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 寧
路和街是我生活中比較早就認識的兩種事物。鄉(xiāng)里人家,總是稱門前可以行人、走車馬的土地為“街”。而“路”,則是要比“街”更長、更通達。它存在的地方,可以沒人家,沒有熱鬧,但是,它就是那么鮮明地給予預示:可以讓我們通過它走過去,走遠。它有力,也更穩(wěn)定。我居住這一帶的人的概念,有“街”的地方,就是要有人、有房子和市場。而“路”所在的地方,可以什么都沒有。路是有性別的,男性氣質(zhì),可以是荒郊野外,可以無邊無際。所以,它才可以被引義為方向、途徑,和有軌跡、規(guī)則、律定之義的“道”連合使用。
而“街”是怕孤獨的事物,喜歡有人、有物陪著。沒那么博大,也不喜歡負載那么多精神和主義。它只是為某些熱鬧、繁華提供的一個場地,中間走車馬行人,兩邊只陳列物質(zhì),要有建筑。
我有10年時間,周末除外,每天都從這條我要寫的街上,走過至少四次:每天上午上下班,下午再上下班。
這條街,早就是水泥和瀝青鋪就的。又常有人修補,一直結(jié)實,耐走??梢杂糜诓叫校T自行車,汽車也可以進出。在貨車也可以進城的時代,它代表著城市的獨特氣質(zhì)——無論下雨、下雪,這街都不會泥濘。不會讓自行車滯陷騎不動,也不會讓汽車的輪胎陷入泥水,要動用外力來推動它出泥潭。
我手中有一張這座城市30年前的地圖。是幾年前,在舊貨攤上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一塊錢買來。這張舊地圖上,城比現(xiàn)在小幾圈。街和路有很多,涇渭分明,很好認。連通東西者皆為路,某某路,名字標識清晰;貫通南北者,則稱之為街,某某街,名字一目了然。
在這張舊年的地圖上,我一眼認出我所住的街。這是一條可以通行人、車馬的狹長地。關于這條街,我最早知道的名字是前街——這個“街”字,此地人讀為gai。再早些的命名,是為豐登街。在這張地圖上,它的標注名是繁榮街。它比豐登街晚一個時代。
在這座城市沒有擴張之前,此地一些老人向我描述過這條街。它所在地帶,50多年前,還屬于城邊角,全是平房。家家門口皆有小塊菜地。還有在家門口種一畦小麥的。
此城在平原,鄉(xiāng)民食物譜系中亦多愛小麥制品。多年后,我曾在一位很年長的女鄰居的陽臺上,看到幾個花盆,這花盆中并無花草,種的都是小麥。這小麥種在花盆里,每年也結(jié)不出穗子,但她就是把好好的花盆種了小麥。
她說,她只是受不了一年到頭都看不到小麥那種“青”——她比劃了一下,“那種?!焙孟耦伾梢酝ㄟ^手勢演繹出。所以,她年年要種幾盆小麥。只是為了看它在花盆也會萌綠,綠得和長在田里的小麥沒有區(qū)別。
有幾年光景,這街旁邊修過一條小渠。據(jù)說想引古淮河和里運河的水進城。所以,為了吉慶和修渠引水工程的順利,此街被更名“引河街”——過去年代想生一個男孩的人家,往往會給上面的女孩起名招弟,這街的更名也運用了這個民間理論。這使它因此有了民間與家常的意味。
只是后來,這渠不僅沒有了水——水無論從古淮河還是里運河引來,都有太遠的路,太消耗資重。兼之它漸漸被擴進城中心部位,“地皮”稀缺,漸漸又還水渠為馬路。
越來越多的人住到這街邊,街更熱鬧了。
我所寫的就是這一條街,城市從此處開始生長。
幾十年前,牽依圍繞這條街的,只是城市近郊一個小村。當時名為“革命生產(chǎn)大隊”。改革開放之后,城里四處貼上主題詞為“繁榮經(jīng)濟”的標語。如何落實到行動?“革命村”更名為“繁榮村”曾是具體舉措之一。
這個一直種著油菜、小麥,四處是稻草苫著房頂?shù)男∑椒康牡胤剑?0年之后,漸漸上升為一個城市的中心部位。
先是泥草的平房變?yōu)榧忭數(shù)那嗤呒t磚房。上世紀80年代末,各家門口蔬菜和麥子都不許種了。劃出土地,建起工廠,蓋上樓房,升成為城市中的一個工業(yè)街區(qū)。服裝廠、機電廠,在這一帶建起來了。但彼時巷陌間的平房仍依稀可見。
又過幾年,很多人家翻舊屋為2層小樓。那時這個城市最高的樓房只是6層。又過10年,到了90年代中期,城市開始大規(guī)模拆改和動遷,那些新蓋的也就十多年的2層、6層樓房,幾乎一夜之間被齊齊拆掉。幾乎連夜就打起地基,沒多久,原地蓋出了更高的房子。20世紀末那幾年,20層的樓房在這條街兩邊一年就蓋起了好幾棟。
高樓省土地,那省出的土地,卻也沒有種回蔬菜和麥子,又漸漸地全蓋成了房子。
街兩邊從前的人家,都搬到高樓里住了。有的也就此搬到其他街上。
街兩邊一齊開發(fā)出的房子,全是用于賣商品。
這些房子歸誰所有?當初買下這些土地的人,他們負責賣房,有錢的人家皆可來買。那時,房子有了新身價、新命名,街邊一色的新房子,被稱為“商品門面房”。由于這條街已經(jīng)是城中心街,兩邊的房子市值不同。第一二層,不作為住宅使用、出售,用于陳列商品、售賣商品的店鋪,簡稱“商鋪”。
這條街改造的初起之意,就直向“商品街”的定位而來。一座城市怎么可以沒有自己的商業(yè)呢?商業(yè)比之于其他,更指向城市的靈魂。
不知是誰的起意,更“引河街”為“女人街”,即女性商品一條街。新版地圖在這些房子沒蓋好之前就已經(jīng)印出來了,這條街在新地圖上的名字為“女人街”。但這一城的人,并不認可這名字似的,仍呼它為“引河街”。
我決意搬離。第一個原因,是不滿意開發(fā)商置換給我的新房間,在一棟有電梯的20層樓房里。我喜歡的房子,不是一個只是盛裝肉身和肉身所需的場所,一個有界限的凌空的方塊物體。
這個方塊,不管是正方,或是長方,都不是問題。我的問題是:在它之上,不能總是另一個同樣的物體疊壓著,而我,也如此疊壓著另一個方塊?;蛘哌@樣表達:我的房頂是另一個人家的地板;而我天天所踏的地板,是另一些人頭頂?shù)奶炫铩?/p>
我不在意一座房子的封閉感。雖然高層樓房有以我們?nèi)馍碇ε啦怀鋈サ拇白?,有堅固的護欄,絕對可以為生命和日常生息提供庇護,可以遮風擋雨,可以住得很安全。
我在乎的是,推開門,頭上可以看到天空,這天空就在我頭上,是我的;我腳下能踩踏到泥土,這泥土抓起來有可以春種秋收的踏實。我不止需要房子,還需要一小塊天空和土地。
然而,在這個改造建設中,以前那種6層以下的房子已經(jīng)不再有了,都是20層以上的房子。6層以下,被重新定義,叫多層;6層以上,定義為高層。
這是我半生以來親歷的大事之一:突然經(jīng)歷了一條街上所有門楣都被更改。
伴隨這條街更改名字,它的功用也在發(fā)生變化。
這街面上的陳列,曾經(jīng)只是物品,一些植物。作為一條街,它對任何一個從這街面走過的人都無情緒。它是日常生活的正面。它對人的故事沒有好奇心,它知道每個人面對生活都會有不同。
它也不好奇每個平凡的人——如何度過在外人眼里不同的一天。它只是一條街。很多人曾在這街上游蕩。
某個瞬間,是否來了一個人,想從這街面深入世面的褶皺?自從這條街忽然更名,我變得敏感多慮,每次經(jīng)過這條街,心里就有無數(shù)的絨毛、觸須長出來,這絨毛、觸須伸到了街上……
這條街生長的第一階段,是店鋪們午夜時分也不歇業(yè)。每間店都希望能因為開業(yè)時間長而多賣出一碗粥、一件商品。更多、更閃耀的路燈,直直地排下去,一起亮向又一個天明。
一個曾經(jīng)小而安靜、過了午夜就半城漆黑的城,忽然有了“不夜”的標簽。
沒有車輛往來,沒有燈光閃耀的店鋪,沒有那么高的樓,只是平常人的生活場地,日出而作、夜來關燈睡覺——這樣的街,被我們丟棄在身后。
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城市,在一些國家,一些異域,看到了更多式樣的街。在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中,我對于一條街的狀態(tài)的意愿,只是一個符合世俗生活所需的定居之地。但城市需要的第一要素是結(jié)實豐富的物質(zhì)。成為一個更大城市的首要特質(zhì),是物質(zhì),是不熄燈火與汨汨地來投奔它的人。
這條街在百年之前,在它還叫村的時候,這兒全是平房。彼時水泥珍貴。為了讓泥結(jié)實,往泥里摻的是上好的糯米熬的漿。房子是石頭、泥、木草蓋出來的;房梁、門窗、桌椅,是木頭的。彼時家家種樹,一為蓋房,二為做箱做柜,所以,沒有哪家房前屋后不種樹的。后來它被納入城市中,我住到這街上時,正是這街處于城中心區(qū)向商業(yè)區(qū)進發(fā)之時。這城里,再無以“村”稱喚之處,開始以某小區(qū)、大院稱之。
每個城市,都有過這樣一條街吧。穩(wěn)穩(wěn)當當,在城中心部位。根深蒂固,讓年輕的人也能繼續(xù)踏實篤定地住下去,比圖書館、博物館更深入人心。
這條街上,五六十年前種的梧桐樹處處可見,一年年長大,很多樹就是一戶人家的門口,這門口是許多小孩子的記憶。那時這條街,只是普通人家的住地,也沒有那么多做生意開店的。
這條街,也有旁系,兩旁邊曲曲彎彎伸出一些小巷,賣菜的,理發(fā)的,賣小物品的,夾在其間,只要有錢,采買日用所需,也只是開門就可以辦到的小事兒。
住這街上的人,二三十年的住下來,自己從沒覺得這住的房子有多金貴,只是一天天地積攢出生活的便利和從容。當這條街被開發(fā)商和政府重新開發(fā)——那時,房產(chǎn)開發(fā)商是一個新出現(xiàn)沒多久的詞,也是一個新行業(yè)。三百六十行之外的新業(yè)。四處變舊房子為新房子、四處蓋房子的行業(yè)。
那售賣房屋的廣告冊頁,房子還沒拆完就開始發(fā)了。在這條街上的人還沒醒神或更新認識時,這條街,街邊重新翻蓋的房子,街上的商鋪,一夜之間售罄,這是十幾年前的真實事件,地產(chǎn)業(yè)輝煌閃耀的時代。
這條街的改建,是這個行業(yè)在這座城市最轟動的一次亮相。
這個勝利,激發(fā)了更多階層向房地產(chǎn)業(yè)進軍的信心,更多人加入進來。那幾年所見到的局面,一是這些商人更加努力地買地、蓋房,和政府、土地持有者、銀行親密對接;二是這城市中原有一些街區(qū)都在被重新規(guī)劃,大面積拆遷,并向空中拓展空間,使有限的土地展現(xiàn)更多價值。為使土地增值,把教育、學校也聯(lián)系起來。最先貴起來的房子,全是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所在地。兒童入學政策里,是按常居住地的房產(chǎn)證報名上學的。
為了讓孩子讀到一個好的幼稚園、好的小學、好的中學而不惜在好的學區(qū)重金購買房子,這種選擇逐漸多了起來。
土地資源從來不是無限的。土地從來不是某個群體、某個類別可以向它任意索取價值的。它所能循環(huán)無盡地給予的,只是春種秋收。只是年年的對于養(yǎng)育生命之物的呈現(xiàn),而不是其他。這個城市,在第一波大規(guī)模拆遷改建的浪潮之后,開始分批地甚至是悄悄地將一些優(yōu)質(zhì)幼兒園、小學、中學搬家,或建立分支機構(gòu)、分園、分校。沒有條件建新的,就將一些原來所有的幼兒園、學校名字去掉,改為某某分園、某某分校。以此為策,一波波新的土地,得以快速進入有活力的增值范疇。
因而,這樣一個僻靜地、只是在每天的日升月落中過著小日子的四線小城,被這樣的經(jīng)濟發(fā)展思潮裹挾著,一圈圈向外圍伸展。
10年前,在地圖上,看它和比鄰的南京城的距離,還是240公里。10年后,在一張新地圖上,只有170公里的距離了。
20年前,這城里普通住房的價格,每平方米大約三五千塊錢,商鋪大約是10000元左右。彼時豬肉價每斤四五塊錢。
30年中本城發(fā)生的大事并不多,第一件大事就是這城里,大多數(shù)房子有了電梯。總高五六層的樓房,早已成為稀缺資源。至于那平房更是見不到了。低層住宅的時代,再也不會回來了。
因為我的舊房子被拆——那舊房子,是一棟5層樓房的5樓東首,80平方米的兩室一廳。晴天早上,太陽直直地從玻璃窗透進來,地板都曬暖了。雨天,雨水落在窗檐上,落了多年,那窗檐也沒損壞。
那些年,我從沒有再去買一個房子的想法。有了住處,不就是會住一輩子,一直住到老嗎?我父母那一代對房子就是這樣的想法。這種想法他們沒有對我說出過??晌?,就是有了一間屋一世就已安頓下的理念。我也偶爾存錢,分類存:旅行、給長輩、教育經(jīng)費。我能存下的錢,一直分這三類功用。
我的房子,是住一百年也不會有問題的。記得我剛住進這房子時,因為看到房子的墻壁不是那么厚——這座城市處在秦嶺淮河一線,氣候亦南亦北的結(jié)果是冬天全城所有房子都不供暖,夏天卻比北方曬。這個厚度,遠沒有北方房子的墻壁厚,所以我不確定它是否夏天隔熱、冬天隔寒。
家人也看出了這墻壁要比北方房子薄一些,我從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小釘錘,敲了敲墻壁,說:“再怎么,從現(xiàn)在開始,住一百年沒問題?!?/p>
我算了算,那時我已二十幾了,再一百年——那一定夠我住了。至于我的子孫,他們長大自然要分家出去自己過。他們長大的時候,也還不夠一百年。這一百年,夠他們長大再出去了。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喜歡起這個房子。
可是,我才住了10年。既沒把它住壞,它也沒有在風水上隱現(xiàn)不吉。我很愛惜,不停地裝扮它,擦洗它。雖然它沒有特色,甚至千萬屋一面:我理智地看到了這城中的房子,幾乎每一棟都是一張圖紙所出,一室、兩室、三室。在任何地段、小區(qū),都是一樣的風格,好像這城中只有一位建筑設計師。
后來我去一些其他城市,也特意去看建筑,感覺很多城市好像都用了同一位設計師的圖紙。
在這種“同一”或者是“抄襲”和“模仿”中,在某些航班上,我會從舷窗上細看經(jīng)過的一座座城市,一簇又一簇雷同建筑的組合,一片又一片燈火閃亮的街區(qū)的交錯與相融,確實都是一樣的。
所有城市,都在高空之下、遠距離中模糊了特質(zhì)——如果存在特質(zhì),我指的是一座城市應由有豐富個人氣息的各色物質(zhì)與精神集合。有鮮明的地域面貌,有被不同歷史文化折射出的光影,并由“人為”把這些獨特一代代地保存下去,而不是越來越趨同。
是城市居住建筑追求實用甚于追求美吧。在早已放棄了傳統(tǒng)建筑材料時,也放棄了那種對細節(jié)的修飾——在建設的潮流中,我熟悉的成屋過程中的各種儀式,也不見了。
某一天在街上,我忽然覺得這城市真的是缺了一些自然氣息時,我找到了真正的源頭:這城市中所有建筑,不再是用有氣息的草木、泥土、沙石建構(gòu)。只是鋼筋,只是水泥。堅硬和板結(jié)之物在日積月累、觸目驚心的堆積。很多東西囤壓其中,難以被肉身喚醒。
城市建設中,首先犧牲的——就是個人對于一座自己向往的房屋格局的設想吧。詩意與美好棲居的實現(xiàn),要跨越的事情越來越多:規(guī)范、法律。無法通過和實現(xiàn)的審批。
雖有種種不好,亦全無個體風格,但也總是我住久了的、住進來就沒有想離開的一個房子。才住了10年,被告知,它要拆掉。
前面提過,開發(fā)商說可以換給我的新房子,我并不喜歡。它在十幾層——那么高,雖然即使天塌下,上面還有房子,即使地陷落,下面也還有人家和房子,可在我,總是不喜歡。從前的5樓,已經(jīng)是我對高度的接受極限了。我總是到了高層住房,那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就來了。沒有安全感,失去屏障和依靠。不敢從窗子向外和向下看。不敢去陽臺上走動,更別說每日去陽臺上行晾曬之舉了。
我的家人并不贊同我的想法:你以前的房子,也是多層,你住了10年的5樓,你就是上挨著天,下挨著地了嗎?
后來是,我固執(zhí)地不惜反抗家人集體意見,草草收了開發(fā)商的補償金,四處去找新房。
彼時,這城中還有不少在賣的新樓。有一次,售樓的姑娘在我兩次看房卻沒有說買時,有點生氣,婉轉(zhuǎn)問我,是不是資金有問題?
我直言:“這房子有缺陷?!?/p>
這姑娘卻繼續(xù)說:“可以貸款,還可以打折利率……”
然后,她取出一張省錢表。
這邊卻看也沒看:“不要?!?/p>
那一段,心氣確實不平,現(xiàn)在平復了,我也仍如此回復那幾個我沒買的房子的賣家:房子有缺陷。
我住的那種6層內(nèi)的房子,都早已經(jīng)被拆得不剩幾所。想在城中心重置一個樓層不太高、不需要用電梯的房子,一是房源稀缺,二是即使找到也不會是新房,又舊又潦草,說不定買下又要被動遷。而高層中6層以下的,樓層看似符合我的想法,可我仍無法接受好好的房子被植入一部電梯。
電梯于我,也是沒安全感的存在。
現(xiàn)在的樓房,最顯著的設施,是有一部電梯。沒有電梯,每日如何數(shù)次便捷地回到自己的家?
這是一個費體力和時間的問題。一部有電梯的房子,一格格地隔出一戶戶人家,通往外部世界的,除了被鋼筋鐵網(wǎng)罩個嚴實的窗子,就是門和一部電梯。
時間成本的消耗也惱人,再也不看了,直奔郊區(qū)去買平房,四家一排的兩層樓房。然后,才開始計算路程。第二天,騎自行車從新房子到單位,單程50分鐘左右,完全可以接受。然后,又開車一試,不堵只需20多分鐘。
彼時,這棟房子幾乎是在這個城的最外圍。
我買房時,在城中心區(qū)域,所有的老式平房都拆凈了。之所以有這樣的低層,因為這塊地在當時幾乎被認為是鄉(xiāng)下,被一開發(fā)商買下,建了這樣一個低層樓園區(qū)。
前面說的不喜高樓的各種原因之外,直接的潛意識是:想離“地面”近些。
這城中,沒有一寸土地的功能屬于種植,在土里種一棵樹或者一株花的想法,是無法實現(xiàn)的。但我潛意識里可能就是想,只要離地面近些,就已足夠好。趁我有這個想法時,盡量實現(xiàn)它。
我的小孩,或者將來的其他人的孩子,他們即使不會有這個想法,但某一天,回憶中,要有這樣一個關于上一代人生活場景的印象。再下一代的人,能像我一樣,經(jīng)歷居住房屋的三個時代是不易的事件——從磚石草木的平房,到多層樓房,再到三四十層高的高樓。
很多孩子出生時就住在十幾層高的房屋中,對于泥草磚石的瓦屋,也許只是某次旅行時的一次遇見。
生活中怎么可能不經(jīng)歷這樣一個場景:一張床直直正正地放在大地之上,那樣穩(wěn)妥篤定。下了床,最好是一夜醒來下了這張床,推開門,哦,外面滿眼是直接的大地。大地上的一切直視可見,草木、花朵。關了門,再回到房中,那些屋外的事物,和自己也是沒有一點隔膜的平視即見的距離。下一代人,是否沒機會經(jīng)歷這樣的生活了?
這樣和自然相見的場景,平凡、安定、家常,在城市所急需的發(fā)展中慢慢被放棄。當所有的院落被簡化,所有的綠化也一致,再無門前的一小塊田地。前面說的那種平房,有一個門口和一小塊田地——散漫地想種點什么就種點什么,想不種什么就可以那么憑空擱置。任雜草叢生,露水、清霜下來,不管它是落在了好花好葉上,還是雜蕪上。
在新城市人看來,也許那些新樓顯得更好看、私密、實用,不像之前那樣一開門,誰從自己門前經(jīng)過就可以望清門里所有的局面。也許人類至今對自己的每一份了解里,都放進了期待改變和進化。城市孜孜不倦地擴展、改變,總是沒有能和這種心靈困境與難局有過正面交鋒。
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城市,種種件件都在被發(fā)掘出前所未有的價值,被賦予從來沒有想象到它可以有的意義。
它和自然的關系,因為滲進這些千絲萬縷的隔絆——這一點小小的隔絆,或可說成是對城市功能認識的不同?;蛟S,也可說是各層之間產(chǎn)生了認知差距。這種結(jié)果,就像新摘好的菜——摘下了,只是多在太陽地里放了那么一會兒,然而那最終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就不一樣了。
前幾天,我開車過引河街??吹揭惠v運菜的車子,后面小小的字:金圩村。
這種運菜的車子以前常見,居然沒被杜絕,也算是稀缺的驚喜了。“金圩”是郊區(qū)的蔬菜種植村,名字還沒被改掉,我也覺得是奇跡。
街口坐下。一個小孩正在那兒剝花生吃??赡苁悄硞€店家的孩子。
“告訴阿姨,花生是從哪里長出來的?”“超市?!?/p>
“寶寶中午吃的菜哪里來的?”
“超市?!?/p>
“寶寶吃的飯呢?就是米?!?/p>
“超市?!?/p>
“那寶寶知道超市里的花生從哪里來嗎?”
“花生媽媽生的?!?/p>
“花生媽媽在哪兒生的它?”
“樹上?!?/p>
“……”這孩子的話讓我笑起來。我抱起她?!澳阍趺粗肋@些?”
他并不回我,也不認生,繼續(xù)把一個花生放進小嘴里。
“綠的東西都是樹上生的,果實也是樹上生的?!彼f,有點害羞,但也很篤定。
“樹在哪里?”
“在街上,還有我奶奶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