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秋
射柳,又謂截柳、躤柳,是中國古代北方地區(qū)盛行的風俗,源遠流長。從綿延的時間來看,其影響從漢代一直延宕至民國年間。由流播的區(qū)域而觀之,射柳風俗由北方一直綿延至地處西南的云南。就影響的受眾而論,不同族群的人們接納此風俗,并漸次融入人們的生活當中。究其原因,在于隨著南北民族融合的進程,射柳本身所蘊含的祭祀儀式功能削弱,而體育娛樂功能逐漸凸顯,大眾參與其中,促使射柳之風日益盛行。作為地域文化的重要體現(xiàn)和當時人們生活狀態(tài)的記錄,此風俗在文學作品中亦有相當數(shù)量的記載,特別是在宋元明清時期,小說、戲曲、詩詞等不同文體中都能找尋到其蹤影。在中華民族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射柳作為集祭祀、娛樂、體育等功能為一體的風俗,是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共同歷史記憶,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文化多元一體的特征和風貌。
宋遼金元時期,處于中國歷史上又一次南北文化大融合的階段。史書中不乏射柳風俗的記載,《遼史·國語解》:“瑟瑟禮,祈雨射柳之儀,遙輦蘇可汗制。”契丹所居的北部地區(qū)比較干旱,所以在遙輦蘇可汗的時代,就形成了旨在祈雨的瑟瑟儀。
其具體的儀式過程為:“瑟瑟儀,若旱,擇吉日行瑟瑟儀以祈雨。前期,置百柱天棚。及期,皇帝致奠于先帝御容,乃射柳。皇帝再射,親王、宰執(zhí)以次各一射。中柳者質志柳者冠服,不中者以冠服質之。不勝者進飲于勝者,然后各歸其冠服。又翼日,植柳天棚之東南,巫以酒醴、黍稗薦植柳,祝之?;实邸⒒屎蠹罇|方畢,子弟射柳?;首濉?、群臣與禮者,賜物有差。既三日,雨則賜敵烈麻都馬四匹、衣四襲,否則以水沃之。道宗清寧元年,皇帝射柳訖,詣風師壇再拜?!?/p>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內,流傳已久的射柳之風逐漸增加了新的內涵:射柳風俗逐漸和擊球結合在一起,更加具有娛樂性和世俗性。據(jù)載,宋太祖曾經在接待契丹使者的時候,邀請使者一同觀看大宋武士與契丹使者的侍從一起射柳,及至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皇帝依然把射柳作為宴請群臣或者會見北方使者的保留節(jié)目??梢哉f,宋太祖讓契丹侍從和宋朝衛(wèi)士一起射柳,倒有點今天體育競賽一較高下的味道了。而地處北方的契丹更多繼承了射柳祭祀祈禱的功能,射柳之儀也被稱為瑟瑟儀,并且“有諢子部百人,夜以五十人番直。四鼓將盡,歌于帳前,號曰聒帳。每謁木葉山,即射柳枝。諢子唱番歌前導、彈胡琴和之,已事而罷”。契丹人所熱衷的射柳活動,儀式感頗為濃厚。契丹人的舊俗被金人繼承了下來,只不過地處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對這一舊俗又進行了改良。
金人把射柳的日期固定在五月端午節(jié)和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這兩天施行,并且在射柳的同時,還增加了另一種娛樂項目:擊球(打馬球),地點選在武球場,先射柳,后打馬球?!跋纫砸蝗笋Y馬前導,后馳馬以無羽橫鏃箭射之。既斷柳,又以手接而馳去者,為上斷;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斷其青處及中而不能斷與不能中者,為負。每射必伐鼓,以助其氣。已而擊球,各乘所常習馬,持鞠杖。杖長數(shù)尺,其端如偃月。分其眾為兩隊,共爭擊一球。先于球場南立雙桓,置板,下開一孔為門,而加網為囊。能奪得鞠擊入網囊者為勝”。馬上騎射、馬上擊球,奔逐競爭,顯然,史書的記載射柳進一步凸顯了娛樂和競賽功能,而所選日期,端午和重陽都是漢族印記明顯的節(jié)日。金朝后代的君王基本沿襲了金太祖時期的模式,金世宗大定三年(1163),“乙未,以重五幸廣樂園射柳。命皇太子、親王、百官皆射,勝者賜物有差。上復御常武殿,賜宴擊球。自是歲以為?!薄S墒?,原本具有祭祀祈雨性質的射柳風俗,加入了競賽比試的成分。史書中的記載,為我們考察這種風俗的演化提供了明確的線索。
射柳風俗在金人宮廷中十分流行,表現(xiàn)在文學領域同樣也是如此。李俊民有《觀射柳》詩曰:“羽箭星飛霹靂聲,追風馬上一枝橫。平生百中將軍手,不意今朝見柳營。”遼人、金人射柳之風基本相同,除了比試武力和娛樂的功能之外,遼、金射柳都具有祈雨的功能。
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伴隨市民階層的興起,人們于節(jié)日中逐漸接受了這種既有祭祀功能,也兼具娛樂性、大眾都可參與的活動。正是因為這種活動逐漸進入大眾的視野,故而作為通俗文學代表的戲曲中出現(xiàn)了不少關于射柳、捶丸(打馬球)的記錄。元人王實甫所作《四丞相高宴會麗春堂》雜劇中,恰逢五月蕤賓節(jié),皇帝在御園中舉行射柳會,大宴群臣。左丞相徒單克寧擔任押宴官,右副統(tǒng)軍使普察李圭,并不會武功,但卻因為唱得好、彈得好、舞得好,所以才被授予這個官職。四丞相完顏樂善跟隨郎主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宴會上,李圭逞強一心要奪取皇帝御賜的錦袍玉帶,因其會做院本雜劇,得到皇帝寵愛,所以搶得先射的機會。李圭射柳,連發(fā)三箭都不中,而完顏樂善三箭皆中,奪得御賜之物,兩人因射柳爭奪御賜之物結怨。
無名氏所作《閥閱舞射柳蕤丸記》直接以射柳為劇名。正是五月蕤賓節(jié),范仲淹在御園為延壽馬設宴慶賀。葛建軍冒領軍功,謊稱耶律萬戶被自己射殺。范仲淹無奈之下,令葛監(jiān)軍和延壽馬兩人射柳、打球,以武藝之高下確定兩人之功勞。延壽馬射柳、打球皆中,而葛監(jiān)軍敗績,被廢為庶人,延壽馬加官賞賜。在這兩部劇作中,射柳和打球的加入,并不是沒有意義的畫蛇添足,而是故事展開的背景和推動力,成了必不可少的故事情節(jié)。
眾所周知,中國戲曲自誕生之日起,就具有雅俗共賞的審美品性。戲曲通俗易懂,受眾廣泛,通過戲曲的傳播,射柳風俗的流傳日漸廣泛。金元時期,正好是中國戲曲的成熟時期,可以說,射柳的完美融入,體現(xiàn)了這種迎合市民審美的創(chuàng)作風尚,也是多元文化涵化共生的寫照。
元代正史中并無確切記載有否承續(xù)前代舊俗,但元人熊夢祥的《析津志》卻對此俗有所涉及。作者于元末歷任大都路儒學提舉、崇文監(jiān)丞等職,他在書中描繪了當時大都城內射柳的盛況:“前列三軍,旗幟森然,武職者咸令斮柳。以柳條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仍各以手帕系于柳上,自記其儀。有引馬者先走,萬戶引弓隨之,乃開弓斮柳,斷其白者,則擊鑼鼓為勝?!弊鳛樯蠈游娜藢徝赖捏w現(xiàn),金元詩歌對此俗的書寫亦屢見不鮮。張弘范(1238—1280)《淮陽集》:“射柳年少將軍耀武威,人如輕燕馬如飛。黃金箭落星三點,白玉弓開月一圍。簫鼓聲中驚霹靂,綺羅筵上動光輝?;仡^笑煞無功子,羞對薫風脫錦衣。”馬祖常(1279—1338)《石田文集》卷二《上京書懷》:“燕子泥融蘭葉短,迭迭荷錢水初滿。人家時節(jié)近端陽,繡袂羅衫雙佩光。共笑江南五雜組,畫鹢浮波供角黍。沙苑射柳追風駒,古來此地為名區(qū)?!庇钟小洞雾嵍宋缧小罚骸傲_襦垂垂扇奩歇,守宮持紅不數(shù)蝎。桐官馬酒銀流澌,內饔餅啖酥凝雪。欒水之陽漢陪京,拂天翠華風日清。繡絲鞋墻擅南陌,玉環(huán)鏡鼻專東城。射柳王孫五花馬,醉來見客不肯下。擷藍攬綠斗草嬉,靈運無須更誰詫。香爐薫衣今幾人,蘭階晝永簾光勻。圍坐屏風罨畫劇,杯中菖蒲笑回春。”作為色目詩人的馬祖常,在詩中分別記述了元上京城內和欒水之陽的端陽射柳之俗。同時代的袁士元則在《雨中端午》詩中,寫了楚地的射柳習俗。
明人倪輅《南詔野史》中則記載了云南一地的射柳風俗:“至正二十六年(1366)重午,梁王宮門外觀射柳。隨侍文武賜宴,廉訪支渭具詩賀云:地平如席草如煙,年少將軍酒半酣。朱竄馬穿人影過,綠楊枝逐箭分鋒。旌旗色映宮墻柳,皷角聲飄海外云。何日鯨鯢俱授首,普天演武共修文。時元末盜起,故云?!痹娜说募w吟唱,證明元劇中所寫并不是空穴來風。
從射柳風俗流行的地域來看,北至上都、南到袁士元、呂誠所在的江浙一帶,甚至偏遠的云南,當?shù)孛耖g均有射柳之風。就其地域分布的廣泛性而言,無疑說明了這種風俗的跨文化和跨地域傳播特質。從標舉雅正文化的詩歌,再到代表通俗文化的戲曲,射柳成為當時不同地域、不同作家、不同文體所共同觀照的對象。
降及明清時期,射柳的時間固定在了端午節(jié),自匈奴以來的秋日射柳被舍棄。文人詩作涉及端陽節(jié)時,就留下了和射柳、擊球相關的詩篇。高啟(1336—1373)作有《射柳》:“風暖盡旗張,將軍集射場。馬嬌嫌轡急,人勇喜弓強。但見青條折,那知白羽翔。三軍歡笑處,巧中勝穿楊?!蓖瑸椤皡侵兴慕堋钡臈罨?1326—1378)亦作有《射柳》:“弓滿馬如飛,沙平見柳枝。雋功收一鏃,多是養(yǎng)由基?!备邨疃松畹臅r代,正為大明王朝新生之際。明初宮廷中射柳之風盛行,使得射柳不僅在詩歌中成為文人常用之典,而且在戲劇中射柳也屢見不鮮。
到了明代永樂年間,皇帝對射柳之風仍舊樂此不疲。永樂九年(1411)五月五日“上幸東苑,觀擊球射柳,聽文武群臣、四夷朝使及在京耆老聚觀。自皇太孫而下、諸王群臣以次擊射?;侍珜O擊射,連發(fā)皆中。上大喜,射畢,上曰:今日華夷畢集,朕有一言,爾當思對之。曰:萬方玉帛風云會?;侍珜O即叩頭對曰:一統(tǒng)山河日月明。上喜甚,大宴群臣,命儒臣賦詩,盡歡而罷”。朱棣喜愛射柳,當時的文人也多有詩作來歌頌其事。
金幼孜(1367—1431)作有《重午日侍從內苑觀擊球射柳應制》:“大明麗天,圣人作弘宣。治化昭禮樂,華夷向風四海清。人和歲豐物咸若,翠華五載重巡幸。經營北都同卜洛,惟時帝京值重午。習武馳球戒程約,霓旌鳳蓋天邊來。禁苑清晨張御幄,騰騰虎士盡貔貅。劍戟相摩耀鋒鍔,球門結束正當中。兩朋左右雜相角,玉花驄馬絡青絲,錦衣繡服相輝爍。吹簫伐鼓雜鳴笳,馬前奮擊爭揮霍。星飛電掣合變化,神珠宛轉當空落。翻身奮臂挽琱弓,白羽交飛向寥廓。穿楊百步巧難工,分籌得雋咸驚愕。至尊有喜動顏色,御前敕賜恩尤渥,侍臣載筆預簮花。宮壺賜飲黃金爵,酒酣獻壽效嵩呼。傾竭丹誠比葵藿,作詩再拜進蓬萊。欲擬長楊慚謭薄,神功圣徳不可名,萬歲千秋等喬岳?!卑殡S著簫鼓聲聲,馬上的健兒一會在馬前奮力迎球而擊,時而如星飛電掣一般迅捷,所擊中的球如神珠一般當空落地。
與金幼孜基本同時的臺閣體大家、同為高官的楊榮(1371—1440)《文敏集》卷一《賜觀擊球射柳》:“禁苑薫風顥氣清,天閑龍馬玉蹄輕?;ㄟ呥h近星球落,柳外參差彩仗橫。演武正期防逸樂,詰兵端欲保升平。微臣侍從慚無補,愿效賡歌頌圣明?!逼涠唬骸霸埔葡烧檀佚埰欤蔷┤A五月時。駐蹕近依丹鳳闕,彎弓遙剪綠楊枝,萬年仰祝齊天壽。百步欣看中的奇。神武圣文超往古,微臣何幸際昌期?!弊鳛榛实凵磉叺慕?,楊榮曾多次參與御前擊球射柳的活動,故其又有作《西江月·端午賜觀擊球射柳五闋》。
詞作所寫左右兩邊駿馬奔馳、爭先恐后,在鼓樂聲中,馬球宛如流星一般在擊球者之間來回穿梭,場上的情勢也因此紛紜多變。擊球結束,下一項活動射柳登場,鑼鼓喧天,勇士們挽起雕弓,勇奪頭籌。
同樣的描寫也出現(xiàn)在載于《雍熙樂府》的散曲《粉蝶兒·走驃騎》中,該曲將場上眾人射柳擊球的神態(tài)、動作刻畫得惟妙惟肖:“拖塵趕鏟急心忙,蹬塵邁步腳慌張,揭鞍換屜甚安詳,攛梭在兩廂。蹬里把身蔵,流星趕月如飄蕩。剪刀股二足著忙,肩庒起范登云漾,斜插柳絕妙把名揚?!贝蠹s萬歷十年(1582)之后,明代的射柳風俗廢置不行。
然而,在文學領域,依然有這一風俗的遺響在回蕩。明清之際的吳偉業(yè)在他的劇作《臨春閣》第二出也關涉西園射柳的情節(jié)。查慎行(1650—1727)《射柳》:“永樂中,禁中有翦柳之戲,即射柳也。元人以鵓鴿貯葫蘆中,懸之柳上,彎弓射之。矢中葫蘆,鴿飛出,以飛之高下為勝負。往往會于清明端陽。周應賓識小編?!备鶕?jù)查氏所記,元人把鴿子裝入葫蘆中,懸掛柳枝上,射中者,鴿子從葫蘆中飛出,以此來決定高下之分。除了文人墨客的書寫,俗文學中,被陳寅恪先生稱為“長篇巨制”的彈詞《再生緣》,也有多處載有射柳風俗。這一風俗為劇中男女主人公命運流變的原點,主導了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的離合悲歡。
縱觀明清時期的射柳之風,時人將射柳的日期固定在端午節(jié),是宮廷節(jié)慶活動的主要內容。民間文藝和宮廷文化,都將射柳納入其中,充分說明了這一風俗的獨特魅力和巨大影響力。
總之,源于北方民族匈奴的射柳風俗,在各朝均有所發(fā)展。從匈奴時期秋季施行,再到金人融合漢地端午、重陽節(jié)慶,轉而明清時期去除前代秋季射柳的傳統(tǒng),此俗不斷地傳承和演變,影響遍及宮廷和民間,地域波及西南、江浙。從祈雨祭祀、點算人口,到射柳和擊球的完美融合,其自身所具備的祭祀禮儀性明顯淡化,逐漸和漢文化的節(jié)日習俗結合,讓位于世俗娛樂性,平添了角逐競賽的特色。當射柳之風褪去本身的神秘色彩,轉變?yōu)槲娜斯P下的賞心樂事,正可看出射柳風俗對文學的影響十分深遠:戲劇、詩詞、散曲均受其灌溉,從而成為具有地域特色的中華民族的共同歷史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