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國芳
(山西師范大學 山西 太原 030000)
作為80后新銳作家,孫頻一直在孜孜不倦地進行著文學創(chuàng)作與探索。她的創(chuàng)作實績也越來越受到大眾的關注。其作品主要包括“痛感三部曲”《疼》《鹽》《裂》以及《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以鳥獸之名》等。以《鳥獸之名》是孫頻結集出版的中篇小說集,收錄了《以鳥獸之名》《騎白馬者》《天物墟》三部相互聯(lián)系、相互指涉的中篇。這是孫頻創(chuàng)作的一個進階,“孫頻以《以鳥獸之名》完成了對敘事形態(tài)與審美風格的同步建構,有效地充實了自己獨特的小說詩學?!蓖瑫r,《以鳥獸之名》這部集子也充盈著豐富的主題意蘊。三部作品都有共同的返鄉(xiāng)模式,敘述者因為不同的原因,從現(xiàn)代都市返回山林之中,開啟了精神的探索與歷險之旅。從表面上看,《以鳥獸之名》中的李建新是在尋找杜迎春兇殺案的兇手,《騎白馬者》中的敘述者“我”是在尋找田利生,而《天物墟》中的劉永鈞則是返回瓷窯追尋父親留下的痕跡。但是,文本深層主題則在于作家對于現(xiàn)代性的多元思考,通過敘述者的行走與尋找歷程,孫頻探討的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中如何實現(xiàn)身心的棲居,如何追憶失落的文明,以及怎樣確定個體存在的意義。這正是這部小說的主題內涵之一。因此,本文擬從這三個層面對孫頻小說集《以鳥獸之名》中的主題意蘊進行分析,希望能從“尋找”的層面上挖掘這三部中篇的現(xiàn)實指向與藝術魅力,更好地理解這三部作品的深層意義。
首先是對身與心棲居的追尋,這是小說主題的第一個層面。孫頻通過描摹山民這一特殊群體的肖像,書寫他們在城市化進程中所面臨的嚴峻現(xiàn)實,嚴肅地提出了身體與心靈的歸宿問題。在《以鳥獸之名》中,游小龍及其村民從大足底村整村遷移到了平原的移民小區(qū)中,村民們被迫從原來的大山里剝離,他們無法改變原來的思維習慣與生活方式,身心得不到舒展。雖然居住在樓房中,但他們在周圍開墾了菜地,開設了豬圈羊圈,甚至搭建了簡易的廁所。大山文化帶給他們的習慣依然頑強地留存著,他們未曾真正融進都市里,思想上也無法實現(xiàn)對于平原地區(qū)的認同。這是平原文化與山地文化之間的沖擊,也是現(xiàn)代化進程對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破壞,處于二者夾縫中的山民們無法得到身體和心靈的安居,所以他們一直在用奇異的方式維護自我,比如聚集成小型的帶有派對性質的“飯市”等,以期打破空間帶給他們的圈禁,一定程度上緩解內心的焦躁不安。
而游小龍雖然通過教育實現(xiàn)了身份的轉變,但在文化涵化過程中屬于內在沖突階段,當他慢慢了解了城市之后,仍然沒有辦法調和鄉(xiāng)村文化與城市文化的差異。因此面臨著精神的折磨與身份的撕扯。所以一方面,他通過寫作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對陽關山進行指認及其命名,書寫自己對于陽關山的記憶,同時也在反復地確證陽關山與自我的關聯(lián)。在游小龍眼中,陽關山是類似于宗教一樣的庇護所。另一方面,游小龍的自律、慎獨等道德要求與對理想人格的向往也是在不斷掩蓋自己的過往,他期望從原來的身份中生長出新的靈魂,徹底地融入都市。但最后的結果是,家鄉(xiāng)也無法回去,都市又不能真正地接納他,所以這個人物形象一直處于一種認同焦慮之中,無法對自己做出一個確切的定位。而游小龍的雙胞胎弟弟游小虎與游小龍屬于一體兩面,孫頻為我們展現(xiàn)了個體的兩種境遇。游小虎下山之后的墮落也是游小龍可能面臨的遭遇,更是遷徙到平原的村民隨時可能遭受到的處境。
在談到為什么塑造這類形象時,孫頻坦言“我并不是在大山里長大的,之所以關注到這個群體,是因為注意到在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進程中,有越來越多的山民紛紛遷徙下山,離開世代生活并有著深深情感依賴的大山,來到平原上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但當他們遷徙下山之后,我看到的他們與山中已是兩樣,他們顯得迷茫、焦慮,想擁有更豐富的物質,卻苦于找不到工作,他們總在言談之間提到大山,說山里如何好如何好,因為那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和精神家園,但他們心里都明白,他們已經回不去了?!睂O頻展現(xiàn)了城市移民化浪潮中個體與世代棲居地的剝離,以及他們所面臨的痛苦與無奈。個體失去了處所意識,喪失了歸屬感與依賴感,他們無法體驗到自己和所處環(huán)境的關聯(lián),無法妥善安放自己的身體與靈魂?;蛘哒f,其身體與空間處于一種割裂的狀態(tài),或許最終會被環(huán)境變得同質化。這并不僅僅是山民們的精神憂慮,同時也是現(xiàn)代人的處境。當現(xiàn)代化的速度越來越快時,人們不僅失去了棲居的家園,同時也失去了精神的家園,個體處于無所皈依的浮游狀態(tài),心靈是破碎的、虛無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孫頻展現(xiàn)了對于身心棲居的追問與尋找,她看到了城市化進程中一部分人的痛苦和犧牲,掙扎與焦慮。作家關注時代洪流中的個體心靈與肉體的停憩,并在一定程度上對現(xiàn)代性所帶來的問題進行了反思和批判。她鋒利地揭露了家園的喪失,這體現(xiàn)出孫頻強烈的人文關懷與悲憫意識。
在對身心棲居發(fā)出問索的同時,孫頻也向失落的文明投去了深情的關注。在《文明的微光》中,孫頻回憶道:“這些年顛沛流離不斷遷徙的生活給我?guī)淼氖斋@之一就是對‘文明’二字的重新認識?!睆纳轿髡{到江蘇的經歷使她感受到了流動和遷徙所帶來的異質性文化體驗,同時也以更加寬廣的胸懷和眼界來看待不同的文化。對文明的多樣性理解豐富了作家的認識并折射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之中。因而,在《以鳥獸之名》小說集中,我們特別明顯地感受到了作家對失落文明的撫摸與惋惜,也意識到了現(xiàn)代文明對傳統(tǒng)文明的沖擊與擠壓。
在游小龍所寫的關于陽關山的文字中,提到了方言中所蘊含的文明。“我們的語言里其實殘留著幾千年前的遠古文明,夾雜著匈奴等少數民族的游牧文明。我們的語言像大山里的那些沉積巖,一層一層累積下來,又經受了幾百萬年里地殼運動的斷裂,低谷變成高山,高山化成海底,它就是時間沉淀下來的文明本身?!倍@些韻味十足的方言也在被慢慢地改造,甚至走出大山的游小龍都要有意識地糾正自己的說話習慣,減少由此帶來的歧視。可想而知,一旦這些方言被徹底同化,就意味著其所蘊含的文明的斷層和割裂。
在文本中,《天物墟》中的磁窯及其周邊更是一種文明的象征,這個地方由于地處偏遠,比較封閉,文物古跡得以較完整地保存,甚至“連村里的廁所、豬圈、羊圈都是用各種陶罐砌起來的。路邊隨處可見各種陶器和瓷器的碎片”。劉永鈞協(xié)助老元實地考察并對文物的歷史進行整理,其實就是在搶救逐漸消失的歷史文明。而一輩子沒有出過陽關山的老元則是文明守護者的化身,他只注重文物本身的價值,并不以金錢來對其進行衡量。正是因為像老元這類人的堅守,古老村落里所蘊含的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才不會被時間吞噬掉,它們得以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蛟S在城市化的進程中,這些逐漸廢棄的村落并不起眼,有朝一日甚至會變?yōu)閺U墟。但在作家看來,古老大山里的村落隱藏著文明演進的痕跡,走進這些蒼茫遼闊的地方,也在一定程度上接通了文化的氣脈,感受到了歷史的深度與厚度。但是所有的文明都會成為過去,當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的時候,文明無形之中也在經歷著更迭。正如小說中所展示的那樣,大足底村和武元誠被淹沒在湖水下面,文明正在慢慢走向一種失落。
除此之外,讀者還會注意到《騎白馬者》中的聽泉山莊,建立在木材廠上的聽泉山莊是小說中一個核心的意象。盡管聽泉山莊已經荒蕪,但它的設計構思帶有非常明顯的現(xiàn)代特征,一如現(xiàn)在所有的游樂園與度假勝地一般。在聽泉山莊中,有江南的景致、微縮的世界園、魔幻的史前園以及五顏六色的游樂園。而令讀者驚異的是,“就在這游樂園里,竟然還有一塊整齊干凈的莜麥地,邊緣清晰,像一塊突然飛過來的綠毯子鋪在那里。”這塊莜麥地屬于杏壇村的老哥倆,它的存在仿佛是一種無言的抵抗,是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一種拒斥。周邊的土地當初全都被征走了,僅留下這么一小塊耕地,這是現(xiàn)代化進程落在這里的一個投影,也是現(xiàn)代文明對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侵占。
但是對于失落的文明,對于文明與社會的關系,作家并沒有在文本中進行深入探討,孫頻只是客觀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明生態(tài)的現(xiàn)狀,并把這一問題留待給了讀者思考與討論。因為這并不是某一地存在的問題,而是整個人類社會文明問題的一個縮影,問題的提出本身就已經值得所有人深思了。
這三部作品的另一個重要的主題,是對個體生存意義的追問與思索。孫頻在文本中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系列個體存在性焦慮。這三部作品中都有一個返鄉(xiāng)者的設置,返鄉(xiāng)者同時也是小說的敘述者,通過返鄉(xiāng)者的行走與尋找、邂逅與探險,最終其主體存在的意義得到了確證,戰(zhàn)栗的靈魂得到了一種庇護與治愈。
《騎白馬者》中的敘述者“我”返回老家,騎著一輛摩托車在陽關山里穿梭。文本中多次提到,“我”試圖在尋找田利生,這個建造聽泉山莊的始作俑者。在尋找的過程中,敘述者邂逅了山水卷的老井,葫蘆村的劉天龍,杏壇村的老哥倆,以及花前村的田中柱。這些人物都與田利生存在不同程度的關聯(lián)。最后,“我”重新投資修建廢棄已久的聽泉山莊,做完了田利生沒有完成的工作??梢哉f,對田利生的尋找指向的是對真正自我的逐漸逼近。因為敘述者“我”和田利生呈現(xiàn)一種鏡像關系,這在文本中已有多次暗示?!霸谀敲匆粌蓚€瞬間里,他從人群中猛地回過頭來,我卻忽然看到了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我驚駭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變成了他,或者,是他變成了我?!薄拔摇迸c田利生都是從都市折返的飄零者,而修建聽泉山莊這一共同的象征性行為卻意外使得我們獲得了心靈的釋放。雖然花光了全部積蓄,并且明確知道聽泉山莊不久后仍會關業(yè)。但現(xiàn)代生活對金錢的異化與對精神的折磨在這里得到了紓解。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得到了平衡,人性實現(xiàn)了自由發(fā)展,存在本身的意義因而得以彰顯。小說中在都市里騎白馬的流浪漢不正是對“我”以及田利生生存處境的一種隱喻嗎?騎白馬的流浪漢一無所有,自覺游離于都市之外。敘述者“我”最后選擇留在山上安然度日,卻意外地感受到了歲月的美好。
天物墟中的劉永鈞返回磁窯,發(fā)現(xiàn)了父親存在過的痕跡,并在意外的情況下變成了文物專家老元的助手。在佛羅漢村幫助老元整理文物資料的過程中,劉永鈞感到自己被這個遼遠的空間所吸納,他把精神寄托放在了文物身上,同時也重拾了自己的尊嚴與自信,尋找到了自己的文化之根。更為難得的是,他終于理解了父親堅守在磁窯的原因,與父親的隔閡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化解。返鄉(xiāng)之旅使劉永鈞在多個層面上找到了個體存在的意義與根源。
現(xiàn)代性處境使每個主體都處于一種漂泊無依的狀態(tài)之中,所以尋找存在的方式和存在的立足點便變得尤為重要。小說中的人物通過重返山林與自然,疏解了現(xiàn)代性焦慮,得到了精神的慰藉與調節(jié)。主體最大限度地意識到了自己應該如何調節(jié)恢復生命的完滿狀態(tài)。孫頻關注時代沉浮中普通人的命運和心理,體察現(xiàn)代個體的生存處境與存在性焦慮,通過對存在的拷問,小說的思想意蘊得到了升華,文本的深度也得到了增強。
在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的今天,個體正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與精神危機。作家孫頻在小說集《以鳥獸之名》中,抱著強烈的人文關懷與現(xiàn)實憂慮,對現(xiàn)代化進程做出深刻反思。小說從尋找的主題出發(fā),最終指向了存在這個話題。孫頻在對身心棲居的追尋、失落的文明的追尋及主體存在意義的追尋三個主題層面上,為我們展現(xiàn)了社會轉型時期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并在文本中寄寓了對這些問題的思索。在對多層次的主題的分析與探討中,小說的現(xiàn)實啟示意義與思想魅力也得以彰顯。
注釋:
①劉永春:《深入自我與返回遠方——評孫頻小說集〈以鳥獸之名〉》,《名作欣賞》2021年31期,第100頁-102頁。
②孫頻:《關于山民的前世今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21年6期,第72頁-73頁。
③孫頻:《文明的微光》,《江南》2021年2期,第23頁-24頁。
④孫頻:《以鳥獸之名》,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8頁。
⑤孫頻:《以鳥獸之名》,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210頁。
⑥孫頻:《以鳥獸之名》,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17頁。
⑦孫頻:《以鳥獸之名》,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