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貳爺們
——1——
今年春天快結(jié)束時,我看到了餛飩媽媽的訃告。
餛飩媽媽原先并不是擺餛飩攤的,而是我爸在研究所里的領(lǐng)導(dǎo),一位在20世紀(jì)80年代歸國的博士。
餛飩媽媽是科研領(lǐng)軍人物,大家之所以叫她“餛飩媽媽”,只是因為她有個兒子姓萬,叫作“餛飩”(英文名的諧音)。
餛飩媽媽和我爸都是研究燃料催化的,餛飩爸爸老萬是研究耐火材料的。在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的一起科研事故中,老萬不幸殉職。
餛飩是在國外出生的,比我大1歲,中文都說不利索還揚揚自得,被我修理了幾回之后,就乖乖跟在我屁股后面當(dāng)小弟。
餛飩出事那年,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也是他爸殉職的第二年。
那年暑假的一天,我們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蹬著自行車去兒童公園。一整天,我們玩得可開心了。晚上8點多,餛飩媽媽找到我家時,我才想起來,回程時,好像確實沒看到餛飩。于是,我便趕緊下樓扯著嗓子把小伙伴都喊下樓,挨個兒找出去玩的人……然后,整個研究所的家屬,連同父親單位的保衛(wèi)處、駐軍警衛(wèi)連,全部出動了。
一夜燈火通明,卻毫無結(jié)果,直到第二天天亮?xí)r分,民警在兒童公園的人工湖里找到了餛飩。他的腳還被水草死死地纏繞著。
城里長大的孩子,根本不了解水草有多可怕。中文說得不太利索的餛飩,又不太合群,所以他溜到湖中玩水,其他孩子都沒發(fā)現(xiàn)。
一個剛剛痛失丈夫的女人,又不得不面對失去獨子的悲痛。雖然她是科研領(lǐng)軍人物、祖國的棟梁之材,可她是個女人,更是個媽媽。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料理完兒子的后事,餛飩媽媽跟所里請了長假,又申請使用家屬區(qū)角落的一處廢棄鐵皮房,擺了個餛飩攤——她要用這種方式,來祭奠自己的兒子。雖然所有人都為她深感惋惜,但又有誰能忍心拒絕一位媽媽祭奠兒子的要求呢?
——2——
餛飩媽媽的餛飩攤比所里的食堂更親民。去她那兒吃飯的,大人收兩毛,孩子們不收錢,都管飽,想吃多少,自己從臉盆里撈,吃完了自己把錢壓在臉盆底下就行。
餛飩攤很小,只有兩張大圓桌,但餛飩攤的老板身份實在有些特殊。開張那天,副市長親自來捧場。我媽和其他幾個孩子的母親,則幫忙切菜、揉面、包餛飩。
讓所有人無法理解的是,僅有的兩張圓桌中,居然有一張連副市長來了都不能用。過了好一陣,餛飩媽媽才道出原委:“我沒給我兒子做過幾頓飯,要把那張桌子留給孩子們,讓他們替我兒子來吃我親手包的餛飩?!?/p>
似乎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理由,但偏偏這句話,讓包括我媽在內(nèi)的所有媽媽,開始懷疑她的動機。
我媽說,餛飩出事,我必須負(fù)責(zé)任,那天去兒童公園的所有孩子,一個都跑不了。因為如果不是我們把餛飩遺忘了,他死不了。
其他孩子的母親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畢竟,一位痛失愛子又精通化學(xué)的媽媽,到底會不會用極端的方式,來為自家孩子復(fù)仇,誰又能說清楚呢?
盡管餛飩媽媽百般解釋,說是因為看到這些小家伙狼吞虎咽的模樣,就仿佛感到自家孩子還活著,還在吃她親手包的餛飩;而這些與她的兒子年齡相仿的孩子每長高一點兒,她就知道自家孩子也該長高了。
然而,無論媽媽們信與不信,又有誰敢用自己孩子的性命作賭注呢?
最明智的方式,顯然就是確保自家孩子遠離那間鐵皮房子,而每位手持棍棒輪流上崗的“稽查隊員”,面對任何一個敢于接近鐵皮房的孩子,絕對會拿出她的看家本領(lǐng)。
于是,在媽媽們嚴(yán)重“妖魔化”的影響下,我們這幫從來不怕事兒大的熊孩子,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變著法子禍害餛飩媽媽。比如,用彈弓將鐵皮房子的玻璃窗打碎,甚至爬到鐵皮房頂掏個窟窿往餛飩鍋里撒尿。
這些,每位“執(zhí)勤”的媽媽必定都看到了,但她們有理由出手制止嗎?
——3——
餛飩媽媽是研究所的名人,她受欺負(fù)這事,很快就傳到所領(lǐng)導(dǎo)的耳朵里。
作為孩子王之爹,我爸被研究所的高所長約談了。
得知我的惡行后,他直接請假回家,順手拎回一把半米長、一寸寬的鋼板尺。
他是真火了:“你惹禍,我可以容忍。但你欺負(fù)一個女人,我絕對饒不了你!”
我媽下班回家后不干了,對著我爸一陣喊叫,卻被我爸一句話頂?shù)脝】跓o言:“你們這幫人,一天天凈添亂。她要是真想害人,這座城市的人都活不了!”
當(dāng)人類復(fù)雜的思想,遭遇至簡的信任,一切胡思亂想和謠言只能不攻自破了。一個留過學(xué)的化學(xué)博士,手頭上就有當(dāng)時監(jiān)管并不嚴(yán)格的各種劇毒氰化物。她要想投毒,還用拐彎抹角地擺個餛飩攤等著警察抓?
那是我媽唯一一次哭著跟我道歉。接著,她又拉著遍體鱗傷的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餛飩媽媽面前。餛飩媽媽明顯被嚇了一跳,立即扶起我媽:“嫂子,你這是干嗎呢?我還挺喜歡這幫小家伙在我面前淘氣呢……”
然而,餛飩媽媽沒說幾句,自己也忍不住哭成了淚人,她確實受委屈太久了。
那些聞訊而來的媽媽,也紛紛抱頭痛哭。也只有媽媽們,才能真正理解一位失獨母親的辛酸,尤其在她們完全放下芥蒂之時。
那天之后,餛飩攤那張始終空置的圓桌,終于被一群在鐵皮房頂上撒過尿的小崽子給擠滿了。
——4——
我媽說,餛飩媽媽真正在意的,就是我們那一批孩子。因為我們與餛飩同齡,更是餛飩生前最親密的小伙伴。我爸也說,其實從我們上初中開始忙碌起來后,餛飩媽媽已經(jīng)走出了失獨的心理陰影。她也想過回到工作崗位,但又實在放不下一代代擠進鐵皮房、管她叫“媽媽”的孩子。
其實,不僅我的父母,又有幾個家長能忍心看著一個女博士天天這樣給孩子們當(dāng)“飼養(yǎng)員”呢?
餛飩媽媽確實跟所里提出過復(fù)職申請,但她又同時要求,得跟學(xué)生們一起放寒暑假,以便照顧餛飩攤前的孩子,工資待遇方面她都不計較。
但在多重原因之下,餛飩媽媽的復(fù)工申請,遲遲沒有得到回復(fù)。
本就左右為難的餛飩媽媽,干脆撤回了自己的復(fù)職申請,又辦了離職手續(xù),直接在本市一所相當(dāng)不錯的大學(xué)里找了份工作。當(dāng)大學(xué)老師,不但能繼續(xù)發(fā)揮自己的專業(yè)本領(lǐng),還能和學(xué)生們一起放寒暑假。平時不上課的時候,她還有精力繼續(xù)照看她的餛飩攤,繼續(xù)聽孩子們管她叫“餛飩媽媽”。
——5——
2000年,隨著本市房地產(chǎn)開發(fā)浪潮的侵襲,父親單位那塊本就在市區(qū)里而且又依山傍水的寶地,自然被許多開發(fā)商盯上了。餛飩媽媽的那間位于住宅區(qū)入口的破鐵皮房,第一個被納入待拆除清單。
這個消息傳開后,研究所的生活區(qū)徹底炸鍋了。
當(dāng)天傍晚,我?guī)Я艘淮髱透鐐儍簭膶W(xué)校趕回去,捍衛(wèi)這間承載著整整一代人童年記憶的鐵皮房。
隔了太多年,幾個哥們兒再爬上鐵皮房頂也沒那么利索了,但站上去后,就用大喇叭開始喊叫:“拆別的跟我們沒關(guān)系,但拆餛飩媽媽的鐵皮房,絕對不行!”
在還算和諧的氣氛中,我們和開發(fā)商就那樣僵持著。大家都在心知肚明地等待,等待著餛飩媽媽回來。
從學(xué)校趕回來的餛飩媽媽,在眾人的幫助下也爬上了房頂。我以為她想喊兩嗓子,便把大喇叭遞給她,結(jié)果被她抬手打了一巴掌。
餛飩媽媽哭了,哽咽著說:“你們要是還認(rèn)我這個媽,現(xiàn)在就給我回家老實待著!”
大伙兒都愣住了,這可真是她第一次動手打我們。
餛飩媽媽接過大喇叭喊道:“大家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我們不能給國家添亂,什么事都可以好好溝通。大家要是認(rèn)我這個孩子們的媽媽,還是請回家吧,千萬不要再鬧事了!”
眾人茫然,但沒有人挪動。
餛飩媽媽急了,直接給大家跪下了。
她這一跪,人群立即像潮水一般四散而去。
我們扶起她的時候,她抱著我們哭得像個孩子。我們太了解她了,沒有人比她更想保留這間鐵皮房,但為了我們,她寧可失去這個有關(guān)她的孩子餛飩的最后記憶。
2000年9月,當(dāng)在鐵皮房吃飯的最后一批孩子走進校園后,用臉盆裝餛飩的故事,徹底結(jié)束了。年近半百的餛飩媽媽,也回到了真正屬于她的那片天地。
——6——
女人的年齡永遠是秘密,尤其像餛飩媽媽那種心地善良又天天跟孩子們在一起的女人,孩子們的天真爛漫,早就幫她趕走了歲月的痕跡。參照我媽的年齡估計,她至今頂多70歲。
現(xiàn)在,她走了,真的去見她的孩子餛飩了,我又怎能不讓她幫我給餛飩帶個話,說聲虧欠了太多年的“對不起”呢?
不幸的是,她走的時候,剛好是本地疫情最嚴(yán)重的時候。但幸運的是,我正在做生鮮品運輸,所以有一張在疫情管控期間駕車上路的通行證。
清晨5點,天蒙蒙亮,當(dāng)一行人準(zhǔn)備出發(fā)之時,駐軍部隊的指揮車居然閃著警燈來了。司機并沒有下車,揮手示意我們跟著他,他帶我們進入軍事管控的科研區(qū),一路駛過一棟棟壯觀的科研大樓,特意在餛飩媽媽曾經(jīng)奮斗過的大樓下停留了1分鐘。
讓人感動流淚的是,我們一路駛過的每棟大樓、每一盞亮著燈的窗口,都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在向我們揮手,貼在玻璃上的各種紙用馬克筆寫滿了送別的話,訴說著他們的離別之情——這是疫情期間堅守在工作崗位上的科技工作者,在用他們的方式送別餛飩媽媽。
我一路鳴著喇叭駛出科研區(qū)后,又一頭扎進生活區(qū),一棟又一棟地繞著居民樓轉(zhuǎn)。居民樓上,不少人從窗口探出身子,揮舞著各種紙牌子,上面寫著訴說離別之情的話。即使他們不能親自到場,也同樣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別這位讓所有人尊敬的餛飩媽媽。
餛飩媽媽走了。今天可能不會再有她那樣“自甘平庸”的故事,更不會再有用臉盆裝餛飩的壯舉了。但所有從臉盆里撈過餛飩的人,永遠忘不了她。
她已經(jīng)與過去那些歲月“同框”了。
(田宇軒摘自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本刊節(jié)選,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