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夢綺 胡辰欣 張海昕
(蘭州大學,甘肅蘭州 730000)
由生態(tài)危機的現(xiàn)實指向性,生態(tài)倫理思想與疫病敘事相結合,負載著人與自然邏輯的生態(tài)批評表征在文學作品中,在近距離審視疫病與社會的互動中刻畫出一個時代背景下的倫理闡釋?!栋籽貘f》作為回顧百年前東北鼠疫的經典之作,在新冠肆虐下更具現(xiàn)實意義和生態(tài)研究價值。遲子建深沉凝視著混沌詭異的哈爾濱傅家甸,于焚尸化為的層層灰燼中抽撥出生命的希望。疫災中的人被迫脫下現(xiàn)代生活一般范式的外衣后,展現(xiàn)的是人類社會、疫難及大自然的關系,構筑起人與大自然的主體間性和生命救贖。從疫難的災禍世態(tài)中提取生態(tài)啟示的黃金,遲子建的生態(tài)話語是隱藏在疫難下的積極精神啟示。由此加深對中西方疫病書寫中更深層次生態(tài)價值觀的解讀,促進后疫情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喚醒個體心中的自然意識和生態(tài)道德。
從“出青”到“回春”,“白雪”與“烏鴉”一白一黑,蒼涼荒蕪之感表征著生與死,生命形式與自然意象串聯(lián)相融。在“謹慎的擬人化”筆法下,烏鴉性情剛烈、堅毅正義,它和遭遇鼠疫的人們一道,見證人們從生到死的新生和向死而生的頑強。始于臘月二十三的一場夾雜著寒風的冬雪,鼠疫索求傅家甸人的生命魂靈,由此牽涉的各色人物生活狀態(tài)能窺見自然萬物在疫難書寫中的警示作用。“人類身體和環(huán)境構成了一個彼此關聯(lián)的場域……在身體和其他有機體之間,交互作用編織出支撐個體生命的網絡?!边t子建用白雪隱喻死亡,感官上是陌生化的沖擊,視覺上是置身鮮明的冷色調的咫尺之距,仿佛眼前就能目睹大雪紛飛中垂死掙扎的人們。白雪烏鴉一白一黑,但這里黑不指生命的終結,白也不指圣潔、相反隱喻生命的殘缺。
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論主張動物與人一道有知覺和情感,它們的痛苦和死亡與人類具有同源性,人要“道義關懷動物”,幫助它們脫離苦痛?!盀貘f”與的人聯(lián)系密切,除了翟紀夫婦對待烏鴉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最終陰陽兩隔,還有多次在人的生死之際提道烏鴉,比如老鴉燉湯給于秀晴帶來豐盈母乳哺育大胖小子、焚尸切斷傳染源時“墳場守靈人”為逝者送行……烏鴉生生不息地盤旋在傅家甸的天空,和人們一道抗擊鼠疫,走過嚴冬待春來。遲氏筆法下的人與動物,是對人與自然關系期望的一種隱喻,從生物學上看,二者亦完全平等,人類中心主義應該被生態(tài)整體主義取而代之。人與動物相互關照,是一個雙向奔赴的過程,體現(xiàn)為一種生態(tài)平衡的思想。
飽受摧殘的青樓女子翟芳桂鐘愛烏鴉,時常偷著撒谷物給它們吃。她與晨鴉每天問候早安,何其諧美!她認為黑色是最純凈的顏色,烏鴉不會帶來厄運,它們只是與她類似的生靈。但紀永和深深憎恨烏鴉,對其辱罵驅趕、掏蛋毀巢,甚至將糧棧生意差怪罪于烏鴉??匆娖拮佑眉Z棧里牟利的糧食喂養(yǎng)烏鴉便怒火攻心,唾罵痛打她,最終作孽投毒。惡性終償,他染疾而死;善心終報,她迎來曙光;一善一惡的對比沖突中以生死之別收場。
萬物有靈,且為超驗的靈氣,“灶神、燒鍋”成了遲氏筆法中的文化符號?!八蟹柖加幸饬x,而文化是一個社會所有意義活動的總集合?!睆倪t氏符號的文化記憶探尋傅家甸鼠疫之下的生態(tài)敘事啟示,體悟其中神化信仰超驗的自然力量。良心和善心可被自然感知,對于深層生命意識,自然回饋的是正向魔法力量。而人的信仰缺失、肆意破壞,渾濁與污淀則會受到自然的摒棄,終食惡果。遲子建在人與自然的儀式中,歌頌生命、尊崇自然。
由自在自然到人化自然,人作為依附于自然的存在物,與自然辯證統(tǒng)一,投射于現(xiàn)實危機中的疫難書寫,將個體生存意識、人與自然生態(tài)的關系納入作家的倫理敘事之中。當人們正常的生產生活被強制中斷后,其精神生態(tài)在異化中產生的二次危機便真切展現(xiàn)出來。比如鄉(xiāng)民占卜拜仙、急于求醫(yī)問藥、疏遠戒備病患,化為狐仙“過陰”作法以襄災的周于氏,競相采買壽衣棺材的村民等。人類常視疫難為大自然之過或為天災,這無疑是人類中心的生態(tài)觀和自然觀。除了生命的劫難,更有人心畸變和世態(tài)扭曲的呈現(xiàn)。封城之下物資緊缺,糧棧商人紀永和停止售糧、囤積居奇;白臉太監(jiān)翟役生希望傅家甸的鼠疫永遠得不到控制,盤算著靠倒賣棺材發(fā)財;周耀庭私藏煙土,中飽私囊……地域的寒冬中孕育著東北獨特文化習俗,諸如入土為安的殉葬風俗、紀永和典妻、周于氏過陰,臘月二十三祭灶神、小年換洗掃塵,用黏豆包、豬血糕祭灶等,或積極或消極,都成為這副圖景的別樣素材。
遲子建在其中用悲憫情懷擁抱傷者,深層次思考人與天道、自然間的關系。尸橫遍野、黑臉離世的恐怖眾生相帶來沉沉死氣,巴音、吳芬、金蘭、紀永和、謝尼科娃相繼隕落。人們起初行為慌亂,放血、刮痧、針灸、找周于氏“過陰”,但遲式筆法無意刻意渲染疫難的慘烈和悲痛,因此筆下人物習慣于這種死寂后便恢復往日做派,壽衣樣式、入土方式被聚眾探討,人們別無選擇地與疫難共存了,并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叭祟惿鐣母鞣N災難是由于人類思想世界的紊亂造成”。踱步于疫難困境中的人心中向往的是破除困境,走到光明處去。
恒常生活的延續(xù)彌補鼠疫造成的斷裂,在對痛苦的治愈和人性的療救中驅散陰霾,生命的活力由此在灰暗的疫難底色上泛起光來。隱含的作者地貌感指引從個人反抗到集體反抗的經歷再現(xiàn),從“個體”到“社群”思維視角的演變和升華,禮贊了小人物群體的抗爭奉獻。富商百川舍利取義,熬制中藥無償提供給百姓們,用家族生產線制作口罩、降價抵制漲價風潮,無一不現(xiàn)重義輕利精神;年邁移民周濟,在火車上隔離點的人們面臨食物困境時,帶領全家老小制作飯食并送到隔離點,這是對傅家甸深沉的愛;客棧老板王春申用他心愛的黑馬加入了運尸隊,冒著被感染的風險運送死者到墳場,奔走在抗疫一線。渺小的個人無法力挽狂瀾,但群體的團結必不可少。
在疫難話語體系中,遲子建始終懷揣著微光暖流,以純真的生態(tài)信仰,建構消解人們傷痛與苦難的一方世界,在文明受沖擊的現(xiàn)代性社會拓土于自然的原野,于人文關懷中反思現(xiàn)代文明對個體精神的遮蔽。透過“死亡的層層白骨”,遲子建將眾生置于大自然的生命循環(huán)和宏偉環(huán)境,接受苦難,戰(zhàn)勝不利因素,個體生命因此獲得超越和重構的可能。
“女人是更契合大地、更為植物性的生物,一切體驗都更為統(tǒng)一”舍勒對女性的自然表征意義進行了陳述和肯定。人類與自然水乳共生,尤其是女性,這是從女媧造人的神話起源開始就具有的生命聯(lián)系。傳統(tǒng)上看,處于男性霸權壓制之下,女性肉體往往悲哀地遭受壓迫和欺凌。遲子建基于女性與自然“生理相似、命運想近”的共同性,以一個女性特有感受,基于自然、故鄉(xiāng)的深厚積淀,賦予筆下女性人物愛和生命的力量,表現(xiàn)追求自由與生命意義。她以純真的生態(tài)信仰進行生命描述時,使其烙印在東北土地中,親密地疏離披露出個體的“孤獨”。
婚姻愛情原是人類最柔軟的情感,而在傅家甸卻處于割裂、不幸的尷尬境遇。遲子建用她女性獨特的心靈,以疏離的親密,展現(xiàn)人類的“孤獨”。于晴秀和傅百川各有家庭,只能將對彼此的傾慕埋藏,于晴秀喜歡醉后一個人在街上和人搭話,傅百川每日打發(fā)伙計去點心鋪子并送去烏鴉解決其育乳問題。王春申撞破妻子吳芬和馬販子的私情,嫌惡金蘭丑陋的容貌和其情人翟役生,神往美麗的謝尼科娃和她動人的歌喉,卻只能在她不幸離世后到鐘表店從壞掉的時間中再見她青春的臉。然而這些精神創(chuàng)傷也能帶來轉機——于晴秀的大胖小子接替喜歲迎來新生,翟芳桂擁有了糖果鋪、愛情和兒子陳水,蘇秀蘭以懷孕彌補了已故“傅春”的缺憾。
在底層群體眾生相中,構建具有包容性的多元文化價值體系,表達了弱勢群體在經歷危機過程中的迫切希望。此外她用社會語境的話語對女性身體進行編碼,紀永和灌注于翟芳桂身上的人性反生態(tài)書寫更將男性主導的罪惡行徑表現(xiàn)出來。隨之披露的還有男性對女性的主導和征服,翟芳桂每次被作為賺錢的工具利用完畢后,還要再次遭受丈夫的報復性性行為。將性別立場延展至自然領域,環(huán)境破壞和生態(tài)惡化威脅到人的身體性發(fā)展,實際上人類社會的病癥很大程度上是為自己的破壞性意識和行為買單。這種筆法隱含了一種內在化境,使各個物象靈化,在人的感性認知中搭建一個自然生存場。遲子建似乎無意將男性霸權主義文化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置于完全對立面,她以女性觀點、母性情懷凝視著自然萬物、人類世界。性別與空間敘事交錯,人物與事件、災難與拯救、生與死在想象的空間中醞釀和碰撞,重構了疫難遭遇者的心理認知、生命意識,包蘊著對個體存在和集體發(fā)展的沉思與探索。
傅家甸人對待外界自然的功利主義態(tài)度和旺盛的工具理性傾向,支撐其自以為是的人類中心主義地位。遲子建介入歷史,凸顯疫情書寫獨特的文化功能并由此凝視人性,展示出潛藏深處的惡性畸變,“像任何一種極端的處境一樣,令人恐怖的疾病也把人的好品性和壞品性統(tǒng)統(tǒng)暴露出來。然而,對流行病常見的描述,則側重于疾病對人格的毀滅性影響?!笔笠呓o人們帶來的痛苦具有不同于戰(zhàn)爭等人禍的“不可言說性”。
面對疫難,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事件背后是真切的人性。不管是忠厚淡然的王春申、大義細膩的傅百川、勇?lián)厝蔚奈檫B德、清冷孤傲的陳雪卿,還是秀外慧中的于晴秀、堅柔并存的翟芳桂等,隱秘卻最真實的欲望在人性深處抗衡和較量,他們的生死交相輝映,他們都是鮮活的生命存在。遲子建通過書寫普通小人物在生死存亡間展現(xiàn)出來的活力、溫暖與愛,書寫對普通人對生命倫理的真情、與疫難背后的自然進行的抗爭與達成的和解,構成一個宏大的、鮮活的“生”的主題。
傅家甸的每一個人都是生態(tài)共同體里的平等一員,即使是小人物們也具備大地倫理,弱小的生命如何得到救贖?遲子建通過這場鼠疫賦予了他們自然生命的平等與救贖,尤其是后半部分從性別視角介入,銜接疫情和生育,凝視生與死,探究黑土地上豐盈旺盛、遏而不止的生命活力與本質。鼠疫沉重打擊了溫暖善良的女子于晴秀,其丈夫、兒子、公婆俱亡,然而危難過后是生命廢墟上一顆生命種子萌芽于腹中,母性以單純而強有力的方式成為生存的精神支撐。
生命形態(tài)的無限性突破了傅家甸的地域界限,人類與物質環(huán)境的互依性認同是一個核心因素,除了在意識形態(tài)上折射出人類中心主義的危害和的困境,疫難更有價值意義的在于把人類面臨的風險中心化和情境化了。從生態(tài)批評視角重審其“造成人與周圍自然界、自我與他人、心靈與身體間的破壞性斷裂”的現(xiàn)代世界觀的反生態(tài)本質。
“幾乎所有現(xiàn)代性的解釋者都強調個人主義的中心地位?!痹谑笠咧?,出于自我考量,人們意圖建構一個自我生存世界,將自我與外界隔離開來。這個世界內是安全健康、秩序文明,這個世界外是危險混亂、末日混沌。在風險情境中把自己與外界隔離,個人主體為征服大自然而主客體對抗,構造出災難不斷的典型現(xiàn)代性敘事。
面對疫難的生死大考,死亡是貫穿始終的行為動作,似乎我們總是在為生命送葬,而遲子建慣于找尋生的希望,并從生命厚度去重新審視。好人一定能幸免于難、而壞人必會遭到報應嗎?答案是否定的,從巴音的暴斃街頭到周濟祖孫三代一夜離世,再到末篇活人去墳場祭奠死人。鼠疫之下,生死并非兩重相隔,而是生命厚度與向度的延伸。透過無數的死亡,是生命的堅守與朝氣,在其中蘊含的愛護一花一草、一石一鳥的生態(tài)美學始終具有豐富的生態(tài)意義。遲子建于災難中還原普通人的愛與溫暖,凸顯生命的可貴。
文學在疫難的極端境遇里,深入人的精神世界,去探尋人類如何從單個遭受不幸的個體,飽含強烈的人性之光凝聚起來共抗災難,舉長明火把,迎嶄新黎明。結合當前的新冠疫情,與自然的怒氣相抗爭的我們不得不反思現(xiàn)代文明形態(tài)的“殺生之過”,因為人對自然的每一次攫取,它將或小或大地回以挑戰(zhàn),我們迫切需要與自然共生,救治地球共同體遭受的疾病。
時光洪流中,人對自然從敬畏、征服到和諧,單純的自然界沒有價值,而人作為價值主體,必須在關愛和保護自然中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再生產?,F(xiàn)代社會運行在法制軌道上,生態(tài)律令卻往往被忽視于索取予求的既得利益中,現(xiàn)實則以更嚴厲的反響敲響生態(tài)啟示的警鐘。人類社會對自然界的生態(tài)道德應該被貫徹,二者生命共同體的關系應被納入倫理考量。
在新環(huán)境史觀視閾下,生態(tài)道德是一個核心因素,開展生態(tài)文學研究,注重文史互動,挖掘生態(tài)文學作品中深刻的政治歷史內涵。我們在研究中亦可以借鑒中國本土生態(tài)美學理論中曾繁仁先生主張的“生生美學”,融合東西方資源以建構中國生態(tài)話語,探討生態(tài)批評對我國當前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價值意義,豐富人類社會的生態(tài)道德建設。
物質文化高度發(fā)達,人類社會的精神范式在一定程度上被利益石化,所幸文學領域內的生態(tài)道德意識指引人類事業(yè)漸趨生態(tài)文明化。我所理解的文學藝術“生態(tài)”創(chuàng)作是一種復歸自然、非人類主體化等的一種信仰,將視野落定到疫難文學中,則是將人與自然置于激烈矛盾和沖突的對立面,深刻反映個體及群體在與疫難進行抗爭后,雙方達成的妥協(xié)與和解,由此傳達給人類社會警醒與思考。按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文學作品指向未來,按可然律和必然律講述未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新冠從庚子年初蔓延至今,《白雪烏鴉》的幀幀疫難情節(jié)倒映于現(xiàn)實,生態(tài)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批評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使肩負人類生存責任的我們在批評實踐中貫徹生態(tài)道德,指導生態(tài)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