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芳
太陽砸到山頭,鮮血噴涌,天空潑滿了血。金沙江映在血光里,它咆哮得更歡騰,噬血的興奮,狂奔、怒吼。
同樣怒吼的,還有這群纖夫。
(領(lǐng))喔喔,吆不嗬
(和)嗨嗨
(領(lǐng))吆嘍咦嘍吆,吆嘍咦嘍吆,喂嘍嗨嘍吆
(和)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
今天這灘,掙不上去。纖夫與金沙江,拼命了,號聲更急,鼓起的胸肌積蓄力量,逼出的汗滴撞擊亂石。17歲的江大滿臉通紅,肩背忘記了痛,匍匐,用力,腳蹬著石頭。他聽到旁邊陳二吼號子的聲音,稚氣,嘶啞,他還是個孩子,比江大小半歲。江大吼不出號子,用領(lǐng)頭號子師傅的話說,江大的嗓門還沒有開。突然,陳二急速往后仰,手在空中撈了一下,似乎要抓住江大。砰,一聲巨響。是人與石頭撞擊的聲音。江大停下了,救人,是他本能的反應(yīng)?!白摺?,旁邊吳大叔一聲大吼,江大來不及思考,再次用力蹬石,前進(jìn),石頭,吞著淚與汗。這個時候不能松勁,松勁會有更多的傷亡。號聲更有力了,滲著悲,滲著痛。
黑,蠶食著天空的血,當(dāng)天邊還有幾縷紅色的時候,船,終于掙上了灘。水,平靜了。“靠岸吧!他還小,不能丟下”,領(lǐng)頭纖夫說?!袄w夫,死了沒人埋”,這是俗語,因?yàn)?,傷亡隨時有。江大跑得最快,陳二與他一起來當(dāng)船工的,兩家是鄰居,開襠褲的朋友,江大是家里老大,兄妹6個,他得掙錢養(yǎng)家,船工,可以實(shí)現(xiàn)養(yǎng)家目的。聽說江大去當(dāng)船工,陳二也鬧著去,他家相對寬裕,不需要他養(yǎng)家,父母不同意,船工,苦,危險,他們不舍,陳二執(zhí)意要去,他要跟著江大,他們是朋友。陳二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頭,撞到了石頭,江大在一個石縫間看到了腦花,白嫩嫩的,像豬腦水。江大胸口堵著一團(tuán)悲痛,發(fā)不出,按不住。他顫抖著摘下白頭巾,把腦花包起來。纖夫們都取下白頭巾,把陳二的尸體慢慢裹著,像是裹著他們后面的人生。他們求著船老大,“把他帶回去吧!他父母想見兒子?!?/p>
一段時間,江大神情木訥,癡癡說一句話,“我可以抓住他的,我可以抓住他的。”船,還是照樣行駛,纖夫照樣吼著號子。江大比以前更拼命了,堵在心里的那團(tuán)悲痛像長了結(jié),拔也拔不出來,那白嫩嫩的腦花常在眼前、在夢里。他想喊,他想吼,卻發(fā)不了聲,堵,逼著他迸發(fā),他想抓住什么東西,一種救贖他靈魂的東西。
甲板上,江大吹著風(fēng),船靠岸了,今晚,要在船上過夜。洗漱完的纖夫早早爬到了床上。上下床,十幾個人一間。想家的纖夫無法入眠,吼起了號子,聲音在黑夜中來回穿梭。江大聽著號子,一種力量牽引著他,他開始揣摩號子的旋律。這夜,月黑風(fēng)高,他跳下甲板,站在大石頭上,這是陳二去世的地方,江水帶著黑夜咆哮。江大大吼一聲,嗓門一下開了,他對著黑夜,對著滔滔江水,聲嘶力竭吼著,吼聲拍打著野獸般的江面,拍打著懸崖峭壁,他思索著號子的旋律,吼出的聲音漸漸變得婉轉(zhuǎn)而雄厚,這是號子!他,終于吼了出來。
(領(lǐng))吆……嗬嘍嗬
(領(lǐng))吆……嘍咦哈
(領(lǐng))手巴鵝石腳蹬沙,啦呀聯(lián)手
(領(lǐng))找點(diǎn)錢來盤冤家哦
(領(lǐng))二四八月涼風(fēng)天,拉呀哥呀
(領(lǐng))哥哥走路妹來牽哦
江大心中的結(jié),被號聲帶進(jìn)茫茫的黑夜,卷入滔滔江水,化解,遠(yuǎn)去,再遠(yuǎn)去,心中豁然開朗,他開始搜索記憶中的詞,他開始編造生活中的詞,一遍又一遍,他用力吼著,聲音穿透夜空。船艙里的人震撼了,領(lǐng)頭纖夫說,明天,他來領(lǐng)吼。
水,船,纖夫。
從宜賓到雷波,一百多里。金沙江水,金黃,像千軍萬馬咆哮。船,或沉或浮,或上或下,它是旁觀者,更是始作俑者,任由水與人斗。纖夫,一個標(biāo)簽,成為水與船的附屬品。他們忘記了“人”這個稱謂,至少,在沙與石、水與船間,“人”,漸行漸遠(yuǎn)。他們背著晨曦匍匐前進(jìn),把它背到山巔,汗水與鵝卵石撞擊,鵝卵石嘗到了苦澀。他們不讀夸父追日,每個腳印理性而踏實(shí)。
一百多里,水,是最先號叫的,它怒吼,它咆哮。唐古拉山的冰雪是它的號角,它是狂奔的駿馬,脫韁,那是自由的狂野。纖夫也想自由,老母妻兒編織的韁繩讓他們套上這根纖繩。纖夫不走,走,也要帶著纖繩,哪怕,不堪重負(fù)。他們也想怒吼,就像金江水的咆哮,力量,壓著的肩背,太陽,烘烤的古銅,心中的火在燃燒。壓吧!力量,到極限,就會迸發(fā)。江大胸腔一股熱流,涌動,積聚,擠壓,噴發(fā)。上下快速蠕動的喉頭按捺不住了。破口而出,聲嘶力竭,響徹云霄。
(領(lǐng))吆嘍……吆嘍嗬
(和)喔……喔
江大成了領(lǐng)唱,從宜賓到雷波,每一個腳印踏著一聲號子,這一吼,他成了號子大王,這一吼,就是37年。
號子救贖了江大,號子救贖了纖夫,宜賓到雷波不變的是石頭、沙灘、江水、船。變化的,是號子,他們可以隨意編造,心里所想,便是號聲所在,纖夫心里跳躍著火焰,他們?nèi)紵?,他們知道,號聲,在訴說著人生,這時候,他們感覺到自己作為“人”的存在。
江大,在號聲中成長,在號聲中得到救贖,他說,陳二,一定能在天上聽到他的號聲。而他,會在生命中懂得號子,號子讓他看到了生命,他也更加珍惜每一個生命。
那天中午,陽光刺人,船順?biāo)?,纖夫都在船上。這個時候,纖夫是最享受的,他們可以慵懶一會兒。船過了小城,要經(jīng)過一段暗礁,今天的船,超載。暗礁與船碰撞,翻船就在這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船員和纖夫們都是上好水手,這是他們生存的本事,水與他們是一體的,與水斗,也是生存的一環(huán)。俗話說,“金沙江上險灘多,不是行人安樂窩”,在金沙江上行船,翻船、死人是常事。江大遇到翻船也不是一次兩次,他們都沒有驚慌,憑著上好的水性游到了河岸,各自散了。江大想在江邊休息一會兒,他望著翻過來的船,在江中起起伏伏,船底若隱若現(xiàn)。突然,他大叫一聲,“不好,烏家兩口子還在船艙”,他一頭扎進(jìn)江水,快速向船游去,他依稀記得烏家兩口子的船艙,因?yàn)樗ツ眠^衣服,還同他們說過兩句話,他們是搭乘順風(fēng)船到宜賓看兒子的。他敲著船艙,里面有了回應(yīng),江大換了口氣,摸索著進(jìn)去,還好,船艙里還有點(diǎn)空間,他拉著烏家男人的手,把他拉了出來。烏家男人順利被救。江大把他送上岸邊后,再次跳入水中,同樣的辦法,他去拉烏家女人,江大突然覺得拉不動,女人胖,被船窗卡住了。江大用力掰船窗,無用,咋辦?舍棄嗎?不行,江大覺得,眼前的生命,他要挽留,陳二看著呢?他冷靜了一下,工具在另一個船艙,工具艙已經(jīng)被水全淹沒了,江大深吸一口氣,鉆下去,摸索著,終于摸到了錘子,他快速游到女人船艙,用錘子敲窗,水中操作很困難,眼看水在慢慢往上漲,江大默念著,“一定要把人救出去,一定要把人救出去”。他更加用力了,終于,窗敲開了,女人得救了。回到岸邊的江大一下癱倒在河沙上,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還是很刺眼,他清了清嗓子,吼起了號子。
(領(lǐng))嘍咦嘍吆,吆嘍咦嗨嘍嗨嗨
(領(lǐng))山有高,路有窄,歪著金蓮走不得,吆嘍咦嘍吆
(領(lǐng))年輕不妖,老來妖,老來看你咋開交,吆嘍咦嘍吆
這是愉悅的號子,江大覺得有種快感,一種救人的快感,號子在江邊跳動,江水也變得歡暢,他仿佛看見了陳二的微笑。
江大來自小城,這個小城是金沙江航道必經(jīng)之路,小城在山下,狹窄而修長,像一條橫臥的魚。小城的人們每天都聽著號子,這是一種習(xí)慣,也是一種依賴,更是一種承諾。
江大與號子渾然一體,號子與金沙江渾然一體,金沙江與小城渾然一體。號子像一道劃痕,每天從小城掠過,小城便與號子結(jié)成聯(lián)盟,一種靈與魂的聯(lián)盟。
峭壁靜默,頑石孤寂,金江輕喘,擠壓在山腳的小城酣睡。
吆咦嘍吆……吆嘍咦嘍吆……喂嘍嗨嘍吆……
遠(yuǎn)方,縹緲的旋律從江面跳動而來,在平靜的江面輕濺起浪花,圓的、滑的、柔的,如一縷冉冉升起的青煙,飄在若有若無的心底,如一縷清風(fēng)拂過少女的情懷,桃花般染紅了羞澀的笑臉,如幾顆閃亮的流星劃過,湛藍(lán)的天空燃起愛的火花。酣睡的小城聽到遠(yuǎn)方的召喚,“該醒了”,它夢囈般說道。
號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震撼,小城躁動起來了,江邊的洗衣女,手隨號聲舞動,號聲擊拍著她肩背,燃燒著她熾熱的心;挑沙工肩頭的扁擔(dān)隨號聲起伏,音符掛在了扁擔(dān)兩頭;大嬸的勺子隨著號聲節(jié)奏翻炒;農(nóng)夫的鋤頭,一下,一下,跟隨著號子的旋律。孩童停止了打鬧,歡呼著奔向江邊……一切都凝聚了、躁動了、亢奮了;紅的、白的、黃的、藍(lán)的,大的、小的、少的;恬靜的、開朗的、郁悶的,全動起來了,小城翻卷著、沸騰著、歡悅著,彌漫的號聲滲透在每個角落、每個毛孔、每個細(xì)胞。
一群赤條條的纖夫,幾十根顫抖的纖繩,系著最原始的力量、最原始的魅力、最原始的純粹。他們裸露的軀體展示著天地間最淳樸的情懷,他們是一群完美生命的結(jié)合體,只有凝聚,才能生存,只有凝聚,才能完成任務(wù),也只有凝聚才能迸發(fā)出這樣的號子。厚重的,圓潤的,洪亮的,鏗鏘的,高昂的,遼遠(yuǎn)的。號聲縈繞在河谷中,翻滾,升騰,他們攀峭巖、過險灘、劈惡浪、斗暗礁,每一個腳印都烙著血汗,每一個腳印都寫著艱辛,每一個腳印都留著酸楚,每一個腳印都刻著疼痛,每一個腳印都重復(fù)著昨天的故事。他們是用汗、用血、用生命書寫著纖夫的歌,每一次迸發(fā)都是心底最易觸動的情愫,痛苦、艱辛、難過、孤寂、思念融進(jìn)號子中迸發(fā)了、釋放了、宣泄了、沉淀了、豁然開朗了,他們把月亮變成了太陽,把蕭蕭的落葉變成了明朗的春天,明天鮮活的血液又將重新沸騰。
纖夫的故事系在纖繩上,流淌著、流淌著……
這一流淌就是千年,金沙江下游自古通航,據(jù)《三國志》和《南中志》記載,公元225年春,蜀相諸葛亮率軍南征,走的就是這條水道。唐宋年間,金沙江下游浮木塞江,水運(yùn)景況繁華。據(jù)《綏江縣志》記載:“宋代已有舟楫橫渡航行”。
1969年綏江縣第一艘機(jī)動船下水后,木船逐漸被取締。號子也逐漸消失。江大他們不得不離開船,小城,再也沒有了纖夫?!拔覀兛梢噪x開船,但小城離不開號子”,江大說。江大做起了小生意,賣豬飼料謀生。小城的人們到江大的小店,不買飼料,聽號子,來的人,江大都吼一段,人們滿足了,喝一盅老茶,離開。江大自己也吼號子,不是在家,他必須到江邊,仿佛那里,才有儀式感。
在“金江號子”傳承基地,我見到了江大,基地不大,只有20平方米,是他自己出資成立的,他說,有地兒了,才有人愿意來聽聽、學(xué)學(xué)。我環(huán)視了一下,基地墻壁上,掛著纖繩、白頭巾、草鞋等物件,還有一些船上的擺件。桌上,有一疊江大手寫的號子歌單,江老告訴我,很多人都想把它譜曲出來,我也找了好些人,但都沒有成功。你想,咋能譜曲出來呢?都是我們自編自唱的,我編的唱詞就有四五百首,曲調(diào)幾十種,誰能譜得出曲來?我望著眼前這個清瘦的八旬老人,黝黑而精神抖擻,這是金沙江染的色,這是號子傳的神。“你看看我的肩膀?!彼掠野虻囊路灰?guī)則的疤像地形圖。我想,這地形圖也測量出了他人生的深度吧!他說,我是船工,就是你們說的纖夫,專以纖繩幫人拉船為生的人,也是金沙江船工號子喊號領(lǐng)頭人。
我對號子充滿好奇,想在老人的眼里,找到號子的魂,他的眼睛渾濁、暗黃,卻有一股力量、一種堅(jiān)韌。我看到了他眼中的金沙江,正在奔騰、咆哮。
江大說,這幾十年,號子在救我。家庭、生活的重壓,我能堅(jiān)持,是號子給了我力量,吼著號子,會把生活的不幸吼出去。
號子,我不知道還是個好東西,也不知道真有人把它當(dāng)成寶貝。江大回憶說,那是1970年初春,歌唱家李雙江找到我,李雙江,你知道,唱歌的,著名歌唱家,他唱歌,好聽,如果他當(dāng)船工,吼號子,一定是領(lǐng)唱。李雙江老師很隨和,我給他講了金沙江、纖夫、船和號子的故事,他非常高興,偶爾,打斷我說,等等,再重復(fù)一遍,我還沒有記下來。聽我唱了金沙江下游船工號子《二度梅》后。你知道嗎?李雙江老師高興得直拍手,連說幾聲“好,好,好”。還當(dāng)即回唱了一曲《巴山草鞋》,李雙江老師的聲音,“嘖!嘖!”那才是真的好聽。后來,我才知道,李雙江老師是專門來收集民歌素材的,他的那首《船工號子》,唱響了全國各地。
船沒了,不能沒有了號子,號子救了我,救了纖夫,也救了小城,怎么說呢?金沙江號子,就是讓我們活了過來。我得要救號子。說這話的時候,江大很堅(jiān)定。
這30年,江大在拯救號子,到全國各地演出,把舞臺上的金沙江下游船工號子唱到了北京、深圳、上海。他與日本、印度、埃及等國交流河流號子經(jīng)驗(yàn)。金沙江下游船工號子表演獲得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等幾十項(xiàng)殊榮。
這30年,江大把尋找熱愛號子的人,當(dāng)成生命的意義,學(xué)生、教師、公務(wù)員、工人,只要愛好的,他都教。
這30年,他成立了金沙江下游船工號子傳承基地。
這30年,金沙江下游船工號子成為省級非物資文化遺產(chǎn),他成了金沙江下游船工號子非遺傳承人。
一度輝煌的號子漸漸冷了下來,沒有了纖夫,金沙江下游船工號子沒有了根。江大憂傷地說,我努力了,我救不了號子,我的徒弟,越來越少。他們只是一時興起,學(xué)生更是一時新鮮,隔夜就忘了。想學(xué)的人,沒有當(dāng)過纖夫,唱不了那個味。號子,是與金沙江、船、纖夫共存的,但我會堅(jiān)持唱,到死。我默默望著老人,一個被號子救贖的老人,一個用盡畢生精力傳承號子的人。他渾濁的眼中有淚。
江大救不了號子,號子救了江大。
金江號子下游船工號子是纖帆木船在金沙江航行時使用的勞動號子,流傳地域在四川省新市鎮(zhèn)至長江上游的重慶市之間。金沙江是長江上游最險要的河段,從綏江到宜賓145公里航程,有大小險灘45個,水流十分湍急,表面最大流速達(dá)4-6米/秒,江面狹窄,彎急浪惡,號子隨水勢不同變化多端。有招架號子、五板號子、四平腔、搬灘號子、拋河號子、下灘號子和抽桅子號子等七大類,船經(jīng)過險灘時使用的“扳灘號子”便具有急促激昂、節(jié)奏緊湊、鏗鏘有力的特點(diǎn)。每一類號子中又分為若干種唱法,按曲調(diào)區(qū)分,計有17種。金江號子的唱詞古書續(xù)唱,即興發(fā)揮,自編自唱。2007年3月,四川省人民政府把金沙江船工號子定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江津樂和師弟甘大林也成為金江號子的傳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