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憑欄
那些歌謠
我不知道,多少年后縈繞在夢中的情形,依然是故鄉(xiāng)的那脈山水。那畫面質(zhì)樸、秀麗、自然、清新,沒有一絲商業(yè)氣息的浸染,沒有紅燈叫停的馬路,沒有挺拔的高樓,沒有如織的喧嘩。
有關(guān)故鄉(xiāng)墨山鋪的文字,書寫了約百余篇的散文隨筆。我原以為自己會歇下手中的筆,誰知那生生不息的鄉(xiāng)間事,在我情感的世界里無法剔去。那些淺淺的小河小溪,那些低矮的山丘,那些稻田深處的野湖,那些湖邊的青草、水鳥,它們常常侵入我的夢鄉(xiāng)。甚至,如果我不去和它們交流對話,它們會不停地在我血脈中涌動,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些沿著年輪行走的鄉(xiāng)間事,是我生命和創(chuàng)作中的永恒主題。
我從不用高深的文字去描摹墨山鋪的那抹山水,那些不忸怩、不牽強的文字,更適合我筆下的故士。我在《天籟》中有這樣一段描述:“沿著村子的麻石小路往東北方向約三百米,一條蛇蜒山間的小溪,從墨山山嶺流淌下來,那清澈的溪水,一路歡歌繞過村莊奔流而下,一些山石,在溪水中或倚或臥,那可愛的模樣,像酣睡在水中的小公主。而兩岸的水草間,盛開著色彩斑斕的野花,蝴蝶在花草中飛舞,魚蝦在淺水中游弋,陽光追趕著它們,魔幻般拋出一圈一圈的光環(huán),在水岸間跳躍……”
這些年,我常帶著孫女去老家墨山鋪。在連續(xù)不斷的來回之間,六歲的孫女兒開始親近鄉(xiāng)村的那抹山水,親近勞動,慢慢地懂得生活的不易與艱辛。
一群山雀在田邊菜地叫嚷著,雖聽不懂它們在交流些什么,可在孫女眼里,那可是小城見不到的事物,她很興奮,貼近我耳朵說:“我知道這些鳥一定是肚子餓了,它們在尋找著食物。”
“是呀,是呀,小鳥的肚子餓了,可它們要自己去尋找吃的東西?!蔽翼樦鴮O女的話回答著她。
孫女站在低矮的籬笆邊,嘟著小嘴,像一幅很美的畫。她不停在招著小手,對著小鳥呼叫著:“你們來呀,飛過來呀,這里有好多好吃的?!?/p>
微風(fēng)中,那些花草各自舒展著不一樣的身姿,它們似乎被這小女娃逗樂了,在陽光下眨著眼睛,那惹人憐愛的模樣,讓人真想俯下身子去親親它們。
若是時間可以回到過去,半個多世紀前,我正像孫女兒那么大的時候,村子里那些山丘、野湖是我們天然的游樂所,尤其是山水間的那些昆蟲、水草和鳥兒,與我們同樂在一起。如果沒有那些堤岸的植物,沒有飛翔的水鳥,沒有草叢中的昆蟲,沒有那奔跑在岸邊的動物,我們的游戲?qū)蟠蛘劭?。別看那時我們才小小年紀,但在四季的放歌與游戲中,慢慢地懂得了許多有關(guān)山水、湖泊的生命密碼。
當(dāng)我已年過花甲,牽著孫兒們的手回到老家墨山鋪時,我的父母雙親已躺在墨山的山嶺上。每逢清明時節(jié),我都要來到父母的墳前,給他們磕頭,那些山上的野花野草和兒時見著的沒有什么兩樣,山鳥的歌謠依舊是那樣簡潔、純粹,沒有任何功利,它們自由飛翔的模樣,讓人心里變得更敞亮,更安寧。
雖然小時候的“月亮街”和那條小河不再是兒時的模樣,但從小期盼的高速公路和鐵路傍村而過。故鄉(xiāng)因水而美,沿長江岸線、塔市驛水碼頭至東山鎮(zhèn)、三封寺鎮(zhèn)的鄉(xiāng)村振興項目,一個接著一個落地。繞城公路,從小城外將山嶺、河流、小橋繪成一幅線條明快的山水畫,向前自如舒展,把故鄉(xiāng)的山水裝點得如此生動、美麗。
生活中一些事情,記著、記著便淡忘了,而那些發(fā)生在村子鄰里之間的事,是烙在心底的原初的記憶,那些事伴隨著我的成長。
如果說故鄉(xiāng)的青山碧水是一張?zhí)烊坏纳剿?,那么,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便是這畫中的主人公。他們行走于山水間,耕種在那片沃土上。年年歲歲,世世代代,善良樸實又勤勞的鄉(xiāng)親們,把好的村風(fēng)傳承下來。那些美好的東西,雖教科書里沒有成文的樣本,但生活在農(nóng)村的孩子,總會心領(lǐng)神會地懂得本土的風(fēng)俗、人情和禮儀。
在對童年生活的描寫與敘述中,我總喜歡定格在春天,尤其是在對農(nóng)人農(nóng)事的敘述上。我知道,這樣的喜好是因為春回大地,樹木、山竹、河水以及蟲蟻、花草都在這個季節(jié)蘇醒。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們在這個季節(jié)也都開始忙碌,大家這會兒脫下冬裝,揚著脖子,抖落著身上的塵埃,活動著身上的筋骨,準備下地干活。
季節(jié)不等人,不能誤農(nóng)時。在平常而瑣碎的家務(wù)和農(nóng)事中,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們,彼此關(guān)照,誰家的農(nóng)活拖遲了點,到了天擦黑的時候,三三兩兩的鄰居不約而同地來到他們家的田埂邊,人多力量大,一起來搭把手,不一會兒這丘田地的活便干完了。
偶爾也有春荒不接的日子,鄰里之間相互借點糧食是常有的事。不巧的是,常常這鬧春荒的日子,誰家都難得熬過。那天,隔邊家的秀嬸來我家借米,母親瞧瞧快見底的米缸,咬了咬牙,留了一餐的糧食,全借給了秀嬸。奶奶知道后,瞪大眼問母親:“明天家里斷糧了怎么辦?”
母親笑著告訴奶奶:“去年春荒時,我們一家老小不是秀嬸送來的糧食救濟,還真不知這日子怎么過呢,欠了秀嬸家的人情,到該還的時候了,至于家里缺的糧,我再去想想辦法?!?/p>
那夜,母親很晚才回來,她輕手輕腳開門,肩上扛著半袋米,聽到她和父親的對話,這才知道母親去了一趟外婆家,連夜來回走了三十里山路,從她娘家借來這半袋大米。
我始終那么認為,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質(zhì)樸厚道,那是因為我和我鄰居的孩子們,從小就經(jīng)歷過那些無私的給予和相互的幫襯。我在散文《隨意寫故鄉(xiāng)》一文中,對左鄰右舍的鄉(xiāng)鄰們有過這樣一段描述:“我懷念鄰里間的那些簡易的農(nóng)具,還有那把四條腿的小凳子。這些常用的農(nóng)具或木凳放在大院子里,也不管是誰家的,搬去坐了也就坐了。隨手需要用的農(nóng)具,常被人信手拈走,比如說曬谷用的木耙子、曬衣用的竹籬子,你用完了再還回來,誰家也不會把這事掛在嘴上,放在心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要誰家需要,相互給個方便,哪里還分你我。”
我想,凡是那個年代走過來的農(nóng)村人,一定熟悉那樣的場景。那時的我還不過是個十歲的女孩子,親眼見過鄰里間換工幫忙的情景。記得村子里誰家的老人駕鶴西去,左鄰右舍的人都不請自來,為已故的老人守靈幾夜,直到送到山上下葬后大家才回到各自家中。偶爾我也見鄰居之間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扯皮,但大約一杯茶的工夫,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一攤開說,雙方滿懷信任的一個眼神交流,似乎沒啥抱怨的了。鄰居之間,同共一堵墻,同喝一口井的水,即使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沒什么扯不攏來的事情。
后來的我,從寫作開始,便一心一意寫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寫故鄉(xiāng)美好的事物。這樣的寫作基調(diào)的定位,是我心底蘊藏的記憶使然。
很多年后,我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往小城機關(guān)工作,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我把他們接進了城里。那夜,老家弟媳打來電話,她告訴我:“村里正在摸底第二輪土地流轉(zhuǎn),母親的戶籍在村子里還有一畝多田地,怎么辦呢?”
“這事還真得問問媽,老人家進城十多年,就是不遷戶口進城,不就是為了保全村子里的那塊地嗎?”我連忙回應(yīng)她。
“是啊,我知道,母親人進了城,心卻留在村子里?!钡芟痹陔娫捓锢^續(xù)和我嘮叨著。
我囑咐弟媳:“你們誰也別當(dāng)母親的家,只要她活著一天,這田地就是她的命根子,留著,幫母親種點作物,如今不是沒飯吃的年代了,土地所收的農(nóng)作物都歸你們家了?!?/p>
“那好吧,這塊田地我一直替母親種下去,但你千萬要告訴她喲,別瞞著老娘了?!?/p>
正當(dāng)我與弟媳電話里聊著時,不知什么時候母親悄悄地靠在我身后聽著,我心里一驚,多虧是這樣安排的,要不,母親那布滿皺紋的臉上,不會笑得如此生動。
站在母親那一代人的角度,那些田地在她心里的分量可比她的兒女還重。從有記憶起,母親是沒日沒夜地在田地里忙碌著。尤其是雙搶時節(jié),放暑假的我和姐姐跟在母親的身后割谷。我清楚地記得,母親抬頭擦汗的那瞬間,太陽還沒從東邊山野里露臉。當(dāng)一束一束的晨光照射在母親的鐮刀上時,田地里的稻子已倒了多半丘。不一會兒,晶亮的太陽光鋪在田里的稻子上,隨著我們舞動的鐮刀,稻子在陽光中跳躍。母親始終在前面,佝僂的背向前傾斜,隨著手中的鐮刀,挪動著腳步……
那是定格在記憶中的一些在田地勞作的場景。我曾在散文《膜拜土地》中寫有這樣一段文字:“我固執(zhí)地認為,鄉(xiāng)下一切可以用文字表達的事物,包括陽光、雨露、阡陌、田園、樹木、花草,似乎都與田地相關(guān)。當(dāng)我們光著腳丫,行走在泥土上時,那些路邊青草上的露珠打濕了我們的腳背,而浸潤到心底的那種快感是對神奇的土地的膜拜?!?/p>
田地,就這樣在農(nóng)家人眼里,成為了比生命更珍貴的寶貝,尤其是那些水田、旱地,注定要傾注種田人全部的心血。只有盡力耕種了,田地里的莊稼才會稱心,生長出豐碩的稻子、麥子、高粱、大豆、玉米……
其實,土地于百姓而言,不只是那些田地,還有山上山下和坡里坡外的那些樹木、竹林、草木、果林,都是土地給予的。河邊堤岸上的那棵歪脖子柳樹,見證著村里幾代人的過往。在樹下佇立,看看那些樹上的斜枝,或看看樹下那些祼露的根須,總會讓人想起與這樹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
村里人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一年到頭有個好收成,看到自己種下去的稻谷和蔬菜能讓一家人填飽肚子,若是還能有余下的錢貼補給孩子們上學(xué)和家用,那真是讓當(dāng)家人歡天喜地了。
我家里分的那些田地,在母親的世界里,是她生命的全部。母親常說,這些田地就是聚寶盆,你種瓜得瓜,你點豆,它長豆。與故鄉(xiāng)的田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母親,一直放不下的不是她的子孫,而是耕種了一輩子的那塊責(zé)任田。前年,母親病重,她告訴我,不知這次能不能扛過去,無論如何也要等到老家的弟媳趕到縣城來。彌留之際的母親拉著弟媳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那些田地我種了一輩子,尤其是老屋臺子旁的那塊菜地,一定替媽種下去。”
弟媳拉著母親的手不停地點頭,她把頭貼近母親的耳朵說:“您老放心,這些田地我又承包了,田地里的莊稼長得旺盛著呢。”
那是一塊希望不絕的田地,一代代的人耕種了幾十年的時光。春天,它萌生新芽,春風(fēng)拂動著籬笆上的點點綠色,也拂動著弟媳的秀發(fā)。她帶著她的孩子,一壟一壟地在田地里松土、開溝,三月種瓜,五月點豆,長長的夏季,田地里瓜果飄香,她專注的神情,就像當(dāng)年母親的樣子。
我想,只有吃著自家田地的糧食和瓜果蔬菜長大的孩子,才會特珍惜這來之不易的食物。因為那些帶著泥土芬芳的瓜果,不僅僅是天然的綠色食品,它更飽含著父輩的深情和慈祥的母愛。我閑下無事時,常想一定要把這些教科書中找不到的鄉(xiāng)間趣事,撰寫成文,讓我的子子孫孫們看看,他們或她們的祖爺爺、祖奶奶們曾耕種的那片田地和田地里生長出來的作物,不然,我真擔(dān)憂,將來的孩子會不會五谷不分呢?
那些歌謠
離開墨山鋪時,我才十六歲。約半個世紀了,它美麗的身影和動人的歌謠常侵入我的夢里。夢中有關(guān)當(dāng)年的記憶,還是老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那時候的村莊,百姓人家的日子雖過得苦些,但村子里的人給我的印象很樂觀。莊稼漢到田野去耕地時的那一聲“吆喝”,還有那群媳婦們踏水時的“喊潮”聲,像一首首勞動的歌謠,粗獷豪邁,讓人感受到一種力量的奔騰。而那些少男少女在月夜里悄悄吟唱的小調(diào)段子含羞、純凈,萌動著青春的羞澀和愛情的甜蜜。
聽聽那嬌羞的少女甜甜的歌喉:
月亮出來亮堂堂,
對直照進妹的房。
妹的房里樣樣有,
多個枕頭少個郎。
月夜的歌聲,勾動著少年的心。有情哥的歌聲回應(yīng)過來:
高山頭上頂青天,
望到高山出青煙。
何時才到哥家去,
冷水泡飯也清甜。
這些脫口而出的歌謠,在皎潔的月夜回蕩著,起伏著,把山村的夜渲染得多了些情趣。
其實,鎖在記憶里的歌謠,不單只是那些少男少女的對歌。老家墨山鋪,是魚米生長的地方,更是快樂生長的地方,鄉(xiāng)親們生性耿直,他們在勞動時,信手拈來唱幾句,不但可以消除疲勞,更是將心胸唱得開闊,嗓門唱得亮堂:
墨山鋪,月亮街,
扯把楊柳遍街栽。
有心栽花花不發(fā),
無心插柳柳成材。
類似的勞動歌謠還有《上山歌》《采茶歌》《造房歌》《擔(dān)梁號子歌》,那不同的唱腔,凝聚著父老鄉(xiāng)親的智慧,蘊藏著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蛟趧趧痈N的山岡、地頭,或在鄰里間修屋建房的工地,那首首樸實喜慶、幽默詼諧的歌謠,至今讓我無法忘懷。
在那些鄉(xiāng)野的歌謠里,如果少了那些動物們的歌唱,相比之下,村莊、田野的味道便少了些生態(tài)的原味了。
清晨醒來,村子里的頭驢領(lǐng)叫一聲,其他的驢齊聲加入這龐大的合唱,村子覆蓋在一片驢叫聲里。仔細一聽,便能覺察到驢叫把雞的那片叫聲淹沒在草垛下,把狗吠的聲音壓在房前的臺階下,把牛哞聲壓在牛屋的屋檐下。
驢高昂的叫聲過后,村子里平靜了許多。我們可清晰地聽到樹枝上鳥兒的嘰啾聲,聽到公雞拍著翅膀打鳴的聲音,聽到狗吠、豬哼、牛哞、羊咩、貓喵的聲音。
那些或唱、或叫、或喊、或哼的山村歌謠,染綠了山村的夢,更融入到了故鄉(xiāng)人情感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