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超
我所記下的,只是時間長河中幾朵不起眼的浪花,和一些逐漸模糊的背影。
——題記
1
在我的印象中,花家只有一個人。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高鼻梁,小眼睛,頭上是亂蓬蓬的花發(fā),經(jīng)常披著衣服,露出黝黑的肚皮,在村子里游逛。男人叫花國楊,大人們這樣叫,孩子們也這樣叫。有時,我們一群小孩在路上遇到花國楊,膽子大的,就挑頭叫道:“花國楊!花國楊!”他不出聲。于是,別的孩子也就“花國楊、花國楊”地叫起來?;▏鴹畋患づ耍耗銈冞@些小雜毛,叫什么叫!抓起地上的石頭就朝我們?nèi)舆^來。孩子們“嗷”地一聲,四散逃開?;▏鴹钔笥铱戳丝?,然后罵罵咧咧地走掉了。
大年初一的時候,花國楊提著一封鞭炮到阿蘭姐家。他站在阿蘭姐家門外,大聲喊起來:“財門大大開,元寶滾進來,滾進不滾出,金子銀子堆滿屋!”然后劃根火柴,點燃鞭炮。他是在開財門。在我們五家坡,“開財門”是小孩子的專利,且是在天還沒亮時做的,哪有大白天來給人家“開財門”的?奇怪的是,主人家也不惱,反而滿臉堆笑,作揖打拱地把他送出門,跨出門檻時還遞給他三張“大團結”。
那幾年,村里還沒通上電。晚上天一黑,女人洗漱之后,差不多就睡了。男人們不一樣,晚飯后飯碗一丟,就背著手,出門去了。幾個男人聚在一起,圍著火塘吹牛、喝酒,然后發(fā)發(fā)酒瘋。村里隔幾天就要在老稅務所放一次電影??措娪笆谴笫?。晚飯后,村里人扶老攜幼,從各個角落匯聚到老稅務所,也有其它村的年輕人,走了幾公里山路趕來觀看。院場里擠滿了人。花國楊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從人群中站起來,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了:“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們,我說上幾句,請大家在觀看電影的時候,不準說話,不準放屁……”人們?nèi)滩蛔∥匦ζ饋?。有人叫到:“花國楊,有人放屁了要咋整?”他滿臉嚴肅地說:“對于放屁的同志,我們以批評教育為主,屢教不改的頑固分子,要用專政手段進行鎮(zhèn)壓?!笔裁磳U侄危坑腥斯室庾穯?。這簡單嘛,花國楊大聲回答,用玉米棒把他屁股堵起!說完,哈哈地笑了起來。
每年一入秋,花國楊就會潛入四季坡,在林邊地頭支下捕野雞的扣子。接連十多天的時間里,花國楊什么也不做,東游西逛,有空了就到四季坡溜達?;▏鴹盍嘀半u回來,愛在村子里轉(zhuǎn)悠,遇到一個人,他就要把野雞高高舉起,給人家看。在很多人年節(jié)時才能沾肉的年代,花國楊卻可以經(jīng)常打打牙祭,擁有吃不完的野雞肉,這讓我們非常嫉妒。一些男人跟著到四季坡去支扣子,但奇怪的是,直到扣眼里的玉米粒發(fā)了芽,也沒有一只野雞會上鉤。有人為此編了一句酸溜溜的順口溜:“四季坡,野雞多,一叫就叫花哥哥(哥的方言讀guo)?!?/p>
在我們看來,花國楊要賺點錢一點也不難。他隔一段時間就進一次山,砍下早就瞅好的明子(松明),背回家來,賣掉就有錢。他的明子質(zhì)量好,是那種蓄滿了松油的暗紅色,一碰到火,就滋的一下燃燒起來,火苗躥得老高。明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很足,但他覺得不夠,把明子泡在水里,幾天后撈出來再賣。人們知道了,又編排了一個歇后語:“花國楊賣明子——改變方針?!币淮?,我和外鄉(xiāng)人交談,他就隨口說出了這一句話。我吃了一驚,看來,花國楊的名聲早就傳到外面去了。
花國楊還有一個賺錢的捷徑。承包樹林時,花國楊認下了鄉(xiāng)政府對面的小山包。不知什么時候,鄉(xiāng)里的大喇叭就掛到了其中的一棵松樹上,每天早上七點,大喇叭報時,然后播報新聞。沒錢用的時候,花國楊就扛起斧頭,到那棵掛著喇叭的松樹下,往手心里“呸呸”地吐上兩口,舉起斧頭,用斧背“咚,咚,咚”地敲松樹,吼上一句:“老子要砍這棵松樹了!”馬上,政府大院里就有了動靜,有人喊:“別砍了!你下來,我們和你說幾句話?!被▏鴹罨氐郊遥瑳]換衣服,就披著他那件分不清本色的衣服,袒胸露乳地走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院。幾分鐘后,花國楊出來了,臉上帶著笑,手里攥著幾張鈔票。同樣的劇情重復上演了多次,最后總是以花國楊的勝利而告終。掛著喇叭的松樹最后也沒被砍掉。直到現(xiàn)在,那棵松樹依然精神抖擻地立在小山包上。
據(jù)說,花國楊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但我們從來沒見過,村里人不清楚他們的去向。有人說,他們早就病故了。得了什么病呢?誰也說不上來。2001年,我父親剛?cè)ナ赖哪且惶?,花國楊來了,他的左腳上裹著厚厚的紗布。他遞給我一條“青蛙皮”香煙,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一瘸一拐地走了。父親的喪事辦完之后,我回學校上課,弟弟繼續(xù)外出打工。家里的門全部鎖上了,只剩一堆柴擺在院場邊,因為沒有圍墻和大門,特意請姑媽幫忙照看。周末回家的時候,姑媽說,院場邊的那堆柴,花國楊來抱過兩次,我罵了他一頓,后面他不敢來了。姑媽停了一下,接著又說,他的腳瘸得更厲害了,有人說是麻風病,腳底板都通掉了,看著也是怪可憐的。
幾個月后,我再次問起花國楊。姑媽說,死了十多天了,鄉(xiāng)政府出了500元錢,找了幾個男人把他抬出去,幾個人順著車路走,遇到一個小坎子,就埋掉了。
一個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先生來做法事,也沒有親友來料理后事,甚至沒有一具像樣的棺木。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總覺得我們虧欠了他什么。山腳下,花國楊住過的那間房子空了下來,沒過幾年,就完全塌了。
從此,五家坡再無花家之人。
2
五家坡最大的家族是饒家,四百多口人的村子,有一半的人都姓饒。湘湘大(老家方言喊伯父為大)就是饒家的人。湘湘大比我父親長幾歲,他們幼時一起讀小學。巧的是,他的兩個女兒讀小學時也和我同班。從記事起,我就發(fā)現(xiàn)湘湘大和別人有點不一樣。在人群中,你一眼就能看到他,除了身材高大之外,他有好些東西讓你過目難忘:皮鞋锃亮,衣服干凈、齊整,紐扣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扣著,最有特點的是那頂頭發(fā),烏黑、茂密,額前的那些先是向上,然后三七開向兩側(cè)優(yōu)雅地伏下來,露出飽滿圓潤的額頭,比鄉(xiāng)政府大院里的人還神氣,完全不像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和他比起來,我父親的形象就差多了:皮膚黑,個子不高,衣服經(jīng)常披著,頭發(fā)雖然也是烏泱烏泱的,卻時常軟綿綿地貼在頭皮上,甚至還粘著些灰土,一看就是剛從地里干活回來的樣子。最令人沮喪的,是父親那點火就爆的爛脾氣,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時常把我和弟弟揍得鬼哭狼嚎。
湘湘大以前的日子不怎么好過。他和村里的男人們一樣,四處找活做,挖地基,砌石腳,舂墻搬瓦,起房蓋屋,甚至做過一段時期的木工。改革開放以后,人們兜里的錢慢慢多了,心思活絡起來,有人不再滿足那條又窄又短,貨物品種單一的街道,開始往幾十公里外的縣城跑。湘湘大和家人一合計,不久之后,一輛“茶花”牌貨車就在人們稀罕的目光中駛進了村子。那時,車路早就通了,但幾乎沒有車。偶爾會遇到一輛拖拉機,屁股后面拖著一條灰色長龍,吼叫著跑過。有時也能看到自行車,哐啷哐啷的,像醉漢一樣在爬坡。更多的時候是吱吱呀呀尖叫著的馬車,慢騰騰地在車路上走過。
湘湘大的車成為一道移動的美景。坐上湘湘大的車出一趟門,成了村里人可以炫耀很久的一件大事。坐車人往往半夜就要起床,梳洗打扮,換上過年時才舍得穿的衣服,再熱上一碗冷飯,捏著電筒,急急忙忙往停車的地方趕。車子停在白哥鋪子對面,跨過小橋,就看見影影綽綽的人影在車廂里晃動。坐車人差不多到齊了,一道電筒光柱就在村子最上邊冒出來,順著大路緩緩下降,是湘湘大出門了。那時,我和小伙伴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有一天坐著湘湘大的車,到縣城里看上一眼。就算擠不進駕駛室也沒關系,能站在車廂里就行。
湘湘大的母親,我們喊六奶奶,是一個挺和氣的老太太。六奶奶經(jīng)常笑瞇瞇地看我們,即便打打鬧鬧時她也不惱??晌覀儚臎]見過六爺爺。大概我十歲那年,一天,村里忽然熱鬧起來,路上來往的人,臉上都含著笑,不時聽到有人說:“回來了!回來了!”“誰回來了?”我問父親?!熬褪橇棠碳业牧鶢敔敾貋砹寺??!备赣H回答。我還是不明白,接著追問,從哪里回來呢?父親頗為耐心地解釋,六爺爺解放以前加入了國民黨,1949年跟著蔣介石跑到了臺灣,現(xiàn)在兩岸關系緩和下來,恢復通行,六爺爺就從臺灣回來了。原來如此。我們一群小孩迅速跑到湘湘大家,圍著看,把大門都堵住了。湘湘大很高興,出門來往大路上看了好幾次。等了很久,我家隔壁的六三劃著小短腿跑上來,氣喘吁吁地說:“來了來了!”我們盯著大路,果然有幾個人從轉(zhuǎn)角處拐了上來。湘湘大急忙取出一串鞭炮,掛在門前的柿子樹上噼噼啪啪地放了起來。六奶奶也到門口來了。她盯著走在最前面的高個子男人,口里呢喃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蔽铱匆?,淚珠從六奶奶布滿溝壑的臉上,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旁邊的幾個女人別過臉,悄悄地在抹眼淚。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無法想象,信念要強大到什么樣的程度,才能足以撐住一個女人,帶著兒子,熬過無數(shù)長夜,苦苦等待39年?六爺爺回來時,給饒家每個人都帶了禮物,侄輩的是電子表,孫輩每人一張10元的“大團結”,男人還多了一個氧氣打火機,女人還有一條圍巾。那幾天,村子里到處都喜氣洋洋。
過了幾天,六三帶著一種誰都沒見過的玩具,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是一個綁著小木棒的空飲料罐,右手食指在小木棒上撥拉幾下,放到地上,那飲料罐就窸窸窣窣地滾動起來,像誰在推著一樣。我們圍著看。六三說,這玩具是他費了很多口舌和小和尚要來的。小和尚?我們忽然想起,六爺爺回來那天,身后跟著一個十多歲的小和尚。我對光頭和灰布僧衣很感興趣,特意多看了幾眼。我們仔細研究這個會自己跑動的飲料罐,找來空罐子和橡筋,每人仿制了一個。接連幾天,一看到平坦的地方,我們就拿出飲料罐玩具,讓它跑起來,有時也會比賽,看誰跑得快。一段時間后,我們就玩膩了,沒人玩,也沒人制作了。
我們陸續(xù)聽到了和六爺爺有關的一些事。據(jù)說,六爺爺是國民黨部隊里某個電臺的臺長,國民黨撤退時,六奶奶剛好生病,就留在了五家坡,六爺爺?shù)脚_灣后有了后來的妻子和兒女。六爺爺最后一次回五家坡是在2012年,根據(jù)他的遺愿,人們捧回來半盒骨灰,另一半留在了臺灣。
3
六三和我同歲,他是王家人。六三的大哥王茂方,父母喊他小方,王家的一眾同輩稱他方大爺。方大爺?shù)拿^越來越響,后來,連二哥也被人叫做方二爺,連最初的名字都沒人記得了。六三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都是超生的。弟弟出生時,按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被罰了840元。為繳罰款,一家人東拼西湊,還賣掉了兩頭胖豬。弟弟的小名叫八四。
方大爺比我大三四歲。我成家數(shù)年之后,方大爺還沒找到對象。在我們五家坡,有的女孩到外面讀書、工作,然后找個單位里的人嫁了,有的女孩到外面務工,幾年后領著男友回來,酒席辦過后繼續(xù)外出務工。留在村里的女孩,眼光像篩子一樣,把所有適齡男青年篩上幾遍,最后留下的都是家底過硬、相貌出眾的青年。至于方大爺,人才一般,還一大家子人擠在一個院子里,實在沒什么優(yōu)勢。方大爺?shù)幕橐鰡栴}就擺下了,一擺就擺了好多年。
方大爺家養(yǎng)了兩頭耕牛。剛成家那幾年,我雄心勃勃,立志要讓凋敝已久的門庭熱鬧起來(母親去世得早,父親歷盡艱難,把我和弟弟帶大,然后猝然離世)。我在離家一公里多的學校上課。工作之余,我和妻子一起動手,把早已荒廢的菜園清理出來,種上辣椒、洋芋、青菜,讓菜園像母親在世時一樣蔥綠。我在院場邊蓋了豬圈,關進幾頭小豬,計劃到年關時宰上一頭,改變我家?guī)资隁⒉黄鹉曦i的窘?jīng)r。最重要的事件是,我把遠處山坳里那塊荒棄八年的土地重新開發(fā)出來。我用鐮刀割掉一人多高的雜草,用砍刀撂倒比小碗還粗的雜樹,再用鋤頭鏟掉它們的根系。為此,我投入了十多天的時間。我計劃找上一架牛,讓它們拉著雪白而又鋒利的犁頭,把那些沉寂多年的黃土翻過來,再播下種子。不久以后,那塊地沒有多大收成,但具有某種重要意義的土地上就會重新長出莊稼來。就在那個時候,我找到了方大爺。
三畝多的土地,一天的時間就犁完了。收工以后,我把調(diào)得濃稠的面糊端給兩頭黃牛,又把洗過臉凈過手的方大爺請到飯桌邊。我知道他好酒,給他斟滿一杯,自己也倒了半杯作陪。幾口酒下肚,方大爺?shù)哪樚藕诶锿讣t,話明顯多了起來。他說:“你們是發(fā)工資的人,跟我們不一樣,但大家都是五家坡人,隔壁鄰舍的,做什么不要客氣,說一聲,我們肯定會來幫忙的?!蔽艺f:“是呀是呀,有些東西我們也做不了,需要你們多幫忙?!碧岬嚼绲兀酱鬆?shù)穆曇粢幌伦蛹ぐ浩饋?,眼皮顫抖著閉合了兩次,舉起的右手在虛空中用力揮動(像正在往牛身上甩著鞭子):“不是我方大爺吹牛,在我們五家坡,沒有人比我犁得好了,我犁過的地,冒?。]被犁過的土埂)都沒有一個?!蹦峭砩希覀冋f的話比幾年來加起的都還要多。后來,夜深了,我送方大爺出門。他再次舉起右手,用力揮動了兩下:才幾步路,不用送了。
方二爺結婚了,對象是到界面村做泥水活時認識的女孩。家里添了個女人,更加熱鬧了。但一大家子人守著那幾畝薄地,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方二爺琢磨了幾天,最后跟著女人回了界面村。方二爺搬走之后,親友們又再次關注起方大爺?shù)幕橐鰡栴}。有人給方大爺介紹了一個帶孩子的緬甸女人。不久之后,那女人果然來了,人有些黑瘦,還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只能說幾句簡單的漢語。方大爺非常高興,和幾個親友到緬甸走了一趟,給女方家人留下三萬元錢?;貋砗?,方大爺請了親朋好友,熱熱鬧鬧地辦了喜事。
方大爺當?shù)臅r候,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縣城工作了。一天中午,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現(xiàn)在有點麻煩,結婚兩年了,緬甸那邊不開證明,媳婦的戶口遷不過來,領不到結婚證,娃娃的戶口落不下去,你在縣城上班,幫我問問要咋辦。說實話,我對這種情況也沒有任何經(jīng)驗。我和妻子四處咨詢。幾天后,我給他回了電話,我說,像你這樣的情況,要給娃娃落戶口,需要做親子鑒定,做鑒定要上昆明呢,費用有點高。他說不怕,只要能把娃娃戶口落下,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鑒定做回來。
年前的時候回家,遇到方大爺。他高興地對我說,鄉(xiāng)上和村上把我家列為建檔立卡戶,搞易地扶貧搬遷,現(xiàn)在房子蓋好了,我已經(jīng)搬到新村去了,就在你們回來的路邊,有時間你們來家里閑!
為方大爺感到高興之余,我忽然想起了六三,算起來,我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見過他了。六三在楚雄,方大爺說,剛出去的時候他和別人一起養(yǎng)蜜蜂,跑了大半個中國,現(xiàn)在穩(wěn)下來了,在楚雄安了家,娃娃也十多歲了,過年時候要回來呢,到時候你們來家里找他玩。
4
周家和我們張家是親戚。五家坡的老人說,周先生本人出生于北邊的鶴慶縣,解放前曾在縣里做師爺,后來就到五家坡來當鄉(xiāng)村教師。老人說,周先生是個飽學之士,會說英語,要不是因為腿腳不方便,早就跑到國外去了。周先生書教得好,善于用特殊辦法開展教學。周先生曾收集了很多銻,把銻高溫融化之后,精心制作了一幅中國地形圖,擺在學校前邊的大樹下,把那些名山大川指給學生看,效果奇佳。五家坡好些人都是周先生的學生。在五家坡,有人喊他周先生,也有人喊他周老師。后來,周先生就在五家坡成了家,妻子是我爺爺?shù)拿妹?。兩家的親戚關系,由此而起。周先生的妻子,也就是我的那位姑奶奶,曾回來我家對面住過一段時間。我在院場里玩的時候,看到她用簸箕在做玉米飯,一個佝僂著身子渾身裹著藍布的小腳女人。
五家坡有銅礦,明清時期曾大規(guī)模開發(fā)過,滇西有名的寧臺銅礦廠就在五家坡。20世紀50年代,到處都在大戰(zhàn)鋼銅鐵。上邊一號召,五家坡背后的山坡上,馬上豎起了很多煉鐵煉銅的爐子。爐子一人多高,用石塊和泥土砌成,爐內(nèi)可以蹲下一個大人。周圍樹林內(nèi),大片大片的樹木被放倒,然后一根接一根地塞進爐子。爐火徹夜通明,把天空都映紅了半邊。據(jù)說,工人們?nèi)找箠^戰(zhàn),取得了豐碩成果,煉出的鐵塊堆積如山(很多年后,我在爐子旁撿到一塊鐵疙瘩,收廢品的幺哥只愿意給我半價,二十多斤鐵疙瘩,賣了4元錢,全部被我換成了學習用品)。為了支持國家煉銅煉鐵,五家坡的所有住戶分散搬遷,把房屋騰退給工人居住。周家和我家,都搬到了離五家坡十多里外的盤龍村。
有一次,周先生從盤龍回到了五家坡。他在老屋附近轉(zhuǎn)悠時,遇到王老太,說起小河邊剛死掉的張家老五。周先生問咋死的。“還能咋死?連著兩年大旱,什么都吃完了,已經(jīng)走了兩個人了?!蓖趵咸f:“也許,過幾天就輪到我這老不死的了?!敝芟壬蛄藗€冷噤,覺得渾身發(fā)緊,胃里的清口水直往上冒。他往國營飯店看了看,摸摸癟垮垮的口袋,嘆口氣,慢悠悠地走上了回盤龍的山路。后面的情節(jié),是伯父轉(zhuǎn)述大菜園(五家坡到盤龍的大路,要經(jīng)過大菜園)一老人的原話,真假難辨,現(xiàn)記錄如下:那天,我看見一個人摔倒在水溝里,幾分鐘了,那人還是一動不動,我覺得有些不對,急忙跑過去看,來不及了,人已經(jīng)不行了。說這話的老人早已離世,無處求證。人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周先生駕鶴遠去的地方,確實有條不大不小的水溝。
五家坡從東到西緩緩抬升,我家旁邊是王家,背后是饒家、周家、花家,再往后是學校(以前的羊神廟),過了學校再爬幾步,就到彌勒山的半山腰了。周家的老屋,我依稀有點印象,是一間廂房,墻腳極高。后來搬走了,搬到菜園邊以前開礦的土場上。西邊是一個山溝,東邊不遠處,是堆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礦土。周先生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叔,年齡比父親稍小,不過他們表兄弟的關系非常親密,經(jīng)常一起做活,一起喝酒。表叔粉墻的技術特別好,經(jīng)常有人找他粉墻。有活的時候,表叔就約父親一起干。他們把草莖(有時是松針)摻進粘土里,加水攪拌,把面糊一樣的粘土攤在墻壁上,再用工具細細打磨,磨得像鏡子一樣光滑平坦。活少的時候,表叔就一個人干,多數(shù)時候都是早出晚歸。一天深夜,表叔從小田坡埡口翻下來,穿過一片樹林。表叔發(fā)現(xiàn)周圍一下子安靜起來,他看到一對綠瑩瑩的小燈籠,出現(xiàn)在前方,接著又跑來一對。糟糕,肯定是野獸。晚飯時喝下肚的酒,全部化作汗水冒了出來,表叔腳癱手軟,一步也無法挪動。人們傳說,夜間,小田坡埡口經(jīng)常有豹子和小黃狼路過。表叔后悔沒有聽從主人家的挽留。好在時間不長,在和表叔對峙幾分鐘后,那兩只豹子(表叔說,只有豹子才有那么大的眼睛!真呢,比牛眼還大呢)就無聲地遠遁了。以后,就是遇到天大的事,我也不走夜路了!每次講完這段經(jīng)歷,表叔都會加上這樣一句。
表叔的兒子屬雞,比我小三歲。那一年,表叔家宰豬,我們幾個半大娃娃無事可干,就跑到他家前邊玩,那里有挖礦時遺留下的一個大坑,幾場雨過后,雨水積成了一個深潭。我們撿來石頭,一個接一個往水里扔。表叔的兒子站在前面。有一次,我沒有控制好方向,一塊石頭砸偏了,落在表弟頭上,血從黑色的發(fā)絲中滲了出來。大人們聽到哭聲來了,我心里一急,拔腿就跑。父親把我追了回來。表孃幫表弟處理傷口,表弟一邊哭一邊罵,我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等待著他們的打罵。奇怪的是,那一次,誰也沒有說我半句,甚至也沒有人多看我一眼,好像大家秘密地簽了一個協(xié)議,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多年后,我和表弟說起這件事,他笑笑說,記不清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們追憶往事的時候,表叔已經(jīng)走了幾年了。表弟師范畢業(yè),當了教師,是一所小學的校長。在五家坡,人們遇到表弟,有人會笑著喊他一聲周先生。
5
前面提到過,有一段時期,我雄心勃勃,挖菜園,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想要恢復五家坡張家昔日的風采。效果確實不錯。秋天,玉米黃了,我請周圍的鄰居來幫忙,大家說說笑笑地就收了回來。菜園里的洋芋啦、青菜啦、蔥呀、蒜呀之類的,足夠一家子吃用了。操辦完弟弟的婚事之后,院場上還跑著好幾只雞。狗養(yǎng)著一只,貓也有,隔一段時間還會添幾只小貓小狗,可惜了,小狗總養(yǎng)不大。每天起來,雞鳴狗吠的,很是熱鬧。鄰居從院場邊路過的時候,喜歡進來坐坐,鄰里之間談耕種說喂養(yǎng),有時也回憶一下陳年舊事,或者八卦一下鄉(xiāng)間趣聞。那段時期,歲月靜如止水,波瀾不驚。
弟弟結婚后,我們?nèi)甲≡诶戏孔永?。我們一家三口住左間,弟弟和弟媳住右間,吃飯一起吃。提到過房子的歸屬問題。弟弟說,蓋房子難呢,還是先住著,到以后有能力了又再說。我清楚弟弟的情況,心里有了到外邊發(fā)展的打算。不久,在家待業(yè)兩年多的妻子有了門路,到縣城一個單位上班,收入不高,好處是可以領著五歲多的女兒在縣城讀書。一年后,我通過考試,到鄉(xiāng)鎮(zhèn)的政府部門上班,幾個月后,就調(diào)到了縣城。在縣城工作,住房是個大問題。開始是租住,后來機緣巧合,買了一套二手房,房子不大,好在功能齊全,完全能夠滿足一家人的住房需求了。再后來,經(jīng)濟狀況稍有改善,又重新購置了一套商品房,裝修之后,便又遷到了新居。弟弟呢?先是外出打工,進過工廠,上過工地,只要有合適的事就做,后來與人合伙開窗簾店,接著又買了小貨車,跑運輸。賺了錢之后,一咬牙,在保山城里買了一套商品房,把弟媳和侄女接了過去。幾年后,侄女在城里上了小學。
我們的房子掛上了鎖。那塊熱鬧了幾年的耕地再次安靜下來,重新被野草占據(jù)。豬和雞失去了蹤影。兩只狗,一只死了,另一只跟著趕集的人走了。起初,我們回去的時候,貓還“咪咪,咪咪”地叫喚著,從樓上下來,吃一點我們特意喂給它的食糧,后來,我們回五家坡的次數(shù)少了,間隔時間越來越長,那貓就不理我們了。一次,我剛到門口,兩只趴在柿子樹上的小貓,對著我面露兇相,嘴里“虎虎”作聲,似乎在向我宣示主權。我沖著它們“喵”地怪叫一聲,兩個小家伙哧溜一下,躥到樹梢,一縱身躍到房檐上,跑了。
到縣城工作以后,我仍然堅持著每年回幾次五家坡。多數(shù)是節(jié)日時候,有時是村里有紅白喜事。父母親都走了,一些節(jié)日也被我忽略了,但春節(jié)、清明節(jié)和七月半,我一定要回到五家坡。節(jié)前,我提前一天趕到家。打開老家的門,把茶幾上、沙發(fā)上、地面上還有各種用具上已經(jīng)積攢了幾個月的灰塵清理干凈。我找出鐮刀和鋤頭,鏟除院場邊的那些雜草。有時,我又提著砍刀,修剪那幾株香椿樹,沒有人照管,它們的枝條野性畢露,甚至戳到了屋檐下。打掃結束,我按照父親教授的那套儀式,將那些早已遠去的親人們請回來,讓他們坐到家里最尊貴的位置上。雖然,那些親人里頭,我只認識父親和母親,但我依然會一絲不茍地完成好整套儀式,用豐盛的飯菜祭供他們,帶著妻女,給他們敬香、磕頭,求他們保佑我們平安,賜予我們幸福。我用傳承數(shù)千年的古老儀式,懷念那些先輩,與他們搭建起源自血脈的某種精神聯(lián)系。香煙繚繞之中,我看到他們站在山地上,揮舞著鋤頭,鋤葉上寒光閃過。烈日和汗珠一起滾落,裹著希望的種子鉆進黃土。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在群山間躍起,然后撲向大地。先輩們累了,坐在地邊休息。他們躺下來,化作大地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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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回五家坡做客。辦事的人家在村子最高處,晚飯還早,我們站在大門外,看五家坡。一個老人在講很多年前的事:每天晚飯后,五家坡的幾個老人就攏到你們張家,坐在院場邊的石板上,苦楝樹下,五個老人,每人端著一個煙斗在吞云吐霧(三十多年前,弟弟拿著小鋤頭,在苦楝樹下挖地洞,挖出一個銅人,手指那么大。父親一眼就認了出來:嗯,是你爺爺用過的小銅人,掛在煙斗上的)。哦,五個老人,五種姓氏,住在一個叫五家坡的地方。一種異樣的情感在蔓延,像陽光一樣罩住整個五家坡。是的,五家坡只是一個地名,是幾戶人家在大山深處的聚居地,但在這個極為普通的名稱里,我卻能感應到許多比地名還要復雜的東西。那些東西藏在水里,藏在土里,藏在那些收回來的糧食里,藏在那時我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里。它們進入我的身體,融入全身的血肉。
目光和思緒一起,跌落在那些沒有炊煙的房頂上。和以前比起來,五家坡的房子越來越多了,但里面住著的人越來越少了。許多年輕人已在外面(縣城、大理、昆明或者其它更遠的城市)買了房,安了家。有人出去后便不再回來,像從沒在五家坡出現(xiàn)過一樣。有人和我一樣,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家,燒香,磕頭,在某種形式上維系著曾經(jīng)的身份。
可是,我們的孩子呢?在我們老了之后,他們還會像我們一樣,在節(jié)日的時候回到五家坡燒香磕頭嗎?他們還會在內(nèi)心深處認同五家坡的身份嗎?回到五家坡,還有多少人會認識他們,或者說,他們還能認識幾個五家坡人?
那么,再下一代呢?答案顯而易見。五家坡沒有了花家,接下來,同樣會沒有了張家、周家或者王家和饒家。有些事物的發(fā)展是不可逆的。除非,未來的五家坡,會像現(xiàn)在的城市一樣,具有某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將散落在外的游子們召喚回來。不同姓氏的年輕人,像若干年前的幾個老人一樣,聚在苦楝樹下,指尖在手機屏幕上輕快地滑動。身旁,紫色的、細碎的苦楝花徐徐降落,身后,是煥發(fā)著勃勃生機的五家坡……
老人吸了一口煙,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團煙霧。他說,不要想那么多,過好現(xiàn)在就行。像在安慰我,又像在自言自語,青煙背后的臉顯得虛幻起來。也許,老人說的沒錯,我們把現(xiàn)在過好了,未來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對未來的五家坡,忽然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