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堂,姜雨薇
(華中師范大學 國家文化產業(yè)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9)
我們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每日充斥著各種聲音,車水馬龍的鳴笛聲、人聲鼎沸的嘈雜聲、飛機劃破天際的轟鳴聲、電子設備的音頻聲等。現(xiàn)代性發(fā)展攜帶的技術文明為我們的城市生活增加了諸多“機械聲音”。人在城市中行走,某種程度上也是在此起彼伏的各種聲音中行走?,F(xiàn)代城市生活的“背景音”是以交通設施、消費娛樂、移動電子設備、往來摩肩接踵的陌生人交織而成的聲音網絡,噪音作為一種聲音污染也充斥其中。我們的耳朵很難再捕捉到自然的聲音、動物的聲音以及自我的聲音,在現(xiàn)代化的城市生活中,人類周遭的聲音環(huán)境是單一且同質的。在列斐伏爾看來,當下社會的生產早已不僅僅是物質資料的生產,更是空間的生產,越來越多的抽象空間被不斷生產。一以貫之,在當下,越來越多的抽象聲音也在不斷地被生產,具體聲音卻漸漸隱沒了。然而,總有一些特定的聲音會喚起人群特殊的情感和記憶,讓我們忍不住慢下來,駐足凝視。在那被聲音所浸潤的凝視中,聲音從物理意義上發(fā)聲體的震動、聲波的彌漫轉化為聲音景觀。
我們過去的研究熱潮是以視覺為中心,而聽覺是僅次于視覺的感官系統(tǒng)?;厮葜袊鴤鹘y(tǒng)山水畫中對于風景的描繪,自古以來的文人墨客對于風景的審美都離不開對聲音景觀細枝末節(jié)的捕捉,諸如由北宋畫家宋迪所逐漸興起的“瀟湘八景”,這種文人審美體驗對于“瀟湘夜雨”“煙寺晚鐘”等聲景鐘情不已;再如“武昌八景”“漢陽十景”所收錄的“鸚鵡漁歌”“鸚洲聽雨”等對于音景所構成的詩情畫意的描繪,都體現(xiàn)了聲音在風景中的重要作用。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于景觀的審美實踐離不開聲音這一重要組成部分,由此,我們將研究視角從近年來如火如荼的視覺性和視覺文化轉向聲音和聽覺文化。
以武漢標志性建筑物江漢關大樓的鐘聲所構建的城市聲音景觀作為研究對象,探索江漢關的鐘聲是如何轉化為聲音景觀的;在歷史的變遷中,它曾呈現(xiàn)出哪些不同的角色和社會文化功能;進而探討江漢關聲音景觀作為一種媒介在人與城之間形塑了怎樣的情感聯(lián)系。
“Soundscape”一詞被譯為聲音景觀,又簡稱聲景,在20 世紀60 年代末由加拿大音樂家、聲音研究的重要人物謝弗(R.Murray Schafer)所提出。他冷峻地批判了自工業(yè)革命以來,城市和鄉(xiāng)村中越來越多的自然聲音被建筑、交通、機器、工業(yè)生產發(fā)出的噪音所淹沒,噪音已然成為現(xiàn)代城市聲景中的支配性力量,侵蝕了空間中的靜謐和安詳。出于對現(xiàn)代化噪音進行抵制的樸素理想,謝弗開啟了對于聲景的深入研究。
“聲音景觀”一詞是由“sound”(聲音)與“scape”(景觀)組合而成,謝弗憑借自身的音樂背景,敏銳地洞察到聲音景觀研究的重要性。除了理論闡釋,謝弗還帶領學生進行田野調查,利用錄音設備記錄了溫哥華乃至歐洲的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各種聲音。謝弗鐘情于自然的聲音,對城市中的各種工業(yè)噪音秉持強烈的批判,他認為自然的聲音就是最好的聲音,他的這種“聲音的自然主義”傾向被諸多學者認為是一種“聲音的烏托邦”,其對于自然聲音的推崇、對于噪音的抵抗也曾被批評為空想主義。但值得肯定的是,謝弗將聲音視為一種值得被保存和珍視的資源,出于對自然聲音的珍視和對城市多感官記憶的保護,謝弗奠基了聲音生態(tài)學(Acoustic Ecology)研究。1976 年,謝弗踐行的“世界聲音景觀計劃”獲得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肯定,并在世界范圍內開始興起。
隨著聲音景觀研究在世界范圍的推廣,其內涵與外延也不斷擴大。國內關于聲景的研究也方興未艾,主要可歸納為三個方面的內容:其一,從景觀建筑學、風景園林學、城市規(guī)劃學等學科出發(fā),采用量化的指標體系研究公園、城市開放場所、古典園林等特定空間內的聲景效果和聲景設計??到?、楊威(2002)認為聲景研究包括聲音、聽者和空間環(huán)境三者的相互關系。袁曉梅(2009)討論了中國古典園林中的聲景,闡述了古典文獻中關于園林聲景的思想見解與西方現(xiàn)代聲景理論呈現(xiàn)明顯差異。劉濱誼、陳丹(2009)將聲景元素分為自然聲景(風、雨、雷、電)和人工聲景(鐘聲、琴聲)。其二,從民族音樂學、音樂美學、音樂地理學等角度探討聲音景觀的音樂性。薛藝兵(2008)探討了聲音景觀的空間分布及其與地域之間的聯(lián)系,并提出地域空間和地方特色是核心要義。其三,將聲音景觀視為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從文化地理學、媒介史、文化研究的角度加以闡釋。例如將晚清上海的鐘聲視為一種視覺與聽覺并重的現(xiàn)代“奇觀”(季凌霄,2019)。還包括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電影、戲曲、少數(shù)民族民俗等聲音景觀展開的文化研究。值得一提的是,除卻學術界對于聲景的諸多討論,2020年,蘇州市寒山美術館舉辦了以“地方音景:蘇州的聲音地理”為主題的聲景展覽。2021年,太原市也開展了以“原音:太原的地方聲景”為主題的工作坊、田野錄音和展覽。這些社會性的聲音實踐和田野調查,都對地方的聲音遺產和城市聲音記憶作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
基于上述研究現(xiàn)狀,不難發(fā)現(xiàn)聲音景觀的研究在建筑學、城市規(guī)劃學、園林學、景觀設計學、美學、歷史學、音樂學、人類學等領域都廣有涉獵。通過梳理,我們可以將其研究大致歸納為兩類,一類是關于聲音和聲音技術的本體研究;另一類是關于聲音景觀的外部研究,即強調人類與聲音、聲音景觀之間的聯(lián)系與互動。本文在此所討論的聲音景觀并非是關于聲音技術、聲景設計、效果評估等技術層面的研究,而是將聲音景觀視為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從聽覺文化的角度出發(fā),嘗試探討其所氤氳的社會文化功能及其與城市、人之間的互動關系和情感聯(lián)結。
武漢地處長江中游,位于長江與漢水交匯處,江水浩浩湯湯穿城而過,將武漢一分為三,造就了武昌、漢口、漢陽三鎮(zhèn)隔江鼎立的城市格局。江漢關位于漢口江漢路與沿江大道交匯處,坐落于漢口舊租界區(qū)盡頭,昂然屹立于長江之畔。
“江漢關既是武漢從中古走向近代的見證,也是武漢從閉關走向開放的標識?!被厮輾v史,自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1858 年清政府被迫與英國簽訂屈辱的《天津條約》,洋人獲得了在九江、漢口等內河碼頭城市通商的權利。1863 年漢口正式開關,江漢關隸屬于海關總稅務司,其職能主要在于對進出口船只、貨物、旅游物品等進行監(jiān)管,并征收海關關稅、緝查走私行為。在幾番風雨飄搖中,江漢關的海關職務及其象征的城市命運被殖民者所主宰,國家主權屈辱喪失。但在某種程度上,漢口的開埠設關在客觀上為近代武漢的城市發(fā)展和經濟貿易輸入了新鮮血液,武漢從封閉自守走向開放包容,由一個內陸內河碼頭市鎮(zhèn)轉變?yōu)橥ń_海的國際化貿易中心,并一度被譽為“東方芝加哥”。
1924 年,江漢關大樓正式落成,大樓坐北朝南,臨江而立。江漢關是與江海關、粵海關、津海關齊名的中國近代四大海關之一。江漢關大樓由英資恩九生洋行(20 世紀初上海重要的建筑設計事務所)設計而成,承襲了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風格,在周圍一片低矮的建筑叢中,江漢關大樓顯得巍峨又壯觀。其建筑主體由主樓和鐘樓兩部分構成,整體以鐘樓為中軸線呈現(xiàn)出一種對稱之美和莊嚴之美。鐘樓高約21米,頂置風向標,并設有瞭望臺。鐘樓的建筑外墻四面均嵌有巨大鐘面,便于行人從不同視角都可以領略其景,聞得其聲。大鐘于1924 年1 月18 日啟動報時,報時曲為《威斯敏特斯》。百年江漢關見證了武漢城市發(fā)展的榮辱興衰,鐘聲也在歲月中幾經變遷,曾經一度將《威斯敏斯特》報時曲換為《東方紅》,后又改為《威斯敏斯特》鐘聲。作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如今江漢關的老銅鐘已不再敲鐘,但是鐘聲永不缺席。如今整點播報的是電子錄音,一則音色和音強效果都優(yōu)于現(xiàn)場鐘聲;二則利于文物的保護。無論是錄音還是實時聲音,重要的是鐘聲的延續(xù)及其作為一種聲音景觀的永續(xù)存在。
江漢關大樓是江漢路及中山大道歷史文化街區(qū)的核心建筑物,也是漢口舊租界區(qū)的核心景觀,更是武漢的城市地標建筑物。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大城市皆面臨著城市特色和地方感的消逝,這不僅是中國面臨的問題,也是世界性的城市危機。江漢關大樓作為地標性建筑是武漢重要的城市符號,具體而言,江漢關之于武漢的重要意義在于三點:其一,見證武漢近代以來社會變遷和城市發(fā)展的跌宕起伏,是武漢從封閉走向開放的重要標志;其二,江漢關的建筑實體作為物質文化遺產,彰顯出異域文化的獨特性和吸引力,是武漢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建筑物;其三,關于封閉與開放、落后與繁榮、屈辱與榮光的矛盾歷史敘事,彰顯出多重文化張力和豐富的城市精神。除此之外,江漢關作為地標建筑,是武漢屈指可數(shù)的多感官文化景觀,在視覺體驗中融入了聽覺體驗,呈現(xiàn)的是一個多維立體的城市文化景觀。
總而言之,上文試圖表達的是,江漢關是武漢重要的城市名片,而鐘樓及鐘聲又是江漢關的核心象征。由此,下文將進一步探討鐘聲在人與城之間建立的互動關系,將研究重點放在作為感官的聲音是如何轉化視聽合一的文化景觀的。
行文至此,我們需要對本文的研究對象——江漢關聲音景觀進行更深層次的概念界定和內涵探討。“soundscape”(聲音景觀)一詞由“sound”(聲音)和“scape”(景觀)組合而成,承襲了西方大眾文化研究對于全球文化經濟的景觀研究體系,即人口景觀、技術景觀、經濟景觀、傳媒景觀、意識形態(tài)景觀五種景觀。美國音樂學家謝勒梅認為“一種聲音景觀,即是一種音樂文化有特色的背景、聲音與意義”,其從音樂學領域較為寬泛地將聲音景觀與音樂文化聯(lián)系起來。薛藝兵從音樂地理學的角度出發(fā),認為聲音景觀是不同地域空間有特色的音樂傳統(tǒng)。上述研究都將音樂視為研究的主體,然而在謝弗看來,噪音及生活環(huán)境音都是聲音景觀的內容之一。不同于音樂地理學意義上對聲音景觀的審美性研究,謝弗對于聲音景觀的研究是基于對噪音的批判,對自然聲音烏托邦式的推崇。因此,有學者認為,“謝弗關于‘聲音景觀’的說法,未若改為‘聽覺景觀’更為貼切”。我們在此鋪陳不同學科和不同學者的多樣研究,是想說明聲音景觀作為一個內涵與外延極為豐富的概念,上述關于聲音景觀的討論與本文的研究視角并非完全契合,但其對于地域聲音、地方特色、聲音的時空流動等方面的論證,與本文對于聲景和城市之間的關系研究不謀而合。
進言之,將江漢關聲音景觀視為一種地方的聲景(local soundscape),將鐘聲的文化意義列于研究的中心位置。聲音景觀是有關聽覺感知或耳朵的風景,主要可分為兩個層面的內容:首先是物質層面,作為城市地標建筑的江漢關大樓本身的物質性屬性及人耳對于空氣中流動的聲波的接收;其次是精神層面,個體對于城市中獨特聲景的身體感知和心理感知,即蘊含豐富歷史文化底蘊的城市聲景作用于個體情感的復雜過程。
值得一提的是,江漢關聲音景觀的“景觀性”內涵不僅在于鐘聲本身,更在于城市個體的聽覺感知。我們在此討論聲音和感官的重要性,并不意味著對于視覺性的摒棄。相反,人類在感知外在世界時,常常是身臨其境、視聽并用的。聽覺與視覺的不同在于,聲音不似目光般帶有方向性的投射,聽覺是以自我為主體浸淫于聲音環(huán)境之中。由此,我們將江漢關聲音景觀定義為:以鐘聲為核心聲景,以江漢關整體建筑物作為視覺背景的一種城市文化景觀。其融合了視覺與聽覺感官,呈現(xiàn)出以聲音為主體,以視覺為“留白”的整體性氛圍。
如今的江漢關大樓已然屹立了近一個世紀的時光,在歲月的變遷中,江漢關的鐘聲及其聲音景觀的整體意象也發(fā)生了諸多變化,這種變化不僅僅是物理空間中建筑及周遭環(huán)境的變化,更是其所承擔的社會角色與文化身份的變化。下文將從歷史的角度探討江漢關聲音景觀的變遷,并將其視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洞悉其所呈現(xiàn)出的社會文化意義及其與城市之間的微妙關系。
聲音、環(huán)境、人是聲音景觀研究的三個重要因素,其中聲音要素指在場的聲音,包括自然聲音、人文聲音以及電聲設備的背景音;環(huán)境要素指視覺環(huán)境,即人在感受聽覺之美時所見的風景。依據(jù)這一研究框架,我們首先回顧江漢關鐘樓建立之初的聲音景觀。
自漢口開埠,屈辱的《中英天津條約》承諾增設漢口、九江、南京等城市為通商口岸,英國人覬覦已久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即在中國內陸港口實現(xiàn)通商、航運和自由居住的特權。時任英國全權代表的額爾金迫不及待地沿著長江一路長驅直入,馬不停蹄地窺視武昌、漢口、漢陽三鎮(zhèn)。在與湖廣總督官文的對話中,額爾金說“得睹內地幅員之廣,人物之甚,深為欣慰”。1862年,正式確定在漢口成立江漢關稅務司(簡稱“江漢關”),大樓于1924年1月落成,是當時漢口最高的建筑物。建立之初的海關被洋人把持,駛入漢口的船舶來自五湖四海,時間皆不統(tǒng)一。為了避免時間出現(xiàn)錯亂,且更精準地計算船舶噸稅,海關規(guī)定一律以海關大樓的整點鐘聲作為時間標準。這一時期的城市鐘聲主要扮演著報時者的角色,江漢關鐘樓主要作為報時工具而存在。黃金麟在其著作中也指出,世界時間在晚清輸入中國,使中國發(fā)生一場“嚴肅的身體改變”。鐘聲的普及和其精準性象征著秩序和規(guī)則,以鐘聲作為主要聲源的江漢關聲景隱喻著其對于時間的支配權,恰如謝弗所述,社會中噪音最大處即為權力中央,他將其稱為“神圣噪音”(scared noise)。鐘聲日夜不息,向江面上往來的船只和人群發(fā)布時間信息,鐘聲指引著南來北往的商客與勞工,安排著他們一天的作息與生活。鐘樓的最高層還設有瞭望臺,海關人員在此可以觀測到江面的船只和往來的航運情況,瞭望臺上掛出的旗語也是一種信號,指揮著船舶平穩(wěn)有序地進出港。海關大鐘報時的精準關系著海關的稅收,所以鐘樓及鐘聲本身既是海關的主要象征物,其所擴散出的聲音以江漢關巍峨的建筑為藍底,形成一幅以鐘樓為核心的聲音景觀??偠灾?,建立之初的江漢關聲景一方面象征著秩序和標準,是長江往來船只的重要信號塔;另一方面,屹立于長江之畔的巨大歐式新古典主義建筑充斥人們的眼球,洪亮的鐘聲具有極強的穿透力,無論是視覺還是聽覺,江漢關聲景都是西方侵略者權力的象征。
除卻聲音因素,環(huán)境因素也是聲景研究的重要一環(huán)。作為“楚中第一繁盛地”的漢口鎮(zhèn),早在清嘉慶年間就與朱仙鎮(zhèn)、景德鎮(zhèn)、佛山鎮(zhèn)并稱四大名鎮(zhèn)。漢口的區(qū)位重要性顯而易見,“南接三洲,北集東都,上控隴坂,下接三河,導財運貨,懋遷有無”,這是東漢史學家蔡邕對漢口的記錄。江漢關的建立也是一波三折,經過20 個月的緊張施工,大樓終于落成,占地1499 平方米,建筑面積4109平方米,總高度40.6 米。大樓坐南朝北,外觀莊重典雅,特別是主樓頂端鑲嵌有“江漢關”三個雄渾遒勁的大字,西式建筑與中式題匾相得益彰。在晴朗的天氣里從遠處眺望,江漢關大樓與周遭低矮的房屋形成鮮明的對比,在聲音的世界里,能夠帶來感性審美體驗的除了視覺還有聽覺,鐘聲源自巍峨的建筑,又作用于建筑本身,二者互為表里、合二為一給予觀賞者一種繪聲繪色的立體景致,鐘聲與建筑相互協(xié)調,聲中有景,景中也有聲。
隨著時間的流逝,過去承載著海關工作的辦公大樓已經褪去了職能外衣。從1980年武漢海關正式成立,至2012 年歲末武漢海關搬離工作了57年的江漢關大樓,如今的江漢關是漢口鬧市區(qū)里的安靜一隅,其作為博物館進行改造升級,準備以新的面孔重新出場。經過三年緊鑼密鼓的籌備,2015年依托于江漢關大樓而建成的江漢關博物館正式敞開大門、廣迎賓客。大樓搖身一變成為可以身臨其境的博物館,除此之外,其還具有多重文化身份:2001 年江漢關大樓被國務院列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6年入選“首批中國世紀建筑遺產”名錄;其所處區(qū)位(江漢路及中山大道片區(qū))被列入“國家級歷史文化街區(qū)”;2021年被納入國家級夜間文化和旅游消費集聚區(qū)(江漢路步行街、江漢朝宗風景區(qū))。毫無疑問,江漢關在國家層面被予以肯定,并且被賦予了新內涵和新意義,以鐘聲為核心景觀的江漢關的整體角色和文化功能在新時代發(fā)生了轉變,其作為文化和旅游消費實踐的重要一環(huán)又發(fā)揮出新的效用。
值得一提的是,當代文化逐漸從“語言主因”向“圖像主因”轉變,人們漸次依賴圖像來理解并解釋世界。視覺性由此成了文化的主導因素,人的視覺不斷延伸,對于可視性的欲望也愈來愈強。特別是在當下電子媒介興起的時代,圖像、視頻成了我們理解他人、理解世界的主要途徑。同理,對于風景的凝視與審美也是基于視覺性的,感官及聽覺文化是易被忽視的部分。但是,在我們的社會發(fā)展和歷史進程中,聽覺與視覺是現(xiàn)代性發(fā)展過程同等重要的部分。由此,筆者將江漢關及其鐘聲所構筑的聲音景觀視為一種聽覺文化景觀,從聲音及聽覺文化的角度切入,下文將具體闡釋其作為一種聲音遺產在現(xiàn)代性城市中的重要功能。
所謂“聲音遺產”,是指將某一類或者多種聲響作為主要的研究線索和考察對象,探討聲音在建構個體自我意識和群體身份認同時所起的重要作用,并探究聲音如何影響城市生活者的日常實踐及其情感表達。我們在此將江漢關的鐘聲視為一種聲音遺產并非意在將聽覺感官從整體性的聲音景觀中剝離,而是將其視為審視聽覺文化,考量聽覺感受,體驗城市文化,建立地方感的另一維度。首先,我們引入謝弗對于“噪音”的探討。謝弗在20 世紀70 年代著有《噪音》(The Book of Noise)一書,他提出現(xiàn)代城市就是一個“聲效戰(zhàn)場”(sonic battleground),即人類暴露在由技術進步所帶來的噪音中。盡管謝弗對于現(xiàn)代工業(yè)噪音的強烈批判被認為是烏托邦式的樸素幻想,但從其“世界聲音景觀工程”的聲音實踐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真正強調的是理想聲音景觀的平衡與和諧。
再回溯我們當下的城市生活,鮑曼將其描述為“液態(tài)”和“流動”,人們過著“漂浮”“游離”式的生活,處于“流動”社會中的個體身份是不確定的,其永遠處于對身份和意義的尋求之中。更進一步,德國哲學家韓炳哲認為,我們當下的現(xiàn)代性生活面臨著一種時間危機,即時間的原子化以及時間脫離了節(jié)奏,時間的混亂及其不適感,這種時間的危機又將導致生命的原子化。基于上述現(xiàn)代化的背景和城市生活時間的混亂,我們將鐘聲視為聲音遺產的主體,意在緩解現(xiàn)代性的后果帶給城市個體的困頓和身份迷失。
江漢關的鐘聲伴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這種有聲記憶是鐫刻在個體和集體的情感體驗深處的。鐘樓承襲了英式建筑風格,建筑外側四面嵌有巨大的表盤。在寧靜的夜晚,武漢三鎮(zhèn)皆可聽見其雄渾而又悠揚的鐘聲。在其建立之初,鐘樓作為海關的報時工具,引導江面船只往來穿梭、準時進港,以此確保海關稅收工作的順利無誤。但其作用及意義遠不及于此,鐘聲作為一種城市聲景已逐漸融入了當?shù)鼐用竦娜粘I詈蜕鐣煌?。劉易斯·芒福德認為工業(yè)革命的最大發(fā)明也許并非是蒸汽機,而是鐘表。其將我們的生活和勞動以小時甚至分鐘的形式組織起來,我們的生活即是時間,時間是一維性的,我們的生活也是一去不復返的。在移動電子設備還未充盈全球的時代里,每當鐘聲響起,人們總是下意識地抬起手腕為機械手表校時。人們聽著江漢關的鐘聲去江邊趕輪渡,在鐘聲所代表的時間秩序里安排一天的生活與工作。鐘聲是作為一種時間標準而存在,城市居民的時間感和秩序感由此逐漸確立,在視覺和聽覺經驗的共同作用下,鐘聲已然成了武漢城市生活的不可磨滅的重要組成部分。
除此之外,鐘聲作為一種媒介,還承載著個體、集體關于城市的記憶。鐘聲作為“記憶裝置”不斷觸發(fā)(敲鐘),它重現(xiàn)了個體的記憶并為其記憶持續(xù)“保溫”,維系著人們對于城市的情感聯(lián)結?!叭祟惖纳羁偸潜4嬷鱾€時期的記憶,記憶的不停重現(xiàn),我們的認同感才得以長存。”鐘聲已走過近百年的歲月,它承載了一代又一代城市居住者的情感和記憶。正如米歇爾·德·塞爾托在《城市漫步》中所言,“行人對于城市的知識是實踐性和感官性的,它是通過反復的身體感觸而獲得的”。當遠遠地聽到鐘聲、模糊中望見江漢關或莊嚴或沉靜的建筑時,就會恢復所有關于發(fā)生在鐘聲里的事件的記憶。所以,我們將鐘聲視為一個記憶裝置,正是鐘聲周而復始地響起,個體才建立了與城市之間的情感互動和地方依戀。
聲音景觀是關于聽覺感知或耳朵的風景(an auditory or aural landscape)。江漢關的鐘聲不僅見證了武漢城市發(fā)展的興衰榮譽,也伴隨了幾代武漢人的成長。與視覺更具有方向性相比,聽覺更具有沉浸性。鐘聲的奇妙之處正在于,當耳朵捕捉到聲波在空氣中傳播時,我們的眼睛總會下意識地去尋找聲源。坐落于漢口舊租界區(qū)鬧市內的江漢關,因其異域風情的建筑風格和巋然屹立的姿態(tài)惹人注目。當鐘樓如期奏響《威斯敏斯特》報時曲時,近處的游客總會忍不住駐足凝視,遠處的城市居民也會抬起頭眺望鐘樓的方位,模糊中識得一片聲音的輪廓。正是因為聲音的稍縱即逝,才顯得它彌足珍貴,引得我們的聽覺和視覺四下尋找流動的聲景。
在當下,我們的生活和工作已經不再完全依靠鐘聲作為時間節(jié)奏,在人人持有手機和電子手表的信息社會中,鐘樓及鐘聲作為舊媒介在城市中出現(xiàn)也意味著一種懷舊,在時間的流逝中它雖然很大程度上褪去了功能性的外衣,但鐘聲構筑的聲音景觀卻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關于“過渡儀式”的重要場域。
在此,我們以兩類代表性事件作為案例展開探討。一年之中,江漢關最熱鬧非凡的時刻并非是那些黃金節(jié)假日,而是從舊年跨向新年的跨年夜。一年將盡,百年江漢關的鐘聲將在午夜十二點敲響,每年都有無數(shù)市民聚集于此,他們在聲浪中一起倒數(shù),期待著跨年的鐘聲。在人類學家范熱內普看來,人生的每一處變化都需要舉行儀式,需要借助特殊的情感和特殊的行為,才能使個體實現(xiàn)從“世俗世界”到“神圣世界”的過渡。范熱內普將其歸納為“過渡禮儀”,其完整的模式包括閾限前禮儀、閾限禮儀、閾限后禮儀(分隔—邊緣—聚合)三種模式。在這一“過渡儀式”中,江漢關的建筑物和廣場提供了一個具身在場的儀式空間,鐘聲即是這場儀式過程中最重要的象征符號。人群聚集在廣場上等待鐘聲響起的漫長又短暫的時刻即是“閾限前禮儀”,伴隨著悠揚的鐘聲響起,這一場狂歡抵達最高潮,實現(xiàn)了范熱內普所說的“閾限禮儀”。鐘聲協(xié)助個體從原來的生命狀態(tài)過渡到一種特殊的狀態(tài)之中——“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全新狀態(tài)。懷著對新歲的美好期待,眾人在這場盛大的城市聲景中完成了角色、身份、心理的轉換,實現(xiàn)了從“日??臻g”向“神圣空間”的過渡。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聲音景觀并非是以鐘聲為主導的真空環(huán)境,而是包括在場者的聲音在內的整體性聽覺體驗。
2020 年對于武漢人民乃至世界而言,注定是不能被輕易遺忘的一年。因為突如其來的疫情,整座城市被“按下了暫停鍵”。從嚴冬到仲春,在度過幾番艱難苦痛之后,武漢終于迎來了城市解封的時刻。2020年4月8日凌晨,江漢關的鐘聲準時響起,意味著沉寂的城市將煥然新生。央視新聞實時報道了這一關鍵時刻,并對江漢關大鐘滑向12點的歷史性時刻予以特寫鏡頭。江漢關的鐘聲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xiàn)在全國乃至世界的視野中,新聞中的武漢市民站在鐘聲里高呼“我的武漢回來了”,鐘聲傳達一種信號——揮手過去、邁步未來。如果說跨年夜的鐘聲代表著集體的狂歡,那么2020 年4 月8 日城市解封的鐘聲則令人唏噓不已。無論是狂歡還是悲痛,江漢關的鐘聲都是重要的參與者和見證者。
由此,江漢關聲音景觀并非是靜止的,而是處于不斷變遷的過程。它為個體提供了從“日??臻g”通往“神圣空間”的通道,被鐘聲浸泡的時空是充滿神圣性的,這種神圣性源自鐘聲所引領的儀式過程。央視媒體報道的江漢關大鐘樓鳴響,意味著其不僅僅作為一種地方景觀,更是一種聲音標記,是對共同參與城市歷史的敘事。鐘聲里的城市時空是充滿神圣性的非日??臻g,鐘聲作為一種媒介也促成了個體、群體乃至城市的身份轉變和狀態(tài)轉變。江漢關聲景作為記憶裝置,也參與了個體和城市記憶的書寫。江漢關聲景作為重要的介質,維系著個體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安德森在其著作《想象的共同體》中指出,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成員彼此素未謀面,不曾相識,然而他們相守相伴的意象卻存在于每個個體的潛意識中。江漢關聲音景觀正是這樣一種存在,一方面鐘聲作為一種信號和秩序,表征著城市現(xiàn)代性的開啟,并逐漸嵌入居民的日常生活和文化記憶中;另一方面,鐘聲作為一種“鄉(xiāng)音”,建構著個體對于地方的想象和感知。其維系著人與人之間想象的共同體,穩(wěn)定地建構著人們對于歷史、文化、地方的認知。
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跨國貿易和跨國交流日益增多。伴隨信息技術的提升,地域之間的距離不再受限于地理因素的阻隔,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也逐漸從實體空間過渡到虛擬空間,然而我們卻未能如愿建構一個親密無間的社會共同體。誠如鮑曼所言,“流動”與“液態(tài)”是現(xiàn)代化的底色,現(xiàn)代化進程帶來的城市發(fā)展是席卷鄉(xiāng)村的,城市的發(fā)展是以不斷蠶食城市邊緣地區(qū)為策略的,鄉(xiāng)村是城市發(fā)展過程中被統(tǒng)治的對象。一方面,越來越多的青年群體從鄉(xiāng)村涌入城市,他們在城市工作、生活并在此定居,城市的人口結構中外來移民逐漸增多;另一方面,全球化背景下的城市發(fā)展是以經濟效益作為主要衡量標準,放眼世界范圍內的超大、特大城市,大多呈現(xiàn)出同質化的城市景觀,諸如人潮擁擠的街道、高聳入云的現(xiàn)代化建筑、燈紅酒綠的大型商業(yè)體。在快速流動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城市的發(fā)展和建設演變?yōu)槭⒎湃伺c物的“容器”而非家園。對于城市發(fā)展以及人與城、人與地之間的連接關系的擔憂,早在20世紀70年代以段義孚為代表的人文地理學派就對其展開了探討。
“地方感”是人在情感上與地方之間的一種深切聯(lián)結,是一種經過文化和社會特征改造的特殊的人地關系。我們在此討論的“地方”(place)是與地點(point)所不同的概念,“地方”是注入了自我強烈情感體驗和回憶的空間單位,“地方”是溫情的,而地點則是無情的。城市的現(xiàn)代化建設不僅需要依靠經濟的發(fā)展,同時需要依賴于一定的物質載體和精神載體,才能實現(xiàn)人對于城市的心理認同和情感依戀。在歷史的變遷中,江漢關聲景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社會角色和文化功能,但其在不同歷史階段的角色和功能并非是獨立且孤立的存在,而是相互交織共同形塑了武漢的城市地方感。人對于環(huán)境的感知是多感官的,基于視覺體驗的江漢關因其獨具異域風情的建筑風貌帶給人審美的享受,在一眾低矮建筑物的襯托下,江漢關大樓更顯得引人注目。與視覺相比,聽覺更具有主觀性和穿透性,站在遙遠的地方,受限于視覺距離過長,我們或許看不清江漢關雄偉的外觀,但是聲音卻可以穿透云層鉆進人們的耳朵,即使是在濃霧蔽日的糟糕天氣里,我們的感官也不會受制于視覺,鐘聲總是如期而至。因此,聲音的輻射性更強,范圍更廣,它更容易勾起人們內心最真摯的情感和體驗。
“地方依戀”最初是環(huán)境心理學用以描述人與環(huán)境之間關系的一個概念,它是指個體對于居住環(huán)境或其他環(huán)境的一種認知或情感上的聯(lián)系,在心理與情感上希望融入地方,在空間上希望與情感依戀的地方保持臨近的距離。江漢關聲景幫助個體建立了身份認同,鐘聲成了所有城市居民共享的參照物,鐘聲作為一種符號形塑了城市居民的時空感,城市生活的節(jié)奏感是與鐘聲的時間感相互契合的。在當下城市噪音迭起的空間里,鐘聲更顯得彌足珍貴。從聲學技術的角度觀之,江漢關聲景的力量主要體現(xiàn)在音量和音效兩個維度,鐘樓如今播放的是國際通行的《威斯敏斯特》報時曲,因其作為倫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鐘聲而聞名遐邇。出于對塔鐘的保護,如今老塔鐘已不再敲鐘,電子鐘聲代替了銅鐘。在寧靜的夜晚,武漢三鎮(zhèn)距離鐘樓較近的地方都可以清晰地聽到悠揚的鐘聲響徹夜空。電子鐘聲的音效遠在老銅鐘之上,借助《威斯敏斯特》這一聲音形式,傾聽鐘聲的人便從純粹的聽覺體驗滑向了豐富的情感體驗,鐘聲起著“動之以情”的特殊功用。值得注意的是,鐘聲非是連續(xù)不間斷的音樂曲調,而是伴隨著聲聲間斷,恰如心跳,直抵內心深處。因此,江漢關聲景不僅包含鐘聲作為核心景觀,更包括“無聲之聲”的心聲,即由鐘聲的間隔和靜默而引發(fā)的情感體驗與心靈感受。
江漢關大樓作為武漢的標志性建筑物,鐘聲作為城市地方感的重要文化符號并非是憑空而來,它是由官方自上而下、民眾自下而上所共同書寫的城市敘事。在上文的論述中,我們回顧了江漢關大樓作為國家文物和遺產的文化身份,在個體的敘事中,其作為一個重要的城市文化意象也發(fā)揮著不可磨滅的作用,正如武漢作家胡榴明在關于江漢關的紀錄片中口述:“我的奶奶做中飯、晚飯全部聽這個鐘聲……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坐船從宜昌過來(武漢),(不記得)有一天早上還是黃昏,有人在歡呼‘誒,漢口到了’,然后我們都擁到甲板上,我看到江漢關屹立在很突出的地方,雖然遠,但是你感覺得到她的堅實和龐大。在那一天,(江漢關)就給了我最大的親切感。”在城市個體的口述中,江漢關大樓是伴隨個體成長的陪伴者和見證者,江漢關鐘聲是喚起鄉(xiāng)愁的重要介質,在江面上遙遠地望見它,便從心里知道漢口到了,武漢到了,家到了。
在當下各大城市與鄉(xiāng)村興起文旅融合的時代潮流下,江漢關聲景作為一種文化資本也煥發(fā)出與眾不同的活力。2020 年,由中國青年群體高度聚集的虛擬文化社區(qū)和彈幕視頻平臺——嗶哩嗶哩(bilibili)與央視頻共同打造的跨年晚會“2020最美的夜”在武漢開設了分會場,跨年這一儀式性的神圣時刻正是以江漢關大樓為背景和舞臺,在現(xiàn)場主持人的帶動下,簇擁著的人群在吶喊聲中走向新年。借助媒介的傳播,數(shù)以萬計的觀眾共同見證了江漢關的神圣時刻,鐘聲引領的儀式不再局限于地域性的全城狂歡,而是走向了更大的舞臺、面向更多的受眾。借助新媒體技術和媒介的賦權,江漢關聲景作為文化資本也將為城市帶來更多的文化消費和旅游消費??偠灾匆娊瓭h關莊嚴肅穆的大樓,聽見城市上空悠揚的鐘聲,它們共同建構了個體的地方感,形塑了人們對于城市的地方依戀。在新時代,江漢關聲景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又將為城市的文化和旅游發(fā)展貢獻新的力量,但無論其如何變遷,它都是承載著特殊回憶,帶給人以持續(xù)穩(wěn)定感、親切感和歸屬感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