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源源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006)
民國時河南洛陽出土了北宋游安民墓志,羅振玉《芒洛冢墓遺文四編》卷六、《全宋文》均收錄有其文(1)曾棗莊、劉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65—267頁。,《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記載了其出土地點及墓志簡介(2)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437頁。,但其志石實物下落不明。游安民之子游師孟墓志亦出土于洛陽,志石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由傅忠謨于1950年捐贈,《芒洛冢墓遺文四編》卷六著錄志文,《北大圖書館藏歷代墓志拓片目錄》收其著錄情況(3)北京大學圖書館金石組編:《北大圖書館藏歷代墓志拓片目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70頁。,《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文物研究叢書·墓志卷》發(fā)表了該墓志拓本及錄文。(4)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文物研究叢書·墓志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80-181頁。游師孟墓志作為傳世文物,雖然其出土發(fā)掘情況已不可考,但其墓志的形制及內(nèi)容仍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學界對這兩方墓志的研究僅是作為研究的一個樣本(5)參見陸巖《北宋人口死亡年齡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王冠一《宋代石刻篆文研究》(吉林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和王義康《國家博物館藏墓志概述》(《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6期)諸文。,而未進行專門探討。本文擬對游師孟墓志志石形制和游氏父子墓志進行分析,不僅從志石形制特點揭示北宋時期墓志形制的發(fā)展演變情況,而且結合相關文獻史料,對墓志所反映的游氏父子的家世、仕宦、婚姻等情況進行系統(tǒng)分析和考辨,同時從北宋后期散官的授予、文人形象的塑造等方面來探討當時的社會觀念及價值取向。
游師孟是北宋晚期的一位低級文官,卒于宣和元年(1119)三月二十五日,享年三十四歲。游師孟墓志志石保存完好,未見志蓋。志石高85.31厘米,寬60厘米,正書志文共18行,滿行22字,共328字。篆額為“游公墓記”,首行題“宋故承節(jié)郎提轄開封府開封縣居養(yǎng)院游公墓志銘并序”,由洛陽段誨(事跡不詳)撰文。因游師孟墓志并非考古發(fā)掘品,故其確切出土時地已不可考。但據(jù)墓志中“以其年六月十五日,葬于洛陽縣杜澤村先塋之次”可知,他是葬于洛陽縣杜澤村其先人墓旁。據(jù)《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游師孟的父親游安民“以其年六月十五日,葬公于洛陽縣賢相鄉(xiāng)杜澤村,舉寇氏袝焉?!?6)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第437頁。符合游師孟墓志所載下葬日期及地點。游安民的墓志是在“洛陽北十二里盤龍冢頭村西出土”,游師孟既然袝葬于此,那么這里當是游師孟墓志的出土地點。
圖一 游師孟墓志圖片(7)采自中國國家博物館編《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文物研究叢書·墓志卷》,第181頁。
游師孟墓志(見圖一)首行題“游公墓志銘并序”,而篆額為“游公墓記”。墓志和墓記并不完全等同。墓記又稱封記,較早的墓記可追溯到東漢延平元年(106)賈武仲妻馬姜墓記。(8)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第3頁。趙超先生認為,當時的墓記從文章體例和內(nèi)容來看與后世定型的墓志十分相似,只是還沒有以墓志稱呼罷了。(9)趙超:《古代墓志通論》,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第43頁?!坝喂怪俱懖⑿颉卑蛭暮豌懳?,是非常嚴謹?shù)姆Q呼,往往是士大夫之家延請名士所作,正文中“求銘于余”即是佐證,撰文者為“三川段誨”,“三川”指伊洛河,結合墓主及內(nèi)容,“三川”當指伊洛河所在的洛陽地區(qū),段誨雖不見于正史及其他文獻,但游氏官宦之家既然向他求銘,應為當?shù)仡H具聲望之人。而墓記相對而言是較為簡單的墓志文,今之學者亦認為宋代墓志和墓記雖大體相似,但墓記內(nèi)容比墓志更為簡略,一般沒有銘文,或只有簡單的銘文。(10)詳參張晨光、楊園章《北宋泉州衙前將吏王習墓志考釋》一文,《文物春秋》2018年第3期。
游師孟墓記比一般墓記要更詳細,但筆者以為,取“墓記”為篆額主要與政和五年(1115)頒布的《政和五禮新儀》有關,其中記載:“未發(fā)前五刻,擊鼓為節(jié),陳布吉兇儀仗、方相、志一(九品以下無)?!?11)鄭居中:《政和五禮新儀》卷二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4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8頁。游師孟為承節(jié)郎,屬從九品武官,按照《政和五禮新儀》,游師孟墓志無法埋設于墓壙中。不過,依據(jù)《宋史·禮志》所載“其品官葬祖父母、父母,品卑者聽以子品,葬妻子者遞降一等,其四品以上依令施行。”(12)(元)脫脫:《宋史》卷一二五,中華書局,1977年,第2918頁。游師孟父親游安民當時為朝奉大夫,是從六品上文官。依照此例,則游師孟可使用七品官的喪儀,但實際情況中如此應用者較少。因而以“墓記”稱之,可視為規(guī)避《政和五禮新儀》的一種手段。
游師孟墓志為“楬”形墓志。從墓志圖片可看出,志石不同于圭首墓志只有尖頭。有學者認為游師孟墓志為碑碣式墓志(13)王義康:《國家博物館藏墓志概述》,《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6期。。筆者查閱相關資料,發(fā)現(xiàn)此說有兩處不妥:一是稱為碑碣式的墓志兩端抹角,以明昌元年(1190)《張子行墓志》(見圖二)
圖二 張子行墓志拓片(正面)(14)采自賀勇、劉海文《金代張子行墓志初探——兼析下八里墓群的始建年代及墓穴排列》,《文物春秋》2002年第3期。
圖三 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314號石牌刻銘拓本(15)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314號石牌刻銘拓本(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為例,墓志上方呈圓弧形,這與游師孟墓志志石有較大區(qū)別;二是據(jù)《后漢書》李賢注:“方者謂之碑,員者謂之碣?!?16)(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二三,中華書局,1965年,第817頁。以此論之,則游師孟墓志用“碣”字并不妥當。筆者發(fā)現(xiàn),游師孟墓志與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形制相似。區(qū)別在于:一是大小不同,二是石牌額有穿孔,墓志則無。趙超先生對此石牌的定名進行過詳細考證,認為石牌應該稱為“楬”,起源于古代官方對財物的管理制度,用作標識,而后轉(zhuǎn)變?yōu)橹复@類記錄簽牌的專有名詞,現(xiàn)存的“楬”以木質(zhì)材料居多(見圖三)。(17)趙超:《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定名與墓主身份補證》,《博物院》2019年第5期。筆者認為,相對于此前使用的碑碣式墓志,從形制角度來看,“楬”形無疑更加貼合游師孟墓志。游師孟的墓志形制可能與當時崇尚復古的時代風氣密切相關。中唐之后,以韓愈、柳宗元為代表的古文復興運動,到宋代已蔚然成風,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皆提倡古文,旨在恢復儒學道統(tǒng),復興儒學。這種復古思潮促進了金石學的產(chǎn)生,禮樂器物以復原三代為準。仁宗朝后,隨著出土古器日繁,在器物層面復古成為可能,徽宗時翟汝文曾上言:“今商周禮器,科斗文字,燦然畢出,陛下方紹稽三代,光明典禮,此獨郁而未揚,疑有闕也。愿詔碩儒博聞之士,稽正六經(jīng),考禮于夏商之器?!?18)翟汝文:《忠惠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9冊,第314頁?;兆跁r,不但收集眾多古器物藍本,而且還多次制造仿古禮器,《徽宗政和四年夏祭方澤禮器款識》《政和甲午祭禮器款識》中便有收錄。墓志雖非三代禮器,但其形制亦受到了復古潮流的影響。
據(jù)游安民、游師孟父子墓志,知游安民出于北魏廣平侯游雅一支。游安民的曾祖游仁美定居河南,從此這一支世為河南人。游安民的祖父游文秀并無官爵,墓志稱其“隱跡不曜,世不乏德?!庇问险嬲饬x上進入官宦階層的是游安民的父親、游師孟的祖父游及。游及以儒學進身、以朝請大夫致仕,并加封正議大夫。朝請大夫在宋為從五品文官。元豐改制后,改六部侍郎為正議大夫,秩從三品。以五品官致仕,卻能享受從三品待遇,足見宋代對文官的優(yōu)待。游安民官至朝奉大夫,通判寧州,為從六品文官,未能赴任而終于府邸。游師孟母親寇氏,封為宜人,為北宋名相寇準曾孫女。游安民共有七子七女,游師孟為其次子。游師孟去世時年僅34歲,游安民在游師孟卒七日后去世,享年59歲。游師孟長兄游師顏擇吉日將師孟葬于父母之側(cè),從墓志記載日期來看,游師孟與其父游安民同日下葬。為便于理解,游師孟家族世系圖附于下。
由墓志可知,元豐三年(1080)改制時,游安民年方二十,新官制的施行涵括了游氏父子的整個仕宦歷程,將兩方墓志中他們的任職遷轉(zhuǎn)與相關史料相對照,可知元豐改制在中下級文官中的實際運作。據(jù)墓志,游師孟的父親游安民“初用正議公(游及)蔭補郊社齋郎”,之后調(diào)陜州靈寶縣尉,又以事親改河南府河清縣尉,以上職位游安民皆未赴任。在父喪服除后,游安民才正式踏上仕途。先是調(diào)任華州華陰縣尉,秩滿后改為耀州淳化縣尉。在此任上,游安民表現(xiàn)出色,墓志稱其“明慎強敏,奸盜無所窮發(fā)。凡所施置,便于久遠?!彼未h尉主要職責便是打擊盜賊與治安防范,游安民不但斷獄明察審慎,積極緝捕盜賊,還能防患于未然,良好的政績是他能夠獲得進一步升遷的重要基礎。隨后他取得了磨勘改官的資格,在舉主的推薦下遷為唐州泌陽縣令。
宋代流內(nèi)文官大致可分為升朝官、京官與幕職州縣官三大類。幕職州縣官又稱選人,他們在四等七階內(nèi)的升遷稱為循資,通過磨勘改官是宋代低級文官至關重要的遷轉(zhuǎn)方式。仁宗寶元二年(1039)后,一般要求官員六考后方得改官:“欲乞應奏舉官并須六考以上,方許銓司磨勘引見,內(nèi)有曾犯私罪者量加一考?!?19)劉琳、刁忠民等:《宋會要輯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315頁。從游安民早期任職經(jīng)歷可以看出,他在兩任縣尉后,用舉者關升泌陽縣令,并沒有通過磨勘成為京朝官,這說明此時他應該還未積滿六考。紹圣元年(1094),朱勃上言:“應選人歷任未及三考,止許奏舉職官、縣令;通及三考以上及見系幕職、令錄資序,方許奏舉改官,庶稍抑權勢請托之弊,均及寒畯效職之人,上從其議?!?20)劉琳、刁忠民等:《宋會要輯稿》,第5800頁。依此規(guī)定,游安民當是兩任未及三考。鄧小南先生指出:“雖然一般規(guī)定三考為一任,任數(shù)和考數(shù)似能依此折合,但實際上,由于種種原因(例如差遣臨時調(diào)易、官員因事離職以及員多闕少的矛盾等),考數(shù)與任數(shù)在大多情況下是分離的,只能分別計算?!?21)鄧小南:《宋代文官選任制度諸層面》,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03頁。實際情況中,由于不同差遣的任期和應差出州界等情況,使得選人改官的考任情況更加復雜,游安民的經(jīng)歷即是這一情況的寫照。
游安民在泌陽縣令任上成績斐然,主要表現(xiàn)在勸課農(nóng)桑上,墓志載“未踰歲,復陂塘幾千頃。部使者列上其能,改宣德郎、知滑州韋城縣?!?22)曾棗莊、劉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6頁。宋代以京朝官領縣者稱知縣,以選人領縣者稱縣令,從“知滑州韋城縣”,可知游安民是由選人身份改為京朝官的。值得一提的是,從墓志中可以看出,游安民作為幕職州縣官,他的政績在考課中取得了不錯的結果,雖然其具體等級我們不得而知,但在升遷中當發(fā)揮了不小的作用。
在滑州韋城知縣任上,“時詔諸路募兵以填闕額,因有程限,軍吏倚以為奸,甚者至于通衢驅(qū)掠”。游安民反對這種擾民做法,“獨陳檄勸諭,不加擾而數(shù)亦充”。(23)曾棗莊、劉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6頁。在此任后,游安民轉(zhuǎn)通直郎,知順安軍高陽縣。隨后,游安民進奉議郎,判西京句院。這是一個掌管洛陽地區(qū)財政經(jīng)費的差事,曾鞏有言:“內(nèi)外經(jīng)費之事,總于句考之司,郎實主之,位重省闥?!?24)曾鞏撰,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卷二四,中華書局,1984年,第382頁。游安民對于書吏的貪墨多有懲戒:“吏積為奸,指虛名而給實券者,藉相比也。公每得其偽,重置于法,人畏之如神明,迄其去不敢復欺?!?25)曾棗莊、劉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6頁。之后,他升為承議郎,又遷朝奉郎、懷州司錄事,賜六品服。司錄事是大觀二年(1108)改司錄參軍時置,為正七品上文官。游安民“創(chuàng)為新規(guī),革去素弊,經(jīng)畫有序,條目可觀。于是镕范既精,增衍亦倍,國用賴之?!?26)曾棗莊、劉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6頁。其后以年資遷朝散郎,加朝請郎,以朝奉大夫通判寧州,未上任而卒于私宅。
游安民最終官從六品,看似不高,實際上已殊為難得。宋代蔭補入仕者眾多,為保證官僚隊伍的整體素質(zhì),對出身進士的官員多加重用,而對恩蔭子弟之晉升則多有限制,在官員的磨勘敘遷中,出身途徑是重要的參考標準,京朝官在敘遷中有出身、帶館職的可以超資轉(zhuǎn),無出身則只能逐資轉(zhuǎn)。(27)胡坤:《限考受薦:宋代選人改官的資格》,《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1期。北宋前期,“若磨勘應格,自縣令、錄參以上及六考者,有出身皆改著作郎,無出身、及七考者該大理寺丞,其有功賞、循資者減一考。”(28)章如愚:《山堂群書考索(后集)》卷一九,《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8冊,第251頁。元豐改制后,以寄祿階更易舊官,將中散大夫、朝議大夫等職分為左右二等,進士出身直接轉(zhuǎn)左,無出身則須自右轉(zhuǎn)左。游安民以蔭入仕,在59歲時才官至從六品。
游師孟為人有古風,好學不倦。事親至孝,“雖授命早,而踟躕不進”(29)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文物研究叢書·墓志卷》,第180-181頁。,這與游安民早年的經(jīng)歷相似。之后,由于娶宗室女,以蔭任開封縣提轄,主要負責居養(yǎng)院事務。居養(yǎng)院是宋代所設的救濟機構,用于收容貧民,其名稱由徽宗親賜。墓志稱游師孟以蔭為承節(jié)郎,屬小使臣。小使臣的主要差遣一般為監(jiān)當官、監(jiān)押、巡檢、縣尉等,但游師孟卻以小使臣而充提轄,任職于社會福利機構。
游師孟初娶趙氏,趙氏乃濟陰郡王曾孫女,屬遠支,因此游師孟作為其夫婿,畢竟與皇室關系疏遠,因而地位低下的小使臣便成了游師孟當時所能獲得的最好官職,墓志稱趙氏“以恩奏公補此官”(30)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文物研究叢書·墓志卷》,第180-181頁。。神宗熙寧二年(1069)出臺了明確規(guī)定:“有服女之婿,本服大功以上女,右班殿直,小功女,三班奉職,緦麻女,三班借職。”(31)黃以周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六,中華書局,2004年,第271頁。趙氏為小功女,照此規(guī)定,游師孟得封三班奉職。此時,三班奉職已改為承節(jié)郎,故游師孟為承節(jié)郎。趙氏于政和四年(1114)以疾卒。游師孟繼室為燕王宮族妹,但與史籍對照,并無“燕王宮”的記載。游師孟去世時,他已經(jīng)出閣的四位姐妹均嫁入官宦人家。從游師孟及其家族的婚嫁情況來看,他們多與宗室及仕宦階層聯(lián)姻,這種婚姻對家族的發(fā)展很有影響,游師孟正是憑借宗室夫婿的身份獲得了官職。
墓志不但是傳世文獻的重要補充,本身也是史學分析的對象。對于墓志中所反映的精英階層的價值取向和形象構建問題,筆者擬以游氏父子為例,聚焦北宋末年的下級官員,從史學分析的角度作進一步闡釋。
1. 兩方墓志反映的喪葬觀念
游氏父子墓志有一個較為特別的地方,就是二人去世時間僅隔七天,且同葬祖塋。宋代官員的回避制度已趨于完善和成熟,從墓志所反映的生平經(jīng)歷來看,游安民與洛陽的交集僅在任西京句院時,之后便調(diào)轉(zhuǎn)至其他地方任職了,而游師孟則與洛陽沒有任何交集。大量地方官員外出任職,這使得他們卒于外地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但受孝道及禮制的影響,這些官員的后代會在其離世后挑選合適時機,將其歸葬祖塋。
游氏父子的歸葬體現(xiàn)了對風水的重視。如游安民墓志載“師顏等卜以其年六月十五日葬公于洛陽縣賢相鄉(xiāng)杜澤村先域之次”,說明是在游師孟長兄游師顏的主持下,通過占卜吉兇來挑選歸葬時間與地點的。宋人觀念受佛道影響較深,因此普遍重視葬地風水。他們認為,好的葬地不但可以告慰祖先,還可庇佑子孫。為貪求吉壤,有“至數(shù)十年不葬其親者。有既葬以為不吉,一掘未已,至三掘四掘者。有因買地致訟,棺未入土,而家已蕭條者?!?32)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六,中華書局,1983年,第344-345頁。
游氏父子歸葬祖塋還體現(xiàn)了對孝道的尊崇。吉壤雖然極其重要,但因此而多年不安葬親人,則有違孝道,此時祖塋就成了埋葬親人的首選,既無需考慮風水問題,也能擋災避禍,朱熹便說:“祖塋之側(cè),數(shù)興土功以致驚動,亦能挺災?!?3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五,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30頁。歸葬祖塋一方面避免了逝者不能入土為安,另一方面使得逝者得以與祖先團聚,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侍奉左右,這也是孝道的一種體現(xiàn)。
2. 兩方墓志對文官與文人形象的構建
墓志作為一種特殊文體,在長期的發(fā)展中形成了一些高度雷同化、程式化的書寫模式,對墓志的書寫模式,明人已大致把握其規(guī)律:“凡墓志銘書法有例,其大要十有三事焉。曰諱、曰字、曰姓氏、曰鄉(xiāng)邑、曰族出、曰行治、曰履歷、曰卒日、曰壽年、曰妻、曰子、曰葬日、曰葬地,其序如此,如韓文公《集賢校理石君墓志銘》是也;其曰姓氏、曰鄉(xiāng)邑、曰族出、曰諱、曰字、曰行治、曰履歷、曰卒日、曰壽年、曰葬日、曰葬地、曰妻、曰子,其序如此,如韓文《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銘》是也。其他雖序次或有先后,要不越此十余事而已,此正例也,其有例所有而不書,例所無而書之者,又其變例,各以其故也?!?34)朱記榮:《金石全例》,北京圖書出版社,2008年,第257頁。這段關于墓志“十三式”的總結適用于絕大部分士人墓志?;谶@一模式,即可將志主構建為一個個具體的人物形象,比如孝子、良吏、文人、隱士等。游安民與游師孟雖為父子,但由于離世前后僅差七天,具有共時性特征,從中我們通過比較形象構建中的異同,一窺當時墓志書寫的普遍模式。這兩方墓志都是親人請托所作,游師孟的墓志是出自洛陽段誨之手,此人并無其他文獻資料可供探尋;游安民的墓志出自朱維之手,朱維是北宋政和年間宮廷典樂,曾任京西提刑,精于音律,葉夢得《避暑錄話》中有關于他精通琵琶和古琴彈奏的記載。(35)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收入《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622頁。
兩方墓志雖然不是出于一人之手,所記早年經(jīng)歷卻有雷同。如都重視將早年的無意仕途與孝道結合起來。兩方墓志對志主早年生活經(jīng)歷有一段幾乎完全相同的描述:游安民“公少喜學問,有遠志,不碌碌與世俗相低昂”,游師孟“公為人修整,宛有古風,好學不倦”。學而優(yōu)則仕的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根深蒂固,既然志主如此好學聰慧,那么如何去解釋他們以門蔭入仕而非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出身呢?撰志者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奉養(yǎng)父親以致耽誤仕途,又經(jīng)父親教導而出任小官的敘事策略,非常完美地實現(xiàn)了邏輯上的合理。如游安民的墓志載:“一日,顧謂公曰:‘盍仕乎?日月逝矣,無過以我為念?!m不敢違其意,默自謂事親之日短,豈可朝夕去庭闈,姑調(diào)陜州靈寶縣尉?!庇螏熋夏怪据d:“異日,父命之曰:‘汝兄弟眾,我左右豈專汝邪?日月逝矣,寧不惜哉!’既提轄居養(yǎng)事務,修其職,頹弊振舉?!蓖ㄟ^上述父子間的談話以及對細節(jié)的展現(xiàn),不僅增加了敘事的可信度,而且還塑造了一個淡泊名利、重視孝道的人物形象。
當然,游安民和游師孟此后的人生經(jīng)歷決定了他們的敘事側(cè)重點并不相同。在游安民的墓志書寫中,仕宦經(jīng)歷及政績是敘事重點,游安民實際上經(jīng)歷了8次官職上的調(diào)動,其中詳細記載政績的有5次之多,對游安民的德行、政績、為官能力等方面進行了充分肯定。游師孟英年早逝,仕途上止步于開封縣提轄,因而墓志書寫的重點是將他塑造為一個達觀雅士,如載:“奇公者以公磊落,許其必能起家……公初感疾,恬不為慮,祝其妻孥曰:‘浮世幻化,不異生死,又何戚戚于其間邪!’援筆成書,留以遺之親友,真達士也?!睂⒁粋€看淡生死而又淡泊名利的雅士形象呈現(xiàn)出來,這是當時時代精神的寫照。
從游師孟的志石形制來看,下級官員為規(guī)避《政和五禮新儀》的約束,在復古潮流影響下,碑形或其他形制的墓志由此增多。通過對游氏父子墓志的分析可知,游安民出生于北宋中后期的上層文官之家,他還以父蔭補郊社齋郎,而到游師孟一代卻只能以宗室夫婿的身份補小使臣之職。游氏家族盡管還維持著官員的身份,但已逐漸走向下坡,這是社會階層流動加劇之下一個文官家族生存狀況的縮影。
游安民以蔭入仕,59歲時官至從六品。從墓志來看,他是一個頗有能力、積極革除弊端的能吏,盡管墓志有彰善隱惡的題材要求,但游安民在為官上確有過人之處,亦不難看出。游安民與游師孟早年皆無意仕途,事親純孝,這只是墓志的一種敘事策略,用以回避他們無出身的事實。游安民的墓志重視強調(diào)他的仕宦經(jīng)歷,將他塑造為有德行的能吏,評價他“才則未試,志則不遂,德則無愧”(33)曾棗莊、劉琳:《全宋文》卷三二一八,第267頁。;游師孟由于并無多少仕宦經(jīng)歷,墓志則著重塑造其淡泊名利的文人形象。文官與文人,是墓志的一種敘事模式,其中包含著時代的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