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 年，妻子出事后，王作梅作為犯罪嫌疑人被羈押在看守所18年，檢察院一直沒有起訴。1979 年，王作梅被“釋放待查”。此后，案件再無進展。案發(fā)61 年來，他始終戴著犯罪嫌疑人這頂“帽子”。

這類當事人被拘留或逮捕后，一直未起訴、審判的案件，被稱為“疑罪從掛”。在這種情況下，被指控者處于尷尬的境地——既不是罪犯，也非無罪，而是長期懸空的犯罪嫌疑人。

▲王作梅在門前的菜地勞作

“釋放待查”卻“沒法結案”

在河南太康縣紅山廟村，提起王作梅的名字，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馬上反應過來——是那個妻子死在家里、在“監(jiān)獄”里呆了十多年的人。

事實上，王作梅沒進過監(jiān)獄。妻子1961 年出事后，他作為犯罪嫌疑人被羈押在看守所18 年，檢察院一直沒有起訴。

傳聞里，李鳳英的死和丈夫王作梅脫不開干系：王作梅有了外遇后，和情人約定好，要把李鳳英“解決”掉。按照王作梅的說法，傳言中唯一真實的是，他當時的確和生產(chǎn)隊一名倉庫保管員有婚外情。他曾聽情人說妻子李鳳英似乎對此也有察覺。

李鳳英之死發(fā)生在1961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三。當時，25 歲的王作梅和李鳳英結婚5 年，有一對兒女，女兒王雪林3 歲，兒子剛出生3 天。

作為村里為數(shù)不多識字的年輕人，王作梅在生產(chǎn)大隊當會計，管著13 個生產(chǎn)隊的賬目，晚上還要看守糧倉。按他的說法，事發(fā)前一天，他到公社開了一天會，晚上回大隊參加生產(chǎn)隊長會議，大約到十一二點結束。散會后，他回家轉(zhuǎn)了一圈，見妻子和孩子都睡下了，又回糧倉值班。

“孩子媽出事兒了！”第二天一早，母親急促的喊叫聲吵醒了王作梅。他起身披上衣服就往家跑。屋子里，王作梅見妻子躺在地上，胸前纏著一根繩子，脖子上的勒痕一直向上延伸到耳后。

他和情人謀殺妻子的傳聞很快流傳開。事發(fā)第三天，妻子下葬后，王作梅被警方帶走。

王作梅稱，訊問時，偵查人員讓他描述作案過程，還遞給他一段繩子，讓他回憶如何勒死了妻子。訊問持續(xù)了好些天，他描述的場景始終和現(xiàn)場勘查情況對不上。之后，就不再有人來過問案子的事。

王作梅似乎成了被遺忘的人。在太康縣看守所呆了3 年后，他被轉(zhuǎn)到河南省看守所羈押，5 年后，又被送回太康縣看守所。

在王雪林的記憶里，母親過世，父親被抓，家中只剩爺爺奶奶和弟弟。后來，兩位老人無力撫養(yǎng)弟弟，將他送養(yǎng)。

1979 年，王雪林結婚的第三年，丈夫李國禎接到紅山廟村治安主任的電話，告訴他老丈人可以放出來了。李國禎當天就到縣看守所接出了王作梅。工作人員告訴他，案子還沒結，人屬于“釋放待查”，回去后得保證隨叫隨到。

整整18 年過去了，但事情還是沒畫上句號?；卮搴?，王作梅總覺得，別人對他和以前不一樣，“看你就比別人低一等，好欺負”。

總有人提起他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事。王作梅跟人理論，但爭論往往以一個難以辯駁的問句結束，“既然沒犯罪，為什么進去十多年”？

近些年，王作梅總能在電視里看到冤案平反的新聞。和那些案件對比起來，王作梅覺得自己的案子歷時更長，更應該解決。

2018 年，王作梅要李國禎幫自己討個說法，“既然別人的案子都解決了，那我也有機會”。沒和妻子商量，李國禎決定幫王作梅討個說法。

在太康縣公安局反映情況后，李國禎得到的回復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公安局局長都換了幾茬，王作梅的案子早成了“歷史遺留問題”，沒法結案。

之后，李國禎帶著王作梅，逐級反映情況。跑到第二年，唯一的收獲是太康縣公安局出具的一份證明，“王作梅是我縣一位正常合法的公民，平常生活中，享有我國法律規(guī)定的權利和義務”。

“疑罪從掛”也能申請國家賠償

一路上，李國禎咨詢過的律師就有6 位，有周口的、鄭州的，最后到了上海，君瀾律師事務所律師劉紅丹接手了這個案件。

查閱資料時，劉紅丹注意到，最高法、最高檢在2016 年1月發(fā)布的一份司法解釋，或許可以推動這一案件的解決。

司法解釋名為《關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白畲蟮牧咙c，就是明確了‘疑罪從掛’案件受害人有取得國家賠償?shù)臋嗬??！彼痉ń忉尩陌l(fā)布會上，最高法賠償委員會辦公室主任劉合華說。

這終結了之前飽受詬病的國家賠償?shù)摹八姥h(huán)”，讓正義及時到站，避免個別司法機關用“從掛”的手段不讓案件終結，從而規(guī)避對自身錯誤責任的追究。

之所以有“疑罪從掛”，是因為之前一些司法機關迫于破案率考核要求，在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情況下就將公民抓捕、起訴，形成了騎虎難下的局面。于是，有的司法機關就搞“疑罪從掛”。

一種是利用2012 年修訂之前刑事訴訟法對“發(fā)回重審”沒有次數(shù)限制的漏洞，上下級法院之間“來回拉抽屜”、發(fā)回重審，誰都不愿意作無罪判決，形成一個死循環(huán)。

另一種則是“逆向操作”，在關押公民即將達到法定羈押期限之際，在證據(jù)明顯不足以定罪，甚至明知案件弄錯的情況下，某些法院不作出無罪判決，檢察院也不進行不起訴處理，而是由檢察院宣布撤訴，把案子退回公安局。這樣一來案件就算沒有完結，一直“掛在那里”。

按國家賠償法的原則，申請國家賠償?shù)那疤崾前缸右呀?jīng)了結，即只針對案件撤銷、檢察院決定不起訴、法院判決無罪等情況。這種“從掛”狀態(tài)則游離于法律之外，形成死循環(huán)，公民無法還清白之身，司法機關也不用承擔辦錯案的責任。

比如，2007 年，陜西涇陽縣農(nóng)民吳志峰被認定為一起兇殺案的兇手，在被羈押了472天后，因證據(jù)不足，警方對他取保候?qū)彙５谝荒甓嗪?，當吳志峰提出國家賠償申請時，警方卻表示：“尚未結案，不能賠償。”蒙冤坐牢472 天，就這么被死死卡在了國家賠償?shù)摹八姥h(huán)程序”中。甚至從理論上說，吳志峰要戴著殺人嫌犯的“帽子”進棺材。

“疑罪從掛”的延宕，加之國家賠償?shù)摹安唤Y案不賠償”，使正義在“法律”名義下被延期拖延，使“無罪推定”被架空。也因為理論上“案子未了結”，導致很多冤案的責任不能夠得到及時追究，案件質(zhì)量終身追責成為一句空談。

所以，《關于辦理刑事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這種積弊開出藥方，明確：解除、撤銷強制措施超過一年未進行處理的（起訴、不起訴或者撤案）；未采取取保候?qū)?、監(jiān)視居住、拘留或者逮捕措施，國家機關對財產(chǎn)進行查封、扣押、解凍的立案后超過兩年未進行處理的（起訴、不起訴或者撤案）等情況之下，就可以申請國家賠償。

這不僅是明確了公民在“從掛”的情況下，可以得到國家賠償，也是明確了一個“正義期限”：司法機關辦案超期不處理，就要被推定為“錯案”，倒逼基層司法機關及時辦案和認錯——解除強制措施超過一年不進行實質(zhì)性處理，就要啟動國家賠償，也就會對責任官員進行追責。所以，這一機制不僅打破之前國家賠償?shù)摹八姥h(huán)”，也是倒逼著司法機關慎捕慎抓、全面貫徹無罪推定原則。

偵查階段能否“撤人”不撤案

看到了新辦法，2021 年5月，王作梅向太康縣公安局提出國家賠償申請。

3 個月后，縣公安局書面回應，不予受理申請，理由是公安機關不是法定賠償機關。劉紅丹從太康縣公安局法制科一名工作人員處了解到，縣檢察院曾對王作梅作出批準逮捕的決定。在這種情況下，根據(jù)國家賠償法規(guī)定，賠償義務補償機關是檢察機關。

之后，王作梅向太康縣檢察院提出申請。得到的答復是，“原案尚無處理結果，無證明原案處理情況的法律文書”，賠償申請不符合立案條件。

從犯罪嫌疑人回歸“人”的過程，為什么這么難？

在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永生看來，目前，“疑罪從掛”現(xiàn)象大多出現(xiàn)在公安機關偵查階段。

1996 年刑訴法修改后，在檢察院審查起訴和法院審判階段都明確了“疑罪從無”原則：檢察院審查起訴時發(fā)現(xiàn)疑罪案件，最多退回公安機關進行兩次補充偵查，如果認為仍然證據(jù)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應作出不起訴決定；審判階段證據(jù)不足, 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無罪判決。

但在偵查階段，刑訴法中沒有對疑罪案件從無處理的明確規(guī)定。陳永生認為，在這種情況下，“疑罪案件在偵查階段撤案沒有法律依據(jù)，所以案子和人就一直‘掛’著”。

曾在檢察機關任職的西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范衛(wèi)國表示，疑罪之所以“掛”在偵查階段，是因為檢察院在審查起訴一些重大、復雜，或在當?shù)赜幸欢ㄓ绊懥Φ陌讣r，當公安機關提交的證據(jù)達不到起訴標準時，通常會選擇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而不是直接作出不起訴決定。事實上，盡管檢察機關有權對存疑案件直接作出不起訴決定，但這種處理方式與民眾對司法正義的樸素認知存在沖突，而檢察機關和偵查機關也將面臨來自各方的辦案壓力。

陳永生還提到，“疑罪從掛”的另一個原因是，刑訴法只對偵查羈押期限做出了規(guī)定，如果嫌疑人沒有被采取強制措施，偵查行為就沒有時間限制。

念斌投毒案被認為是貫徹“疑罪從無”理念的典型案例。2006 年7 月，福建省平潭縣兩戶居民家中多人出現(xiàn)中毒癥狀，兩人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警方很快確定是人為投入鼠藥所致，并認為鄰居念斌有重大作案嫌疑。在之后長達8 年的訴訟過程中，念斌四度被法院判處死刑，直到2014 年8 月，他被福建高院終審判決無罪。

不過，無罪釋放后沒過多久，念斌又被“掛”上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平潭縣公安局曾作出回應，念斌被宣告無罪后，已破案件變成未破，因此要重新啟動偵查程序。而將念斌列為嫌疑人，是因為有了新的證據(jù)，但暫時“不方便透露”。但后來警方也沒再因案件情況聯(lián)系過念斌。

陳永生認為，偵查階段可以確立“撤人”不撤案的規(guī)定，如果案件暫時無法偵破，可以“掛”著，將來有條件時繼續(xù)偵查，但嫌疑人身份需要在一定時限內(nèi)解除，等有新的證據(jù)，也可以再列為嫌疑人。

湘潭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林藝芳在一篇關于嫌疑人身份撤銷機制的論文中建議，可以將兩年作為嫌疑人身份撤銷的時間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