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
林建法先生于5月24日凌晨去世。雖然他病了有些時日了,朋友們都有準備。但是一旦這樣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建法真的離我們而去了,還是給朋友們帶來難以抑制的悲痛。建法幾乎是悄然離去,但我知道有一種東西也隨之消逝了,一種屬于文學的,屬于我們那個時代的文學的淳樸而真實的東西消逝了。我們都是建法多年的朋友,就我而言,和建法是福建鄉(xiāng)黨。我是在20多歲的時候就和建法相識,建法長我9歲。說起來我二十四五歲的時候,建法已是30出頭了。那時看著他總是那么不辭勞苦、精力充沛的樣子,所以,總覺得他和我年齡是差不多的。因為我們都是七七級的,那個時候我們也都沒大沒小,我對建法也都是直呼其名,福建人其實還是講禮數(shù)的,老幼尊卑都很講究的,但是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習慣,福建人都是愛直呼姓名,有些甚至是對長了一輩的人都是直呼其名。這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自己也在這方面常犯錯誤。
建法于我,真的是老大哥了。他早年的經(jīng)歷頗不尋常,1970年年底他就當兵入伍,頗為幸運的是,入伍后搞過一段時間新聞報道,何時退伍我還不太清楚。1976年5月,建法主動要求到西藏去插隊,直接到日喀則的一個公社當農(nóng)民。可見建法早年還是一個熱血青年,1977年高考,建法被錄取到華東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分配本來要回西藏,因為患有脈管炎去不了西藏,就分配到福州,在《福建文學》任編輯。建法年輕時就以實干出名,他的所有的名氣都是實干出來的,吃苦耐勞,任勞任怨,沒日沒夜。我那時候在福建師大讀研究生,《福建文學》和省文聯(lián)也會經(jīng)常組織一些活動,就會看到建法,他總在忙前忙后。他坐下來聊天的時間幾乎沒有,你就看他在忙事,在招呼大家。他從來不以高高在上的那種姿態(tài)對人,他都是在勞動、在服務。他在《福建文學》編輯部干活是很拼的。那些年,刊物經(jīng)營要走向市場、自負盈虧什么的。當年他背著一個碩大的旅行帶,手上還要提一個很大的蛇皮帶,里面塞滿了《福建文學》和《當代文藝探索》。他到火車站去推銷,一本一本,向著那些識字或不識字的旅客推銷剛印出來的《福建文學》《當代文藝探索》。那是80年代前期,文學還有一點市場,但福建是一個率先自發(fā)走向市場的地方,人們對于文學刊物顯然沒有什么興趣。聽說建法的推銷很是吃力,但他永不言敗,堅持不懈。多少年來,我的記憶中始終存在一個情景,就是在福州火車站,酷暑時節(jié),建法背著碩大的旅行袋,提著巨大的蛇皮袋,在那人流中拿著一摞雜志在反復勸說某個旅客購買。這到底是我的親眼所見,還是后來文聯(lián)的朋友們傳遞給我的信息形成的印象呢?近40年過去了,我自己都分辨不清了。因為那時我也常從福州火車站上車回家,那年月的火車站人山人海,擁擠的人群如排山倒海一般,能擠上火車就是幸運。我想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某個酷暑的夏天,我印象中的建法滿頭大汗(他總是有一頭濃密而長的頭發(fā)),提著大號旅行袋在人流中,然后非常耐心地說服旅客購買《福建文學》和《當代文藝探索》,后者因為沒有進入郵局征訂系統(tǒng),尤其需要現(xiàn)場售賣。這么一幅圖畫在我的腦海中總是難以抹去,也形成了我對建法最初的記憶,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中,也構成了我對建法不可磨滅的尊敬的重要根源。
80年代中期,福建人中從事文學評論的人很多,這幾乎是一個至今令人費解的現(xiàn)象。福建人自嘲說,福建人只會做兩件事,一件是“賣假藥”,另一件是“搞評論”。不過,鄭伯農(nóng)先生有一次解釋說:“假藥是假的,評論卻是真的?!庇谑牵诙喾降臒崆橹С窒?,以《福建文學》編輯部為班底,在福建編輯出版一份評論刊物《當代文藝探索》,與甘肅蘭州的《當代文藝思潮》南北呼應。建法也是《當代文藝探索》的主力編輯,那時主編魏世英先生知人善任,幾乎是把《當代文藝探索》交給建法具體操辦?!懂敶乃囂剿鳌犯σ怀霭妫驮谌珖l(fā)強烈反響。幾期下來,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當代文藝評論的潮頭位置。魏世英先生是特別重視青年人才的老干部、老主編,當時也是為了培養(yǎng)福建文藝人才,決定出一期福建青年評論家專號。我那時還在讀碩士,《當代文藝探索》專號以我的文章(《文化沖突與文學張力》)打頭,我想這可能與建法有關。當然,也是得到魏世英先生的支持。福建的《當代文藝探索》太超前了,與甘肅的《當代文藝思潮》遙相呼應。他們跑得太快、太前衛(wèi),之后不久這兩家刊物都??恕?/p>
《當代文藝探索》雖然在世的時間短暫,但建法付出的勞動當是有目共睹的。建法的形象是一個勞作的形象,他總是在非常艱苦地勞作,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們看上去非常吃力的事情,他卻不知疲倦,對他來說仿佛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后來建法到了《當代作家評論》。那時候他去了就給我打電話,那時候打電話并不是經(jīng)常的事情,總之我在電話里邊聽到了建法非常爽朗的聲音,說他到了《當代作家評論》,然后囑我要經(jīng)常給他寫稿。彼時我還在中國社科院讀博士。電話里聽出建法的興奮和信心。建法這是得遇明主,一定是建法在《當代文藝探索》上所下的功夫、出色的表現(xiàn),得到陳言先生和金河先生的賞識。陳言先生是老一輩的作家、評論家和資深編輯,德高望重。也是他和金河先生合力才有能力把建法全家從福建弄到東北,跨越了大半個中國,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那些年,金河先生和陳言先生對建法也是非常信任,等于把刊物全權委托建法去辦,他們就起把關的作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就是金河先生、陳言先生那輩人的胸懷和器量。建法也不負重托,真的是把《當代作家評論》辦得風生水起,迅速地在全國開辟出一塊陣地。當然,此前《當代作家評論》在陳言先生的主持下已經(jīng)是名滿全國了,應該說建法把《當代作家評論》更推進一步,更上層樓。他能把全國更年輕一代的評論家都團結起來,使《當代作家評論》迅速走在當代文學評論的最前列。建法主要是能夠捕捉住熱點和提起話題,能關注全國出現(xiàn)的最新作品和作家,《當代作家評論》的時效性、當前性、在場感和前沿性都是其他刊物所不能比擬的。
建法以《當代作家評論》為中心,越來越具有凝聚力和親和力。建法當編輯,編刊物,他是交朋友,他作為編輯和你交朋友不是什么利益之交,搞評論的朋友們也不是說要利用他的刊物發(fā)文章。建法做編輯不是這么回事,非常奇怪,這么多的作者后來都跟他成為莫逆之交,是那種至交,是知根知底、沒有隔閡和芥蒂的朋友。你很難想象,這些朋友你要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有江浙滬的、有北京的、有福建廣東的。搞評論的不說,人數(shù)太多;就說作家,那些大作家和他也都成了至交。據(jù)我所知的,像莫言、賈平凹、閻連科、王安憶、張煒、蘇童、余華、格非、阿來、李洱等等,不勝枚舉。不是說它是一個編輯,大家想利用它,而是因為他就是一個朋友、一個老大哥。不是說建法是一個老好人,其實恰恰相反,他對朋友們的稿子苛刻了再苛刻,一點也不通融。我與他交往這么多年,我沒有向他推薦過一篇學生或朋友的稿子。也可能那些年學生發(fā)文章沒有如今這么難吧,但主要是我知道建法執(zhí)拗的脾氣。他倒也沒有退過我的稿,不管多長,也沒有刪過我的稿。我知道他對稿件要求嚴格,選題和論述都要能讓他信服。給他寫稿,我當然也要慎重行事。建法和作者的朋友關系有點奇特,其他刊物的編輯和作者也會是朋友,關系也會很好,但是,很難到建法這個地步。對于很多名編而言,作者對他們懷有感激之情。與建法又不是這樣,雖然說大家得到他的幫助,也不無感激,但顯然不單是這種情感,里面多了一層東西。是親情。是親情嗎?我也說不上來。過去讀一些國外的傳記著作,例如,讀到卡佛的傳記,卡佛說他和戈登·利什的關系,沒有利什當然就不會有卡佛。極簡主義之父的利什是美國頂級的編輯家、經(jīng)紀人和評論家。后來卡佛離開了利什,有不少記者總想從卡佛口中套出一些他們鬧矛盾的緣由,卡佛卻王顧左右而言他,說起了故事。他說他們相處的日子,利什每周都給卡佛做一頓飯吃,他自己不吃,看著卡佛吃,自己就喝一杯飲料??ǚ痣m然出身貧寒,但有個毛病,吃飯總是剩下一點。這下利什就吃卡佛剩下來的食物,一掃而光??ǚ甬敃r看傻了。后來利什不自己做飯,也請卡佛到外面餐館吃飯,同樣,點一份給卡佛吃,他自己就點一杯飲料??ǚ鹩幸舛嗍R稽c,利什同樣也是吃卡佛剩下的食物,一掃而光。這故事匪夷所思,要說錢,利什不缺,那只能理解為怪癖了。但我卻從中看出戈登·利什和卡佛的那種類似親情的關系。作者和他們的經(jīng)紀人、編輯的關系這好理解,馬爾克斯視卡門·巴爾塞伊絲為親人,沒有后者也可以說就沒有《百年孤獨》風行世界。多年后他們還一直如同家人。但建法是一個評論刊物的編輯,他既不是經(jīng)紀人,這些作者也不需要他去推介,他到底憑什么贏得這么多人的信任和愛呢?我覺得是有愛和親情在里面,這是以中國文化做底的情義,是建法獨有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它已經(jīng)脫離了利益、關系、發(fā)表、影響、出版、會議……,這是一種文化倫理的魅力,不可思議的、只此一家的文化具有了倫理的親和力。
建法確實有一種親和力,大家對他的信任也是天長日久潛移默化建立起來的。其基礎是建法自己做人做事得到大家的認可,你會覺得他是那么的誠懇和透明,他的正直和無私,他天然的公正客觀,你完全可以信賴他。后來,建法年歲大了,他是南方人,南方的氣候更適宜他一些。好在他得到思和兄、王堯兄、丁帆兄和曉原兄幾位朋友的關照,在蘇滬一帶活動多了起來,特別是在常熟,他幾乎把家安在了那里,那些年也是他最快樂輕松的日子。在那個負有盛名的沙家浜,建法就舉行了很多場活動。建法的活動,評論界的朋友都到得很齊,這是很難得的。記憶中有一次關于賈平凹先生新作的研討會,不太露面的程永新、程德培兩位大隱于市的高賢都出動了。記憶中那次人很多,有思和兄、丁帆兄、南帆兄、敬澤兄、鴻生兄,不用說王堯兄和曉原兄是地主,像是一個大的飯局,建法兄迎來送往,忙前忙后,會議上大家都請他說話,建法還是一如既往地推脫,說是時間留給其他朋友。建法兄每次辦會都是如此,他除了說些感謝話,就沒詞了。大家剛剛期待,他的話就完了。建法不善言辭,略有幽默感,那是在喝茶的時候,他從包里摸索出他的那些五花八門的壺和杯盤的時候,然后像變戲法一樣掏出一包茶,他總是樂哈哈自己先笑起來,泡茶給朋友們喝,這是他愛玩的一個游戲,每次如此,從不厭倦。我覺得這時的建法像是一個孩子,又抓到小時候的玩具,馬上就樂起來了??傮w上,建法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愛認死理的人。奇怪的是,他仿佛有一種魔法,他一招呼,大家就都到場了。是建法的凝聚力?是這個場子的魅力?但根本在于有建法在場。沒有建法的場子,就變成其他的場子,也許會更學術,更嚴肅,甚至更前沿,但都比不上有建法的場子那么真實,那么像文學的場子,那么有文學味,那么像是過一種文學的生活。后來我想一想,建法患病后這十多年,起碼也有七八年了,由建法招呼的文學活動就沒有了,老朋友們相聚在一起的機會也少了。開始我還想不明白這個事,是不是因為我們大家上歲數(shù)了就不愛聚了?想一想其實還是因為沒有了建法出來招呼。
朋友們都驚異,建法不知疲倦,一個人干著幾個人的活兒。在一次和黃發(fā)有的對話中,建法說:“只要寄給我個人的稿子,我都看,但是看得很慢。我的工作量很大,連校對都是由我自己做。我覺得做一本雜志就跟養(yǎng)一個孩子差不多,你要盡量做得完美。如果有個字錯了,有個欄目設置有問題,我的心里都好大一陣子不太好受。做長了之后,你會做得很累。所以有很多場合我都喜歡靜靜地聽,聽過以后再想?!弊鲆粋€編輯,做一個人,做一個為文學而活的人,只有建法能做到這個份上,這不容易。朋友們送建法一個雅號,說他是“中國第一編”“天下第一編”(老話講中國就叫天下)。這雖然是半開玩笑,因為稱為“中國第一編”的就有好幾個,像《收獲》的程永新先生,當年編《人民文學》的朱偉先生,后來是李敬澤先生受此雅號,還有當年編《花城》的田瑛先生等,他們都是因為各自的特點被送此雅號。程永新、朱偉、李敬澤我想是因為讀小說和看作家準確,目光如炬,且不遺余力獎掖后進,得到文壇尊敬和認可。田瑛是為人仗義厚道,卻又敢拼硬仗。但建法卻并不限于此,他還有更多的東西,如前面說的他的凝聚力和親和力,他建立起的文化倫理場域。建法不辭勞苦,四處奔波,卻以刊物為家。刊物等于是他的家,他是為這個刊物生活的,他的家也是為這個刊物而存在。說建法公私不分,這是福建人的特點,我不知道這里的褒貶如何區(qū)分,我想褒義是占據(jù)大半的。福建人做事像做生意一樣,做生意又像做朋友一樣,會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锸撬慕K生志業(yè),是他所有的本錢和財富,此外無他。但是你不能說他自私,你不能說他有私心,他真的沒有。他辦的刊物有同人特點,卻又絕對是天下公器。建法真的是少有的無私的人,我這樣說可能很多人不一定同意,但是我是真正了解他這一點,發(fā)自內(nèi)心敬佩他。他的心底遼闊無私,如大地一樣,他才容得了那么多真誠的朋友,才能贏得朋友們的尊敬。為什么那么多作家、評論家都會視建法如兄弟?好像建法打一聲呼哨,我們這些人就都紛紛出動,上路,去到建法那里,大家坐下喝茶開會,如沐春風。好像建法給我們施了魔法,他真的是一位魔法師,唯一一個有魔法的刊物編輯。想想那些年的活動,多么神奇,多么奇妙,有那么多問題,那么多奇思妙想,在沈陽、在大連、在渤海大學、在沙家浜、在溫州……,這只是我的一些零星記憶。
并非說建法只會搞活動,實際上,建法是一個有志向、有頭腦的編輯。它有一個非常明確的觀念,就是一定要把中國文學經(jīng)典化,要把這一代作家經(jīng)典化。所以《當代作家評論》在建法主持的30多年間,應該說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化,為“50后”“60后”作家的經(jīng)典化不遺余力,貢獻卓著。建法以專輯形式集中討論作家的新作或者圍繞作家創(chuàng)作做階段性總結,如莫言、賈平凹、閻連科、余華、張煒、王安憶、格非、李洱、蘇童、林白等,幾十位作家或上百個專輯,可以說把中國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通過評論探討推到歷史性的高度。很顯然,就經(jīng)典化而言,我是非常贊同建法的工作的。一個時代的文學的意義是評論闡釋出來的,偉大的作品,偉大的作家,如果沒有評論的闡釋,它們只能自生自滅。如果再遇到“黑手高懸霸主鞭”,那中國文學和中國作家就徹底被矮化了,他們將變成過街老鼠,變成臭蟲。一些評論家可能變得高大,不可一世,因為他們把中國作家踩在腳下,把那些作品踩在腳下,說得一無是處,一團漆黑,還美其名曰“嚴格的批評”“敢說真話”,那是公開的“謀殺”,不是什么文學批評,其動機就險惡,行文就只有惡毒??纯蛡冏匀幌矚g這些惡評,因為如同當街毆打一般精彩,但受害的是中國文學、中國作家。
但真正的文學批評,講道理的、有質(zhì)量的文學批評,建法是珍視的,我們同行也同樣欽佩這樣的批評文字。建法有一次曾說:“我是打算提升雜志的批評力度,我們歡迎比較有分量的批評文章,但是你也不能讓刊物去組織這種文章,這種文章可遇不可求,如果我先入為主地組織一些人寫批評性的文章,說不定變成大批判了。我認為好的批評家在揭露缺陷的時候也應慎重,不能太草率。我一直認為批評文章應該是說理的、有發(fā)現(xiàn)的,可以指名道姓,可以對作品進行很嚴厲的批評,但是必須具有真正的批評品格,而不是搞人身攻擊或者純粹是以誤讀為前提的。如果是誤讀的,我個人絕不愿意發(fā)這些東西?!苯ǚㄟ@種態(tài)度我是贊同的。50—70年代,中國文學始終處在被批判的狀態(tài)中,那些批判要多嚴厲有多嚴厲,要多惡毒有多惡毒,上綱上線,恨不得置作家于死地。惡毒的批評對文學能有什么好處?特里林說,我只談論最優(yōu)秀的作品,差的、不成熟的作品,讓它自生自滅好了,或者讓它自己慢慢成熟好了。評論家的能力要體現(xiàn)在闡釋偉大作品上,一本面向當代的評論刊物,其意義和價值同樣體現(xiàn)在闡釋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上,這才是對一個時代的文學最根本的貢獻。罵倒幾位作家,抹黑幾位評論家很容易,但那有什么意思?建法始終是在做建設性的工作,我以為他走的路是對的,大方向是對的。
當然,中國“50后”“60后”一批作家的經(jīng)典化工作是多方面的,也是全國多家刊物、幾代評論家共同努力的結果。同一時期《文學評論》《文藝爭鳴》《南方文壇》都在做著相同的工作。但我想這里面,建法的功勞是不可忽視的。有些專輯我也參與其中,回想起來,我是經(jīng)常接受建法的命題作文。除了建法,其他刊物其他編輯,即使關系非常密切,也不會交給我什么任務,但是建法是經(jīng)常要我做命題作文的。他不時地會給我打個電話說“曉明你應該寫一篇什么什么文章”之類的話,比如圍繞某一部作品或者說某一個作家。別的任務我一般都會推三阻四,因為我手頭畢竟有我的事,但是對建法,你說囑托也好,你說忽悠也好,我只是略微沉吟一下,總是就應承下來。我會覺得建法說得很有道理,我覺得他說的都是重要的事情,值得去做的事情。經(jīng)典化的工作,建法當然是動員許多評論家一起做的,他都是親自打電話,這時候建法像個巧舌如簧的縱橫家,他準能說動不同的人。誰說建法不善言辭呢?這時候他說得一套又一套的。可以感覺到,建法在認真做事,用心做事。他敬重那些作家,他認為的大作家,他愛護他們,生怕錯過他們重要的作品。他要做專輯的作品,或者他要重點研討的作品,他總是要自己閱讀過,有的還要讀上兩三遍。他的閱讀量是極大的,據(jù)他自己說,他每月的閱讀量大約在100萬至150萬字之間。如果加上他刊物的文章,其閱讀量是驚人的。再想想他總是親自校對,他的工作可以用嘔心瀝血來形容了。
建法編《當代作家評論》多年后也一度遇到困難,主要是經(jīng)費問題,那時全國的期刊都陷入經(jīng)費困境。有一段時間大連的詩人麥城也幫助過建法,學昕也在建法左右?guī)兔?。但辦刊物是越來越難了,尤其是純粹的評論刊物,建法辦刊是極少數(shù)絕對不收版面費的。幾到窮途,建法幸運,得到當時主政遼寧宣傳工作的領導的重視,省委直接給予建法極大的幫助。我們大家都知道,《當代作家評論》猛然間又滿血復活了,那些日子,我和繁華、紹俊、光煒諸兄曾到沈陽看建法,建法頗有“今茲捧袂,喜托龍門”的快意。建法精神又抖擻起來,好光景又過了幾年。當然,遼寧省委宣傳部重視《當代作家評論》,這出于領導對文學評論工作的重視。成就一份刊物,能在全國立起來,形成品牌,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代作家評論》是遼寧的文化名片,是中國文學評論的一面旗幟。建法度過最困難的時期,他沒有辜負期望,又做了很多事情。當然,建法終究要放下《當代作家評論》,他應該會相信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后浪推前浪的道理?!懂敶骷以u論》有他打下的底子,新一代主編會有新的做法,會有更年輕的評論家把《當代作家評論》推向新的歷史階段,也可慰建法平生之志。
后來建法退休,在王堯兄、曉原兄的關懷下(可能還有丁帆兄和思和兄起的作用吧),建法到蘇州和常熟,他把重心轉向編《東吳學術》,同樣也做得非常出色。建法也盡了最大努力,那幾年建法眼見著老了許多,王堯和曉原幾位朋友的關愛給予他最大的溫暖。烈士暮年,壯懷不已。建法還想做很多事情,但歲月不饒人,更令人悲憤的是,天不遂人愿。建法正值盛年,卻得難治之病。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建法不是智者,他并不甘心,他只想還要做出許多事情來。建法只想“老當益壯,不移白首之心”而已,但是無奈人拗不過天命,大家都為他的病焦急,但是大家都沒有辦法,也是眼睜睜看著老朋友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朋友們相見,一說起建法就是唉聲嘆氣,內(nèi)心的痛是無法掩飾的。
建法故去了,我想說建法是一個偉大的編輯。我今天這樣說,用的這個詞可能有點感情色彩,別人可以不同意,這只代表我對他的評價。說起來,我是受恩受惠于建法的,在建法主編《當代作家評論》的30多年間,據(jù)“林建法工作室”統(tǒng)計——不統(tǒng)計不知道,看到統(tǒng)計結果我嚇了一跳,我在這本刊物上竟然發(fā)了38篇文章,因為我的文章很多都是長文,占據(jù)篇幅頗為過分。早年我讀博士的時候,建法就發(fā)過我2萬多字的長文,有的就分成上下期發(fā)。那個時候都是用400格的稿紙手寫,也沒有復印,我的字跡潦草,建法看我的稿件就頭痛。他給我提了幾次意見,但是我一寫又總是潦草。那個時候?qū)懳恼?,有不好的毛病,寫得多,寫完一篇想著下一篇,也來不及修改,因為修改又很麻煩,要重抄一遍。不像后來有電腦,隨意修改。那時寫文章只是圖痛快,哪想到文章千古事。建法讀我的文章,每次都要打電話核實,打電話很不方便,讀博時電話在樓道里,后來工作了,有好多年電話還是在樓道里。建法覺得有一句話不好理解或者不通,有幾個字不清楚,他都要準確地核實。那些年月我反倒記得特別清晰,電話那頭建法總給我特別親切的感覺。
說起來還有一件特別有趣的事,建法經(jīng)常給朋友們頒獎。他弄到一點錢,就想著搞個活動,立個名目,給朋友們頒獎。他總覺得他頒的獎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文學評論的意義和價值。但我們這些得獎的朋友都當作好玩的事,它無關乎榮譽,只是附著親情,就像是家里年終的獎賞,這是家的慰藉。我就得了建法很多名目的獎,至今我還保留著那些獎狀、獎杯、獎牌,還有茶壺。有一次建法靈機一動,用名貴的紫砂壺做獎杯,請莫言題字(好像彼時莫言還沒有獲諾貝爾文學獎,也可見建法的遠見),多年來這茶壺一直放在我辦公室的茶盤上,每次給朋友泡茶,我都會解釋一下它的來歷。建法逝去之后,我不知道日后如何說起這些故事。
說起來建法和我是從年輕時代一起走過來,走到中年,也走到老年了。要說朋友之間的感情,建法確實沒有那些表達心跡的話,這方面他確實不善言辭。但我知道他內(nèi)心對這些朋友有深深的感情,他把這些朋友看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財富,朋友是他心里最大的安慰。在得知建法去世后,我給他的公子林源打電話。林源還跟我說,其實近兩周建法還挺能交流的,林源說前些天他還在跟爸爸談他讀我的那本《中國當代文學主潮》的學習心得。他說爸爸眼睛還睜開,可以感覺到爸爸很滿意的表情。林源這么說我也特別感動,我也知道林源很懂得爸爸的心事。其實,有那么多的名著值得去閱讀,有更重要的書去讀,但是建法總是讓林源去讀他的朋友們的書,讓林源能夠和他說說他的朋友們的書,這是他懷念朋友的一種方式。他舍不得離開這些朋友,所以林源也很懂得爸爸的心事。在爸爸病重的時候,他總是跟他爸爸說他讀了爸爸的朋友們的哪些書,有一些什么體會,這是他安慰爸爸的獨特的方式,也是最能讓爸爸放心的方式。我覺得,我們這些朋友,寫出的書能進到建法的心里去,也是沒有辜負建法對我們的付出,他通過《當代作家評論》對我們的付出。不管風吹雨打,我還是會說,建法是一個偉大的編輯!為偉大的中國文學他奮斗了一生,奉獻了一生。我們唯有記住他的精神,放在心上,也是把中國文學的責任再一次放在肩上。
愿建法在天之靈安息!
2022年5月30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