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冷陽
一只貓運來黑暗。
月亮只是一種公共經(jīng)驗。
需要寫下清風(fēng)和花香。需要把槍口藏在詞的背后。需要在路燈的上方安裝星星的按鈕。貓一開口,星星就歌唱。
午夜,人被夢境接走。貓是一種幻象。
夜行者酩酊大醉。他側(cè)耳諦聽,只聽到時間的流淌。
這由時間和流水構(gòu)成的睡眠,重新賦予貓以血肉。
它的叫聲懸掛中天。
這世界過多的法則倒向物質(zhì)的黑暗。
象征幸福的倨傲而博大精深的火焰女神,從不認為這世界給予辛苦的勞作者多少光亮和愛意。
火焰住在木頭的心里。
那是貓凝固的叫聲,被一個詞鎖進紙的內(nèi)部。
貓有時恨不得飛起來。假如它有翅膀,它一定會飛到星空,避開人和老鼠。
人如果重獲青春與愛情,一定恨不得遷居至夢境深處,避開這多舛的一生。
每只貓都有一顆星星對稱它的靈魂。
每個人都有一顆星星解讀他的一生。
人所缺乏的,或許正是對事物的認知能力。在肉體深處,靈魂的顆粒照耀每個日夜。在這種特殊符號照耀下,人被自己的心籠罩、統(tǒng)治。
活在宿命般的塵世,我們像一個個孤單的詞,遭到語法的圍困,被押解至意義的本源,返回生命黑暗的核心。
一只貓的孤獨,加上另一只貓的孤獨,無非是兩把鋒利的刀子,以尖銳對抗疲憊,以光亮對抗荒蕪。
貓是一份黑夜的提綱、語言的召喚、心靈的巫師。
生而為人,我們給自身佩戴枷鎖、花環(huán),脆弱而孤單。
一滴雨水熄滅高處的悼詞。
雨水貯存在身體里,成為經(jīng)驗。
我們都是憑借經(jīng)驗的本金汲取生命利息的人。
從車里鉆出來,抬頭看見石榴從雨水中伸出黃中透紅的表情。
雨滴從它們眼中涌出來。
我想念它們的時候,它們同樣在想念我。
這一切我是知道的。
人在世界上行走,學(xué)會了外交辭令、世故、左右逢源,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關(guān)心政治和市儈、虧損和贏利,皺紋和道路首尾呼應(yīng)。
暌違多年,遞上一支煙。交談明滅可見,煙霧升上頭頂?shù)奶炜铡?/p>
植物是通靈的。它們比人更懂得沉默。
即便年齡有限,它們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雨水其實就是沒有鋒芒的語言,被天空說出來,說給大地上的一切:苦澀、甜蜜、親切、辛酸……
石榴以北,僅隔幾米,就是山楂樹微微晃動的聲帶。
實際上是風(fēng)從雨水的空隙里小聲催促著山楂。
那么紅的果子,壓彎了假期。我們的焦慮在山楂樹面前不堪一擊。
近視的山楂果實透過鏡片,深入語言的核心——山楂多么內(nèi)斂。
真正統(tǒng)領(lǐng)院子的主角,是柿子。
密密匝匝的柿子樹,沉甸甸的方言披著雨水站在十月深處。
雨水尚未來得及滲進泥土,柿子樹的根部深入黑暗的土壤汲取冰涼的水分。
我不想動用太多的形容詞來對待這些柿子。
說實話,人的語言對于柿子,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和些微的殘酷。
但為了準確說出它們的氣質(zhì)和外表,我不得不這樣做。
人在異鄉(xiāng)待久了,回到故土就會有奇異的陌生感。
至少這些植物保持了貫通內(nèi)心的語境。就算是夢境本身,你也不會覺得它們不夠逼真。
那些懸掛的雨滴在果子的底部集結(jié)。
有太多話,在柿子的內(nèi)部集結(jié)。被解散的,只有表達的迫切性。
我在屋子里望著蒙塵的相框出神。
我只能出神。除了這件事,沒有什么能讓我從植物的語氣中獲得更高層次的寧靜修養(yǎng)。
我從那些被貯存的時間建筑中感受那些稀薄的光陰。
相框的邊框有擦拭的紋理,但灰塵現(xiàn)在主導(dǎo)著它們。
與相片紙相比,灰塵永遠不會老,光線永遠年輕,永遠有穿透黑暗的力度,從雨水覆蓋的泥土深處,從河水般流逝的歲月深處,就算我能抓住一縷光,張開手,它就逃走了。
我相信那些光就住在植物的體內(nèi),光一直在生長,那些柿子本身,就是光的身體。
光是沉默的。柿子是沉默的。逝去的親人,是沉默的。
柿子擠滿了整座院子。
那么多的柿子,沒有一個開口說話。
或許它們之間有語言在傳遞,只是我聽不見;就算能聽見,我也未必能聽懂。
它們把聲帶出租給了風(fēng)。
風(fēng)是人間過客。風(fēng)永遠沒有固定住址。
給風(fēng)寫信,收件人和地址始終是謎。
但柿子永遠不會那么不靠譜。就像一種方言,它們絕不會憑空從這片土地上消失。
柿子吃到最后,小小的、堅硬的核,就是一條路的盡頭。
你會在擁擠的柿子樹中間聽見風(fēng)在嬉戲或哭泣。它悲戚、幸福、隱而不顯、莫衷一是的言辭,在柿子中間流傳。
柿子們在開闊的語言磁場里心領(lǐng)神會,永遠不會誤解彼此。
我在西屋望著照片出神。柿子樹在屋外。
密集的柿子樹占據(jù)著院落的空間。
從大門進來,需要躲開密集的枝葉。
稍有不慎,雨水就從繁密的枝葉中鉆進脖子里,落進頭發(fā)里。
雨水中的院落,青苔隱約可見,墻外的白楊和墻里的柿子樹在數(shù)十米之內(nèi),彼此呼喊,絕不會驚擾到棲身其中的鳥雀。
柿子被摘下來,裝滿了幾個袋子,旁邊是散落的枝葉。
幾個小時后,這些攜帶著親人體溫的柿子,將被帶到數(shù)十公里外的城市。
那些看不見的基因的光芒,將在數(shù)十公里外閃爍。
那些本土方言的質(zhì)地,具現(xiàn)為柿子的光輝,在唇齒間留下苦澀與甜蜜的余味。
語言的本性是沉默。
它的沉默,正是雨水的沉默。照片的沉默,也是灰塵的沉默,逝去的親人的面容,在那片安詳?shù)氖磷訕渲虚g隱沒,和雨水一起涌入眼眶。
柿子沒有悲傷和喜悅。它們散落的枝葉,只是語言的碎片,被我收集在文本中。
只有不便說出悲傷的人,才會在柿子的傷口中尋覓詞語的光線,并試圖從黑暗中找到光的出口,在夜晚的底片上呈現(xiàn)白晝的影像,獲得合理而不失優(yōu)雅的哭泣理由。
我喜歡火車鳴笛的聲音:巨大、粗魯、遼闊,不由分說,把其他所有事物發(fā)出的聲音通通覆蓋。
我住在父母隔壁房間。彼時我四五歲,常常半夜被劃破長空的火車笛聲驚醒。我一動不動躺著,街燈昏暗的光透過窗欞,停在墻壁上。
有時會有野貓的叫聲,與樹影一同落在墻上。
童年是沒有時間概念的。我不知道那是幾點鐘,火車把嗓音砸進我的房間,像一柄碩大無朋的鐵錘,把聲音狠狠砸進我的房間。
我住在離鐵道很近的一座大樓里,我的窗戶朝東,可以看見殘月高懸,那是春天,槐花的香味暗含著一種遙遠而恐怖的成分。
在這寂靜無眠的時辰,會有青年男女窸窸窣窣的低語從我窗下飄過,有時他們會停在我窗下,站住。我聽見火柴迅速摩擦紙的聲音。我知道那個劃火柴的人,與我劃火柴的方法是一致的:都是火柴頭朝前傾斜,輕輕向外側(cè)劃——哧的一聲,那聲音讓我有了認同感。
我聽見女子隱隱的低泣,以及男人嗡嗡的嗓音,似乎是安慰。一陣風(fēng)吹過,她哭泣的聲音是被捂住嘴發(fā)出的聲音,星辰一樣遙遠、閃爍,時有時無……
童年的夢境大多是這樣的場景。長夜里沉悶而極具穿透力的火車鳴笛,破窗而入,暗夜里種種的幻象,都是火車布下的迷津,纏繞我的無眠與想象。
和我住在同一座樓的女孩叫萍,與我同歲,生日比我早半年。父親讓我叫她姐姐,我堅決不叫。我小時候經(jīng)常欺負她,她卻從來都讓著我,從不生氣,有時會拿出兩塊糖,給我一塊。跟我說話時,她的嘴有著淡淡的奶香味。
幾乎每天我都讓她陪我去看火車。
兩個四五歲的孩子,手拉手站在十字路口,等著拉煤的卡車和灑水車經(jīng)過,然后直奔工廠墻外的鐵軌,站在離鐵軌很近的地方看火車經(jīng)過。而火車站,距離我們玩耍的地方,只有兩百米。
車輪在鐵軌上剎車的火花,是我見過的花朵中最美麗的。
它的目的地是——遠方,一個人的成年。
火車頭噴出滾滾濃煙,我嗅到了煤炭的氣味。水龍頭在戶外的空地上噴出拋物線的水流,工人師傅戴著安全帽走來走去,誰家養(yǎng)的小雞嘰嘰叫著,桐花的香味讓這個城市有了慢下來的耐心。
叫萍的女孩如今不知在哪里。我只記得她的糖很好吃,還有,無論我叫她干什么,她都聽我的。
如今火車開走了,而她卻待在我童年的月光里,不肯出來見我。
如今蒸汽機車業(yè)已在我的嗅覺中死去。作為一種隱喻的力量,火車就是童年暗夜的殘月和野貓的凄厲,是恐怖的樹影、窗下的男女,是不可撿拾的記憶的拓片。火車的氣味就是那些死去的人的氣味,也是被風(fēng)吹遠的女孩嘴里淡淡的奶香味。
火車笨重而宏闊的聲音,或許許多年后,我可以在我的皺紋里聽到。
一株野菜在麥苗中間,猶如一個詞組違反了語法。
這孤獨的害群之馬,一出生即被過繼給小麥。
生來是野種。麥田的逆子。
之于麥苗,一場雨是恩賜;之于野菜,一場雨形同“助紂為虐”。
置身麥田,它的身份、背景、學(xué)歷,通通是贗品、下等貨。
在“良莠不齊”中承擔(dān)了“莠”的角色,被粗暴焊接為成語,接受詞典莊嚴的審判。
法律保護良民,良民排斥異己,直至野菜被拔除,似異鄉(xiāng)人被取消戶籍。
一大片綠色圍攻一小片綠色。
在大地上,在人民中間,它身份不明,一生被囚禁。它葳蕤的靈魂途經(jīng)我們的語言與手指,直至被生存法則盤剝殆盡。
但也許,它的前世與神毗鄰而居。
天空察看了這一切,用一場雨鼓舞它的子嗣繁衍生息。
誰會省察一株野菜脆弱的靈魂,誰會疼惜它孤單而蒙辱的身份印記——這是誰的規(guī)定?
命運給予一株野菜生存的權(quán)利,同時也賦予它終生蒙羞的命運軌跡。
如果不是因更換口味的需要而允許“野菜羹湯”建筑我們的胃、物質(zhì)的快感、精神的愉悅,誰會在野風(fēng)四起的語境中救贖一個乏善可陳、形跡可疑、被駁回上訴的植物寂寞的靈魂?它暗含的審美與良知的內(nèi)驅(qū)力……那是怎樣令人崩潰的文本張力!又有誰,會將它和遷居都市的異鄉(xiāng)人進行血淋淋的比較,并給出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與暗示?
上帝累了,需要在對與錯、明與暗之間,在善美與私心、彷徨與決絕之間,給出一套討巧、折中的方案——既解救了微甜的荒謬,又兼顧了有毒的真理。
而穿行于本體和喻體之間的,是野菜,是我們的身體與靈魂的一次講和——我們內(nèi)心的黑暗與奇跡。
塵世太遼闊,生命太匆忙。我們愉悅也悲傷,孤獨又彷徨。
一撮野菜擺上餐桌——我們大快朵頤,我們相談甚歡,我們的筷子與言辭在空氣中并行不悖。
悲劇有助于口渴與哭泣,野菜有助于消化和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