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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東北敘事的“荒寒美學”

2022-10-20 12:03張學昕
揚子江評論 2022年2期
關鍵詞:東北作家文學

張學昕

難以忘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合作過一篇重磅文章——《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在這篇文章里,他們提出要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個整體來觀照,將其放置于“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下,描述并勾勒出其基本的輪廓。其中特別對于“以改造民族的靈魂”的總主題和以“悲涼”為基本核心的現(xiàn)代美感特征,做出了精神和美學層面的判斷。于是,在一個極其開放性的視域之下,他們展開了對二十世紀前八十余年中國文學的梳理、闡釋,試圖做出審美界定或理論定位。在討論大量書寫中華民族蛻舊變新的歷史進程的文本及其總體美感特征時,文章以“焦灼”“悲涼”作為核心關鍵詞,以“悲涼”為其深層結構的美感意識,形成對近一個世紀文學的總體把握和研判。他們將美感特征描述為“悲涼”,用“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來形容和重申中華民族在不斷進步和艱難崛起時所面臨的痛苦和曲折,用它描述以魯迅為代表的二十世紀作家對整個中華民族的滄桑感、悲涼感。這種“悲涼”,在文本呈現(xiàn)的氛圍層面,就形成艱澀、冷硬、荒寒的存在形態(tài)和語境。但同時,它也表現(xiàn)為敘述主體對現(xiàn)實、存在的絕望與虛無的反抗和搏斗,是文學敘事對現(xiàn)實、存在、民族、人性等思考進入哲學層次的全方位呈現(xiàn)。

大約二十余年之后的2007年,我與作家閻連科先后在大連、沈陽和本溪,進行了近一周時間的文學對話。我們在討論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時,曾經(jīng)多次提及二十年前陳、錢、黃三人的這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論綱”。在這次對話中,我們似乎難以輕松地走出他們概括的二十世紀“悲涼”的文本氛圍和審美感受。從閻連科自身的寫作出發(fā),分析、討論他文本中冷硬、荒寒的審美元素,似乎更能印證上述判斷的準確性、合理性。并且,從文學呈現(xiàn)存在世界的深描維度,引申出文學敘事中的哲學意識、寫作發(fā)生的精神邏輯起點等問題,由此引發(fā)了閻連科對自己的寫作理想、美學追求、精神向度、美感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的深度反思:

閻連科:我知道自己經(jīng)常有神經(jīng)病似的荒寒的感覺,但沒有意識到世界整體的荒寒,也沒有有意地在文學中整體地張揚這種荒寒。我就是感到荒寒到一定時候,到了不能給人說、又特別想說的時候,就動筆去寫小說。孤獨也好,荒寒也好,我會去做那樣的比較:一個單身,無論他如何地快樂,和一個溫暖的家庭比起來它還是孤獨的,荒寒的。一個幸福的家庭,和一個興旺的家族比起來是孤獨的,荒寒的;一個興旺、發(fā)達的家族,和一個繁榮的城鎮(zhèn)比起來是孤獨、荒寒的。還有,把這個人類放在宇宙里比,這個星體是多么的小啊,它是多么的不堪一擊哦。這樣一比,就覺得怎么都沒有意思了,無論你是一個人、一群人、一個民族,有誰不孤獨,有誰不孤寒?其實,我們?nèi)祟愑袀€同樣的不被發(fā)現(xiàn)的內(nèi)心,那就是荒寒和孤獨。

由此觀之,荒寒和孤獨不僅是屬于內(nèi)心的,更是一個環(huán)境、氛圍、語境和“現(xiàn)實之鏡”。對于閻連科這樣的當代中國作家,他在出生并成長數(shù)年的北方中原,親歷并感受到歷史、時代發(fā)展過程中,人直面存在、現(xiàn)實、命運、苦難時所亟須的執(zhí)著、堅韌、隱忍和自強不息。這些,早已構成他寫作的精神起點。在此后的思考和研究中,我注意到偏北方的作家在精神氣質(zhì)和文化積淀上,與南方作家的顯著差異性。北方,或者說“東北”,作為一個特定的歷史、文化和自然地理的場域,生活于其中的作家在審美敘事過程中所呈現(xiàn)的性格“內(nèi)核”和“硬核”,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更加“率性”。而那些象征的、隱喻的物象或情境,或者說,一種隱匿在敘事里的感覺、直覺、映像,都構成敘述中“審美的第二項”,被巧妙地融入敘事的根部。其實,那種“經(jīng)常有神經(jīng)病似的荒寒的感覺”,就是一種大意象產(chǎn)生的誘因,構成閻連科敘事全部的“情感與形式”。此后,“冷硬與荒寒”,這樣一個介乎心理感覺或美感之間的審美意識或“意念”,就成為我閱讀文學作品時經(jīng)常關注、用心體味的一個審美層面。我們能夠意識到這種“荒寒”感,經(jīng)常隱約出現(xiàn)在許多當代中國作家的文本中,顯露出敘事對現(xiàn)實和人性的沖擊力,逐漸成為經(jīng)驗世界里神秘、幽微、沉郁的美學元素和精神范疇。現(xiàn)在想,多年以來,閻連科為什么要在敘事里如此“肆意”地呈現(xiàn)“荒寒”呢?也許,一個杰出作家的責任擔當,就是一定不會辜負每一個嚴峻環(huán)境下沉默的靈魂,他必定要尊崇弱者的尊嚴和信念;并同時感動于、致敬于貧弱者的不堪擠壓,就像野草重生,頑強地在困頓里抵抗肅殺、荒寒。我從閻連科自我意識中強烈的“荒寒感”“荒寒意緒”“荒寒敘事”,也能感受到大量的東北文學、東北敘事與其極強的相似性、尤其是相近的美感特征和樣貌,并從蕭紅、遲子建、班宇等幾代作家的文本,爬疏出一條獨特的審美路徑。其中隱約可見的潛隱在文本深處的“骨子里”的“孤寒”,構成敘述的內(nèi)在精神元素,像一股股幽光,釋放出人性的、自然的,尤其高寒氣候所帶來的刺激和疼痛。我以為,我們能夠在其間觸摸、切入到人性的、生存的創(chuàng)痛和精神的困頓,從生活史、心靈史、地域性和靈魂的維度,體味到作家精神關懷和生存思索的深度。

近些年,我曾經(jīng)從“東北文學”的整體視域,考量自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改革開放”時代在黑、吉、遼的文學版圖上,“東北文學”作為一種整體版塊,那些曾有過的“喧囂”和繁榮的情形。那時,曾經(jīng)涌現(xiàn)出許多對于“新時期文學”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作家,顯示出“大東北”廣闊的文學視域和對1930年代蕭紅、蕭軍、端木蕻良時期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但是,從1990年代后期開始至新世紀二十年代,能夠持續(xù)寫作的東北優(yōu)秀作家已經(jīng)寥寥無幾。像遲子建、阿成這樣的作家,已經(jīng)成為新時期以來東北文學的旗幟和“常青樹”。其實,從整體上看,東北文學的現(xiàn)狀著實堪憂。在這里,我不想做太多的分析和評價,因為有諸多復雜的原因,有著文學和非文學的雙重因素,限定、困擾著東北作家的寫作。記得有一次與遲子建交流東北文學的現(xiàn)狀時,我們都無限感慨和憂慮:東北作家會否在一定程度上,愧對東北這片雄渾、遼闊的土地和近百年復雜多變的歷史,以及廣大人民和變動不羈時代的社會生活。東北作家要具有使命感和文化擔當,這應是文學寫作義不容辭的責任。實際上,百年東北的歷史,可以說是一部漫長、復雜的精神、文化變遷與發(fā)展的歷史。在許多作家的文本里,我們已經(jīng)看到近現(xiàn)代、當代中國的“大歷史”,如何進入到東北作家的內(nèi)心,又是怎樣地開掘出宏闊的歷史深度,呈現(xiàn)出東北敘事的雄渾和開闊。

如果繼續(xù)追溯,除了“知青”一代作家群體,東北的“本土作家”如遲子建、阿成、金仁順、劉兆林、達理、刁斗、馬曉麗、陳昌平、李鐵等,在“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發(fā)展歷程中,尤其面對世紀之交的東北,以百年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為創(chuàng)作藍本,以歷史和美學的目光,審視和描述大東北的“前世今生”,許多文本都顯示出對“現(xiàn)代化”進程中東北故事的文化、心理、精神的深描。王德威教授在寫于2019年的《文學東北與中國現(xiàn)代性》一文中,對東北地域文化、東北文學及其相關問題做出拓展性分析和闡釋。他將東北作家的寫作置于“家族”“國族”“民族”場域之中,分析文學寫作中的“跨界敘事的眼光”,“從東北視角對內(nèi)與外、華與夷、我者與他者不斷變遷的反省”評判“文學東北”所承載的和可能承載的潛在的敘述力量、地域經(jīng)驗和具有中國特性的現(xiàn)代性訴求。他強調(diào)要打開充分而飽滿、深邃而曠達的文化及審美思辨空間,進而啟發(fā)我們發(fā)現(xiàn)、發(fā)掘出“東北故事”文字背后,所蘊藉著的廣闊、復雜、變動不羈的大歷史積淀和滄桑。王德威認為:“在如此嚴峻的情況下,我們?nèi)绾螐奈膶W研究的角度談‘振興’東北?方法之一,就是重新講述東北故事。所謂故事,當然不只限于文學虛構的起承轉合,也更關乎一個社會如何經(jīng)由各種對話、傳播形式,凝聚想像共同體。換句話說,就是給出一個新的說法,重啟大敘事?!覀儽仨毥柚鷶⑹碌牧α繛檫@一地區(qū)的過去與當下重新定位,也為未來打造愿景?!绷钊藨n慮的是,進入新世紀二十年代,除了“50 后、60 后”作家之外,東北作家群體甚至一度呈現(xiàn)嚴重“斷檔”的憂慮和“后繼無人”的尷尬。而“70 后、80 后”作家的寫作,整體上更是呈現(xiàn)出敘事乏力的趨勢,他們對歷史、現(xiàn)實、存在世界的理解、認知、把握,需要更清晰的審美辨識度和新敘事倫理的建立。因此,在一段時期里,東北文學的地域性特征也漸顯缺失。但是,近年我們看到,來自遼寧沈陽的年輕作家班宇、雙雪濤、鄭執(zhí)等,正可謂橫空出世。在三五年的時間里,他們的文本迅速占據(jù)國內(nèi)重要期刊的顯赫位置,迅猛地產(chǎn)生令人矚目的文壇影響力和不容小視的“轟動”效應。這讓我們眼前為之一亮,感到特別的振奮和喜悅。對此,我更愿意將班宇、雙雪濤、鄭執(zhí)等新一代東北籍作家的寫作,置放在當代精神、文化的價值系統(tǒng)里,從感性的體悟、文本的呈現(xiàn),從對特定時代人性的發(fā)掘,到不乏理性的沉思,深入考量、分析他們近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所滲透和輻射出來的我們時代生活的心理、精神和靈魂的氣息。尤其是班宇的寫作,表現(xiàn)出更加充分的自信和恰切的敘事緊適度,已經(jīng)漸顯格局,而且從他近年的兩部短篇小說集《冬泳》和《逍遙游》,已足見出他對現(xiàn)實清醒的洞悉力和表現(xiàn)力。我注意到他寫作的爆發(fā)力、潛質(zhì)和后續(xù)發(fā)展力,更體味到他寫作的價值和意義。我相信,他和雙雪濤、鄭執(zhí)等作家極有希望成為新世紀以來新一代東北作家的最重要的代表。

當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在我們今天的時代里,如何來講述新的東北故事,以接續(xù)《呼蘭河傳》《生死場》《額爾古納河右岸》《偽滿洲國》《候鳥的勇敢》《年關六賦》《索倫河谷的槍聲》的東北文學的敘事傳統(tǒng)和風格,這是新一代東北作家的責任和使命。當年,在王兵拍攝的九個多小時的《鐵西區(qū)》中,我們曾看到遼寧這個“共和國的長子”,在時代重大變革中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創(chuàng)傷記憶和自我反思的圖像。此后,雖然表現(xiàn)1980年代末至新世紀東北當代現(xiàn)實的文學作品已經(jīng)不少,但是,“隨波逐流”的“速寫”、白描式文本居多,少有從新的視角,或從新的敘事倫理出發(fā),發(fā)掘大東北的當代現(xiàn)實,貼近當代人的命運,呈現(xiàn)人在這段時期的情感、心理沉浮和復雜變化。現(xiàn)在,我們在沈陽“鐵西區(qū)”走出來的班宇等作家身上,看到了“東北敘事”的新希望。在一定意義上,他的文本,表現(xiàn)出的不僅僅是我們時代的某種精神隱痛,而且是一種超越了“代際”的、對于整體性的時代和社會精神狀況的清醒認知與深刻呈現(xiàn)。特別是,我還在班宇小說里,深入地意識并體驗到文本所蘊藉的徹骨的“荒寒”之氣,這或許也是東北文學敘事對“北方”的某種特別的情感鏈接。可以說,班宇在這種獨特的東北語境中,感受、捕捉并表達了最具個性品質(zhì)的“東北氣息”,并且在這種氣息的氤氳里,耐心地診斷出兩代人的心理、精神痼疾??梢哉f,“東北故事”已在班宇這一代作家的筆下,形成了新的敘事形態(tài),并重構時代生活的記憶,業(yè)已形成對二十世紀“荒寒”“悲涼”美學特征的貼近、接續(xù)和延展。

我曾在另一篇關于班宇創(chuàng)作的文章里,描述我初次閱讀班宇小說的感受:“我感覺它寫出的不僅僅是東北,而且是我們這個時代歷史和現(xiàn)實的滄桑與沉重。而且,他的寫作顯示出一種新的氣度和活力,充滿青春的文學氣息并顯示出逐漸走向成熟的寫作精神。在班宇身上,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王朔、蘇童、余華、格非嚴肅的‘青春寫作’的影子和氣息,有著沉思后的成熟,沒有絲毫的‘少年暮氣’以及年輕寫手的率性、隨意和任性?!倍钗姨貏e感到驚異的,則是班宇敘事所呈現(xiàn)出來的整體性語境、情境、氛圍的特征,包括漸顯深入到文本內(nèi)里的“荒寒美學”。在他的多篇小說里,還有令人驚異的意象呈現(xiàn)。這些意象,已成為其敘事文本破解現(xiàn)實之謎的隱秘偈語。試看《肅殺》中的一段對“肅殺”場景的描繪:

我爸下崗之后,拿著買斷工齡的錢,買了臺二手摩托車拉腳兒。每天早上六點出門,不銹鋼盆接滿溫水,仔細擦一遍車,然后把頭盔扣在后座上,站在輕工街的路口等活兒,沒客人的時候,便會跟著幾位同伴烤火取暖。他們在道邊擺一只油漆桶,里面堆著廢舊木頭窗框,倒油點燃,火苗一下子便躥開去,有半人多高,大家圍著火焰聊天,炸裂聲從中不時傳出,像一場貧寒的晚會。他們的模樣都很接近,戴針織帽子,穿派克服,膝蓋上綁著皮護膝,在油漆桶周圍不停地跺著腳,偶爾伸出兩手,緩緩推向火焰,像是對著蓬勃的熱量打太極,然后再縮回來捂到臉上?;鹧嬷車目諝獠⒉痪?,光在其中歷經(jīng)幾度折射,人與事物均呈現(xiàn)出波動的輪廓,仿佛要被融化,十分夢幻,看得時間久了,視線也恍惚起來,眼里總有熱浪,于是他們在放松離合器后,總要平順地滑行一陣子,再去慢慢擰動油門,開出去幾十米后,冷風喚醒精神,浪潮逐漸消退,世界一點點重新變得真實起來。

這時,我開始強烈地體會到,這是一個經(jīng)典的“肅殺”意象或特殊的情境。在東北極其寒冷的冬天里,“圍爐取火”“抱團取暖”,成為謀生者的街頭“盛宴”。班宇淚中含笑,將其描述為“驅寒”的“貧寒的晚會”。我想,這或許是班宇為這篇小說取名《肅殺》時,腦海里呈現(xiàn)出的最真實的情境?,F(xiàn)實生活、人生境遇在每個人伸出雙手“緩緩推向火焰”之時,融化成冰冷的夢幻。此時,我仿佛看見寫作者的悲憫之心,正噴薄而出?,F(xiàn)實是時間也是感官之旅,更是班宇一代對前輩的苦澀記憶?!跋聧徴摺眰儧]有蜷縮在逼仄的空間顧影自憐,而是開始夜以繼日地延宕對明天的承諾。一句“冷風喚醒精神,浪潮逐漸消退,世界一點點重新變得真實起來”,班宇剎那間用文字點亮了人物內(nèi)心的幽暗。無疑,我們也可以將這樣的敘事沖動,理解為班宇對肅殺般困境的一次“肅殺”,一次隱忍對現(xiàn)實的炸裂。一伙已屆中年的同伴們“像是對著蓬勃的熱量打太極,然后再縮回來捂到臉上”,這個細部的描摹,讓我們的閱讀在瞬間獲得一絲暖意和寬慰。顯然,這也是班宇對溫暖的期待和善良的模擬。這些直接受到生活重創(chuàng)的中年人,成為班宇“肅殺”氛圍的主要承受者和突圍者。他在《肅殺》里描述了兩個父親的形象:“我父親”和肖樹斌——兩位在那個年代里很快就從“老大哥”的位置上跌落下來的“落寞者”。歷史、時代、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裂變,給一代人帶來始料未及的變故,不可抗拒,也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買斷”工齡,“買斷”自己未來的生活,就是說,他們只有重新選擇的權利,而沒有自暴自棄的“勇氣”。這仿佛像一位老詩人的詩句:“時間開始了?!敝徊贿^,這樣的“開始”更加具有對于生命、命運的考驗性。因此,生命個體和人性自身,必然要開始以另一種身份,踽踽獨行在大地斑駁、狼奔豕突的城市“荒原”之上。難道他們真的會成為這個時代的“荒原狼”嗎?沒有涕淚飄零,也沒有絕望和頹廢,既不逃避也不驚恐,就像莫言講述“我爺爺”“我奶奶”“我父親”的故事一樣,班宇代表“子一代”講述起“我父親”那些并不如煙的往事。

我感嘆班宇的膽識和勇氣,驅動著他的敘述從沉重的苦澀,向著突如其來的情感裂隙逼近。最后,在人物的行為引發(fā)的心理和精神“炸裂”中,徹底地扭轉事物的因果,或者,敘述的終極意義奔向另一個不可思議的靈魂向度,給我們的閱讀造成一種始料未及的驚詫?!睹C殺》讓我們感知到一種不易被察覺的人性的疼痛和憂傷。這種疼痛像身體某處的龜裂,充滿著緩緩的、令人無奈咀嚼悲傷的蒼涼況味。在這篇情節(jié)并不復雜的短篇小說中,十一歲的“我”,已開始直接目睹、見證“我爸”這一輩人不乏悲愴的命運和人生境遇。無疑,父輩的命運,客觀上是由時代決定的,這是無法不面對的沉重現(xiàn)實?!拔野帧睉{借一輛“拿著買斷工齡的錢”買來的二手摩托車,“載人送客”成為謀生手段,聊以維持一個三口之家的基本生活狀態(tài)。那時,“買斷”已成為特定時代的一個有特殊內(nèi)涵的“專有名詞”,它意指一個人與“集體”之間的一次性“了結”,疑似嬰兒與母體的“斷奶”。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東北所經(jīng)歷的最為艱難的“陣痛期”,眾多人遭遇到最真實、也最壓抑的生存困境。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轉折、轉型引發(fā)的震蕩,都對這些生命個體形成巨大沖擊。他們默默、平靜地隱忍,在焦慮、不安中承受生命賦予自己的責任。在多重的、斷裂的、碎片化的現(xiàn)實時空中,在無法改變的處境里,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和人的尊嚴。向死而生的風骨,在“我爸”這一輩人的身上凸顯出來。這篇小說的敘事,在后半部分呈現(xiàn)出突兀性的變化,構成敘述的轉折點。與“我爸”原本“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超級球迷、下崗工人肖樹斌,對同是生存在社會邊緣的“我爸”的欺騙,對“我”的一家仿佛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重創(chuàng)性“偷襲”。關鍵在于,這完全是一次信任的危機,也是對自我尊嚴的冒犯。值得注意的是,班宇在處理“我”與“我爸”對待肖樹斌的“態(tài)度”上,顯示出不同尋常的選擇。父子倆的態(tài)度驚人的一致和默契,令人體味到生活在同一層面的“同病相憐”者們的同情心和悲憫情懷。這令小說的“結局”有些出人意料,也意味深長。它祛除了敘事的因果照應,更讓我們感到俗世人生中的溫暖的力量。

肖樹斌在橋底的隧道里,靠在弧形的一側,頭頂著或明或暗的白光燈,隔著車窗,離我咫尺,他的面目復雜衣著單薄,叼著煙的嘴不住地哆嗦著,而我爸的那輛摩托車停在一旁。十月底的風在這城市的最低處徘徊,吹散廢屑、樹葉與積水,他看見載滿球迷的無軌電車駛過來時忽然瘋狂地揮舞起手中的旗幟,像是要發(fā)起一次沖鋒。

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見了這一幕,但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回望。我們沉默地駛過去,之后是一個輕微的剎車,后面的人又都擠上來,如層疊的波浪,我們被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多日遍尋不見的肖樹斌,就在眼前,父子倆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呢?這分明是令人難忘的、內(nèi)心遭受重創(chuàng)的“肅殺”情境或意象,這是另一種俗世大地上的“荒寒”和“冷硬”。實質(zhì)上,這也正是對人物內(nèi)心的一次兇狠的“絞殺”。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構成一次巨大的反轉的開始,同時也是情感和理性的再度調(diào)控。此前,“我”所發(fā)現(xiàn)的爸爸那只皮革公文包里的利器——在苦苦尋找肖樹斌、追討摩托車時整天帶在身上——像緊緊扼住喉嚨時的恐懼、憤怒的刀刃,頃刻間在“苦中作樂”般的吶喊聲里,化為烏有。父子倆的沉默,支撐起巨大的同情心,失去摩托車以來所蘊藉的、具有吞沒性力量的報復情緒,似乎在瞬間隨風飄散?!睹C殺》的深層內(nèi)涵潛隱在表層故事的背后。在特殊的人生境遇下,道德的約束力出現(xiàn)裂隙,造成肖樹斌的心理異化,構成人性的內(nèi)在沖突。在這里,班宇沒有張揚、放大肖樹斌的“劣根性”,糾纏個人品質(zhì)層面的不道德,而是聚焦于個人無法沖破現(xiàn)實環(huán)境深植于他周遭的瓶頸,以及遁入無際晦暗的恐懼。“肅殺”這個詞語,隱匿著對現(xiàn)實嬗變的喟嘆,靈魂不斷被自卑和主體性缺失所啃噬的真實情形和殘酷性??梢哉f,班宇的每一篇小說,似乎都經(jīng)過一口長長的“深呼吸”中的短暫窒息,他敘寫人的情感和生存狀態(tài)時,總是帶有特殊的語氣,也總是隱約有一種特殊的神情,讓我們意識到“不羈”敘事者的存在:或窘迫,或嘆息,或有更強烈的“沖動”,以及那種與存在相互“抗衡”的力量。因此,他的這種厚重的文學審美感覺,不能不讓偏愛的人為之著迷。直面時代生活、社會語境和人性,敘述揭示人性中的變與不變,呈現(xiàn)人性的困境、痛苦和“變形”的狀態(tài)。雖然有敘事的滯重性,但是,班宇書寫了人物表達內(nèi)心的自然語碼,深入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顛覆了現(xiàn)實敘述的呆板,飽含著深沉的藝術智性。

當然,班宇并沒有擺出“審父”的姿態(tài)。他的敘述所呈現(xiàn)的,是父子兩代人之間那種既“如影隨形”又“若即若離”式的交集和“交叉分徑”?;蛘哒f,“影子”無處不在,“子一代”竭力擺脫亦顯無奈。我在班宇的一些小說里,還會感受到類似余華敘述的情境——夢魘般的“在細雨中呼喊”。余華所描摹出的一個孩子“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需要怎樣的勇氣打破、擊碎,并且開始“另一個記憶”。與余華對那個年代悠遠的夢魘情境描述相比較,班宇的感受更令人心生沉重。現(xiàn)在看來,班宇所描述的“這一代”,是“少夢”“缺夢”的一代。他們的成長,始終是伴隨著父輩夢想與現(xiàn)實的坍塌,他們目睹一代人的生命、生活狀態(tài)由“盛”到“衰”。所以,當他們考量自己的道路時,就始終保持著特立獨行的姿態(tài),對現(xiàn)實采取的是很“現(xiàn)實”的選擇。

班宇在一次發(fā)言中談道:“作為幽靈的小說藝術不依賴于印刷品呈現(xiàn),它憑借著記憶、身體、技術與知覺,其傳遞方式像是一次群體性的感染,作者的書寫則是一種哀悼,那些描摹與想象均是為了一種‘不可見的可見’,無數(shù)逝去的事物及相關鏈接對于此刻形成反撲、追問與侵蝕,并自由建構,挑動著他者的新舊記憶,從而將未來徹底取消掉,畢竟‘那是屬于幽靈的’?!蔽覀儚陌嘤钭畛醯氖畮讉€文本看,敘事的主要素材、題材取向和直接導致寫作發(fā)生的元素,都源自他所倡導的“不可見的可見”,是一種“幽靈化”的記憶呈現(xiàn),“一種哀悼”。但是,書寫很容易形成憂傷的黑洞,明顯帶有自苦、煎熬、甚至不惜制造放手一搏的虛空,“自傳”、自憐的憂傷無以名狀,憂傷的壓力無所不在,文字成為敘事者的演義,像“肅殺”本身就已經(jīng)成為隱喻。即使是書寫現(xiàn)實,文本似乎也永遠擺脫不掉“父一代”對“子一代”幽靈的糾纏。

《冬泳》和《逍遙游》,在一定程度上延展著《肅殺》的內(nèi)在精神余韻。我感到,這里的“余韻”依然是敘事整體性意蘊的繼續(xù)鋪展,壓抑、沉溺的基調(diào)再次生發(fā)開來。這也是《肅殺》所描述的艱澀生活情境、生命狀態(tài)的持續(xù)“延宕”?!懊C殺”不僅構成敘事氛圍和語境的氤氳之氣,而且濃濃地包裹著人物本身揮之不去的寒冽癥候。這種“肅殺感”引發(fā)的人的感官、心理和精神與周遭世界的嘈雜、變異、驚悸的串聯(lián),攪動起個人處境的空虛和心靈內(nèi)爆力,而人物由此滋生的“荒寒感”“冷硬”,繼而可能會直接導致他們在世俗空間里的尷尬和無奈。倘若進入人物的“內(nèi)宇宙”層面,“肅殺”則是情感在心理空間的一次次緩慢瑟縮。那么,如何抵御外部情境的這種“肅殺”,以及人物心境的自我挫敗感,確實會令“子一代”憂心忡忡,且會觸動他們發(fā)生不同于前輩的人性裂變。但是,如何選擇屬于自己的道路,擺脫掉父輩的“原始創(chuàng)痛”,卻成為父與子間無法回避的“連環(huán)套”。對于“子一代”來說,雖然并不需要以一場決裂或脫胎換骨的方式向前輩致敬、告別,但這個沒有積淀,而且精神的臍帶無法肆意剪斷、尚不懂得靈魂涅槃的“十八歲”少年,卻不假思索的就開始“出門遠行”了。

顯然,班宇的敘述不是某種“殤悼”,也不是事過境遷的輕薄惆悵和深情緬懷,而是直面當下現(xiàn)實命運的個性化“介入”和自我內(nèi)心獨白。班宇的文學敘事,選擇東北歷史上一個特殊的節(jié)點——二十一世紀初的社會經(jīng)濟、當代文化驟然發(fā)生激變和轉換的痛點。這是曾作為東北工業(yè)重鎮(zhèn)的“鐵西區(qū)”衰頹數(shù)年之后,成為在心理、精神層面全面波及、振蕩又一代人的悠遠的回響。只不過,這樣的“回響”常常充滿著苦澀、惆悵和悵然若失。班宇聚焦的是,在東北老工業(yè)區(qū)整體衰落的歷史情境中,新老兩代東北人的內(nèi)心糾葛和現(xiàn)實境遇,他們內(nèi)在的存在性的不安或恐懼,像霧霾一樣籠罩著身心。班宇以新的審美敘事策略和倫理判斷,挖掘兩代人內(nèi)心和靈魂的裂隙和撕扯,將其置入一個嶄新的視覺和認知系統(tǒng)之中,捕捉人和事的關鍵因子,試圖在代際之間的轉換中架起一座心靈浮橋。

《冬泳》這個題目本身就充滿無盡的寒意與蕭瑟。這篇看上去像是一個戀愛故事的小說,實質(zhì)上就是一個平凡的“人生故事”,但它已經(jīng)無關乎成長,只沉迷于生存世態(tài)的描摹。我感到,這篇小說具有明顯的“非虛構”性,且有著強烈的消解“可能性”的敘事沖動,敘述“徑直”地逼近生活“原生態(tài)”真實。這又讓我們想起1990年代的“新寫實主義”小說,班宇呈現(xiàn)給我們的,幾乎就是當年劉震云、池莉等人文本里的“生活流”狀態(tài)。那么,究竟什么樣的敘事,才可能超越生活?這也是當代現(xiàn)實生活的復雜性給予小說寫作,給作家的虛構力、想象力提出的巨大挑戰(zhàn)。在這里,班宇“以身試法”,他像一個“影子作家”,在不同的文本間穿梭,直面兩代人的俗世人生,并且保持著“炸裂”的姿態(tài)?,F(xiàn)在看,正如王德威所言:“借助敘事的力量為這一地區(qū)的過去與當下重新定位,也為未來打造愿景?!比绱?,我們?nèi)魧嘤畹臄⑹拢B鎖到班宇的個人經(jīng)驗,由此再擴展我們的眼界和閱讀邊界,將其附會到東北乃至民族的創(chuàng)傷記憶之中,無疑,在這里我們就會體味到班宇敘事的非虛擬性。這種“非虛擬性”,貌似是對敘事的虛構和可能性的一種顛覆,但這種“混淆”卻極大增強了敘事的深廣度。那么,是否可以說,像這類通過感官記憶和精神反思同時發(fā)掘的回到生活“原點”的敘事,及其形成的“鏡像”,就是“為過去與當下的重新定位”呢?至少,它是對過去的一次重構。我認為,“肅殺”“冬泳”基本上奠定了班宇最早敘述文本的調(diào)性,這兩個語詞里,無不浸潤、積淀著砭骨的寒冷。所有的“在場者”,都無法逃避這種無聲的蕭瑟。班宇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沉淀著一股強烈的北方特有的“氤氳”——寒氣。這樣的寒氣,“建構”起敘述特有的語境、情境和整體敘事氛圍,“荒寒”彌漫、滲透在字里行間,刺激并激發(fā)起反抗絕望的斗志?!抖尽飞婕斑@一代人的愛情觀、婚姻觀、人生觀、價值觀,班宇以自己的感受力和認知力,竭力地表現(xiàn)出個體生命的掙扎和人物之間激烈的心靈撞擊。他以最樸素、簡潔的敘事手法,給我們展示出這個時代生活的基本圖像。雖然,表面上還看不出來他對人和事物鮮明的態(tài)度,但充滿疑慮的對命運自身和存在邏輯的思考與判斷,在或平靜,或激烈的敘述中,如潛流涌動,貌似波瀾不驚。

在《冬泳》中,“我”與隋菲之間關系的推進,自然緣于個性趣味的相互欣賞和認同,更多還是價值觀層面相互磨合的結果。同病相憐,休戚相關,才可能心心相印,主導他們情感的還是精神邏輯的趨同所生發(fā)出的“化學反應”。

我忽然聽見后面聲音嘈雜,有人正在呼喊我的名字,總共兩個聲音,一個尖銳,一個稚嫩。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稚嫩的聲音,驚慌而急促,叫著我的名字,而我扶在岸邊,不知所措,眼睜睜看著他跌入冰面,沉沒其中,不再出現(xiàn),喊聲隨之消失在黑水里,變成一聲嗚咽,長久以來,那聲音始終回蕩在我耳邊。我一頭扎進水中,也想從此消失,出乎意料的是,明渠里的水比看起來要更加清澈,竟然有酒的味道,甘醇濃烈,直沖頭頂,令人迷醉,我的雙眼刺痛,不斷流出淚水。黑暗極大,兩側零星有光在閃,好像又有雪落下來,池底與水面之上同色,我扎進去又出來,眼前全是幽暗的幻影,我看見岸上有人向我跑來,像是隋菲,離我越近,反而越模糊,反而是她的身后,一切清晰無比,仿佛有星系升起,璀璨而溫暖,她跑到與我平齊的位置,雙手拄在膝蓋上,聲音尖銳,哭著對我說,我懷孕了,然后有血從身體下面不斷流出來。

這是一個極其“開放式”的結尾,其間仍然充滿了肅殺之氣。詭異的景象,是班宇刻意描摹出的具有引申意和隱喻性的畫面。而且,肅殺之中的溫情,已經(jīng)不斷地在字里行間隱隱閃爍。一個男人不乏迷茫但卻堅毅的內(nèi)心,呈現(xiàn)出的一絲絲憂傷的同時,亦令人感到些許溫暖。在經(jīng)過這一切肅殺中的恐懼和顫栗之后,“我”正擺脫“幽暗的幻影”,竭力讓隱忍和希望的力量再次冉冉升起。所有至暗時刻,都有盡頭。

《逍遙游》里,班宇則不斷地讓我們從一個女性的內(nèi)心,體察出溫度“內(nèi)外”的荒寒之意。“荒寒”“肅殺”之氣,彌散在文本的字里行間。這也與《肅殺》《盤錦豹子》等文本中大量呈現(xiàn)的東北地域特有的“寒冷”,再次構成“呼應”。外部世界之“冰冷”“寒氣”,成為渲染荒寒之意的空間場域。許玲玲對冬天的記憶,更是蘊含著絲絲縷縷的恐懼感,這也是她對于世界的整體性感受:

凌晨溫度很低,像是又回到了冬天,空氣里有燒瀝青的味道。我迷迷糊糊,想起以前許多個冬天,那時候我和譚娜跟現(xiàn)在一樣,拉著手,摸黑上學,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但走著走著,忽然就會亮起來,毫無防備,太陽高升,街上熱鬧,人們?nèi)汲鰜砹?,騎車或走,卷著塵土;有時候則是陰天,世界消沉,天邊有雷聲,且沉且低且長,風自北方而來,拂動萬物,一天又要開始了。

很難想象,一位正在接受“透析”的病人,究竟會有一個怎樣的快樂的旅行?許玲玲的內(nèi)心,或者說,她的身心,正在同時經(jīng)受著“陣痛”和被撕裂的狀態(tài)。在這里,隱忍,再次成為班宇賦予人物的基本面貌和特征。因此,趙東陽、譚娜和許玲玲,“一男兩女”三位昔日發(fā)小,三人結伴出游,這也成為病中的許玲玲人生最奢侈的一次旅行。顯然他們都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一代,他們的父輩沒有給他們?nèi)魏慰梢浴翱欣稀钡馁Y本,個人發(fā)展的道路由于諸多因素,剛剛步入社會就坎坷不斷,遍嘗“底層”的艱辛和磨礪。趙東陽和譚娜,也都有著各自艱難的生活處境,雖然,他們對生活仍然具有那種青春余溫尚存的沖擊力量,但是年輕一代應有的詩意和浪漫則與他們漸行漸遠。班宇筆下的人物,特別是這部《逍遙游》里的東北女孩——“病女”許玲玲,雖然處于困境之中,她年輕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人生正在緩步奔赴死亡,個體生命的欲望還難以消解,但是,她將自己視為一個“幸存者”。她在與兩位昔日“發(fā)小”出游山海關時,仍不想欠下同伴太多的“人情”,她認為大家都很不容易,總是特別清醒地處理好“人情世故”。班宇試圖通過對這位處于人生、存在困境中的年輕女性的塑造,寫出“子一代”生命個體在遭遇荒寒時的一顆“勇敢的心”。

可見,班宇這位從“鐵西區(qū)工人村”走出的青年作家,將從出生至今始終居住的區(qū)域,作為小說主要敘事背景,努力沉淀出東北之味、東北之“心”,這是他具有匠心的話語選擇。他的敘述,雖然冷峻、荒寒、肅殺,但是潛隱在文字背后的卻是干凈、動人、溫暖的內(nèi)心和善良的情懷。以溫情抵御“肅殺”,撫慰、緩釋精神創(chuàng)傷和人性的低迷,這也成為班宇敘事倫理和精神邏輯的起點。

其實,我們還應該特別注意到班宇許多小說對“結局”的處理,進一步充分地感受其敘事的收束力量。這其中,總能讓人感到班宇在使出渾身解數(shù)“扭轉”生活,讓人們意識到人物正在將一切徹骨的體驗平靜、平淡地隱忍,并苦澀地過濾。班宇擅以戲劇性的方式,激活情節(jié)的流動,以此實現(xiàn)能夠超越庸常的安之若命的靈魂“炫舞”。顯然,作家對俗世間事物的理解,是含有較大隱喻性的。他有時愿意以空幻和變形的筆法,“重構”生活的理想和信念,并不直言存在的怪誕、隱憂和荒寒。如《冬泳》的結尾,無疑,這位青年工人的內(nèi)心,正“外化”出某種不可遏制的生命之力,以內(nèi)心沉潛、淬煉自身去抵抗肅殺。有時,班宇又會率性地將無盡的情思、無盡的愛恨和壓抑,通過人物反常的、富于爆發(fā)力的行動,在“激蕩”的敘述中顯現(xiàn)出對常態(tài)的反撥。敘事讓人的性格煥發(fā)出沖動和隱忍之氣而生成洞開的遒勁偉力,逃離逼仄,去打碎不幸人性的荒寒。這方面,《盤錦豹子》是最好的明證。孫旭庭不知道前妻已經(jīng)貸款抵押掉了他的房子,面對兩個“陌生人”前來“收繳”他賴以蝸居的住屋時,騰空躍起,“從裂開的風里再次出世”,怒吼著直奔兩個陌生人。雖然這不是一個充滿奇跡性的畫面,但是一個人一旦擁有自己守護尊嚴的氣度和精神出口,就顯得彌足珍貴,令人振奮。而在《逍遙游》里,班宇最后描述女兒許玲玲出游歸來,因尚且還不到告知父親的歸來時間,她看見出租屋亮著燈光,知道父親許福明在家里,便挺著疲憊至極的身心,抗住寒冷,靜靜地在屋外的冷寂里,等待事先計劃的回家時間降臨。生活、生存的不易,消解掉許玲玲對父親一直以來的怪罪,讓她的內(nèi)心涌動起人間的愛意和悲憫,真正的人間摯愛永遠也不會“絕情”。這與《肅殺》的結尾相近,敘述在洶涌的生活激流中,瞬間獲得舒緩的轉向,扭結迅即打開?!睹C殺》那一對父子,對肖樹斌惘然又無奈的寬容,構成一次強烈的倫理“反轉”,像一股強大的暖流,覆蓋并融化掉人性的冰川。這樣處理,當然確需作家深藏于內(nèi)心的定力,而這一定也是對生活、生命“希望之火”的再次點燃。在《槍墓》里,班宇以“元敘事”的方式,在講述一對父子的命運同時,更是盡顯人物的慘淡命運與環(huán)境之間交互疊加的蒼涼之寒、肅殺之氣。

三年之后,其母與一年輕醫(yī)生交好,并再次懷孕,便與孫少軍離婚,法院將孫程的撫養(yǎng)權判給孫少軍,他開始跟著父親一起生活,這一年里,孫程剛滿七歲,默默目送母親離開,沒有叫喊,也沒流淚。也是在此時,祖父雙耳發(fā)聾,城區(qū)改造伊始,四面拆遷,他每日處于巨大的崩塌聲響中,卻置若罔聞,面容嚴峻,半年之后,祖父去世,葬禮冷清,悼者寥寥,火化前夜,孫少軍徹夜賭博,輸光現(xiàn)金,沒錢買骨灰盒,只得從家中帶去月餅鐵盒,焚化過后,將其骨灰鏟碎,再倒入其中,鐵皮滾燙,盒蓋上四字花好月圓,孫少軍捧著返程,狼狽不堪。

小說的行文刻意簡潔、內(nèi)斂,但令人震撼。好的作家總是能夠發(fā)現(xiàn)新的洞悉生活的視角,但文本形態(tài)及其敘事內(nèi)涵又是生活本然的存在,所以,作家應該竭力在悖論里發(fā)現(xiàn)表象世界背后的殘酷與美好。而這些,都成為一切值得敬畏的平凡生命擺脫人生困境的悲劇性書寫。對于人性、情感書寫的真實性,敘述中故事和情感邏輯,班宇都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另一方面是小說的故事與情感邏輯。盡管我們在捍衛(wèi)小說這一文體時,經(jīng)常將新聞、影視劇等作為障礙物與對立物,因其將粗暴、蠻橫的原則與立場迅速注入了社會肌體內(nèi)部,而小說本應發(fā)揮著另一維度的功用,應當超越或者至少表現(xiàn)出不同的認知與讀解空間,向著真實、真相與真理挺進,然而,現(xiàn)實情況是,無論作為作者還是讀者,我們好像一直在被動地承受著某種規(guī)訓,被系統(tǒng)所改造,總會陷落到一種顯而易見的矛盾之中,即所寫下來的是否符合此刻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與倫理,而非小說內(nèi)部的邏輯與倫理?!?/p>

班宇還認為:“結局是作者的終點,也是閱讀者的終點,但并不是所有人與事物的終點。他們始終并肩,于未知的空白里,去對抗無止境的命運,比我們虔誠,也比我們勇敢……”在這里,我們能夠體味到班宇對其文本中人物的敬畏之心。對此,王學謙指出:“人物也是班宇小說美感不可輕視的來源。我們所說的那些細節(jié)、語言,很大部分都集中在那些人物身上。這些人物性格及其命運往往具有很大的感染力,吸引著我們,使我們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和萬端思緒,從而更深刻地領悟到歷史、現(xiàn)實重厄之下的底層人生的卑微、苦難,也看到人性的分裂、幽暗、丑陋和閃光?!倍鴱亩唐≌f文體層面看,劉慶邦曾表達過他寫作時內(nèi)心的糾結。他說最初構思每一部小說的時候,他的初衷都是要將它們寫得美一些,但是,他的筆一旦觸摸到現(xiàn)實就會變得異常地緊張,面對現(xiàn)實本身,以及他對現(xiàn)實的深入思考,立刻讓自己的寫作心態(tài)變得嚴峻起來。而且,最終這種“緊張”的心態(tài),幾乎構成他寫作的發(fā)生。那種“憂憤深廣”、惶惑、焦慮,衍生成一種逼視人性和靈魂的目光,使得他直抵生活和人性中的幽暗處,同時,竭力地奔向尋找希望的道路。我不清楚,班宇在敘事的過程中,直面人物所承載的“殘酷”存在困境時,是否也處于某種特別的“緊張”的狀態(tài)或心境,究竟都有哪些緣由導致寫作的最初發(fā)生,他的神經(jīng)又是如何依賴某種信念的支撐,將這些“底層”的日常生活拉升到屬于自己的敘述語境里,也就是說,班宇是怎樣“淬煉”生活和經(jīng)驗的?但我想,一個作家的成熟,或許重要的是體現(xiàn)在他最初對自己表現(xiàn)生活的角度和敘事方向的選擇上,也可能取決于個人天分在后天的發(fā)揮和施展。對于班宇來說,雖然僅僅只有幾年在當代文壇嶄露頭角的寫作經(jīng)歷,但其對個人經(jīng)驗的處理、敘述的策略,即“講故事的方法”,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既純粹又老到,近乎入俗又脫俗。文本“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美學形態(tài),在其敘述中已經(jīng)得到很好的藝術整合。他對許多情感、心理、倫理、靈魂層面的描述,也大膽得很,不妨說,有些溢出俗世邊界的放誕。班宇應該算是那種既有天賦又勤奮的小說家,其文本敘述介于故事和說話之間,情節(jié)上不做過分渲染,敘述大大方方,本真而率性,舒舒展展,毫不羈絆,文字里有的是無拘無束的人性,一切都仿佛順其自然。他寫生命和情感的苦楚、悲傷,也常常是“含淚的微笑”,隱忍中不時滲透出人性的微光。他總是以一種坦誠的目光打量人,沒有特立獨行地去刻意建構所謂“敘事結構”的謹嚴、完整,卻是保持著文本自由、自足而坦然的姿態(tài)。

由班宇“東北敘事”文本所呈現(xiàn)出的自由度,我們立刻就會自覺聯(lián)系到班宇小說的語言問題。我始終認為,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語言。一個作家無論具備怎樣厚實的文學感受和生活經(jīng)驗,具有怎樣的結構力,但最終需要或等待他的一定是某種特定話語方式的出現(xiàn)??梢哉f,班宇是一上手就找到了自己敘述“調(diào)性”的作家。也許,正是敘述里東北方言的強力滲入,彌散出既粗糲又綿長的“空曠”之音,加之班宇個人經(jīng)驗具有一種自明性的執(zhí)拗,敘事中班宇式的語式、語調(diào)、節(jié)奏,跌宕起伏,使得他的敘事形態(tài)不拘一格,引人入勝。對于班宇來說,虛構的只是事物和生活的表象結構,而靈魂深處的良知,卻是永遠真實的存在。班宇“東北敘事”所蘊藉的“荒寒美學”特征,體現(xiàn)出其對非人道生活的尖銳審視,對詩性生活和“草根世界”的深度關懷。班宇寫出了他們整整一代人的身體、心靈際遇。這里,既有青春話語特有的秉性、氣息,更有立足于人道精神標尺的執(zhí)著堅守。也許,正是以班宇、雙雪濤、鄭執(zhí)為代表的年輕東北作家的崛起為起點,東北敘事將向世人展示出“文學東北”的新風貌。

【注釋】

①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學評論》1985年第5 期。

②閻連科、張學昕:《我的現(xiàn)實 我的主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4-75 頁。

③⑥王德威:《文學東北與中國現(xiàn)代性——“東北學”研究芻議》,《小說評論》2021年第1 期。

④張學昕:《盤錦豹子、冬泳、逍遙游——班宇的短篇小說,兼及“東北文學”》,《長城》2021年第3 期。

⑤⑦班宇:《幽靈、物質(zhì)體與未來之書》,本文是班宇在清華大學“小說的現(xiàn)狀與未來”文學論壇的發(fā)言,刊載于“清華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心”公眾號2021年11月26日。

⑧王學謙:《渴望書寫人在歷史中的巨大隱喻——論班宇鐵西小說的美學魅力》,《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1年第6 期。

⑨參見張學昕、于恬:《如何淬煉短篇小說的經(jīng)典——劉慶邦短篇小說閱讀札記》,《當代文壇》2020年第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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