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亮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清華簡《系年》載錄子耿是武王死后,由反叛的商人所立;后來成王平叛,殺了錄子耿。那么,簡文所謂的“錄子耿”是誰?有學者認為是武庚,有學者認為是商王族的另外其他人。據傳世文獻所載,武庚是周武王所立,后來在三監(jiān)叛亂中,被周成王所殺(一說向北逃跑了)。如果說錄子耿與武庚是同一人,那么究竟如何理解簡文與傳世文獻所載之歧異呢?本文力圖在前賢時修研究的基礎上,對上述問題進行新的探討。
“武庚”與“祿父”都出現(xiàn)于傳世文獻中,關于二者的關系,或認為是同一人,或認為是前后相繼的兩個人,那么孰是孰非呢?下面,我們結合文獻對二者的身份進行分析。
“武庚”與“祿父”出現(xiàn)較早的文獻當屬《逸周書》:
(1)《逸周書·克殷》:“(周武王)立王子武庚,命管叔相?!?1)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卷3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56頁。
(2)《逸周書·作雒》:“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祿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東,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監(jiān)殷臣。武王既歸,成歲十二月崩鎬,肂予岐周。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周公、召公內弭父兄,外撫諸侯。九年夏六月,葬武王于畢。二年,又作師旅,臨衛(wèi)政殷,殷大震潰。降辟三叔,王子祿父北奔,管叔經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2)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卷48,第510—517頁。
上引《逸周書》既出現(xiàn)了“王子武庚”,又出現(xiàn)了“王子祿父”,而且兩者均為“王子”,同是周武王所立,這是二者的相同點。但(1)謂“王子武庚”是管叔所相,(2)謂“王子祿父”是“守商祀”,有所不同。
周武王死后,周成王即位,“三叔”發(fā)生叛亂,然后“王子祿父”向北逃跑。這里只出現(xiàn)“王子祿父”而未出現(xiàn)“王子武庚”,這或許是后人認為二者非同一人的原因。要之,如認為二者非同一人,應為“武庚”在周武王時期,“祿父”在周武王和周成王時期,而且后者參與了“三叔”叛亂。
《左傳》定公四年:“管蔡啟商,惎間王室。王于是乎殺管叔而蔡蔡叔,以車七乘、徒七十人。其子蔡仲改行帥德,周公舉之,以為己卿士?!彼^的“管蔡啟商”,杜預注:“周公攝政,管叔、蔡叔開道紂子祿父以毒亂王室?!?3)《春秋左傳正義》卷54,《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第4637頁。這里的“商”可以理解為紂子祿父,與《逸周書》所言合。
《書序》說:“武王勝殷,殺受,立武庚,以箕子歸,作《洪范》?!渫醣?,三監(jiān)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將黜殷,作《大誥》。成王既黜殷命,殺武庚,命微子啟代殷后,作《微子之命》?!?4)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30,中華書局,1986年,第595—599頁。
據《書序》,武庚是周武王克殷后所立。后來三監(jiān)叛亂,周成王平叛并殺了武庚。據上引《逸周書·作雒》,王子祿父是“北奔”,這一點與《書序》有差異。如果說《書序》是參考《逸周書》的話,那么它的作者認為“王子祿父”實際上就是武庚。至于武庚的結局,《書序》則與《逸周書》不同。這里,可能的一種解釋是北逃后抓住被殺。
《尚書大傳》中出現(xiàn)了“武庚”與“公子祿父”:
(1)《詩·邶鄘衛(wèi)譜》孔疏引《書傳》:“武王殺紂,立武庚,繼公子祿父。使管叔、蔡叔監(jiān)祿父,祿父及三監(jiān)叛?!?5)《毛詩正義》卷2,《十三經注疏》,第622頁。
(2)《尚書·洪范》孔疏引《書傳》:“武王勝殷,繼公子祿父?!?6)《尚書正義》卷12,《十三經注疏》,第397頁。
(3)《左傳》定公四年孔疏引《書傳》:“武王殺以繼公子祿父。及管、蔡流言,奄君謂祿父曰:‘武王死,成王幼,周公疑。此百世之時,請舉事?!缓蟮摳讣叭O(jiān)叛?!?7)《春秋左傳正義》卷54,《十三經注疏》,第4635頁。
(4)《詩·破斧》孔疏引《書傳》:“武王殺紂,繼公子祿父。及管、蔡流言,奄君、蒲姑謂祿父曰:‘武王已死,成王幼,周公見疑矣。此百世之時也,請舉事。’然后祿父及三監(jiān)叛?!?8)《毛詩正義》卷8,《十三經注疏》,第850頁。
上引(1)說“武王殺紂,立武庚,而繼公子祿父”,而(2)(3)(4)所引在“繼公子祿父”前均無“立武庚”三字,對此,顧頡剛說:“《洪范疏》引伏生《尚書傳》……和《詩疏》所引的不同,所以我們決不能說《詩說》所引的《大傳》必為定本。即使《大傳》文字確實如此,那也不過是漢人隨便說話,前后抵牾的常例?!?9)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10下,中華書局,2010年,第611頁。王玉哲更是明確地說:“按《尚書大傳》久已佚,各書所引,多有歧異。《太平御覽》六百四十七刑法部十三所引,作‘武王殺紂,而繼公子祿父’,沒有‘立武庚’三字。只有《毛詩譜正義》所引有此三字。很可能這三字是后人給‘繼公子祿父’一句作的注解,原來寫在這句話旁邊,被抄寫者誤抄入正文所造成的錯誤。”(10)王玉哲:《周初的三監(jiān)及其地望問題》,《古史集林》,中華書局,2002年,第246頁。這些說法都認為“立武庚”有訛誤。我們不認同此說。東漢王充《論衡·恢國》:“周誅管、蔡,違斯遠矣!……管、蔡滅嗣,二王立后,恩已褒矣?!⑽涓x,繼祿父之恩,方斯羸矣?!秉S暉注:
《尚書大傳》曰:“武王殺紂,立武庚而繼公子祿父。”(據《詩·邶鄘衛(wèi)譜》疏引?!夺亠L·破斧》疏、《左》定四年《傳》疏引,皆無“立武庚”三字。乃后人不知武庚、祿父為二人而誤刪之。)此以武庚、祿父為兩人,用《大傳》之說?!洞髠鳌ぶ軅鳌ず榉丁菲嵶ⅲ骸拔涓值摳?,紂子也?!编嵐盼恼f,故不同?!栋谆⑼āば彰菲骸暗摳υ涓!币嘁詾橐蝗恕Fゅa瑞曰:“班氏蓋用夏侯說,與仲任用歐陽義不同?!?11)黃暉:《論衡校釋》卷19,中華書局,1990年,第834頁。
黃暉認為“《豳風·破斧》疏、《左》定四年傳》疏引,皆無‘立武庚’三字。乃后人不知武庚、祿父為二人而誤刪之”,而《論衡》所謂“立武庚之義,繼祿父之恩”,是“用《大傳》之說”,這都是很正確的看法??梢?,《尚書大傳》的“立武庚”沒有訛誤。
我們注意到,在先秦文獻里,“武庚”和“祿父”不會同時出現(xiàn)?!兑葜軙防镫m然出現(xiàn)了二者,但不在同一篇中,因為各篇成書年代不同。二者同時出現(xiàn)當屬《尚書大傳》,其曰“立武庚,而繼公子祿父”,清代學者皮錫瑞據此認為“武庚”與“祿父”是兩個人,他說:
據《大傳》,則武庚、祿父當是兩人?!墩摵狻せ謬菲唬骸半[彊,異姓也。尊重父祖,復存其祀。立武庚之義,繼祿父之恩,方斯羸矣。”王仲任以武庚,祿父為兩人,正用伏生《大傳》之說?!栋谆⑼āば彰菲骸啊洞呵铩纷I二名何?所以譏者,乃謂其無常者也,若乍為名祿甫,元名武庚?!眲t以武庚、祿父為一人二名。蓋班氏用夏侯說,與仲任歐陽義不同。其所言譏二名,亦與《公羊》之義不合。《詩·豳風·破斧》疏、《左》定四年《傳》疏引《大傳》,皆無“立武庚”三字,乃后人不知武庚、祿父為二人,而誤刪之。當以《邶鄘衛(wèi)譜》疏引為正。(12)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卷13,中華書局,1989年,第295頁。
顧頡剛不同意皮錫瑞的說法,他說:“皮氏據《大傳》文,確定地把武庚、祿父分作二人:武庚是監(jiān)殷民的,祿父是繼殷后而為管、蔡們所監(jiān)的。可是,事實上卻不允許這么做?!彼岢龅睦碛墒牵浩な险J為今文家以祿父、武庚為二人,武庚監(jiān)殷民,祿父是繼殷后為管、蔡們所監(jiān)。但司馬遷也是今文,卻認為二者是同一人,而且《殷本紀》說紂子武庚祿父繼殷后,祿父監(jiān)殷民;與“皮氏之說恰恰相反”。(13)顧頡剛:《三監(jiān)人物及其疆界》,《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10上,第610頁。筆者認為,顧頡剛這個論證有問題,因為司馬遷本來就認為二者是同一人,所以這樣反駁恐難成立。
事實上,根據《尚書大傳》來看,武庚和祿父確實是兩個人。綜合《尚書大傳》的說法,武庚是周武王所立,但結局未明。公子祿父繼立——至于被誰所立則未知。周武王死后,周公執(zhí)政,管蔡流言,祿父和三監(jiān)發(fā)動叛亂,他們都是叛亂的主力??傊?,與《逸周書》《左傳》等相比較,《尚書大傳》認為“武庚”和“公子祿父”不是同一人:二者是前后相繼承的關系,這是一個大的區(qū)別。
《史記·殷本紀》:“(周武王)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xù)殷祀,令修行盤庚之政。殷民大說。于是周武王為天子。其后世貶帝號,號為王。而封殷后為諸侯,屬周(《正義》:即武庚祿父也)?!薄吨鼙炯o》:“(武王)封商紂子祿父殷之余民。武王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14)《史記》卷3、4,中華書局,2014年,第139-140、163-169頁。
按,“商紂子祿父”,司馬遷認為祿父是商紂子,這是司馬遷的補充?!暗摳浮笔遣皇羌q子?《逸周書·作雒解》:“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祿父?!庇捎凇暗摳浮笔恰巴踝印保詰撌羌q王之子,這是可以推斷的。所以二者是一致的。另外,這個商紂子祿父是周武王所立,這與《逸周書》也是一致的。以上兩點與《逸周書》完全符合。武王死而成王即位,管叔與蔡叔聯(lián)合武庚叛亂。這里出現(xiàn)了“武庚”,上舉《逸周書》是“王子祿父”,此處是武庚,司馬遷認為二者是同一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特點。綜合《史記》的說法,可得出以下認識:第一,司馬遷認為武庚與祿父是同一人。第二,武庚與管蔡都是發(fā)動叛亂的罪魁。
綜合傳世文獻里的說法,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在較早的文獻《逸周書》里,“武庚”與“祿父”的身份都是“王子”,而且均為周武王克商后所立,只是二者的職責不同:“武庚”是被管叔所“相”;而“祿父”是“守商祀”,并且讓管叔、蔡叔、霍叔監(jiān)祿父。武王死后,成王即位,三叔叛亂,這時候周成王平叛,而祿父北奔。這是較早的說法?!蹲髠鳌氛f“管蔡啟商”,如果這種說法是參考《逸周書》的話,那么“商”可以如杜預所理解的,是“祿父”。如果把《逸周書》作為一定點,那么《左傳》實際上是繼承《逸周書》的。
最晚至西漢,成兩線發(fā)展:一是以《書序》《史記》等為代表,認為武庚與祿父是同一人(區(qū)別在于《書序》只出現(xiàn)“武庚”,而《史記》則直接稱為“武庚祿父”);二是以《尚書大傳》為代表,認為武庚與祿父是前后承繼的兩個人。
這里的“錄子圣”,主要有兩種看法:
第二,指商王宗族,但跟公子祿父關系很近。唐蘭說:“錄子之國當在今河北省平鄉(xiāng)縣一帶,……在殷虛以北,約一百余公里,王子祿父北奔,當即至此。錄子咠應是商王宗族。銅器有天子咠觚,天子即大子(太子),在商王族地位極高。此時祿父當已死,祭以庚日,所以稱為武庚,成王伐咠,當是鞏固其北疆?!?22)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頁。
《系年》第三章:“周武王既克殷,乃設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23)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中西書局,2011年,第142頁。關于這里的“錄子耿”,學界主要有以下三種看法:
第一,指武庚祿父。整理者李學勤說:“錄子耿,即大保簋(《集成》4140)所載的‘錄子圣’,‘耿’字古音為見母耕部,……‘圣’字為書母耕部,……白川靜……已指出錄子圣即紂子武庚祿父。”(24)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42頁。李學勤后來又補充說:“祿父是商紂之子,《逸周書·作雒解》:‘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祿父,俾守商祀’,同書《克殷》稱之為‘王子武庚’,《史記·殷本紀》等稱之為‘紂子武庚祿父’,‘祿父’為其名,武庚系其廟號?!涀邮ァ赡苁敲⒆致?lián)稱,即名祿字子圣?!?25)李學勤:《紂子武庚祿父與大保簋》,《甲骨文與殷商史》新2輯,第3頁。
第二,錄子耿與武庚祿父不是一個人,前者是商王宗族。王輝提出了三點看法:其一、《系年》里的“錄子耿”即《大保簋》中的“錄子圣”,這是正確的。其二、但“錄子圣”是否是“武庚祿父”則理由不充分,根據目前材料,只能肯定“錄子圣”是商王宗族(唐蘭最先提出此說),而無法肯定其與武庚為同一人。其三、“錄子圣”與“武庚祿父”非同一人?!胺ヤ涀邮ァ钡氖谴蟊U俟?,而“伐誅”武庚的是周公。他懷疑周成王先命周公伐誅武庚,又命召公伐錄子圣,二者本非一事。清華簡《系年》誤認為伐滅三監(jiān)后才對封立“錄子圣”,其實“錄”作為商的宗邑或封國,早已存在。(26)王輝:《一粟居讀簡記(三)》,陳致主編:《簡帛·經典·古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7—70頁。
第三,錄子耿指公子祿父之子。羅運環(huán)認為,“王子祿父”與“錄子耿”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颁涀庸ⅰ笔恰暗摳浮钡淖虞?,以其父的名字為氏,故可稱“錄子耿”。(27)羅運環(huán):《清華簡〈系年〉前四章發(fā)微》,《出土文獻》第7輯,中西書局,2015年,第96頁。
筆者以為,以上三種說法雖然有差異,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都認為《系年》里的“錄子耿”與大保簋中的“錄子圣”是同一人。我們同意這種說法。關于錄子耿與公子祿父的關系,學者們有不同看法,我們認為二者是同一人,理由如下。
前引《系年》說“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睋丝梢姟皻涀庸ⅰ迸c“成王伐商蓋”存在前后相繼的邏輯關系,而聯(lián)系這個關系的就是飛廉——此人應該是錄子耿的死黨,故飛廉是逃到商奄?!渡袝髠鳌氛f:“然后祿父及三監(jiān)叛也。周公以成王之命殺祿父,遂踐奄?!?28)陳壽祺輯校:《尚書大傳》卷2,中華書局,1985年,第83頁?!八臁闭?,杜預說:“遂,兩事之辭”??追f達疏曰:“此云‘兩事之辭’,謂既有上事,復為下事,不以本謀有心無心為異也。”(29)《春秋左傳正義》卷12,《十三經注疏》,第3890頁。這里的“遂”字說明“殺祿父”也與“踐奄”有前后相繼的邏輯關系。如果我們聯(lián)系到上引《系年》所說的飛廉,我們才恍然大悟,《系年》與《尚書大傳》正可互證,因此《系年》“殺錄子耿”即《尚書大傳》所說“殺祿父”,而且“錄子耿”與“祿父”都與飛廉有關,故有“伐商蓋”“踐奄”之舉,如此“錄子耿”與“祿父”必為同一人。
實際上,學者之所以反對“錄子耿”與祿父不是同一個人者,主要有以下顧慮:
第一,認為這種說法與關于“圣”所作的其它三件青銅器銘文不符。這三件青銅器是:
(1)王子圣觚:“王(或釋天)子圣乍(作)父丁彝?!?《集成》7296);
(2)王子圣鼎:“王子圣?!?30)劉雨、汪濤:《流散歐美殷周有銘青銅器集錄》,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54頁。
(3)圣簋(或稱邐簋):“辛巳王酓(飲)多亞,圣享京邐,易(賜)貝二朋,用乍(作)大子丁。聑須(族徽)(《集成》3975)
以上三器均為商周之際,王輝據此三件銅器銘文認為:一是“圣”的身份是“王子”;二是“圣”的父親的身份是“大(太)子”,廟號是“丁”。如果按照白川靜所說的“錄子圣”是武庚祿父,其身份是王子,與第(1)條相合。其父廟號是“丁”,而商紂廟號是“辛”,與第(2)條不合。商紂的身份是王,不排除未即位前是太子,但作器時祭祀對象是亡父,已有廟號,則作器時稱之為“太子”就不合適。因此,他認為根據目前材料,只能肯定“錄子圣”是商王宗族(唐蘭最先提出此說),而無法肯定其與武庚為同一人。
對此,李學勤認為,上列(1)王子圣觚中出現(xiàn)了“父丁”,“紂的廟號是‘帝乙’,有沒有一個弟兄稱‘丁’,也不可知”;上列(3)圣簋是商末器,用來祭祀“大子丁”,又有特殊族氏,應與討論的觚(指上引(1)王子圣觚——引者按)無關。(31)李學勤:《紂子武庚祿父與大保簋》,《甲骨文與殷商史》新2輯,第3頁。可見,李學勤似認為此圣所做器與大保簋的錄子圣無關。我們認為,圣所做器表明,其可能是“天(王)子”,唐蘭說:“銅器有天子咠觚,天子即大子(太子),在商王族地位極高”,(32)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第74頁。而且其父輩的廟號有“丁”。《呂氏春秋》:“紂之同母三人,其長曰微子啟,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紂也,甚少矣?!?33)李學勤:《紂子武庚祿父與大保簋》,《甲骨文與殷商史》新2輯,第3頁。據此,圣器可能與大保簋的錄子圣無關。
第二,認為“伐錄子”的是大保召公,而“伐誅”武庚的是周公,所以二者不是同一人。(34)王輝:《一粟居讀簡記(三)》,陳致主編:《簡帛·經典·古史》,第69頁。我們不同意此說。事實上,周公、召公同參加平三監(jiān)叛亂、踐奄,史書有明文,《史記·周本紀》:“召公為保,周公為師,東伐淮夷,殘奄,遷其君薄姑?!薄妒酚洝ぬ饭孕颉罚骸拔渫蹩思q,天下未協(xié)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于是召公率德,安集王室,以寧東土。”(35)《史記》卷4、130,第170、4014頁。筆者曾指出,周成王三年的踐奄行動,兵分兩路:召公率均向北追擊武庚,成王與周公追擊東逃飛廉。(36)詳參王紅亮:《邶、康丘與殷墟——清華簡〈系年〉與周初史事重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91本第4分(2020年12月),第599頁。
無論如何,錄子耿與祿父應該是同一個人。
另外,有學者提出錄子耿與祿父不是一個,而是后者的子輩。主要理由如下兩點:
第一,稱謂上的原因。如羅運環(huán)說:“可以稱‘受子祿父’、‘王子祿父’;不可以把‘子’放到‘祿父’后邊,倒過來稱呼?!涀庸ⅰ恰摳浮淖虞叄云涓傅拿譃槭?,故可稱‘錄子耿’,但也不可倒過來稱呼?!?37)羅運環(huán):《清華簡〈系年〉前四章發(fā)微》,《出土文獻》第7輯,第96頁。
第二,出于《系年》記述的考慮?!断的辍返谌抡f:“周武王既克殷,乃設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绷_運環(huán)據此認為:“當周公東征,殺管叔、殺武庚時,周公與武王伐紂遇到同樣的難題,即這些殷遺民如何處置的問題。從簡文及大保簋來看周公采用了武王伐紂時的老辦法,立武庚子輩錄子耿來以商人治理商人,用以維穩(wěn)。因為是周公所立,錄子耿才得以北奔。因為又有‘奄人、徐人及淮夷入于邶以叛’(《今本竹書紀年》),錄子耿又像武庚祿父一樣被推到了反叛領袖的位置,故又‘導致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的軍事行動?!?43)羅運環(huán):《清華簡〈系年〉前四章發(fā)微》,《出土文獻》第7輯,第96頁。
按照此說,則有兩次叛亂,一次是武庚之亂,另一次是錄子耿之亂,前一次由周公平叛,后一次由召公平叛。筆者認為,這種說法不僅于文獻缺乏依據,而且于情理亦不符合。周武王當初立武庚,是因為周人剛建國,立足未穩(wěn),再加上商人的主體力量仍然存在,所以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措施。并且,武王為防不測,所以讓管叔、蔡叔等監(jiān)之。到了周公平叛以后,如果說周公不汲取武庚叛亂之教訓,立武庚子輩為繼續(xù)統(tǒng)治商人,而又引發(fā)第二次錄子耿叛亂。這恐怕既不符合周公作為一個偉大政治家的行為,也于情理難合。
綜上可見,我們認為錄子耿就是祿父。那么,錄子耿(或祿父)到底是不是武庚呢?前文已述,從《逸周書》到《左傳》一脈相承,最晚至漢代則成兩線發(fā)展:一是以《書序》《史記》等為代表,認為武庚與祿父是同一人(區(qū)別在于《書序》只出現(xiàn)“武庚”,而《史記》則直接稱為“武庚祿父”);二是以《尚書大傳》為代表,認為武庚與祿父是前后承繼的兩個人。
那么,我們要問,《尚書大傳》這種說法是否有較早的源頭?由上文的論證可知,《尚書大傳》的源頭可能是《系年》一類的記載,因為《系年》所載的錄子耿在“武王陟”之后。
據簡文所載,周武王克殷后,在商王畿立了三監(jiān)。據后文可知,此“三監(jiān)”不包括錄子耿。周武王死后,商邑興反,此時商人已有領袖。但此領袖絕對不是錄子耿——因為他是殺三監(jiān)以后所立;那么,此前商邑興反的商人領袖是誰?如果聯(lián)系到《逸周書》與《尚書大傳》,我們認為很可能是武庚。由此,我們再看《尚書大傳》所說的“立武庚,而繼公子祿父”的說法,可見它與《系年》實際上存在內在的邏輯關系,更明確地說,《尚書大傳》的這種說法實際上來源于《系年》相類似的材料。二者的區(qū)別在于,《系年》所載的錄子耿與三監(jiān)是對立的,所以說是“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而《尚書大傳》所載二者是同一的,所以說是“祿父及三監(jiān)叛”。而二者的共同點在于,周武王克商后立了武庚,而祿父或錄子耿是繼武庚的,而且后者與三監(jiān)叛亂有關。如果我們非要給《尚書大傳》所言的武庚、祿父是前后相繼的兩個人的說法找到一個源頭的話,那么《系年》的這種說法很可能就是其之濫觴。為明確起見,我們列下表進行對比:
史事出處 武庚之立祿父之立及其與三監(jiān)的關系殺祿父與踐奄《尚書大傳》武王殺紂,立武庚。而繼公子祿父。使管叔、蔡叔監(jiān)祿父,祿父及三監(jiān)叛。周公以成王之命殺祿父,遂踐奄?!断的辍分芪渫跫瓤艘?乃設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簡評相同?!断的辍冯m未說是立武庚,但由后商人興反可推斷,商人必有領袖,很可能就是武庚。如此,說明武庚之立應該在周武王克商以后。有同有異。同者:1、祿父、錄子耿都是后來立的。2、二者均與三監(jiān)之亂有關。相異:祿父與三監(jiān)是同謀,而錄子耿則對立。相同。
根據《系年》所載,戰(zhàn)國時期可能確實存在著一種武庚與祿父是兩個人的說法。這些關系如下圖表示:
《系年》第三章說:“周武王既克殷,乃設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44)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57頁。前面我們已經考證,簡文的后半段“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實際上就是《尚書大傳》的“然后祿父及三監(jiān)叛。周公以成王之命殺祿父,遂踐奄”,以及《韓非子·說林》“周公旦已勝殷,將攻商蓋”。(45)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57頁。但簡文中的“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則表明錄子耿是周武王死后所立,而傳世文獻中均謂武庚(或祿父)是周武王克商后所立,這是《系年》與傳世文獻的巨大矛盾,也是學者之所以認為二者不為同一人的主要原因。那么,這句話究竟如何理解呢?
我們認為,《系年》之所以如此記述,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抄錯了。原本“而立錄子庚”應該在“周武王既克殷”后:
原本:周武王既克殷,而立錄子耿,乃設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
《系年》今本:周武王既克殷,乃設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
第二可能是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的另一種說法。這種說法的立足點認為武庚與祿父不是一個人,武庚在前,祿父后繼。后來這種說法被《尚書大傳》所繼承:
《系年》:周武王既克殷,乃設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殺錄子耿,飛廉東逃于商蓋氏,成王伐商蓋,殺飛廉。
《尚書大傳》:武王殺紂,立武庚,而繼公子祿父。使管叔、蔡叔監(jiān)祿父,祿父及三監(jiān)叛。(46)《詩·邶鄘衛(wèi)譜》孔疏引,《毛詩正義》卷2,《十三經注疏》,第622頁。周公以成王之命殺祿父,遂踐奄。(47)據陳壽祺輯校補,陳壽祺輯校:《尚書大傳》卷2,第83頁。
《尚書大傳》說“武王殺紂,立武庚,而繼公子祿父”,這里立武庚的是周武王,至于繼立的公子祿父為何、如何繼武庚,以及武庚的結局,都沒有說明。對照《系年》,則祿父實際上是在武王死后所立,而且是商人所立。但是《尚書大傳》實際上又根據《逸周書·作雒》“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祿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東,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監(jiān)殷臣”的說法,讓管叔、蔡叔等三監(jiān)來監(jiān)視祿父,但《逸周書》又謂祿父是周武王克殷后所立,所以本身又是矛盾的。
那么,以上兩種可能究竟孰是孰非呢?根據現(xiàn)有資料確實難以決斷。但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從《系年》與《尚書大傳》對比來看,二者都可推出武庚與祿父(《系年》稱之為錄子耿)是兩個人的說法。也就是說,至晚在戰(zhàn)國時期可能存在一種說法,即認為武庚與祿父是兩個人的說法,這以《系年》為代表。到了《尚書大傳》,實際上繼承了這種說法,而且《尚書大傳》又雜采了《逸周書》等其他說法。如果我們上述的推斷沒錯,那么《尚書大傳》所謂的“立武庚,而繼公子祿父”的說法實際上來源于《系年》一類的資料。
其次,前文我們考證認為《系年》之錄子耿正是《尚書大傳》之公子祿父。而《系年》所謂的“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錄子耿”與史實不符,因此我們認為《系年》的這種記述有誤(或像上文推測的可能是抄寫訛誤),而《尚書大傳》沿襲了這種說法,也是不正確的。
總之,我們綜合各種文獻來看,傳世文獻所載的“武庚”“祿父”以及《系年》里的“錄子耿”、大保簋中的“錄子圣”都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