為天子,而禹傳位伯益,人們卻擁戴禹之子啟而不擁護伯益為例,說明禹之子啟做天子是人民選擇的結(jié)果,屬于天意。即上天選擇賢能之人為天子,并未考慮他是禹的兒子。同時,孟子又指出堯、舜之子的不肖也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孟子把歷史上天下為公轉(zhuǎn)化為天下為家的政治巨變現(xiàn)象釋為天意,這顯然與孔子的天命觀類似。那么,君主的選定既然具有私有性,只能在君主的兒子或其家族中產(chǎn)生,也就是說,儒家認可了君主私有天下的合理性,就難以解決君主繼承制度私有化的現(xiàn)實難題:君位繼承人如果不是圣人怎么辦?具體一點,人們選擇啟為禹的繼承人,當啟死時,還要不要由人們選賢能之人為啟的繼承人呢?
盡管孟子對于君主私有天下可能會出現(xiàn)“獨夫”的問題進行了探討,提出了對“獨夫”進行革命的理論。孟子只是通過歷史上改朝換代的史實,論證了湯武革命的合法性,卻沒有認可血緣合法性的永遠存在。禹和湯都是圣人,但他們的后代桀和紂卻是“獨夫”,即人民公敵,人民公敵當然可以由人民處決,這是孟子革命理論的偉大之處。不過,為何圣人的后代會成為人民公敵?對此,孟子卻沒有文字留世,這就不可能從制度上徹底解決圣人子孫成為“獨夫”的難題。而且,如果君主的繼承者是介于圣人和“獨夫”之間的人該怎么辦?儒家只是希望君主能夠通過向前代的榜樣即圣人學習,克制自己的私欲,對百姓施行仁政,以此來達到圣人的境界。顯然,這種依靠自律,即通過自我修煉、自我提高品德修養(yǎng)的辦法,只是軟性的措施,缺乏硬性的保障。
儒家官自賢出的理論,使得全體國民成為共同利益的統(tǒng)一體,但未能解決選賢舉能的主體問題。儒家主張通過選賢舉能,把德才兼?zhèn)湔咄婆e到政府中擔任相應的官職,而官職不能世襲。出身社會下層之人,如果具備過人的德才,同樣也可進入政府??梢?,儒家官自賢出的理論為廣大民眾進入國家管理層開辟了一條通途,使社會賢能之人不斷進入國家管理層之中,使官宦子弟無能者不能通過其父輩的權(quán)力輕易進入政府管理部門,從而預防社會階層的固化,也使國家統(tǒng)治集團不至于快速腐化,既有利于國家管理層推陳出新,也有利于提高管理國家的效率。由此可見,儒家官自賢出理論有利于社會各個階層通過智力的博弈而得以上下流動,從而大大降低了社會階層固化的嚴重風險。
儒家官自賢出的理論能夠通過選賢舉能制度的制訂和實施,把全國各個階層捆綁在一起,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無論是君主還是官員,他們與民眾并不單純是管理和被管理的關系,而是利益的共有者,這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等級制度造成的社會不公。
不過,儒家的官自賢出理論盡管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官員的合法性來源問題、官員應當具備的資質(zhì)問題,解決了民眾與官員之間存在的階層隔離矛盾問題,但儒家的官自賢出理論并不是徹底的選賢舉能論,儒家同樣承認了君主世襲制的合理性。因此,儒家的官自賢出理論便存在一個選舉主體是否合理的問題。
儒家沒有論證選賢舉能的主體問題。誰去選賢,誰去舉能?這實際上是用人至關重要的問題,儒家在這個問題上卻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不論了。儒家只是認為,如果君主是圣人,就有了舉賢的能力?!八从刑煜拢x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保ā墩撜Z·顏淵》)孔子渴望的政治是圣君與賢臣的共治,即“君臣共治”?!翱鬃印脊仓巍睦硐霠顟B(tài)是有德之君舉賢任能?!比寮译m然塑造了一批前代的典范君主,但這樣的典范相對于實際執(zhí)政的君主數(shù)量來看顯得太少了。大部分的君主實際上是道德力和行政力均相當?shù)钠接拐?,讓平庸的君主去選用優(yōu)秀的人才,可謂天方夜譚。儒家一直倡導要用賢,但把用賢的希望寄托在君主身上,這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君主若是圣者,當然有能力識賢用賢;君主若非圣者,何以識賢用賢?與此同時,儒家也沒有找出一條避免小人當政的“光明大道”。
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都沒有對周天子以及各國統(tǒng)治階層的世襲政治進行深入的分析,對于周天子家族以及各諸侯國的王侯家族和官員,儒家也沒有直接指明他們最終的命運。儒家官自賢出的思想也未解決特權(quán)階層的特權(quán)問題。在現(xiàn)實中,君主家族、外戚家族以及高官子弟都不可避免地獲得了一定的社會特權(quán),從而造成了事實上的不公平,這與儒家的精英治國理想模式并不完全相符。
總之,儒家的君自圣出和官自賢出的政治思想“奉行的是一種精英主義”。這種精英治國理念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國家政治中的主導者——君主和官員來源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問題,但解決方案并不徹底,僅僅具備有限的民主意識,沒有抓住政治中的根本,因此,也就不能徹底解決政治核心問題中君主與官員選拔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