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強
戰(zhàn)國末期思想家荀子認為,他生活在一個看臉的時代。一個人長得好不好——荀子說的主要是男性——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們對他的評價,結(jié)果就是大家爭相追求顏值。
目擊時弊,荀子不以為然。他寫了一篇《非相》,非的就是這種不正之風。《非相》里列舉了圣賢的長相,大部分不像正常人;又說昏君如桀、紂,都是又高又帥,體格又好。那么,人與人之間,到底是比外表,還是比內(nèi)在呢?以這樣無可辯駁的論據(jù),荀子抨擊了當時流行的相人術(shù),即所謂“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兇妖祥”的技術(shù)。
對于荀子的批評,后世的相士們肯定不以為然。他們理解的相面,絕不是比誰更好看?!斗窍唷芬黄m然反對相術(shù),但其中一句“相形不如論心”卻被相士引去,幾乎成為相術(shù)的金科玉律,荀子反而變成相術(shù)譜系中的重要一員。
時代進步很快。幾百年過去,到了東漢王充筆下,“長得好”在相術(shù)體系中已經(jīng)成了一個需要辯護的特質(zhì)。王充是相術(shù)的支持者,《論衡》中有一篇《骨相》,開頭就說人的命運很容易知道,辦法就是觀察“骨體”。王充的論據(jù)跟荀子差不多,都是古來圣賢的奇怪長相,但結(jié)論和荀子正相反:正因為大人物都有特殊的外表,所以可以通過外表判斷人的命運。有趣的是王充寫的圣賢外貌和荀子筆下大多不一樣,例如荀子說“皋陶之狀,色如削瓜”,皋陶的臉色如同削了皮的瓜,大概是一種綠白色;王充則說“皋陶馬口”,不太容易想象。
王充舉出的唯一一個長得好的例子,是漢初名臣陳平,說他“貌體佼好”。陳平年輕時很窮,飯都吃不飽,營養(yǎng)不良的人還能擁有美貌,所以“眾人怪之”。《論衡》于是承認,“面狀肥佼,亦一相也”,只要有“異”??梢?,如果沒有別的特異之處,長得好只能算缺點,不會有大出息??傊嘈g(shù)最重視的相貌,在荀子筆下是“美”,而到王充筆下就成了“異”。
荀子與王充一正一反,論證的落腳點卻都一樣,那就是大人物的長相如何;反過來說就是:一個人究竟長成什么樣才能變成大人物?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中有一篇《鮑叔牙與隰朋之諫》。簡文中齊桓公回顧了三代用人之法,說夏代是“觀其容”,商代觀其容還要“聽其言”,周代除了觀容、聽言又有升級,可見在古人心目中,“觀其容”是較為初級但也應該是較為普遍、不可或缺的選人方法。
選人要看長相,幾乎是歷史上一以貫之的規(guī)則。為人熟知的唐代科舉“身、言、書、判”4條標準,“身”要求“體貌豐偉”,公然以貌取人。史料記載,元朝幾位皇帝非常重視“步態(tài)”,見到有所表現(xiàn)的人才,就“命之步”,或者“令縱橫行殿中”,以此識別人物,這也是一種相人術(shù)。
明初,山西平遙訓導葉伯巨上書朱元璋,說如今朝廷求才若渴,地方官搜求人才送往京師,如同押送重犯。可是到了京師之后呢?“除官多以貌選”,大多以貌任官。論“貌選”,明朝前三代帝王誰也不遑多讓。建文二年殿試,本來排名第一的是江西吉水人王艮,結(jié)果因為“貌寢”(亦作“貌侵”,指容貌丑陋),改成胡廣。后來兩人成了鄰居,朱棣兵臨南京城下之時,卻是王艮服毒自殺,胡廣歸附新君。而那位造反的燕王也曾聽相士袁珙對他說,他命該“太平天子”,但是要等到“年交四十,須長過臍”才能身登寶位。甚至后來朱棣為廢立太子而糾結(jié),也是這位袁珙相了仁宗、宣宗的面相,才一言以決之。這些橋段并非民間野史,而是出自“靖難第一功臣”姚廣孝為袁珙所寫的墓志銘,還見諸《明太宗實錄》及《明史》這樣的堂皇史冊。
到了清代,更出現(xiàn)了制度性“貌選”的“大挑”之法。為了解決屢考不中的舉人的出路問題,乾隆定制,每隔數(shù)科,在會試放榜之后即舉行一次“大挑”,多次落榜的舉人可以報名參與,由王大臣面試揀選。如何“挑”呢?嘉慶十三年規(guī)定,每班舉人20名,一排站好,各自報上姓名、年齡,主持揀選的親王看上一眼,從中挑出一等3人、二等9人。入選一等的舉人就擁有了做知縣的資格,二等可以做個教諭、訓導之類的教官?!按筇簟币煌?,在清代算是非常重要的一條出路。國家選拔官員之大典,竟取決于“看臉”。
自然,以貌取人的選官方式受到持續(xù)的批評。晚清人記下一條謎語,以“大挑”為謎面,打二古人名,謎底是“顏良、文丑”,可謂謔而虐矣。但進士錄取名額有限,要在考試體系之外緩解舉人積壓的問題,清朝也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大挑”一直延續(xù)到科舉取消。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黃正建統(tǒng)計了唐代的相面事例,發(fā)現(xiàn)相術(shù)的核心作用,是告訴人們能不能做官以及如何升官。唐代如此,其他時代也概莫能外,一個人長得如何,與他的命運——主要是做官的命運之間,既有術(shù)數(shù)性質(zhì)的神秘聯(lián)系,有時也會有體制性的實在因果。即使一般人沒有做皇帝做大官的福分,也負不起識拔人才、選官任官的責任,還可以憑借相術(shù)發(fā)現(xiàn)一些未來的大人物,并進而燒冷灶、下閑棋,交朋友、選女婿——《史記》記載呂太公“好相人”,他正是通過相人之術(shù),才把女兒嫁給劉邦的。所謂“命運”,本來就是人我糾葛。
有了這樣的社會實踐和公眾認知,“知命”和“造命”甚至可以產(chǎn)生閉環(huán)連接。清人陳恒慶《諫書稀庵筆記》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舉人某,身材十分高大,參與大挑,自以為必得,結(jié)果落選。他攔住王大臣的車駕,質(zhì)問大挑標準。大臣回答說:“我挑命也?!贝蟪嫉脑挘瓤衫斫鉃橹?,又可理解為造命,總之令人“無言以退”。唐代李勣臨事選將,要選長相“豐厚”者,因為“薄命之人,不足與成功名”。這些人立了戰(zhàn)功,自然也就證明其確實命該如此。
總之,相術(shù)與“做官”一樣,是跨越階層、跨越時代的共同信仰。從神秘的江湖方術(shù),到廟堂的選官制度,這兩種看起來分處光譜兩端的相人術(shù)之間,是連續(xù)的、融合的,它們的連接點正是命運的無常和人們對“做官”的渴望。
(摘自《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