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黎剛
(浙江工商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歷史文獻對莆仙話形成過程的描繪只是寥寥數(shù)筆,極為簡略。根據(jù)?莆田市志?,漢武帝時朱買臣率兵南征閩越王,部分漢兵落籍莆仙,這是中原官話第一次大規(guī)模到達莆仙地區(qū)。晉代“永嘉之亂”的所謂“八姓”入莆,以及五代時中原人士避亂入莆,則是第二次大規(guī)模的中原人士入莆。[1]
莆仙話一貫被認為是閩南話和福州話的過渡方言。?莆田市志?認為, “從歷史上考察,莆仙話本當屬閩南區(qū)”, “原本應該是從泉州閩南話分化出來的”[1]。李如龍也認為, “早期的莆仙話應屬于閩南方言區(qū)”,后來“莆仙話又和福州話為代表的閩東方言連片,受到閩東方言的不少影響,逐漸形成了兼有閩東、閩南兩個方言區(qū)特點的莆仙話”[2]。林國平等認為,莆仙話區(qū)既受到泉州方言的影響,又受到福州方言的影響,因而形成了具有過渡色彩、自成一系的方言[3]。這些看法包括兩個方面的含義:第一,莆仙話原本屬于閩南話;第二,后來莆仙話受以福州話為代表的閩東話影響,形成一個獨立的新方言區(qū)。
莆仙話和閩南話在語音、詞匯、語法上的共性,不言而喻。閩南話最顯著的特征是有一套鼻化韻,仙游話也是如此。仙游話與漳州話、福州話的鼻化韻比較見表1。
表1 仙游話與漳州話、福州話的鼻化韻比較表
表1以漳州話代表閩南話,福州話代表閩東話。福州話引自?福州方言志?[4]。漳州話引自?漳州市志?[5]。仙游話根據(jù)本人的調(diào)查。
另外,就本文相關的語料做幾點說明。?戚林八音?[6]大約是明末福州話韻書,不過其濁去字例外與今福州話完全相同,對論證仙游話的源頭,并無更直接或間接的裨益,因此本文未重復引用。?匯音妙悟?[7]更是如此,無需重復引用。還有,一方面福州話是閩東話的代表,另一方面雖然福清和莆田更接近,但是其濁去例外與福州話無異,因此本文未全面涉及福清話比較。
表1顯示,福州話沒有鼻化韻,而漳州話和仙游話都有鼻化韻。而且,閩南話的音值也和仙游話更接近。比如表1“山桿安”類字,漳州話和仙游話都讀為合口u?,而福州話讀為開口a?,差異顯著。除了上述的鼻化韻,仙游話早期也有m-/b-、n-/l-、?-/g-聲母,以及-m/-p、-n/-t、-?/-k三套韻尾??梢?,仙游話是閩南話的一種。這是學界共識,在此不再列舉兩者共性。
那么,為何仙游話又有福州話的層次呢?最主要的證據(jù)是仙游話也有一套聲母類化,見表2。
表2 仙游話與福州話的聲母類化比較表
表2中仙游話、福州話的各個聲母都發(fā)生類化,而閩南話卻不存在聲母類化現(xiàn)象(例證從略),因此學界認為,仙游話的聲母類化是受福州話影響產(chǎn)生的。
但是,筆者認為這只是部分事實。仙游話的底子不是閩南話,而是福州話,只是后來受閩南話的強烈影響而類似于閩南話。晚近時期,仙游話又受福州話的影響,出現(xiàn)新的福州話層次。獨立的仙游話形成之后,又繼續(xù)受閩南話的影響(將另有專文證明)。
莆仙話的古今調(diào)類演變,總體上很有規(guī)律,以下以仙游話舉例,見表3。
表3 仙游話古今調(diào)類對應表
表3仙游話有四類例外。第一類,清入讀為陽去;第二類,濁入讀為陽平。這兩類都屬于閩語的白讀層,因此和文讀層的入聲演變方向不同,不多討論。第三類,仙游話次濁上有的讀為陰上,有的讀為陽上(或者稱為陽去),這不僅是閩語的普遍現(xiàn)象,也是漢語方言的常見現(xiàn)象。第四類就是中古的全濁去和次濁去字,仙游話有部分字讀為陰去,具體列舉如表4。
表4 仙游話濁去例外讀為陰去字讀音與其他閩方言讀音比較表
表4中,廈門話、福州話語料根據(jù)?漢語方音字匯?[8]、 ?福州方言志?[4]、 ?廈門方言研究?[9]、The Classification of Longyan[10],建陽話語料根據(jù)?福建縣市方言志12種?[2]。按照慣例,表4以數(shù)字1~8分別表示陰平至陽入8個調(diào)類。部分字有文白異讀,表4只取其白讀。有些字的寫法,采用閩語俗字,比如:僆、崎、填,不一定是本字。其中有一字多義的,附上簡短解釋,以指明其意義及讀音。
表4的這些全濁去和次濁去字,仙游話都例外讀為陰去??赡艿脑蛴?個。
第一,這些濁去字的例外是源自原始閩語,閩東話和仙游話屬于“共同存古”(本段中指共同保留原始閩語,而不是原始閩東話)。筆者認為這不可能。今沿海片核心閩南話的廈門話、漳州話,這些字全部讀為陽去,而且其清去(陰去)和濁去(陽去)的分類,完全符合歷代古音,音變非常規(guī)則(很容易論證,限于篇幅從略)。今泉州系閩南話陰去和陽去不分,不代表他們就有同類的濁去例外。如果原始閩語有此類例外,廈門系和漳州系閩南話的調(diào)類演變不可能如此規(guī)則。閩東話有此現(xiàn)象,但是不符合古今音變規(guī)律,屬于不正常的個別例外,不應推及原始閩語,因此也不可能是“共同存古”。
因此,這些例外字應該是原始閩語分為閩東話、閩南話之后,閩東話再獨立發(fā)生的音變。
第二,這些濁去字的例外是源自閩南話。這顯然是不可能,因為閩南話都無此例外。順便要指出的是,有人可能會認為這些例外字廈漳泉閩南話讀陽去,反倒是后起的變異,與通語中古音對閩南話的影響有關。這顯然不對。首先,閩南話這些濁去字讀為陽去,調(diào)類演變完全符合其自身的古今音變對應規(guī)律。其次,有些白讀詞根本就不可能借自中古通語。比如“僆”,晉代郭璞(276—324)說“今江東呼雞少者曰僆”,可見早在晉代,北方中原一帶就不用“僆”字,該字只見于“江東”地區(qū)了。再比如, “蟲宅”(?說文解字?不收)是海蜇,乃浮游于大海之生物,今福建稍微內(nèi)陸一些的縣市尚且不常見,中古深居中原一帶的汴洛之人應該很難見到,不可能將該詞擴散回閩南地區(qū)并影響閩南話。其他就不一一舉例。
第三,這些濁去字的例外,是仙游話從閩南話母體分化出來之后,再從陽去并入陰去。這樣的可能確實存在,可以用詞匯擴散理論來解說。也就是說,仙游話的陽去調(diào)正在并入陰去,表4的這些字先由陽去并入陰去,而其他陽去字正在等待并入陰去。但是這有個問題:為何仙游話表4這些濁去字由陽去變?yōu)殛幦?,而其他濁去字卻沒有變化呢?而且仙游話這些濁去字的收字范圍,和福州話非常一致。如果這兩個方言都是平行的獨立自變,不可能有如此之高的重合率。因此,筆者認為這不是仙游話的獨立自變,也不是和閩東話一致的共同創(chuàng)新。
第四,這是仙游話借用福州話。鑒于上述福州話對莆仙話的影響力,這似乎不言而喻。
筆者認為,仙游話這些濁去字例外讀陰去的原因,其實不是晚近受福州話影響,而是莆仙地區(qū)原本就是流行福州話,之后改用閩南話,這才留下這些例外的白讀底層詞(目前學界通常把語言轉用之后的母語殘余,稱為“底層”。本文把語言深度借用之后的受語殘余,也稱為“底層”,與一般意義上的“底層”概念不同)。其性質(zhì)與仙游話晚近借用聲母類化完全不同。
除了這些濁去例外字,仙游話還有不少白讀詞與福州話相同,而與閩南話不同。比如:
路,仙游話和福州話都稱“墿”,但是廈門話、潮州話都稱“路”。
一,仙 游 話 稱 “蜀” ?u??8,福 州 話 稱“蜀”su??8,廈門話稱it8、tsik8,潮 州話 稱ik8、tsek8。仙游話同福州話,而與閩南話差異顯著。
肉,仙游話和福州話都讀為ny?8,廈門話稱hIk8、ba?7。廈門話和仙游話差異顯著。
多少,仙游話稱為“偌夥”liao51ua31,福州話稱為“偌夥”nuo53uai242。原始閩語的?ua音類,今仙游話仍然讀為ua,今福州話多讀為uai,也有部分讀為ua。泉州話稱為“偌儕”luo22tsue41,其后字和仙游話顯然不同??梢?,仙游話該詞來自福州話。
理睬,仙游話稱sy21,福清話也稱sy41。泉州話稱tshap5。
儲水,仙游話稱“居水”,福州話也稱“居水”。泉州話稱為“儲水”。
上述這些詞,屬于仙游話口語常用詞,都與福州話相同,而與閩南話不同。筆者認為,上述白讀詞是源自閩東話,而不是借自閩東話。為什么呢?
語言接觸產(chǎn)生的借用,可以是無界的(但是有階),即所有的源語(目標語)成分都可以被受語借用,但是這首先需要極為強力的接觸和極為深度的借用,其次經(jīng)過這樣的深度借用之后,受語的面貌應該和源語高度相似,而受語原來的面貌通常已經(jīng)模糊不清,一般只有個別殘余了。比如下文的蠻話、蠻講、燕話,借用大量的吳語白讀詞之后,其音系已經(jīng)幾乎和當?shù)貐钦Z一致,閩東話成分只有極少數(shù)殘余了。龍巖城關話、漳平話也同樣如此,借用了大量的閩南話白讀詞之后,其音系已經(jīng)幾乎和閩南話一致,不再和仙游話或者閩東話一致,仙游話、閩東話的成分只有極少數(shù)殘余了。同理,如果仙游話連這么常用的白讀詞都借用閩東話,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今仙游話的音系必然更像閩東話。這明顯不符合實際。
據(jù)此,筆者認為這些白讀詞是閩東話遺留下來的底層,不是借自閩東話,而是源自閩東話。
另外,仙游話的聲母也隱含著福州話的底層。沿海片閩語的聲母實際上都是15音系統(tǒng),而且各個聲母的對應很整齊。比如,閩南話的ts聲母,仙游話、福州話也讀為ts聲母。但是存在一些例外。
表5 仙游話?音類與其他閩語比較表
福清話也屬于閩東話[11]。上述5個字,漳州話的白讀都讀為塞擦音ts。按照規(guī)律,其他沿海片閩語也應該讀為ts,但是福清話、福州話卻讀為擦音s。有意思的是,被認為是閩南話后裔的仙游話,本應讀為塞擦音ts,卻讀為邊擦音?。
這些字也都是屬于白讀,應該是仙游話早期的固有層次,也就是早期福州話遺留下來的底層。原因同上文所述。
莆仙地區(qū)的形成歷史不夠明確,因此仙游話原本是閩東話還是閩南話,不容易證明。上文筆者以仙游話的白讀層和?聲母的來源,力證仙游話是以福州話為基礎形成的。以下筆者再以蠻話、蠻講、燕話、漳平話、龍巖城關話為例,揭示這些濁去字在受到高強度影響之后,其特殊調(diào)類字仍然保留原調(diào)類,以此證明仙游話這些例外屬于閩東話的調(diào)類底層。
蠻話分布在浙江省溫州市蒼南縣。根據(jù)陶寰的研究,蠻話原本是閩東話,源自福建的“長溪赤岸”(今霞浦、福鼎一帶),明初時,蠻話就已經(jīng)移到蒼南了[12]。蠻話受溫州話的強烈影響,發(fā)生顯著的變化。從共時音系看,蠻話完全可以歸屬吳語中的溫州話。
中古的平、上、去、入,溫州話按照其聲母的清濁各分陰陽,共有8個調(diào)類。不過,蠻話的調(diào)類只有7個,陽上和陽去合并為一調(diào)。現(xiàn)在的問題是:既然蠻話也源于閩東話,那么閩東話這些濁去例外字,在蠻話當中是如何演變呢?
事實上,閩東話這些特殊濁去字,蠻話仍然讀為陰去。列舉如下:
上文說過,蠻話的共時音系完全可以歸屬溫州話。上述濁去字,溫州話都讀為陽去,屬于正常的音變??墒切U話都讀為陰去,仍然和福州話一致。另外,蠻話“樹”的文讀音t?hiau5,調(diào)類為陰去,很特殊。一般認為,文讀音是借用官話或者權威方言的讀音產(chǎn)生的。濁去“樹”的文讀音應讀為陽去t?hiau6,卻讀為陰去t?hiau5。筆者認為,這是蠻話的文讀調(diào)類沿用其白讀調(diào)類造成的。蠻話“樹”白讀音為陰去t?hio5,雖然文讀的聲母和韻母都被溫州話同化了,但是調(diào)類未變,仍然沿用白讀的陰去調(diào),而不是改用溫州話的陽去調(diào)??梢?,在語言接觸當中,受語的調(diào)類具有保守性,不容易發(fā)生改變。
綜上所述,即使是受吳語強烈影響,蠻話這些特殊的濁去字仍然讀為陰去,保留了其母語閩東話的調(diào)類特征。
蠻講分布在溫州市泰順縣中南部。根據(jù)秋谷裕幸的調(diào)查,泰順縣內(nèi)方言很復雜,除了蠻話,還有吳語等方言[13]。泰順縣與壽寧縣接壤,蠻講人應該是福建壽寧移民的后代,蠻講后來受該縣北部溫州話的影響而發(fā)生改變。從共時音系看,蠻講的聲母系統(tǒng)和韻母系統(tǒng)與閩東話差異很大,但仍然只有7個調(diào)類,分別為陰平、陽平、陰上、陰去、陽去、陰入、陽入,與閩東話相同,其古今調(diào)類的演變也幾乎相同。
閩東話這些特殊濁去字,蠻講仍然讀為陰去。具體列舉如下:
夢m??5、妹mu?i5、面mI?5、墓mou5、問m??5、潤?Y?5、鑢lei5、餌?i5、鹽?ie5、稗thei5、飼tshi5、鼻phi5、毒thau5、蟲宅tha5、利li5、樹tshiu5、硯?e5
中古濁去字溫州話都讀為陽去。蠻講是受溫州話強烈影響而成,照理這些濁去字應該也讀為陽去??墒切U講卻讀為陰去,仍然與閩東話相同。
燕話分布在浙江省寧波市慈溪觀城鎮(zhèn)(舊屬觀海衛(wèi)),游汝杰等曾經(jīng)實地調(diào)查過,并搜集了當?shù)氐娜宋臍v史材料[14]。觀海衛(wèi)是明洪武二十年(1387)設立的衛(wèi)所,將士來自福建省的福寧衛(wèi)(今福建福安、霞浦一帶,屬閩東話北片)。燕話原本是閩東話,是鎮(zhèn)守觀海衛(wèi)的閩東官兵、眷屬及其后裔所使用的方言。今80歲以上的老人才會說純正燕話,年輕一些的即使會講燕話也不夠純正了,而青年人大多只會說幾個常用的詞匯。過去觀城鎮(zhèn)城里雙語現(xiàn)象很普遍,現(xiàn)在當?shù)厝舜蠖几挠脜钦Z,燕話瀕臨消失,連找個新發(fā)音人都很困難[15]。
可見,燕話已經(jīng)高度吳語化了。燕話的聲母多達27個,有b、d、g、dz、?聲母。不過,燕話的調(diào)類有7個,分別為陰平、陽平、陰上、陰去、陽去、陰入、陽入,仍然和福州話、蠻講、蠻話相同。有意思的是,福州話這些讀為陰去的濁去字,燕話也讀為陰去。比如:
面mi?5、妹m?5、鼻phi5、樹t?hy5
吳語“鼻”字通常讀為陽去,而觀城吳語讀為bi??12,屬于陽入,很特殊。如果燕話是采用吳語的常見調(diào)類,則應該讀為陽去。如果燕話是采用觀城吳語的調(diào)類,那么應該也讀為陽入。但是,燕話仍然保留閩東話陰去的例外讀法。
綜上所述,即使是受吳語強烈影響,燕話一些特殊的濁去字仍然讀為陰去,保留了其母語閩東話的調(diào)類結構。
漳平話、龍巖城關話分布在今龍巖市,都是內(nèi)陸閩南話,差異較小,因此合并討論。
根據(jù)張振興的調(diào)查,漳平話屬于閩南話,但是受到閩西客家話強烈影響,因此具有閩南話和客家話的過渡特點[16]。漳平話的歷史形成,是否與莆仙話、閩東話有關系,前人還沒有專門論述。郭啟熙指出,從唐代中葉至清初,龍巖一直隸屬于漳州府,所以閩南話得以廣泛傳播,加之周邊地區(qū)客家話的影響,形成了龍巖城關話獨有的特點[17]。至于龍巖城關話是否與閩東話、莆仙話有關系,同樣沒有說明。
David Prager Branner(林德威)認為,閩東話、閩南話當中,凡是保守的特征,龍巖城關話都保留了,可見龍巖城關話比閩東話、閩南話更保守,歷史更早[10]??梢?,龍巖城關話、漳平話既不屬于閩南話,也不屬于閩東話,而是介于兩者的中間,屬于第三類,可以稱為“北部閩南話”或者“內(nèi)陸閩南話”[10]。內(nèi)陸閩南話濁去讀為陰去,代表的是沿海片閩語分化為閩南話和閩東話之前的階段。全部列舉如下:
林德威推測,濁去讀為陰去,是閩語四聲未徹底按照清濁分化為陰陽兩類的遺留[10]。閩南話四聲最后徹底分化,但是閩東話和內(nèi)陸閩南話的四聲,至今都未徹底分化。閩東話和內(nèi)陸閩南話的濁去讀為陰去,都是繼承早期原始閩語。
漳平話、龍巖城關話這些例外調(diào)類字的范圍,與仙游話、閩東話幾乎完全一致,這說明他們不可能是平行自變產(chǎn)生的,一定有共同的來源,即保留了早期閩東話的底層。早期的北方移民分兩路來福建:由陸路到閩北再到福建其他地方,由海路到福州再到福建其他地方[3]。但總的趨勢是,先占據(jù)自然條件、生活條件較好的地區(qū)(主要是福建沿海地區(qū)),然后再逐漸轉移到條件較差的山區(qū)。龍巖是閩西山區(qū),原本人口極少,其方言無疑是由移民方言混合而成。從這個角度看,筆者認為龍巖城關話該特征應該是閩東人或者莆仙人帶來的,而不是保留了原始閩語。
筆者還進一步認為,內(nèi)陸閩南話很可能是莆仙話的后裔,有以下兩類證據(jù)。
第一,特殊的音類對應證據(jù)。閩南話沒有撮口呼音類,福州話、仙游話都有撮口呼。但是,仙游話有ya、y?兩類撮口呼,是福州話所沒有的。而仙游話這兩類特殊的撮口呼音類,龍巖城關話同樣有,含義豐富。特殊音類的比較見表6、表7。
表6 龍巖城關話iua等音類字與仙游話、福州話的比較表
表7 龍巖城關話iu?等音類字與仙游話、福州話的比較表
表6、表7龍巖城關話的iua、iu?音類[17],文[10]、[20]直接記為撮口呼ya、y?,與仙游話相同。
這些都屬于白讀,照理應該是龍巖城關話固有的傳承成分。莆仙話地區(qū)、閩東話地區(qū)和龍巖相距較遠,不可能是借用導致的。龍巖城關話這兩類特殊的撮口呼韻母,證明龍巖城關話是莆仙話后裔。同時龍巖城關話又受閩南話的強烈同化,從而變得和閩南話類同。最后,其母語莆仙話只能退守少數(shù)底層了。
表6、表7也有一些仙游話讀為撮口呼音類的字,比如“鵝寄蛇紙”和“線鱔煎營”,龍巖城關話并不讀為撮口呼。筆者認為,這可能是漳平話、龍巖城關話晚近受核心閩南話影響導致的。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上述龍巖城關話兩個音類,有些學者記為撮口呼,但是有些學者不記為撮口呼。如果龍巖城關話、漳平話這兩個音類都不是撮口呼,那么還能證明其與仙游話之間的關系嗎?答案是肯定的。歷史比較法更注重的是音類之間的對應,而不單單是具體音值。只要音類能對應,就可以證明其間具有更密切的關系。音值相同或者相似是錦上添花,使之更直觀而已。龍巖城關話上述兩個音類和仙游話具有明顯的對應,顯然兩者一定具有尚未被完全揭示的更為密切的內(nèi)在關系。糾結于龍巖城關話這些音類到底是齊齒呼還是撮口呼才能與仙游話對應,完全沒有必要,因為這顯然不符合歷史比較語言學。至于他們的演變到底誰先誰后,本文沒有涉及,而且其實也無需關注。
第二,來自特殊詞匯的證據(jù)。龍巖城關話稱“汗毛”為“庫毛”,只與莆仙話“苦毛”相同,而和閩南話、閩東話都不同。這也可以證明莆仙話和龍巖城關話存在特別深厚的歷史淵源。
綜上所述,即使是受閩南話強烈影響,龍巖城關話、漳平話一些濁去字仍然讀為陰去,保留了其母語莆仙話的調(diào)類特征。
有人可能會認為:漢語方言恐怕更常見的是多種接觸語言之間的相互移借與融混,就語言接觸的結果看,這已經(jīng)不是以某一語言為主體的“音韻干擾”或“移借”,而是比較接近混合語言的生成。筆者認為這恐怕也不盡符合漢語的實際,多數(shù)漢語方言的接觸應該還是某一語言為主體的“音韻干擾”或“移借”。本文的蠻話、蠻講、燕話、漳平話、龍巖城關話、仙游話,就是最好的例證。這些方言都是以受語為基礎,以逐步改造的方式向源語(目標語)邁進,因此能保持原調(diào)(見下文)。把仙游話定位為“過渡方言”,既是主觀的,也是模糊不準確的。
還有人可能認為:古濁音聲母去聲今讀為陰去的共同層次來源不一定就是閩東話。盡管歷史比較法分析出古濁去今讀陰去是閩東話的共同音韻特點,但該共同音韻特點究竟是“共同創(chuàng)新”還是“共同守舊”,仍需再思考。閩語在聲母上最大的音韻特點乃保有“輕重唇不分”,此一共同守舊特點,不能僅僅根據(jù)某方言點有一批字輕唇音讀為重唇音,便推論該方言點必定具有閩語層次。
該說法未考慮到字音分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因此還不夠準確。具備輕唇音讀為重唇音的特征,的確不能直接證明該方言就是屬于閩語。但是,在具體的方言當中,哪些字輕唇讀為重唇,往往具有顯著的偶然性。非閩語區(qū)的收字范圍,一定和閩語區(qū)有顯著差異。而在閩語區(qū)內(nèi)部,哪些字輕唇讀為重唇,卻又必然是高度一致的。當然,筆者這里所說的必然性,是建立在收字分布具有一定偶然性的基礎上。如果兩個方言全部讀輕唇音的字都讀為重唇,那么是否都屬于閩語,需要進一步檢驗。
筆者還要再舉一個更貼切、更精確的例證,就是閩語全濁聲母的今讀。眾所周知,閩語的全濁聲母已經(jīng)清化,但是大部分清化為不送氣音,小部分清化為送氣音,這是閩語最重要的特征之一。照理,哪些全濁字的聲母清化為送氣音,哪些全濁字的聲母清化為不送氣音,這本來應該具有明顯的偶然性。而福建各地方言高度一致,這又具有必然性。如果某方言全濁聲母今讀的分布,和閩語高度一致,那么就應該認為這不是偶然相似,而是必然具有共同的源頭,也就是屬于閩語(當然,如果只有個別一致,那么需要進一步檢驗)。
本文濁去例外讀為陰去的字,仙游話和閩東話的收字高度一致,這說明他們不可能是共同創(chuàng)新(指閩東話和仙游話的清去濁去都未徹底分化,導致這些濁去讀為陰去),而是有共同的來源,也就是源自原始閩東話(不是共同保留原始閩語)。特別是龍巖城關話、漳平話,屬于內(nèi)陸閩南話,與閩東話、莆仙話相距較遠,不可能發(fā)生性質(zhì)完全一致而且范圍高度相似的特殊的共同創(chuàng)新。根據(jù)筆者的語言比較經(jīng)驗,漢語由自變產(chǎn)生的調(diào)類分合非常有規(guī)律,只有極個別的例外。完全相同的調(diào)類不規(guī)則例外,都源自同一母體。
如果仙游話這些例外字是借用福州話,那么其音系應該和福州話一致。上述蠻話、蠻講、燕話的形成歷史非常明確,他們原本都是閩東話,后來都受吳語的強烈影響發(fā)生深刻的改變,甚至變得面目全非,但是他們濁去音類讀為陰去的現(xiàn)象,卻無一例外地保留了下來。因此,筆者可以反過來把濁去讀為陰去的調(diào)類例外,作為鑒定閩東話源頭的證據(jù)。上述漳平話、龍巖城關話原本是莆仙話,被閩南話同化之后,同樣留下了這些濁去調(diào)類例外。
受語的調(diào)類具有穩(wěn)固性,這有眾多的實證,已被學界廣泛認同。漢語接觸方言分為兩種:
第一種是非直接接觸,比如漢語文讀音的形成,就是通過非直接接觸產(chǎn)生的。這種接觸方式大都以自己的母語為基礎,產(chǎn)生新的文讀音,因此其文讀音的調(diào)類,絕大多數(shù)保留其原有的白讀調(diào)類??梢?,在非直接接觸當中,受語的調(diào)類具有穩(wěn)固性,不易被源語(目標語)同化。
第二種是直接接觸。在直接接觸當中,受語的調(diào)類同樣具有極強的穩(wěn)固性。
曹志耘指出,在濟南話受普通話影響時,濟南話聲調(diào)的變化是伴隨著該音節(jié)的聲母、韻母的變化而發(fā)生的[21]。在所有的濟南話受變成分當中,沒有不改聲母、韻母而只改聲調(diào)的例子。比如,濟南話的“則責”,老年人讀為t?ei213,中年人讀為ts?213,少兒讀為ts?42。中年人受普通話影響,聲母、韻母都發(fā)生了改變,可是調(diào)類、調(diào)值都未改變,到了少兒組,濟南話的調(diào)類才發(fā)生改變??梢姡谑茏冞^程當中聲調(diào)具有穩(wěn)固性,往往是在聲母、韻母都變得與源語(目標語)一致或者高度一致時,調(diào)類才發(fā)生變化。
段納指出,河南平頂山方言接受普通話成分時,如果是調(diào)類發(fā)生改變,那么韻母必定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如表8[22]。
表8 平頂山話“客刻克”受變進程表
表8“客刻克”等字的平頂山話,其聲母和普通話完全一致,因此不需借用,只有韻母和聲調(diào)發(fā)生借用。在韻母發(fā)生變異之后,聲調(diào)才發(fā)生變化??梢姡谑茏儠r,聲母和韻母是調(diào)類發(fā)生變異的前提。平頂山方言的這種現(xiàn)象也證明受語在借用時聲調(diào)具有穩(wěn)固性。
如果仙游話是以閩南話為基礎受福州話影響而產(chǎn)生新調(diào)類,那么根據(jù)其他方言的受變規(guī)律,在調(diào)類變得和福州話一致之前,仙游話的韻母系統(tǒng)必先變得和福州話一致。但是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仙游話有一整套的鼻化韻,與閩南話相同,而與所有的閩東話完全不同。因此,仙游話不應該是源自閩南話,而應該是源自閩東話。仙游話、蠻話、蠻講、燕話、龍巖城關話、漳平話,都是源自閩東話且長時間強烈接觸其他方言的產(chǎn)物,他們的聲母和韻母已經(jīng)變得和源語(目標語)非常接近,但是仍然保持受語的例外調(diào)類。仙游話濁去字的具體變化過程分析參見表9。
閩東話和閩南話原本都是8個調(diào)類。泉州話清去和濁去合并,漳州話、福州話、仙游話的濁上和濁去合并。
通常認為,仙游話原是閩南話,后來受閩東話影響而成。也就是,受語為閩南話,源語為閩東話。表9濁去A類字,漳州話和閩東話都是讀為陽去,兩者融合的結果是仙游話讀為陽去,這容易理解(泉州話也能展開論證,只是沒有必要而已,因此從略)。但是,表9的濁去B類字,閩東話讀為陰去,漳州話讀為陽去,那么作為兩者融合體的仙游話,應該讀為陰去還是陽去呢?還有,泉州話的陰去和陽去合并為一類,那么表9的濁去B類字,又應該讀為何調(diào)呢?
上述蠻話、蠻講、燕話都處于吳語的重重包圍之中,不可能與吳語勢均力敵,而是處于弱勢,因此不可能發(fā)生“僵持不下”型的借用。這些閩東話受吳語的影響,幾乎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了。但是,這些方言濁去B類字,仍然保留閩東話的陰去調(diào),而不是變?yōu)楹蛥钦Z相同的陽去調(diào)??梢姡绻捎卧捠且哉闹菰挒榛A借用閩東話,那么這些濁去B類字應該仍然讀為陽去,而不是閩東話的陰去。要特別指出的是,按照蠻話、蠻講、燕話的模式,如果仙游話是以泉州話為基礎借用閩東話,那么仙游話不應該有獨立的陰去調(diào),表9的濁去A類字、濁去B類字、清去字,仙游話應該同讀一個調(diào)類。這顯然與今仙游話完全不符。因此,不應該認為泉州話是本文的“不利證據(jù)”。
表9 以閩南話為受語的仙游話調(diào)類演變過程分析
相反,如果仙游話是以閩東話為基礎借用閩南話(以漳州話為例,不再分泉州話和漳州話,其實結果相同),那么這些濁去B類字就可以像蠻話、蠻講、燕話、龍巖城關話、漳平話那樣,讀為陰去。因此,筆者認為早期仙游話不是閩南話,而是閩東話。其借用過程如表10。
表10 以閩東話為受語的仙游話調(diào)類演變過程分析
同一個方言片下的不同方言,他們之間的共同特征,到底是共同存古,還是共同創(chuàng)新,是特征移借,還是轉用底層,或是混合而成?這是目前語言學界面臨的重大難題。本文發(fā)掘眾多具有相同特殊層次的例證(特別是來源不明的龍巖城關話、漳平話),先歸納其特殊層次的形成方式,再以此推論仙游話的形成歷史。
蠻話、蠻講、燕話、漳平話、龍巖城關話都有同樣的特殊層次。其中蠻話、蠻講、燕話的歷史形成很明確,它們原本都是閩東話,后來受吳語深刻影響,現(xiàn)在的音系幾乎完全變?yōu)閰钦Z,但這些濁去例外屬于深層項目,仍然不變,保留其受語閩東話。漳平話、龍巖城關話的形成歷史不夠明確,今屬閩南話,卻有幾個與仙游話對應的早期層次(包括詞匯層次),可以推測,他們是以仙游話為基礎形成的。
濁去字的調(diào)類比聲母、韻母更難發(fā)生借用,如果仙游話連這些濁去例外都已經(jīng)借自福州話,那么其音系更應該和福州話一致,而不是和閩南話一致。因此筆者認為,仙游話濁去例外讀為陰去是源自閩東話,早期的仙游話就是閩東話,只是后來被閩南話同化了。而仙游話這些濁去例外字,因為屬于白讀詞,使用率高,就被保留了下來,為人們探索其受語提供重要的線索。
筆者認為,分析仙游話的形成過程,既有利于搞清仙游話的系屬,細化福建的發(fā)展史,也有利于揭示語言層次的疊置脈絡和生成過程,非常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