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泉
清晨,屋檐下的麻雀嘰嘰喳喳,似在講述昨夜的夢境。家雀被吵醒,他瞇縫著眼睛,從巴掌大的玻璃窗望出去,陽光早已把寨子墻染成了金色。他以為上學遲了?;艁y爬起來,才想起這是星期天。大姐坐在門檻上繡枕頭,無聲無息。家雀看見大姐的枕頭上面多了一只肥鳥,成了兩只,相距不遠,兩只鳥都蜷著腿;一只在前回首,另一只在后張望,旁邊是蔥綠的大葉子。大姐正在繡著一條蜿蜒的小路。家雀說,大姐,這鳥兒不飛,咋在路上爬呢?真的鳥兒哪像這樣!大姐似乎笑了一下,又旋即沉下臉,望著家雀,半晌,嘆了一口氣,說,就是假的,全是假的。
二姐和尕姐不在家。媽也不在。
屋檐下的幼雀叫聲不斷,它們肯定餓了,等待大雀兒覓食回來。家雀想起了小鏡子,翻起身,去柜里找,怎么也翻不到,他幾乎將身子跌進柜里面了,還是挖不見鏡子,最后,他只好憋著紫色的臉從柜里爬出來,問大姐:“大姐,我的小鏡子呢?”
大姐被這一聲問蒙了,她似乎忘記小鏡子的事了。
“我咋知道?我以為你還給人家了……”大姐蹙著眉說。
“我就放在……這里了,咋不見了?”家雀瘋了般地翻動著書房里的家什,衣鏡后,柜面上,箱子邊,炕柜頭,弄得東西七零八落。
“跟我沒關(guān)系?!贝蠼阏f。
家雀找不到小鏡子,無話可說,出門來,大雀兒在屋檐下扇動著翅膀,撲上去,又沒鉆進洞里,掛在洞口,撲閃著翅膀,將嘴巴伸進洞內(nèi);窩里的小麻雀伸出鵝黃的嘴巴,唧唧叫得緊,一聲聲逼得大雀兒撲扇著翅膀,難舍難分。
大姐突然站起身,提起掃帚,向雀兒窩搗去。大雀兒驚恐而又憤怒,叫喊著飛開,又旋回來。懸在半空,嘰嘰嘰嘰高叫,瘋了一般。
“我叫你聒噪!我叫你聒噪!”大姐一下一下?lián)v,似有多少深仇。
窩里的小雀兒唧唧叫著,嚇得縮回去。
“大姐,大姐——不要搗,不要搗!”家雀急忙喊。
大姐停下來,臉上閃著淚,一把將掃帚撂到墻腳。
“等它們長大,會飛了,我抓著玩!”家雀見大姐的脾氣又上來了,低低說。家雀莫名其妙。
大雀兒在屋檐上下翻飛。大姐進西廂房,將門哐一聲拍上,那門又彈回來,開了一個縫隙。
家雀站在院里,看著大雀兒嘰嘰喳喳叫喚著,旋來旋去,驚恐不安。自己索性出了院門,好騰出寬松空間,讓大雀兒給小雀喂食。
家雀出了街門,扭頭看,尕喜娃蹲在街門外,見他出來也不說話,默默站起身,低眉望了他一眼。
“你啥時候來的?咋不進門?你爹埋掉了嗎?尕喜娃?!奔胰竼枴?/p>
“嗯——”尕喜娃點點頭。
“以后你就跟著我,誰欺負你,就給我說?!?/p>
尕喜娃又嗯了一聲。
“走——”家雀拉了尕喜娃一把,尕喜娃隨他起身。
他倆走過去,叫了尕牛,一起去挖他們的地道。
尕牛說:“等哪天挖好地道,把他驢日的做死哩!”
尕喜娃莫名其妙地看著尕牛憤憤的眼神。
家雀清楚得很。尕喜娃也不問要把誰做死,只是悄悄跟著他們。
“尕牛,我有個建議,尕喜娃都成了沒爹的人了,你也沒爹,我爹也不回來,我們?nèi)齻€索性結(jié)拜個弟兄,以后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咋樣?”家雀突然說。
“好!這事情我也想過,我們兩個也這么長時間了,沒啥說的,尕喜娃現(xiàn)在也成這樣了,我同意!是兄弟就是一輩子的大事情,我們?nèi)值?,好!就像人家‘四大弟兄’,還有‘三家紅’!”尕牛說:“尕喜娃,你也表個態(tài)!行不行,你愿意不愿意?可不能后悔唔?”
“我愿意。不后悔!”尕喜娃堅定地說。
“‘三家紅’是誰?”家雀好奇地問?!靶鞎?、李連長、馬文書三個!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哦,是這三個驢下水!尕喜娃,這三個人就是我們的仇人,我們?nèi)苄纸Y(jié)拜了,就專門對付他們!行不行?”家雀似乎更加下定了決心。
“行?!辨叵餐拚f得很瓷實。
三個人沒去挖地道。家雀轉(zhuǎn)身回家,偷了媽媽的三炷香,回來上到墩子上。見尕牛和尕喜娃已經(jīng)在墩子上面擺了一碗水,里面是血,旁邊扔著一只死麻雀,眼睛明突突的。
家雀點著了三炷香,說:“來跪下,尕喜娃!”
他們面對孤靈山跪下,家雀說:“今兒個,我家雀、尕牛、尕喜娃三個結(jié)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尕牛是大哥,我是二哥,尕喜娃是老三,來,磕頭!”
三個人對著孤靈山方向認真磕了三個頭!
尕牛端起碗,喝了一口血水,遞給家雀,家雀也喝了一口,沒有啥味道,尕喜娃也喝了一口。
尕牛將那碗從墩子上高高扔起來,那只藍邊碗在天上飛起來。三兄弟抬起頭來,那碗在湛藍的天空上劃出了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線,像一道彩虹,最后落在墩子壕的一塊地上,咵啦一聲,碎了。
“誰家的碗?”家雀問。
“我偷來的。一個碗算啥!兄弟重要!”尕牛說。
從此以后,尕喜娃就一直跟著家雀,每天早上他就早早等在了家雀家門口,等家雀出門,路過尕牛家,再叫上尕牛,一起去上學;有時候遲到了,不見家雀來,他都要等到學校門口。有一次,家雀早早進了學校,他卻等在門口,一直等到第一節(jié)課后才被老師發(fā)現(xiàn)。拉進校門,問他為啥不進校門,他說等家雀,老師說家雀都上了一節(jié)課了,你咋還等他,尕喜娃說沒見他進校門,就等。
下了課,尕喜娃拉著家雀的胳膊,到了一拐角。尕喜娃說:“有個事情商量一下?!?/p>
家雀說:“有啥商量的,我們兄弟,你說——”
“那老腳驢!過兩天就來欺負人……今晚又來我家!你說咋辦?”尕喜娃紅著臉,雙手攥著兜襟說。
家雀聽了,半天無語。他知道是咋回事了。過了一陣,他蹲下身子,做沉思狀,說:“把尕牛叫過來?!?/p>
尕喜娃很快找到了尕牛。
家雀對尕牛的耳朵說了一陣悄悄話,之后,尕牛說:“尕喜娃,今晚你在下南山的路邊上等我們,我們吃過晚飯就來,帶上彈弓石子兒,準備戰(zhàn)斗!報仇!”
天的黑影子剛下來,家雀聽到尕牛的口哨,“咻——咻咻——”家雀出門,尕牛已經(jīng)在墩子拐等著。
兩人在夜色的掩蔽下,左旋右踅,掠過墩子壕,閃過廟廟臺,蹚過河道,沿著一條小道,向下南山漂移而去。
尕喜娃早就伏在路邊的小樹林里,見他們來了,也打了一個口哨。兩人向樹林子看去,尕喜娃正在招手。三人會合在一起,嘰嘰喳喳,商量今晚的計策。
三人商量了半天,要先偷一只雞來做誘餌。
“偷我家的吧!”尕喜娃堅定地說。
“那就快點去!”尕牛說。
尕喜娃飛奔而去,家雀和尕牛向尕喜娃家的方向緩緩移動,以便接應。尕喜娃很快抱著一只雞兒來了。家雀和尕牛接著,說:“你媽沒有聽見吧?”
“沒有,她聽見也沒事,也是為了她好!”尕喜娃說。
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濃得像一瓶墨汁。山村寂靜得像未曾存在一樣。
“有時候殺了雞,炒在鍋里,狼聞到味道就來了;我們索性殺了雞,再燒些肉,叫狼聞到?!辨叵餐拚f。
“好主意,先殺雞,再燒?!辨嘏Uf,“來,找一根芨芨來?!?/p>
家雀奇怪地問:“要一根芨芨干啥?”
尕牛詭秘地笑著說,你等著瞧。
尕喜娃很快在身邊找到了芨芨草,揀粗壯的拔了一根,遞上去。尕牛搉了一截,遞給家雀,說:“來,我抓住,你殺,就把芨芨草插進雞腦子后面,看,來摸,就這地方,好!來!”
家雀接過芨芨草,一手摸著雞頭,腦后的確有一個小窩窩,尕牛說就這里,戳進去。他怎么也不敢插進去。
尕牛笑了:“不敢??!來抓著,不要松手,抱得緊緊的,尕喜娃,你把雞兒嘴捏住,防止叫出聲來??!”
尕牛一手摸好了雞兒腦子,一手將芨芨草輕松插進去,雞兒撲棱撲棱掙扎,家雀好歹沒有松手,尕喜娃捏緊了雞兒頭不松手,雞兒很快歪下脖子,不動彈了。尕牛接著將雞兒脖子戳了幾下,叫他倆松開手,尕牛抱著雞兒,向林子外面跑去。
家雀奇怪地看著尕牛,喊:“你去干啥???”只見尕牛倒提著那只雞,躬身在地上摔著,動作離奇。
尕喜娃笑著說:“他是灑雞血,弄了葷腥,誘狼的?!?/p>
尕牛摔了一圈,終于回來了。
“快找些柴草,點著——”尕牛說。
尕喜娃和家雀折了些干枯的樹枝丫和衰草擺置在一起,尕喜娃掏出了煤油瓶,倒了一點,火呼地著起來。
幽暗的樹林邊上,有了亮光。尕牛撕下一只雞腿,搭在樹枝上烤,很快,一股香味飄逸開來。
他一邊燒雞腿,一邊咽著涎水說:“尕喜娃,上樹,把雞兒掛起來!”尕喜娃不說話,爬上一棵大松樹,將那只缺一條腿的雞懸掛在樹枝上,趴在黑暗處,笑著說:“樹下夠不著,樹上不上去,狼急瘋了,吃那壞慫去!”
“快走,我們埋伏在山下,等敵人?!奔胰付⒅嘏J掷镲h著香味的雞腿說。
“快來,每人吃一嘴,熟了!”說著將雞腿遞給了尕喜娃,尕喜娃推到了家雀嘴邊,家雀咽了一口唾沫,說:“你最小,你先吃——”
尕喜娃咬了一嘴,卻咬不下來,索性抓著雞腿撕拽下了一塊;家雀接著也咬了一口,尕牛舉著雞腿,咬著一口,含混地說:“快走——”
“等一下,或者尕喜娃先回家,我倆在山下埋伏,等那雜種被狼攆回來,我們就截住,用彈弓打!”尕牛說。
尕喜娃擰著脖子說:“我不回?!?/p>
“那你媽找你咋辦?”家雀說。
“我吃完飯就說了,要找你們?nèi)??!辨叵餐拚f。
尕牛把雞腿扔進了火堆,火堆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香味,夾著焦煳味。
家雀嚼著雞肉,說:“完了到我家去睡!先走——”
三個人剛踅過小樹林,尕牛拉了一把家雀,低聲說:“來了,看——”
只見從遠處的山坡下一個人打著手電,緩緩晃蕩上來。
三個人急忙伏在路邊的草窩里。家雀著急,這狼咋還不出現(xiàn)呢?要是不來,或者遲來,讓他錯過了狼群,到了尕喜娃家,那就等于幫了倒忙啊。
家雀想說出自己的想法,尕牛噓了一聲。卻見那人已經(jīng)近在眼前。三人都低低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屏氣凝神。
那人氣喘吁吁地來了,從他們身邊打著手電,喘著氣走過去,向尕喜娃家走去。家雀心想,這下完了!沒想到那人還沒到小樹林附近,突然狼發(fā)出一聲凌厲的號叫;抬眼望,狼群突然出現(xiàn),打著一汆丸子綠燈籠,號叫著,向山下飛奔而來。那人嚇得不知所措,打著手電,繞著圈圈,似乎在嚇唬狼群。
“狼聰明得很!他們也在遠處埋伏,悄悄來的?!辨叵餐揠y掩喜悅,在黑暗中說。尕牛搗了家雀和尕喜娃一把,迅速向山下撤退。在黑夜里,他們像一股看不見的小旋風。
狼群已經(jīng)撲到了小樹林邊,發(fā)出搶奪的聲音,肯定是在爭搶雞肉。很快,狼群也向那個手電光圍攏上去。尕牛三個一邊撤離,一邊欣賞著這驚險一幕,來到了寨子墻后的墩子壕。
“哎呀,危險!這狼,狡猾得很,它們沒有過早暴露目標,是突然出現(xiàn)的!這是替我們打埋伏?。 奔胰感χf。
尕牛說:“要不是我指揮有方,我們反而被狼包圍了!”
“被狼圍住,就上樹,上了樹,把雞給他們,吃完了他們也就撤退了;再不行就點火!狼怕火!”尕喜娃說。
“看!看!”家雀指著下南山說。
狼群將那盞燈團團圍住,正在那小樹林的邊上。下南山的狗在狂吠,馬在嘶叫。
家雀拍著手說:“今晚他的死期到了!”
那盞燈在緩緩后退,手中燈光一圈一圈繞著。
狼群的綠燈籠也在不斷下移,叫聲陣陣。
“狼吃不到東西,吊著胃口,就瘋了!快去,吃他!”尕喜娃說。
一只狼突然號叫著,似乎是沖上去了,那人號叫了一聲。
“砰——”一聲槍響。
狼群后退。
“他帶了槍!”
“他可能想到了狼!”
“今晚他要是沒有槍多好!”
那盞燈迅速向下面移動了一段路。
一汆子綠色的燈籠也跟著迅速移動了一段,狼號不斷。
那盞燈似乎是向山下跑起來,身后追隨著一簇綠色的翡翠小燈籠。
又是一聲槍響,“砰——”
狼群終于止住了移動。那人迅速跑起來,中間突然沒有燈光,肯定是摔倒了,接著,那燈光又閃爍起來,不過暗淡多了。卻也離北臺莊不遠了,北臺莊的狗狂吠不已。
“走,該我們出動了!”尕牛說,“準備好彈弓!”
家雀拉住尕牛的衣襟:“不行,他有槍!”
“哦,是?。 辨叵餐拚f。
狼群緩緩向山上挪回,又回到了小樹林那邊,號叫著,晃動著綠色的小燈籠。
那盞黃暈的手電燈顯然已經(jīng)沒有多少電了,像一個昏沉老者的眼睛,欲睜不睜,欲合不合。
三個人盯著那盞燈,搖搖晃晃,走進了大隊院子。
“狗日的,先留你一條狗命!”尕牛說。
“兄弟們,我們勝利了!回家睡覺。”家雀拉著尕喜娃的衣襟說。
三人在黑暗中笑了,彼此看到對方潔白的牙齒,也能感受到彼此內(nèi)心的快樂。
三兄弟干了第一件大事。次日,尕喜娃和家雀吃完早飯,笑嘻嘻到了尕牛家。嘻嘻哈哈說著黑話,總結(jié)著昨日的輝煌,嘰嘰咕咕還制定了一個什么計劃,尕牛媽說:“這三個,賊眉鼠眼的!快鏟草去!”家雀和尕喜娃笑了笑,拉著尕牛背了背簍,去鏟豬草。他們準備鏟了草,再去挖地道。豬草有甜苣苣、苦苣苣,還有黃花郎、蘿蘿秧;黃花郎最好,人都吃,洗干凈,炸了,潑了油,香得很,豬自然更喜歡。
這是他們最為得意的一天。三兄弟出了門,在院子附近盤桓良久,沒有見到那個人。兄弟仨嘀咕了半天,懶懶散散去了北臺莊附近。
在大隊部院子外,他們貌似玩耍,實則在等一個人出來。果然,那人出來了,三個人興奮地搗鼓著。此人正是徐書記,他依舊披著一件制服,只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威風大打折扣,甚至有些邋遢。三人捂著嘴,笑著跑開了。
這正是他們想要看到的。陽光燦爛無比,照在河水上散發(fā)出碎金般的光點,擾得他們?nèi)嘌劬Α?/p>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尕牛說,“以后我們還在一起,報仇雪恨!”尕喜娃終于笑了,憨憨的臉蛋上漂浮著難得的一層紅暈,汗毛豎起,在陽光下像一層薄薄的透明面罩。
鏟草是小事,他們要去北臺莊沙地附近。沙地里種著瓜和葫蘆,瓜蛋已經(jīng)結(jié)上了,說不定都可以吃了。
還沒有到沙地,只聽見有人喊:“站住——站住——你這兩個黃毛丫頭!”
家雀抬眼仔細看,原來是二姐和尕姐被一個人追著,向另一個方向狂奔。家雀二話不說,帶頭迎面往前跑,尕牛和尕喜娃跟在后面。二姐和尕姐也看清了家雀,迎面跑來,快到她們身邊,家雀看見尕姐的筐子里裝著一個明咻咻的東西,似乎是一個葫蘆,苫著草。
“尕姐二姐,快跑,我們掩護!”家雀喊了一聲。
家雀三個張開膀子,將尕姐和二姐錯過身,來人直沖沖向他們撲過來。怕被他仨擋住,那人突然踅身,繞過他們;尕牛閃身更快,側(cè)過身子,一個絆子支過去,那人一個狗吃屎蹌倒在地上。尕姐三個人見狀,轉(zhuǎn)身撒腿就跑。尕姐和二姐已經(jīng)在他們前面跑出了很遠。
家雀邊跑邊回頭看,只見那人滿臉灰土,嘴里似乎也嗆進了土,爬起來,呸呸啐著,喊:“誰家的娃子,下一次抓住你,打折你的狗腿!”
三個人笑著,在遠處跑;那人的狗在他身后咣咣咣空叫,那人把氣撒在狗身上,將狗踢了一腳,那狗“吱嚀嚀——”叫著,回頭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抱怨著往回走。
尕姐和二姐在遠處等著他們。會合在一起,家雀說:“尕姐,把筐子上面的草去掉!”
尕姐說:“干啥?”
尕喜娃一步上去,掀了一把草,一只綠油油的菜葫蘆露出來。
家雀一本正經(jīng)地說:“抓賊抓臟,咋說?”
二姐說:“都是你們的午餐!今天要不是你們,我們就叫那狗呫死了!”
五個人笑了。
“中午炒葫蘆吃!”尕姐說著,哧哧笑起來。
“我還以為是瓜呢!”家雀笑著說,“要是瓜,我們當場報銷了它。救了你們,立了大功,吃個菜葫蘆算個啥!”
三個人和兩個姐姐分手。他們踅身來到崖灣,又賣力地挖了一陣窯洞。
窯洞進展不算快,家雀有點著急。好多天了,才是僅容一人的深度。而今,加上尕喜娃,一個人挖,一個人運土,速度總算加快了很多。
家雀突然發(fā)現(xiàn),新翻出來的黃土,顏色格外鮮亮,甚至刺目,原本都說土色最不起眼,最為黯淡,而今天他們新送出來的土在陽光下簡直像一段杏黃色的錦,鋪在地上,耀眼而莊嚴。這鮮亮的土又不敢往明處擺,只好填在低洼的坑里,上面再蓋些浮草,以掩蓋新土的鮮亮。
三個孩子誰也沒有質(zhì)疑挖地道究竟有沒有必要,只是想,趕著家雀爹回來前把窯洞挖好,這是最要緊的。家雀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昨天設(shè)計差點了結(jié)了壞蛋的命,今天救了我二姐和尕姐,好兆頭!”
家雀帶他倆回到家,黑面條炒葫蘆菜已經(jīng)做好了。家雀怕他倆拘謹,吃得出了聲,呼嚕呼嚕響,還不斷提醒他倆吃得過慢,細嚼爛咽像丫頭一樣。于是,尕牛尕喜娃都不甘做丫頭片子,呼哧呼哧吃起來。三個少年吃得有聲有色。尕喜娃有點害羞,在二姐的鼓勵下吃了兩碗。
立夏后不久的一個下午,仨兄弟躺在下南山的山坡上。家雀望著遠方,沉郁著臉蛋。尕喜娃和尕牛見他看著遠方,就知道他想爹了。兩人也斜躺在山坡上,茫然看著遠方,一句話也不說。家雀知道,爹這個字眼兒對他們仨都是不敢觸及的傷痛。三個人就看著遠方的一個云疙瘩翻起來,新的云疙瘩跟著也翻起來;像兩頭牴似的白牦牛。這讓家雀想起自己小時候和爹在炕上頂頭的往事來;兩頭白牦牛的身后跟著一大群牛,那就是媽媽、大姐、二姐和尕姐。尕牛對爹的樣子似乎都不太清晰,他爹死得很早了,是得了病死的。尕喜娃就更不用說了,他爹的墳頭上還沒有長草呢!這般說來,家雀算是最幸運的了,他爹還有可能回來。可是,天邊的云疙瘩下面那條唯一通往山外的路上一直沒有見到爹的身影。
天正在醞釀著一場罕見的暴雨。
家雀三個在南山坡上躺著,不知不覺那群天上的白牦牛已經(jīng)變成了一群奔跑的黑犏牛;進而,鐵蓋一樣的云層,緩緩從東面壓過來。同時,西面也有一群猴子一樣的云疙瘩翻起來。往常這時候會有一陣西風,將云彩漸漸吹散,而今天的這云似乎很重,風吹不動。
看樣子,真有大雨要來。
山下響起了喊叫:“家雀——雨來了——快回家——”
“尕牛——,回家啊——”
三個人急忙收拾背簍下山,尕喜娃先順道回了家。尕牛和家雀順著山路往下跑。雖然有微微的東風,但毫無大風吹來的跡象。他倆下山后,四面的云疙瘩已經(jīng)完全合幕,像口袋被扎上了口,布好了陣。家雀進了街門,二姐早在門口等著他。
單等著一聲雷響。果然,閃電如一道紅色的長鞭從天上甩下來,將大地陡然照得通紅,接著,一聲炸雷從遠處如裂帛一般撕開,“咵哧——哐——”家雀覺得那雷如同黃石頭疙瘩被炸裂了,正在從孤靈山上滾下來;第二聲就在頭頂炸裂,接著又呼隆隆滾動而來,搖撼著大地,仿佛真是天界派來的老龍王,從孤靈山的玉皇閣領(lǐng)了旨,調(diào)集千萬條水龍,向山下涌來。
“媽呀——”二姐嚇得大叫一聲,跳進了西廂房,家雀跟著跳進了書房。媽在炕沿上趔趄著,抽著煙,她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天上的事。家雀坐在門檻上,看了媽一眼,扭頭看,芹菜葉片大小的雨點潑下來,地上騰起一陣塵埃,空氣彌漫著一股土腥味。
接著又是一道藍色的長鞭,“咔——哧哧哧——”雷聲延宕在四野,山里回音陣陣。
土腥味沖進人的鼻子,嗆人。很快,浮塵被壓下,空氣漸漸清新,雨腳越來越密,寸土不留。
“咵哧——咵——”又是一聲接一聲的雷聲,這一次,從這聲音來看,上天是要做些事情叫世人看看了。
雨點子落在地上,像一塊塊石頭片子,打得地皮子噼噼啪啪響起來。地上很快起了水,掩住了地面。
家雀一聲聲吆喝:“嗷吆——,好,下得好!天爺天爺大大下,蒸下的饃饃車轱轆大!”
“咕隆隆隆——”天上的雷聲如戰(zhàn)車滾滾而來,大有壓倒一切的態(tài)勢。
大姐停下手中的活計,也在門口巴望。
地面上浮起了白色的水泡,剛漂起來,被打破;再漂起來,又被打破;如此反復。后來,那些水泡浮不起了,雨點子密密麻麻,得難有泡兒浮起的機會。
雨在潑。媽媽在書房門口的板凳上坐著,抽著煙,默默無語。
尕姐在湊火,二姐在和面,大姐在切菜。
一頓飯還沒有做熟,院子里的水已經(jīng)溢開了,小小的水洞沒辦法排水了,家雀穿起雨靴,拿起一根長棍,向水洞里捯弄,雨打在身上,生疼。那院內(nèi)的積水才汩汩鉆出去。
天很快暗下來,比平日暗得早多了。
飯熟了,往常,家雀都等不及了,因為他要去挖地道,今天,他耐心看著雨,端著碗,似乎這大雨就是一道下面的好菜,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飯。等他吃完了晚飯,天就完全黑下來。雨很大,隔壁的王嬸嬸在院子里喊:“黃嫂子——黃嫂子——”
媽媽應聲:“咋了?王嬸嬸——”
“這雨大得不行,要發(fā)洪水哩,我看?!蓖鯆饗鹫f。
“不怕,等一下再看。”媽媽在自家院子里安慰。
果然,正當家雀躺在炕上,難耐地預估著災難般的天氣時,學校的廣播響起來,是許校長的聲音:“社員同志們,請大家注意,請大家注意,洪水馬上下來了,寨子里的人全部向新莊子撤離,快快撤離!有危險,有危險!帶好娃娃老漢,快向新莊子撤離!帶好娃娃老漢,快向新莊子撤離!”
廣播吱一聲關(guān)閉,這意味著危險就在眼前,寨子里開始喧嚷。
出門來,媽媽仰頭看著天,說:“天河的水在響,洪水真來了!”果然,家雀走出街門,雨還在下,比先前小了很多,的確聽見高遠的天上有洪水流淌的聲音,空曠而闊大的水域,渾濁不羈,“隆隆——嘩啦啦——”
寨子里外猛然間炸了。媽媽急忙叫了王嬸嬸,王嬸嬸的兩個孩子都小,小的一個正在哭叫。
家雀和姐姐們穿好了衣服,大姐瞬間造了一個火把,沾上了煤油,掫在手中,像手握鋼槍的戰(zhàn)士,隨時等待出發(fā)。她穿著家里原本爹爹穿的唯一一件墨綠色雨衣,穿上了長筒黑色雨靴,威風凜凜,站在雨中。雨下在她身上閃著光點,腿腳上也閃著光點。二姐和尕姐都穿好了棉衣,免得下雨受冷。媽媽讓家雀穿棉衣,家雀扭著身子,就是不穿,又跳出門去。
巷道里已經(jīng)有人在喊:“走啊——快走啊——”
雨小多了,馬馬虎虎還在下,像在緩緩撤離人間的樣子。
左面是墩子壕里的洪水吼叫,右面是陰屲溝的水在咆哮,中間夾著兩個島一樣的村莊:上面是新莊子,下面是寨子。
大路原本在墩子壕的邊上,但是,現(xiàn)在墩子壕里面裝滿了洪水,無路可走。
新莊子的麥子地里,黑暗的人群在喧嘩中行走,也像一股洪流,逆流而上。孩子們驚懼,大人們淡然,似乎早就對此有心理準備。
身邊青色的麥子長得掩住了家雀的肩膀。家雀一家和王嬸嬸一家三口走在一起,王嬸嬸背著老大,大姐背著老二,相互攙扶著,大姐的火把照亮了一圈麥田,她背上的孩子睜著明突突的眼睛,像雨夜的兩顆星星,微光燭照著前方。二姐和尕姐攙著媽媽;青麥穗在凌亂的腳步聲中左右搖晃,像一束束綠色的光芒,從地下照向天空。腳下是黑泥水,被大小的腳蹺出嘰嘰咕咕的聲音。大一聲小一聲,一腳深一腳淺。
走著走著,家雀想起了尕牛,仰起脖子就喊:“尕?!嘏!?/p>
尕牛在前面答應:“家雀——我在前面——”
這些喊聲又引起了彼此親戚和家人的呼叫,整個麥田里充盈著黑暗中的呼叫,這呼叫聲像諸多互相攙扶的臂膀,讓人心里少了恐懼,陡生諸多的溫暖。
尕牛喊:“我在前面等你——家雀——”
“好啊——我就來了——”家雀回答。
家雀甩下媽媽和姐姐們,在泥沼里向尕牛奔去。
孩子們尖聲呼應著,家雀聽到那聲音夾雜在洪流的巨響中,像一簇衰草在洪水中漂浮在了一起。
北邊是洪水,南邊還是洪水。天上也是洪水,黑暗的洪水。家雀感覺到他們是被狂舞的黑色巨蟒裹挾著。他從未經(jīng)歷過,又對前路一無所知,不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
人們在恐懼中抵達只有一公里之遙的新莊子。
北臺莊的人和南灣村的人呼叫著,夾雜在洪水的響聲里,若有若無,他們在為寨子里的難民加油助威,有微小的光在遠方照耀、閃動。
男男女女分別暫住在各戶人家,家雀和尕牛這群孩子都去了徐四爺家。徐四爺家房子大,他又喜歡孩子,所以徐四爺家住的多半是娃娃。徐四爺家的炕大得很,炕上地下擠滿了少年。
“娃們,不要害怕,洪水明早就退了?!彼臓斨钢巴廪Z然作響的黑暗,說,“我夜觀天象,午丑二宮,行限至此,無祿馬吉星來解,主有水災!這是上天提醒人間,啥事情都要有個尺寸,不能胡來,知道嗎?是老天在懲罰我們哩!明早就好了,天也晴了,該干啥的還是干啥!我給你們念個卷,念完卷就睡覺。”
“好——好!”大家一起呼喚。
“哦,別忘了,我籠著了火,洋爐子里燒了土豆,等一會兒,熟了,都吃些,就當腰食。”少年們感佩地看著徐四爺,聽到燒土豆,涎舌頭快掉下來了。家雀見四爺想得真周到,一些少年有點餓了,多了一份盼頭。
在一陣唱念之后,徐四爺喝了一口茶,接著又開始念一段長長的敘述。
其間有幾個睡著了,有的打出了鼾聲。
次日晨,家雀是被少年們的嬉笑聲吵醒。他揉了一把酸澀的眼睛,還有幾個少年懶懶地斜躺橫臥著,有的枕著別人的腳巴骨,有的抱著他人的臭腳,有的鉆在別人的屁股后面,像一叢閑舟泊在港灣,經(jīng)一夜浪潮拍撫,散臥未醒。
四爺端坐在炕沿,笑瞇瞇地看著,見家雀醒來,說:“嗯,天亮了,天也晴了,起來吧,回去看看,家里的房子漏了沒有,看看田地被淹了多少,莊稼損失大??;都要小心啊,洪水之后,千萬小心泥沼,那是要人命的!見了泥沼,先戳個棒子試探一下,別陷進去!天熱了,還要防著,不要去鳧澡兒,水坑底下都是漬泥,不知道深淺,進去就出不來了!記住??!”有的少年睜著眼睛,在聽,身子還挺在炕上,“快起吧,起來回家去!”
出門前,家雀像告別老師一樣,給四爺鞠了躬!四爺摸了摸他的頭頂,說:“娃,記住,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別怕!你爹他會安好回來的?!?/p>
家雀點頭嗯了一聲,低眉看了四爺一眼,若有所思,離開了。
泥濘遍地,路面上是大小的水坑,新莊子兩邊的河道里還有殘留的洪水在淌,也不小。初升的太陽照在那泥漿流上,如褐色的銹鐵漿一般,又如一條破爛的舊帛從貴婦人的棺槨里拉出來,偶或閃著不多的光點,向山外扯出去,如一條繡帶。
家雀和尕牛在一起,他想到了尕喜娃,說:“我們回家看看,要是沒事,就去找尕喜娃?!辨嘏Uf:“他在南山,山上哪來的洪水?這水都是從他們家山上淌出來的,找他干啥?!”家雀說:“看一下嘛,他們家里的天塌了,你不知道?”“呃呃——”尕牛聽到這事來,點頭稱是。
“家雀唉——”是尕姐的喊聲。在村口。
那聲音之上,是南山;南山之上,孤靈山的頭上還帶著一個白帽子,一團霧氣未散,像一片祥云,在朝陽里散發(fā)出五彩的光芒。那里有佛,該是佛光吧!家雀心里念叨了一聲阿彌陀佛。
家雀答應著,在泥濘的巷道里跑,尕牛跟在身后。他們沿著墩子壕的老路走,墩子壕里的洪水還在流淌,一股泥漿,只是水痕低下了很多,人們這才看清楚,昨夜里的墩子壕水都滿了,差點溢了!壕兩邊被沖得懸崖峭立。
老路多半被洪水沖垮了,不遠處的麥田深處,有一道深深的溝槽,像一道鞭痕,陷在麥田;這是昨夜人們慌不擇路踏出來的一條小徑,今天誰也沒有走。
快到寨子了,尕牛拽住家雀的胳膊低聲喊:“家雀、家雀——看啊——”尕牛指著他們的地道,才發(fā)現(xiàn)地道邊的懸崖被沖塌了一截,地道口上下都成了懸崖,那地道空懸在半崖上,地道邊的那叢貓兒刺懸吊在崖下,原本茂盛的枝頭上綴滿沉重的泥草,奄奄枯萎。地道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像一只空空的獨眼,張望著未明方向的遠方。
“嗷呀——完了完了!一澇壩水放了!”家雀拊掌嘆息。
尕牛發(fā)瘋跑起來,家雀跟后跑。
尕牛摔倒在泥潭,家雀喘著氣扶起來,兩人繼續(xù)跑。跑到墩子壕的懸崖邊,家雀喘著氣,跨上兩步,扯住了尕牛的后襟:“危、危險——”
尕牛喘著氣,看著那半截空洞的窯洞,半天沒有說話。
家雀喘著氣,看著尕牛,拍了一把胸脯,哀嘆了一聲。
家雀覺得對不起尕牛,都是為了他爹,就說:“他媽的,過兩天我們挖個梯子,就能下去了。正好這兩天土軟,好挖!”
“哎,就是,趁勢挖進去!”尕牛很心疼他們的勞動被毀于一旦。
大人們的腳步急得很,都擔心家成了什么樣子!無論如何,水沒有沖進寨子,這已經(jīng)是不幸之萬幸了。
家雀走到門口,卻見尕喜娃濕了半條腿,滿鞋泥水,蹲在墩子的旁邊陽光下,等他們。家雀說:“尕喜娃——你咋?哎呀,昨晚上嚇死我了!你家好吧?沒有遭洪水嗎?”
“沒有?!辨叵餐尢ь^看著家雀說。
“我還剛剛和尕牛說,去你們家看看哩!”家雀說著,看了一眼尕牛。
尕牛說:“我說沒事???!沒事吧!他家在山上嘛——”
“沒事就好?!奔胰咐叵餐薜氖?,低頭看著他們同樣泥濘的鞋子,笑著說,“你從河里咋過來了?”
“水小了,鉆過來的!”尕喜娃說。
“走,屋里走!”說著拉著尕喜娃的手進街門,尕牛回了他家。
進了街門,家雀停住腳步,笑嘻嘻地問尕喜娃:“這兩天,南山上沒有狼了吧?”
“狼?”尕喜娃由困惑轉(zhuǎn)而喜悅地回答,“哦,沒有了!再沒有見過!”
“要是狼來了,你就說,我們?nèi)グ阉傻?!”家雀鐵定地說。
“嗯,再來,就干掉它!連骨頭都不剩!”尕喜娃喜悅地說。
兩人說著黑話,拉著手,進了屋,尕喜娃從衣服下面掏出一個小葫蘆來,遞給家雀。家雀見他變魔術(shù)一樣,驚喜地看了他一眼,說:“媽,尕喜娃來了,你看——”
“哪里偷的?”家雀問,瞪大眼睛,佩服尕喜娃的本事。
尕喜娃笑了:“河里拾的,水沖下來的?!?/p>
“這娃,咋這么早?”媽說。
家雀把葫蘆給了二姐,二姐說:“尕喜娃,把鞋脫下來,我給你烤;家雀,你的也脫下來!”
兩個人將鞋脫下來,二姐從地上撿起來,說:“我給你們烤,家雀,去找兩雙破鞋,兩個人趿上?!?/p>
兩人去找鞋。二姐將兩雙濕鞋放在灶口邊,濕氣冒起來,像一縷煙霧。
媽媽和兩個姐姐已經(jīng)在院子掃水,狗被泡得渾身爛毛,汪汪汪委屈地叫著,家雀從二姐手里接過狗繩子,看著他滿頭滿身的水,心疼不已,急忙燒了水,給狗燙了一甌子食,看著狗突突吃起來。
有人在巷道里說:“哎呀,這老朱爺,命大,在園房子頂上坐了一夜,好端端的?!?/p>
“他是老神仙,洪水敢沖他?!”
“哈——就是——”
天吶,他咋就不跑呢?咋就沒有顧上他呢!家雀心里想。對尕喜娃說:“我們吃過飯去看看老朱爺,撿個杏子吃?!?/p>
媽做熟了早飯,家雀給尕喜娃盛了一碗,叫他吃,他死活不吃,將碗推開,說吃過了。家雀只好一邊吃一邊說:“老朱爺命大,他居然坐在房頂子上,也沒有被水沖走!”
媽說:“快吃,吃完去給老朱爺送一碗飯去!”
家雀聽了這話,越急,稀里嘩啦吃過了一碗熱飯,提著媽媽早就盛好的黑瓦罐,和尕喜娃急慌慌走了。身后尕姐說:“要些杏子,家雀!”
整個園子都被洪水漫過了,瓜菜陷在泥濘中。盡管如此,老朱爺還是不讓人進去。有人在院子外面說話,他低著頭在擺弄包包菜,身邊跟著花狗;那花狗不時向院子外巴望的人們咣咣——叫兩聲。
“朱爺,朱爺——”家雀站在園子門口的泥濘中喊。
老朱爺抬起頭來,漾著一張紅彤彤的臉和白花花的胡子。
家雀舉起了黑瓦罐。
老朱爺向園子門走來,身后跟著大花狗,搖著尾巴。
“朱爺,你昨夜里就在房頂嗎?”家雀問的時候,朱爺將飯倒在自己的碗里,熱氣騰騰。
“我一個老漢家,死就死了,也沒人管,就抱著鋪蓋上了房,我就睡著?!?/p>
“怕啥,天要收人,誰能擋住!”朱爺稀里嘩啦吃起來。
早熟的杏子落在泥上,有的陷進去了半個,黃黃的,鮮得很。尕喜娃眼睛直勾勾盯著那栽在泥里的一枚紅杏。
“走,跟我拾些杏子,拿回家吃去?!崩现鞝敵缘煤芸?,顯然是餓了,吃完了,點了一鍋子旱煙,抽了一口,很香地吸進去,吐出來。一縷煙很快被清晨的新鮮空氣吞沒,家雀和尕喜娃嗆得咳嗽了兩聲。老朱爺笑了。
杏子剛熟,不軟不硬,掉在軟泥上,也沒有損傷,家雀拾了一顆,擦擦泥,急忙吃了,甜得很!尕喜娃不敢拾,家雀搗了一下,用下巴指了指地面。家雀笑著看看老朱爺。
朱爺說:“娃子,你爹該回來了吧?”
家雀突然低下頭,沒有說話。
“只要人好,啥都有。放心,娃子!”朱爺說,“我估摸著也該回來了,兩個多月了!叫你媽別胡思亂想,眼睛一擠,就來了?!?/p>
家雀低聲嗯了一聲,他想,張爺說了,徐四爺也說了,老朱爺也說了,爹爹肯定能回來。
老朱爺拾滿了一瓦罐杏子,給了家雀,又給尕喜娃裝了一兜,轉(zhuǎn)身對家雀小聲說:“后晌,黑影子下來,你背個空書包來唔。”
家雀點點頭,笑著,領(lǐng)著尕喜娃走了。一面回頭看樹上還有很多黃澄澄的杏子掛著。他知道,那杏子一著雨水就黃了。
路過尕牛家門口,家雀給尕喜娃上衣兜裝了一兜杏子,說:“你和尕牛的,快去吧——”
尕喜娃閃了寨子圓門,給尕牛送杏子去了。
巷道里站滿了人,家雀掩蔽著瓦罐。消息一波接一波。
——東大川的洪水下去,沖掉了海子灘的四十多個人!
——都是壯勞力,勞動了一天,正好都睡在地窩子里,被水灌了黃老鼠!全淹掉了!
——都是王家溝的人,在機井灘上干活。
——王家溝都成寡婦村了!
——救險隊伍馬上來了!
大隊的廣播響起來,徐書記的聲音高喊:“民兵連長李師兼,請你馬上集合民兵隊伍,在大隊門口集合!公社和縣上的搶險隊伍馬上來了,解放軍也馬上到了,準備搶險!學生放假停課,學校老師做好安全工作?!?/p>
家雀想歡呼一聲,猛然想起民兵連長當日對著他的槍口,急急掩住了嘴巴。
媽的神色凝重,姐姐們都很嚴肅。
接著,鑼鼓從大隊門口響起來。人們的表情都凝重,臉上都寫滿災難。
家雀看見大姐背了槍,二話不說,莊嚴地從家里跑出去了,似乎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家雀跟著跑出去,尕牛和尕喜娃就在巷子口等他。
家雀三個迅速爬上天井,蹲在墩子上看熱鬧。
民兵們背著槍,從四面八方向大隊方向趕去,大隊門口已經(jīng)有紅旗在晃動。不一會兒,民兵們集合成了一列,開始唱歌。
一輛汽車從山縫縫里鉆進來,汽車上有八面紅旗在飄,汽車上有大喇叭,坐滿了人,也唱著歌。接著又是一輛,一輛……家雀三個數(shù)來數(shù)去,家雀說是八輛汽車,尕牛說是十輛,尕喜娃啥話不說。
扭頭看,學校院內(nèi)有幾個老師在晃動,在收拾一些東西,搬動什么。家雀看見蔣老師也來了。心里喜悅得很,想晚上一定把這事情說給大姐。這說明蔣老師又成了老師了!
大隊的廣播又開始響起徐書記的聲音,接著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說的是普通話,接著,隊伍四散開去,分別向各個村子進發(fā)。
幾天時間里,家雀和尕牛都跟在這些青年后面,看他們修路、修房子。十天搶險結(jié)束,救險隊要走了。學生組織了花束隊。
那天早晨,大姐興高采烈,主動做了飯,笑呵呵的,二姐偷偷瞪了一眼,大姐裝作沒看見,吃過飯,臨出門前,大姐偷偷打開箱子,往兜里裝了兩雙鞋墊,被家雀看見了——那鞋墊正是上面繡著胖鳥兒的那種,左面一只胖鳥兒,右面一只胖鳥兒。
家雀出門去了學校,大姐去了送別隊伍。
家雀到了學校,學校組織學生隊伍,向大隊走去。臨行前蔣老師叫住了他,給了他一塊手絹,還有一塊香皂。他明白蔣老師的意思,推辭不要,蔣老師說,你拿著,還有這個,三個把把糖。家雀接住了,紅了臉。
“我的脖子好了,沒有任何影響。”蔣老師說著,扭了扭脖子,叫家雀看。家雀踮著腳,蔣老師的脖子里是一些皺了的皮,像一塊破裂了的氣球皮,皺皺巴巴貼在脖頸上。
“沒事,放心,叫你們家的人也放心,給你大姐說?!笔Y老師說。
家雀嗯嗯答應了兩聲,將東西裝在兜里。
家雀到了送別的現(xiàn)場,已經(jīng)鑼鼓喧天。他心里惦記著大姐,左右尋找,看見大姐就在民兵隊伍里。一陣喇叭講話后,搶險戰(zhàn)士們開始上車,家雀看見大姐在人群中穿行,像個紙人兒,忽而正面走著,忽而側(cè)面擠在人群的縫隙中,時薄時厚,誰也沒有擋著她,她似乎在尋找什么,沒有任何掩飾。她終于在一輛汽車前面站住。她面前站著一個穿著軍裝的高個子青年,那青年將一只軍用挎包背在了大姐的肩膀上,大姐將一個東西塞進了那人的衣兜里。家雀想,肯定是那一對胖鳥兒鞋墊。那青年伸出手來,還抓住了大姐的手,雖然那手放得很低,很快又分開了,卻被家雀看了個清楚。
“不要臉!”家雀低聲詛咒。
在他目光轉(zhuǎn)移的瞬間,看見不遠處的二姐,她的目光更加毒辣,像兩個釘子,盯著大姐。還在大姐身后狠狠指了她一指頭。
家雀扭頭不想看下去,身后卻是蔣老師。
家雀回頭,蔣老師目光卻駐留在高遠的孤靈山。此刻,高音喇叭傳來一聲聲叫喊:“東大川民兵迅速集合,迅速集合,黃蘭、黃蘭在哪里——”這是民兵連長李師兼的聲音,充滿了火藥味。
回到家,二姐給媽嘀嘀咕咕說什么,大姐和尕姐在西廂房,家雀揪著狗的耳朵,隨著狗頭扭來扭去。
二姐從書房出來,家雀突然發(fā)現(xiàn)二姐長得跟大姐一樣大了,幾乎是又一個大姐,家雀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人。二姐的腰肢扭動起來,比大姐的要柔和很多。
家雀喊:“二姐,你來——”
二姐就隨他來到驢圈門口,家雀一把將二姐拉到了磨道里,在石磨邊上,從兜里掏出一個手絹和一塊香皂,說:“這是今天蔣老師給我的,還有三顆把糖。”二姐拿過來說:“給我吧!她肯定不要,我要。糖歸你,給你尕姐一顆?!倍愕氖植蝗葜靡傻厣斐鰜恚胰付抖端魉鞯乜s回手,結(jié)巴著問:“你、你要了,咋說?”家雀驚訝地問二姐,滿臉疑慮地將那塊香皂和手絹交了出去。
“下次見了蔣老師,就說大姐不要,我二姐要了。”二姐歪著頭,看著石磨,用手指摳著兩個磨盤之間的縫隙說,“記住了?!笔タp隙里有殘留的面粉和麩皮,麥香味猶存;和著驢糞臭味,磨道里有一股混沌不清的氣息。
當晚剛吃過飯,家雀正要出門,高胖人意外來到了家雀家里。他喘著氣,肥胖的身子又矬又矮,進了柴門就笑著說:“哎呀,這三個丫頭都長大了,都是大姑娘了!”家雀在門口正用彈弓瞄準了一只麻雀:“嘿!胖爺好!”高胖人說:“家雀,你也長大了!”
媽媽聽得是高胖人,在屋內(nèi)應聲出門,大聲說:“高胖爺,啥風把你吹來了!”“風刮完了!雨下完了!我自己來了!”高胖人笑著說?!斑M屋里,高胖爺——”媽媽讓著高胖爺。高胖人邁開粗短的腿進門,坐在炕沿上。
“高胖爺,卓逵兒咋樣?”媽媽問。
“聽說是緩過來了,唉——提不成?。∥铱醋罱\動好像緩下來了,你們家的人也該回來了吧?”高胖人說。
“一去就是三四個月,唉,前兩天才捎信來,就這幾天,就來了,病也看好了!”媽媽說得跟真的似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黃嫂子,原本黃哥不在,這話說不成,但不說也不行,為了卓逵啊……人家上門來了,我還得說,你就多擔待!”高胖人的臉上有點愧色。
“家雀,你出去玩,大人們喧謊——”媽一聽這話,對家雀說。
家雀從門檻上站起來,出門去了。他一轉(zhuǎn)身,急忙又貼在門胯?!靶鞎泚砹宋覀兗遥D(zhuǎn)告了卓逵的情況,唉,其實是逼我做媒?。∥覀冞@種人,就是沒嘴的葫蘆,不能說話,還得說。他的娃子——老大——徐多祿,你也知道,去當工人了,在蘭州的阿甘鎮(zhèn),煤礦工,也不小了,二十五了;你們家大丫頭蘭兒,也二十多了吧?”
“二十一?!眿屍届o地說。
“就這件事情,你看行不行?想想吧!”高胖人說。
“等掌柜的回來再說吧,”媽媽說,“再說,她已經(jīng)有主兒了!”
“誰呀?蔣友誠?”高胖人驚訝地半張著嘴沒有合上。
“可能是吧?!眿屨f。
“哎,事情是好事,可是,這——徐書記也說明白了,要是蔣家娃子敢插手,就叫他像蔣友諒一樣活不成??!”
“哦!他想把世上的人都做死,他一個人活?”媽媽很憤恨。
家雀在門外,心跳得騰騰響。他怕他的心跳聲被高胖人聽到了,急忙閃開。
高胖人終于走了,挪著碎快的步子,像個老而胖的女人。
家雀心里空空的,似乎是啥事沒做完,急得搓手。突然想起,咋忘了和尕牛去挖窯洞的事了,怪自己盡操心偷聽高胖人說話!哎呀,這咋辦!咋沒有聽到尕牛的口哨聲呢?尕??隙ㄏ胪低刀喔梢粫?,等他去的時候,已經(jīng)挖進去很深,甚至都能睡一個人了呢!家雀出了門。天已經(jīng)黑透了,想要直接去地道看看,黑咕隆咚的,有點怯,轉(zhuǎn)而想尕牛該回家了吧。先到他家看看再說,就悄悄溜出了門。一個蹦跳出了街門,高胖人還在前面不遠處喘著氣,緩緩挪移,他輕巧地跟在那緩緩挪動的胖影子后面,悄無聲息。
離尕牛家很近,一口氣就可以跑過去,但家雀再急,高胖人卻在前面,不緊不慢。他不想暴露自己,只好貼著墻根,隨高胖人緩緩走。高胖人一邊前行一邊在黑暗中呻喚,嘴里咕咕著模糊不清的話,像混沌夜色。
更為可恨的是,高胖人竟過家門口而不入,徑直往前走??斓芥嘏<伊?,家雀好奇地想,高胖人究竟要去哪里。于是,他貼著墻根等了一刻。但見高胖人走進了石墻院子。高胖人的身后拖著狗叫,還有徐書記罵狗的聲音。
家雀更好奇,還想聽聽動靜,又不敢進去。尕牛家的狗隨聲附和,也跟著叫。家雀就喊了一聲狗,進了尕牛家。尕牛家的狗聽出家雀的聲音,禮節(jié)性地呫了兩聲,臥在旁邊。家雀輕聲喊:“尕牛——尕?!?/p>
“是家雀嗎?不是和你出去了?”黑屋里傳出尕牛媽的聲音。
“嗯!是我!”家雀說,“我才出門?!?/p>
“不知死哪去了?!辨嘏屧诤诎抵羞沉R了一聲。
家雀在尕牛家院子里站了一陣,再沒人說話。也不見他二哥搭話。站了一陣子,家雀說:“那我走了,王嬸嬸,他可能去了尕喜娃家吧!”轉(zhuǎn)身退出圓門,卻聽見有人在巷外說話,急忙貼著墻邊,卻見高胖人從徐書記家出來。高胖人剛剛出了石墻門,挪著艱難的步子,走一會兒,回頭看一下,見身后沒有人,自言自語說:“人家的丫頭,又不是我的,她不給,我能把她的牙拔掉?把人的牙都氣成骨頭哩!”
家雀知道高胖人又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得意。將身子緊縮在圓門外的小彎弧內(nèi),憋著氣,等待高胖人進了門,“哐啷——”一聲栓上門,他才在犬吠聲中,向墩子壕跑去。去墩子壕的一段路黑漆漆的,像一團濃墨。好在家雀對這段路熟悉,閉上眼睛走也沒問題。到了墩子壕,他感覺瘆得很,頭皮子發(fā)麻,站在懸崖邊上,他就喊:“尕?!嘏!睕]動靜,他再喊:“尕牛——”還是沒動靜。
面對黑黢黢的深崖,他想到前些天的那場洪水,將王家溝幾十號人沖走的洪水,就是從這里流下去的。一個接一個的尸體,仿佛在眼前涌動。他們在水里翻滾、沉浮、抓撓,一個接一個漂下去了!想到這里,心蹴了一下,躬身找了一塊土塊,向那地道方向打去,以便驚動尕牛,讓他出來。土塊飛出去,在濃稠的暗夜里發(fā)出清晰可辨的聲音,像一塊土豆掉進了粥里,半天才發(fā)出咚的一聲回響。
也許尕牛此刻正在黑暗的某個地方,突然會對他大喊一聲:“嘛吘——”他做好了準備,只要尕牛一發(fā)聲,他就立即假裝跌倒,叫他急忙跑過來拉他。
沒有任何反應。他打口哨,“咻——咻咻——”還是沒人應聲。他不敢再看那黑黢黢的深崖,只好無功返回。
轉(zhuǎn)過身,家雀感覺有什么東西悄悄跟在他身后,又不敢回頭。走過寨子外面的張爺家,又覺得身后有人跟著,他家的狗空茫地叫了兩聲,“咣咣——”家雀渾身發(fā)怵,周身縮了一輪。
回到家,門被媽閂上了:“媽——媽——”
媽說:“你先到西廂房去?!奔胰高M了西廂房,尕姐二姐已經(jīng)睡了,只有大姐還在繡鞋墊,鞋墊上還是一只胖鳥兒,紅嘴、綠翅膀、黃身。家雀心想,假的。家雀躺在炕上,嘴里說:“大姐,高胖人來干啥知道嗎?”“不知道。他來干啥?”大姐問?!敖o你說媒來了!”家雀說?!叭ニl一個?”大姐就要破口罵出來,卻懾住了?!靶鞎浀拇笸拮?,當工人的?!奔胰缚粗蠼愕哪樥f?!罢l稀罕他當工人的!”大姐低頭用牙咬斷了一根線頭,呸的一聲,啐出去。她把線頭啐在了黑暗里。
“哦,忘了一件事情,你張開嘴,大姐——”家雀說。大姐說:“誰給的?高胖人嗎?”“不是,給——”家雀遞上去一個把把糖,大姐沒要。“誰嘛?”大姐轉(zhuǎn)過眼睛,在黑暗里凌厲地盯著家雀。家雀說:“蔣老師?!?/p>
大姐扭過身說:“你以后別要他的把把糖了,他是‘反革命’!會連累我們,你也不想一下,就爹爹,我們都夠受了,加上他還了得!”“他不是啊——大姐!”家雀偏著頭辯解?!熬褪?,大隊里說的。”大姐堅持說?!鞍パ?,大姐,你真是……”家雀終于詞窮,無可辯駁?!凹胰?,大姐不想在這山里待下去,這山大得很,啥都看不見,我要去灘上,山外面,你在孤靈山上看見的地方,孤靈山西面,平展展的地方?!贝蠼阏f?!懊癖B長嗎?”家雀問?!班??!贝蠼忝鏌o表情地承認。家雀沒有再說話,翻起身,下了地,悄悄出了西廂房門,從書房門縫里巴望。
屋里居然是馬文超,他一點也不威嚴,他笑嘻嘻地說:
“按徐書記的意思,我就說這么多,該說的也說了,不該說也說了,你老嫂子是明白人,你把丫頭的工作做好啊,姓蔣的我們有辦法!否則,你們一家子不好過啊,胳膊拗不過大腿,真的!我是最清楚了,有些話,我只能點到為止,說多了沒用,我也不想來惹你不高興,但這話總得有人說,既然來了,也說了,你不聽,將來我想幫你也沒辦法幫?!?/p>
“馬文書,我做不了主,這事情還是等他爹回來。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眿尷涞卣f。
“等不得了,徐家娃子過幾天就來,來了就辦事!等黃哥回來,猴年馬月,黃花菜都涼了!”馬文超說。
接著,“咣啷——”一聲,書房里什么東西響了一下。
家雀急忙捂著嘴鉆進了西廂房。
很快,門吱扭開了,馬文超從門里跨出來,若無其事。
“咋啦?”大姐問。
“又是馬文超,要你嫁給徐家娃子,下個月就結(jié)婚?!奔胰傅偷偷貙χ蠼愕亩湔f。
“他……”大姐撂下手里的針線,看著烏黑的屋梁。
柴門響了一聲,家雀從西廂房的門縫里往外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消失在街門外。媽媽在院子里喊:“家雀,快來睡覺?!?/p>
家雀眼睛看著大姐,屁股挪開炕沿,邁開腿,卻差點被門檻絆倒,哎喲一聲,扭正身子,出門走了。媽媽進了門,就坐在炕沿上抽煙。
屋里充斥著一股濃濃的煤油味。
“媽,一股子煤油味道!”家雀說。
“燈打翻了?!眿寢屍届o地說。
家雀想,原來適才“咣啷”一聲是打翻了燈盞。
媽媽將門開著,一直開著,為的是將屋內(nèi)的煤油味道散出去。
“太危險,要是點著火,這三間老鴰架就保不住了!”家雀說。
“人都保不住了,還保啥老鴰架??!”媽嘆息一聲說。
家雀脫衣服的時候,從牛肋巴窗口巴望了一眼,看見大姐的西廂房里的燈還亮著,窗戶像一面陳舊的鼓,隨時可能敲響。家雀躺下身子,才發(fā)現(xiàn)炕上是一綹子一綹子的煤油,像專門撒上去的,家雀問媽:“這煤油滿炕,太危險,要是點著就了不得了!”
“關(guān)鍵時刻,我就點!”媽在一邊堅定地說。
家雀硬撐著睡在了窗口邊,通風,煤油味淡些。
次日晨,家雀還在被窩里,就聽見尕牛媽在巷道里喊:“尕牛娃——尕?!甭牭竭@喊聲,家雀想起昨晚尕牛不在家的事情,又寬慰自己,尕??赡苁撬谂匀思伊?,也許就在尕喜娃家。但他還是急忙爬起來,三兩下提上褲子,一邊套著衣袖,趿著鞋,出了街門。
街門外,尕喜娃蹲在寨子墻下面,見他出來,忙站起身,家雀問:“尕喜娃,你咋一個人?尕牛呢?”“沒見啊?!辨叵餐拚f?!翱熳摺奔胰革w快向墩子壕跑去。不料身后有人喊:“等下,家雀——家雀——”家雀剎住腳步,想這尕牛耍的啥詭計!扭頭看,卻是尕喜娃在后面跟著跑。
家雀喊:“快,尕喜娃!快——”
家雀跑,尕喜娃跟在家雀身后跑。
到了墩子壕口,家雀呆呆站住不動了!黃黃的那塊土崖塌下來了!地道塌了!尕牛呢?尕牛難道被壓了?昨晚沒回家,肯定……天吶!哎呀——!家雀覺得頭里昏昏響起來,正如地陷天塌一般,地道塌了,尕牛被壓了?。?/p>
“了不得了!快——,地道塌了!尕牛、尕??赡鼙粔核懒?!”家雀說著,轉(zhuǎn)身就跑。尕喜娃跟在身后,他一直向尕牛家門口跑去,上氣不接下氣,跑到門口,尕牛的二哥正要出門,家雀說:“快——你去看看,地道塌了,二哥!”
“啥地道?”他二哥滿不在乎地扭著脖子,伸著懶腰。
“就是墩子壕,我們?nèi)齻€人挖的地道,尕牛,他、他昨晚可能去挖地道,塌了?埋了……”家雀結(jié)結(jié)巴巴說。
尕牛二哥懵了,瞪大了眼睛,問:“啥?在哪里?”
“墩子壕,二哥——”家雀喘著氣,憋紫著臉,彎著腰,捂著肚子說。尕喜娃也在身后喘著氣,憋紫了臉。
二哥王老牛轉(zhuǎn)身撒腿向墩子壕跑。家雀和尕喜娃跟在后面跑。跑著跑著,尕喜娃的鞋掉了。尕喜娃俯身提鞋,家雀從他身邊跑過去,看見他的鞋幫子撕開了一大口子,張著嘴。
家雀說:“提上!跑——”
尕喜娃顧不上心疼鞋了,手里提起鞋,跟著家雀跑,前面就是墩子壕,那個地道洞門被塌下來的黃土埋上了。尕牛的二哥飚下壕溝,撲上前,正在瘋狂地刨開黃土,黃土中有花花綠綠的紙片和土從他的手中飄出來,他突然停下來,拽住了什么東西。
家雀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他按住心臟,從對面的崖上跳下去,跑到了那塌陷的地方。尕牛的腳!他真的被埋在下面了!二哥刨出來了,二哥抓著的正是尕牛的褲腳呢。奇怪的是,尕牛腳下的黃土中居然有黃黃的新麥草,還有一些爛紙片。家雀突然想起,尕牛說過,等地道挖好了,在里面鋪上麥草,麥草上面鋪上標語紙,他爹回來就可以在上面睡覺了……家雀猜,這是尕牛昨晚從大隊門口的墻上偷偷薅來的。他說過,紙是好東西,就像布一樣……沒想到尕牛昨夜偷偷將這些都做好了,他是等爹回來就可以住這里啊。
尕牛二哥的嗓子里發(fā)出“噢噢咯——”的奇怪哭叫。家雀和尕喜娃一起爬上半崖,一邊瘋狂地刨土,一邊幫尕牛的二哥拽住尕牛的腳,往外拉。一堆黃土隨著尕牛的身子被拽出來,三個人隨著尕牛的身子一起滾到了崖下。家雀忘記了疼痛,三個人幾乎同時從黃土里爬起來,渾身的泥土。尕牛就在他們身邊躺著,臉上身上全是黃土,他渾身僵硬,似乎長長嘆息了一聲,出了一口氣,嘴角流出了一縷紫血,濃得像泥漿。
“尕?!嘏!倍缗涝阪嘏I磉?,用自己的暗灰色的袖頭擦掉了尕牛臉上的土,長嘯著,一聲接一聲。
尕牛沒有半點活著的跡象。
家雀抓著尕牛僵硬的手搖晃,喊:“尕?!秉S泥沾滿了他倆的手。尕喜娃縮在一邊,雙手顫抖著,不敢伸出來。
二哥丟開尕牛的手,瘋了般跑過去,跳上崖頭,向著寨子方向死命地喊:“快些啊,尕牛叫崖頭壓死了!媽——快來啊——”
此時此刻,真真切切,家雀見到了一個死人——他和尕喜娃結(jié)拜的兄弟——尕牛。
尕牛微閉著眼睛,半張著嘴,那一溜血還在嘴里流淌。
家雀突然感到渾身發(fā)冷,頭發(fā)豎起,渾身雞皮疙瘩驟起。
村上雞鳴犬吠,全村的人向這邊涌來,聚在墩子壕。
“啥時候的事情?”
“昨晚上就沒有回來——”
“罷了,一絲絲氣都沒有了!”
“土軟得很,捂死了,活活捂死了!”
尕牛的媽媽張開膀子,呼天搶地地呼叫著,從墩子壕的懸崖上撲下來,撲倒在尕牛身上,抓著尕牛的手不斷搖動,撕心裂肺地喊叫:“我咋就昨晚上不知道找你啊……我的娃,你咋就傻啊……”
家雀媽也伏在尕牛媽的身邊,長長短短地哀號;起先,家雀也聽得出來媽是在陪哭,哭著哭著,媽的哭聲散發(fā)出一股真切的悲傷,聲音嗚咽,痛苦不堪,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也許是想起了爹爹吧,家雀想。家雀原本也是站在一邊,愣著,突然聽到媽媽的悲號,內(nèi)心的傷痛一下涌上來,他大叫一聲:“尕?!北憧藿衅饋怼K槐葖尯玩嘏?,沒有哭詞,只是長號,嘶叫。而尕牛媽一聲聲“我的心肝”“我心上的肉”等等的哭詞,惹得周圍原本站著的女人們也蹲下來,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起來。
家雀從人群的哭聲中跑出來,無力地坐在壕溝,手里捏著一把潮濕的黃土,遙望著那壕溝。
家雀想,這綿軟的黃土、這柔軟的麥草、這薄薄的紙片、這沾滿墨跡的文字,居然就把尕牛的命生生取走了!尕牛說沒就沒了!
雜亂無章的人,凌亂不堪的麥草,花花綠綠的紙片,高低起伏的哭喊……這個深深的壕溝,像被一輛巨大的車輪剛剛碾過,車轍里滿是這蒼生的苦難。
家雀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尕牛,尕牛是為了自己的爹爹才死的,他們又是兄弟,一種追悔和罪責讓他捶打著地面,痛不欲生;發(fā)過洪水的第二天,他們辛辛苦苦挖的地道塌了,他還安慰尕牛說,正好這兩天土軟,好挖!沒想到尕牛昨夜一個人去挖,沒有等到他回來,地道就塌了!還說要等爹回來有地方藏著……
忽然,人群散開,有人憤憤地喊家雀:“快快挪開,號啥?快讓徐四爺來歸置!”他挪開身,看見不遠處,墩子壕的路上,三個人圍著寬大的徐四爺從新莊子來了,這事情只有他能做。
徐四爺?shù)搅私?,他說:“把娃們使得遠遠的,不能看,不干凈,沾上洗不掉。家雀,快去,走遠些!”
家雀和尕喜娃垂著頭,無奈地上了天井。這里,他和尕牛一起躺過多少回的地方,眼下,他和尕喜娃躺下來,從高遠處看著死了的尕牛,目光呆滯。墩子壕一直在他的視野當中,徐四爺和一些人一直在他的眼睛里挪動。他覺得自己身上丟了什么東西,軟塌塌的;又覺得自己死了一半。家雀癡呆呆地趴在墩子臺上,巴望著墩子壕,眼神呆滯,一動不動。
尕牛媽給他換了一雙新鞋,換了一身新衣服。不像他了,陌生人一樣,躺在壕里,硬邦邦的,像裝死一樣。尕牛媽趴在他身邊哭,最后哭得昏死過去,被人抬回家了。
寨子里尕姐在喊家雀,二姐也在喊他,他不答應;媽媽喊他,他也不答應;他只是趴在墩子上,呆呆看著墩子壕里平躺著的尕牛。尕喜娃一直在他身邊,不說話,一會兒看著他,一會兒看著墩子壕,直到太陽落山,他依舊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夜幕降臨,灰暗覆蓋了東大川,覆蓋了墩子壕。
尕牛的身邊點起了一堆火,緩緩地那堆火將日光沖淡,消失了。在夜幕的掩護下,人們把尕牛馱在了一頭黑驢身上。那頭驢就像一個神物,身后拖著幾個人,和一團氤氳的火光,在夜色中緩緩挪出了墩子壕。家雀看著那堆火還在原地燃燒,直到熄滅了,他知道尕牛也跟著走了,像從夢中驚醒一般,喊了一聲“尕?!?,向陰山溝方向的那團火跑去。尕喜娃在他身后喘著氣追,他們一口氣跑到了陰洼梁上,趴在和尕牛、尕喜娃三個人曾經(jīng)躺過的斜坡上。
“砰——”一堆巨大的火在溝底爆裂似的燒起來。
尕牛正在那火堆上!
火光中,家雀看見尕牛似乎在跳舞,身子無比柔軟;又似乎正在孤靈山上,扯著嗓子叫他,可是沒有聲音。尕牛真的死了!
尕牛說走就走了。家雀想,也許,他現(xiàn)在正向著孤靈山方向爬行,哎,與其那樣,應該叫他倆在一起多好,一起死了,一起去孤靈山,在路上還可以摘果子吃呢。
眼下,家雀看著尕牛在深夜里被架上柴垛,燒得噼噼啪啪作響,一輪高過一輪的火焰將它的每一塊肉變成了紅色的火焰,像一個巨大的紅舌頭,向天空舔舐!
火漸漸熄滅。人影從火堆旁消失。
凄凄艾艾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在深黑的溝谷里移動。
尕喜娃將家雀死命地拖下山來。他踉踉蹌蹌,像著了瘋魔一般,好不容易,尕喜娃陪家雀回到了家。
一進門,媽媽問他干啥去了,他滿面淚流地歪著脖子說:“我送尕牛去了!你們知道他是為誰死的嗎?為了我爹!”他嗓子啞巴巴地突然指著尕姐說。
尕姐嚇得倒退了三步。
“你們都傻哩!知道爹爹回來去哪里嗎?就去尕牛挖的那個地道。我們?nèi)齻€挖那個地道,就是為了等爹爹回來,好藏在那里?,F(xiàn)在,他死了,地道塌了,爹爹回來去哪里?沒處去了。只有被人抓去批斗、挨打——爹爹,你最好不要回來!回來就完了,完了!”
“胡說啥??!”媽媽撲上來呵斥的同時,抱著他哭了,媽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
“我親眼看見的,親眼看見的!”家雀盯著媽的眼睛,仰首在媽的懷里高喊。
媽媽哭得更加慌亂。三個姐姐跟著掉淚,任由他說。說夠了,媽問尕喜娃,白天去哪里了?尕喜娃才從門后的陰影站出來,說一直在墩子上看尕牛,晚上去了陰洼坡,看著他們將尕牛燒成了灰,葬了,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