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萍 萍,李 靜
(吉林大學 a.外國語學院;b.文學院,長春 130012)
中國古典詩歌的西班牙語譯介至今已有百年歷史,雖以李白、杜甫的詩作居多,然李清照《漱玉詞》亦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引得西語學者、漢學家、讀者的廣泛關(guān)注。而西班牙語作為世界第三大語言,是全球20多個國家的官方語言,使用人數(shù)近6億。因此,易安詞的域外研究,尤其是在西語世界的接受與傳播研究有著極大的發(fā)展空間。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 曾在《翻譯與消遣》(Versiones y diversiones) 一書中評價道:“李清照的詩歌中有雙重軌跡可尋:生活經(jīng)歷的坎坷以及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延承。她的語言充滿激情,卻絕非流俗的多愁善感,而是將直抒胸臆與委婉含蓄完美的融合其中?!盵1]
中國與西語世界的文化交流始于16世紀,由西班牙傳教士開啟。而易安詞在西語世界的譯介與接受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中期的發(fā)軔期、20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末的發(fā)展期、21世紀伊始至今的繁榮期。隨著中國與西語國家之間不斷密切和深入的政治、文化交流,易安詞的域外接受與傳播獲得了良好的發(fā)展。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易安詞在西語世界受到了廣泛的關(guān)注, 不僅譯本數(shù)量增加,翻譯質(zhì)量也有了大幅度提升。
為易安詞開啟西語世界之旅的是法國女作家朱迪特·戈蒂耶(Judith Gautier)。她翻譯的中國詩歌法譯選集《白玉詩書》(Le livre de jade) 于1867年出版,其中包含李清照的詞6首。而正是這6首法譯易安詞為西語世界的文人學者初識李清照打開了一扇窗。1920年以散文形式譯成法文的中國詩歌選集《玉笛》(La flte de jade) 同樣也吸引了諸多西語翻譯家的目光,并成為他們譯作的重要參考。1929年,哥倫比亞現(xiàn)代派詩人吉列爾莫·巴倫西亞(Guillermo Valencia) 出版的西語版《神州集——東方詩歌》(Catay—Poemas Orientales) 就是以《玉笛》為藍本。此外,墨西哥和阿根廷分別在1945年和1951年出版了《玉笛》的西語全譯本。
20世紀中期,西語世界陸續(xù)出版了多部中國詩歌選集,其中均有易安詞的身影。如1945年在巴塞羅那出版的《瓷樓:中國詩歌》(El pabellón de porcelana: poesías chinas),由曼努埃爾·古鐵雷斯·馬林(Manuel Gutiérrez Martín) 轉(zhuǎn)譯成西班牙語;1958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版的《中國詩人》(Poetas chinos),是阿根廷詩人阿爾瓦羅·云克(lvaro Yunque) 從法文轉(zhuǎn)譯,其中有易安詞《武陵春·春晚》;1960年阿根廷出版的《中國詩歌》(Poesía china) 是由英文和法文轉(zhuǎn)譯而來,譯者是西班牙享譽文壇的“二七年一代”重要詩人拉斐爾·阿爾貝蒂(Rafael Alberti) 和其妻子瑪麗亞·特蕾莎·萊昂(María Teresa León)。該詩集在西語世界廣泛傳播,不僅在1972年于阿根廷再版,而且在2003年又由西班牙Visor出版社再版發(fā)行。在新版本中共有易安詞4首,分別是《聲聲慢·尋尋覓覓》《武陵春·春晚》《添字丑奴兒·窗前誰種芭蕉樹》和《丑奴兒·晚來一陣風兼雨》。(1)文中列舉的詩詞均系筆者根據(jù)西班牙語譯本的翻譯名稱和內(nèi)容進行查找、篩選、比對得來。由于拼寫、音譯方式不同,且在譯者轉(zhuǎn)譯過程中原文內(nèi)容有訛誤或流失,故筆者在總結(jié)時難免有錯誤和遺漏,誠請方家斧正。
在此階段,真正促進易安詞在西語世界傳播進程的是西班牙漢學家、翻譯家黃瑪賽(Marcela de Juan)。1948年,她在頗具影響力的《西方雜志》上發(fā)表《中國詩歌簡集》(Breve antología de la poesía china)。這是西班牙出版的第一部中國詩集,選譯古詩詞89首,其中易安詞5首。1962年,《中國詩歌續(xù)集》(Segunda antología de la poesía china) 由同一雜志出版,增幅至192首,其中有易安詞《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鷓鴣天·寒日蕭蕭上鎖窗》《浣溪沙·小院閑窗春已深》等共7首。《中國詩歌續(xù)集》一經(jīng)面世,不僅在西班牙大受歡迎,并且飄洋過海傳播至西語美洲,成為西譯中國文學作品無法超越的經(jīng)典。2007年西班牙Alianza出版社將其結(jié)集再版,并加入西班牙前駐華大使安東尼奧·塞古拉·莫利斯(Antonio Segura Morís) 題為 “黃瑪賽回憶贊頌錄” 的介紹。此后1973年出版的第三個譯本《中國詩歌:公元前22世紀至“文化大革命”》(Poesía china: del siglo XXII a.c. a las canciones de la Revolución Cultural),內(nèi)容上基本還是《中國詩歌續(xù)集》的延續(xù),主要增加了毛澤東的12首詩詞。在該版本的序文中,黃瑪賽對中、西詩歌進行了對比,并闡明了自己的翻譯標準:“在忠于原文的前提下,盡量顧及一點韻味和節(jié)奏?!盵2]2017年,西班牙巴塞羅那自治大學翻譯學院和巴塞羅那孔子學院還聯(lián)合成立了“黃瑪賽中國文學翻譯獎”,足見其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重要紐帶作用。
20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末,隨著中國與西班牙及西語美洲各國正式外交關(guān)系的建立,中國與西語世界的文化交流日益頻繁,越來越多的西語學者和讀者領(lǐng)略到了中國古典詩歌的藝術(shù)魅力,譯介活動呈現(xiàn)出增長態(tài)勢。不僅如此,諸多蜚聲國際的西語文壇大家也對中國古典詩歌推崇備至,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克塔維奧·帕斯。他對詩歌翻譯不僅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而且將理論付諸實踐,1973年出版了譯詩集《翻譯與消遣》(Versiones y diversiones)。此后該書一直在校正、增訂和再版。在2014年最新版本中,共選譯中國古典詩歌作品54首,其中有易安詞《添字丑奴兒·窗前誰種芭蕉樹》《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武陵春·春晚》《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點絳唇·蹴罷秋千》等共6首。不僅如此,書中還有帕斯本人對李清照生平及易安詞藝術(shù)價值的介紹。在帕斯看來,“翻譯與創(chuàng)作是孿生的活動。一方面,正如波德萊爾(Baudelaire) 和龐德(Pound) 的情況所表明的那樣,翻譯往往與創(chuàng)作沒有區(qū)別。另一方面,兩者之間存在一種不斷的交集,一種持續(xù)的、相互的孕育”[3]。帕斯的翻譯既不是“硬譯”,“它在語言教學中有用”,亦不是“文學翻譯”,“原作按忠實而不是硬譯的原則被改造”[4],而是“模仿”,“在模仿中,出發(fā)點和文學翻譯一樣:原詩。但其歸宿不同:另一首詩?!盵4]
1970年,“垮掉派教父”美國詩人肯尼斯·雷克斯羅斯(Kenneth Rexroth) 出版了《愛與流年:中國詩歌百首續(xù)編》(LoveandtheTurningYear:OneHundredMorePoemsfromtheChinese),以其為藍本,哥倫比亞作家、詩人吉列莫·馬爾內(nèi)斯·貢薩雷斯(Guillermo Martínez González) 于 1988年出版了《竹林:中國詩歌》(El bosque de los bambúes: poemas de China),轉(zhuǎn)譯了中國古典詩歌45首,易安詞也位列其中。此外,在1981年墨西哥大都會自治大學出版的《15首唐宋詞》(15 poemas ci de las dinastías Tang y Song) 和1992年哥倫比亞作家、詩人、翻譯家哈羅德·阿爾瓦拉多(Harold Alvarado Tenorio) 的譯作《中國愛情詩》(Poemas chinos de amor) 中,均有易安詞。
進入新世紀,中國的國際地位和影響力不斷提升,國際社會對中國文化的關(guān)注度也日益提升。在中西學者的共同努力下,中國古典詩歌的西譯作品不僅在數(shù)量上大幅度增長,而且在翻譯質(zhì)量上也有了進一步改善,中西直譯作品取代英、法轉(zhuǎn)譯,成為翻譯主流。
在此期間,易安詞的轉(zhuǎn)譯作品都出自西班牙著名翻譯家卡洛斯·曼薩諾(Carlos Manzano)之手。他于2001年至2007年間,陸續(xù)翻譯了肯尼斯·雷克斯羅斯的《中國詩歌一百首》(On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愛與流年:中國詩歌百首續(xù)編》(Love and the Turning Year:One Hundred More Poems from the Chinese)以及雷克斯羅斯與中國學者鐘玲合譯的《蘭舟:中國女詩人詩選》(Orchid Boat:Women Psets of China)。借由這些作品,卡洛斯·曼薩諾將《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武陵春·春晚》《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永遇樂·落日熔金》等多首易安詞由英語翻譯成西班牙語。
2001年,西籍華人陳國堅選譯的《中國古典詩歌》(Poesía clásica china) 由西班牙Cátedra出版社出版并收錄于 “世界文學叢書”。該系列叢書被西語世界各國的圖書館列為藏書,具有重要學術(shù)價值。2013年譯者對詩集進行了校正和增訂,再版更名為《中國詩歌》(Poesía china) 并于2015年發(fā)行修訂版、 2017年再次印刷發(fā)行。增訂后的詩集共選譯詩詞408首,其中有易安詞《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聲聲慢·尋尋覓覓》《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武陵春·春晚》《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鷓鴣天·寒日蕭蕭上鎖窗》等11首。此外,譯者陳國堅還將易安詞納入其西譯詩歌選集《中國愛情詩歌精華》(Lo mejor de la poesía amorosa china)和《中國詩詞必讀》(Poesía china elemental)中,分別于2007年和2008年在西班牙出版。陳國堅的譯著不僅受到西班牙學術(shù)界的高度評價,使得多位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院士和文學批評家先后為他的書撰寫書評和推薦,更是多次登上西班牙暢銷書排行榜,受到媒體的關(guān)注和讀者的青睞。
2003年,第一部西譯李清照個人作品集《李清照選集》(Li Qingzhao: Poemas escogidos)在西班牙出版。全書共122頁,是漢西雙語版本,有易安詞27首,均由漢語直譯而來,譯者是西班牙著名漢學家、馬德里自治大學教授、女詩人皮拉爾·貢薩雷斯·西班牙(Pilar González Espaa),中文名宮碧藍。2010年,她還出版了西譯版《李清照詞全集》(Li Qingzhao: Poesía completa 〈60 poemas ci para cantar〉),這是易安詞全集首次用西班牙語出版。該書除了包含60首由中文直譯而來的易安詞之外,作者還對李清照的生平、詞這種文學體裁、此譯本的翻譯原則等進行了簡短介紹。2011年,她選譯的《李清照:梅花》(Li Qingzhao: La flor del ciruelo) 由西班牙Torremozas出版社出版。該版本共選譯易安詞27首,可以說是2003年版《李清照選集》的再版。譯者自述,在新版翻譯中,主要參考了孫崇恩選注的《李清照詩詞選》、1963年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漱玉集注》以及1987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宋詞鑒賞辭典》。
由漢語直譯而來的易安詞西語譯本還有:2002年馬德里Hiperión出版社出版的《愛與缺失的歌:中世紀中國詞選》(Cantos de amor y de ausencia: cantos “Ci”de la China medieval),由中國書法家、畫家徐宗輝和西班牙詩人恩里克·格拉西亞·福斯特(Enrique Gracia Fuster) 合作完成;2003年在馬德里出版的《中國詩歌選集》(Antología de Poesía china),有易安詞5首,譯者是西班牙國家翻譯獎得主、著名漢學家伊納基·普雷西亞多·伊多埃塔 (Iaki Preciado Idoeta),中文名畢隱崖;2008年在馬德里出版的《唐宋詩詞選》(Antología poética de las dinastías Tang y Song),由阿爾弗雷多·戈麥斯·希爾(Alfredo Gómez Gil)、陳光孚、王懷祖合作完成,其中選譯了《夏日絕句》和易安詞《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聲聲慢·尋尋覓覓》《武陵春·春晚》;2014年西班牙Hiperión出版社出版的《李清照:漱玉》(Li Qingzhao: Jade puro),由郭蔡嘉(Kuo Tsai Chia音譯) 和米格爾·薩拉斯·迪亞茲(Miguel Salas Díaz) 合作完成。該詩集是漢西雙語版本,共翻譯易安詞62首。2021年,智利Simplemente Editores出版社最新出版了李清照的《漱玉詞》,書名為Agua de manantial salpicando en piedras (泉流漱石),該詩集為漢西雙語版本,共翻譯易安詞60首,譯者王世申曾任中國駐秘魯使館文化參贊。
經(jīng)過幾十年的積累,西班牙出版業(yè)厚積薄發(fā),中國古典詩歌的西譯版本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在伊比利亞半島,并由此傳播至美洲大陸。與此同時,中國出版業(yè)也不甘示弱,加快了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步伐。2005年、2007年外文出版社先后出版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吳守琳用西班牙語編寫的《中國古典文學簡史》(Historia de la Literatura Clásica China) 上下卷,其中選譯易安詞《點絳唇·蹴罷秋千》《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聲聲慢·尋尋覓覓》等8首。2011年,五洲傳播出版社出版了皮拉爾·貢薩雷斯·西班牙的《精選宋詩與宋畫》(Poesía y pintura de la dinastía Song — Antología selecta),其中有易安詞3首:《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聲聲慢·尋尋覓覓》。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項目支持,2019年該書再次出版,并被列入“中華之美叢書”,名為《宋詞與宋畫》(Poesía y pintura de la dinastía Song)。2013年,王懷祖翻譯的外教社中國文化漢外對照叢書《西譯宋代詩詞三百首》(Antología de 300 poemas de la dinastía Song) 在上海出版,其中包含李清照的詩《烏江》《題八詠樓》2首以及詞《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聲聲慢·尋尋覓覓》《武陵春·春晚》《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6首。這幾首西譯易安詞還被收錄在2017年出版的國家出版基金項目“大中華文庫”《宋詞選(上、下卷)漢西對照》之中。在下卷中,共有易安詞8首,譯者王懷祖又加入了《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和《點絳唇·蹴罷秋千》2首。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之林中的一顆璀璨明珠,易安詞溫婉秀麗中透出剛健灑脫,更因其語言清新素雅、意境清婉秀逸、格調(diào)凄婉悲愴而譽滿文壇。素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的巾幗詞人李清照,“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創(chuàng)造力最強、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女性作家。[5]”她以女性敏銳細致的視角,豐富生動地書寫生命歷程和情感世界,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在西班牙語世界,易安詞同樣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和吸引力。拉斐爾·阿爾貝蒂、黃瑪賽、奧克塔維奧·帕斯、皮拉爾·貢薩雷斯·西班牙等西語詩人、漢學家都對易安詞及李清照本人有著很高的評價。在拉斐爾·阿爾貝蒂眼中,李清照有著“動人的柔情”[6],而在黃瑪賽看來,詞人則“用非常直接的方式來表達情感”[7]。正如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李清照在西語世界同樣是立體而豐富的形象。
奧克塔維奧·帕斯在《翻譯與消遣》中曾言:“李清照的詩歌與中國詩歌傳統(tǒng)大相徑庭:其詩歌中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她本人,并不是刻板印象中被不忠的丈夫拋棄的被動受害者,而是一個有自主意志的女人?!盵1]559李清照與中國古代封建制度下遵從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女性截然不同,她獨立勇敢,清醒主動,有著不讓須眉的胸襟與氣概。帕斯在此書中用千余字對易安詞及李清照本人進行了專門介紹,所用篇幅甚至比介紹李白、杜甫、蘇軾等人的還要更長?!袄钋逭帐且晃粋ゴ蟮膼矍樵娙耍壕凵㈦x合、悲歡起落、細膩情思、離愁別緒、感自然之美、嘆時光荏苒。愛的愿景與死亡的愿景、相聚的喜悅與離別的不幸都是密不可分。……離別,縱使短暫,亦能勾起相思之情和時光一逝不復返的感傷,兩個她詩歌中不變的音符?!盵8]從帕斯不吝筆墨的贊許中不難看出他對李清照的欣賞和對易安詞的傾心。
與帕斯的傾心相比,皮拉爾·貢薩雷斯對易安詞的感情可謂是熱愛。除了翻譯三本詩集以外,她還著有《李清照的人生與詩歌》(Vida y poesía en Li Qingzhao),收錄在2001年西班牙Trotta 出版社出版的《光之女》(Mujeres de luz) 一書中。2020年她又發(fā)表了文章《李清照〈打馬賦〉詩文及語境》(Texto y contexto del poema Fu sobre el juego Captura de Caballos, de Li Qingzhao),首次將《打馬賦》全文翻譯成西班牙語。在她選譯的《李清照:梅花》一書的序文中,貢薩雷斯赫然寫道:“李清照是中國詩歌史上最偉大的女詩人。她已成為歷代中國女性詩歌的象征?!盵9]在她眼中,李清照是“映射在道家自然視野中的超凡脫俗的鏡子,她用中亞細亞韻律嚴謹?shù)脑~創(chuàng)新了中國抒情詩歌?!盵10]在采訪中貢薩雷斯也毫不掩飾對李清照的崇拜,稱其為自己的偉大導師?!霸姼枧c它的兩個極端,美好與痛苦,幸福與悲傷,將我與十一世紀的詩人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將世界和人類的本質(zhì),李清照生活的突變和宋朝聯(lián)結(jié)起來?!盵11]同為女性詩人,貢薩雷斯對李清照寄托在詩詞中的情感世界有著更加深刻的感觸,她甚至還曾追隨李清照的腳步,游歷了詩人出生和生活過的地方,在濟南、章丘、青州、金華等地尋找詩人留下的蹤跡?!袄钋逭盏暮诵闹黝}和生活重心是愛,一種隨著她的生活軌跡和心靈旅程而延續(xù)和轉(zhuǎn)變的愛?!盵12]而對于易安詞,貢薩雷斯更愿將其比作梅花,“李清照的詩歌亦具有花的奧秘。它在嚴冬出現(xiàn),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像最完美的東西一樣,隱藏在時間夾縫的最深處。它就像梅花樹,在天寒地凍中開花,卻預示著盼望已久的春天?!盵9]7最令貢薩雷斯感到欽佩的是,在李清照瘦弱的身體里,竟蘊藏著無比強大的生命力,澎湃著超乎想象的活力。
同樣,在2014年版《李清照:漱玉》(Li Qingzhao: Jade puro) 的序文中,米格爾·薩拉斯·迪亞茲也一再提到了生命力與活力: “李清照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即使是在她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刻。她的詩歌總是獨立的,并沒有反映當時偉大的哲學和宗教傳統(tǒng)?!桧灥拇笞匀皇且幻骁R子,她的情感投映在其中,而她的個性卻從未消失于其中?!盵13]28與帕斯筆下的“有自主意志”不謀而合,米格爾·薩拉斯也將關(guān)注重點放在了“獨立”上。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李清照與大多數(shù)藏于深閨的女子不同,她敢于打破束縛、挑戰(zhàn)權(quán)威、冒天下之大不韙,大膽追求愛情、展現(xiàn)個性、抒發(fā)情感。無論是她的才情還是膽識,都是遠超時代的存在。“她的一生飽經(jīng)滄桑,既有陽光亦有陰霾,她秉持豁達、慷慨、勇敢的心面對這一切。她終將幸福和痛苦轉(zhuǎn)化為深沉的詩意語言,乃至現(xiàn)在,當她的聲音跨越了幾個世紀,跨越了文化差異,傳到我們耳邊時,聽起來仍是現(xiàn)實的,當下的,充滿活力的?!盵13]22該序文分兩部分對李清照的生平和作品作出了整體的評價,不僅對李清照生活的時代背景和其個人的成長、教育經(jīng)歷以及婚姻生活都做了較為詳盡的介紹,而且還對李清照的詩學觀和詩詞創(chuàng)作風格進行了探討?!罢缢?,在她的每一首詩歌中,除了有高超的技巧,還有深刻的敏感性,非凡的洞察力和對詩歌意象細膩的審美,既鏗鏘有力,又清新素雅,不可忽視的還有對生活深切而真摯的熱愛?!盵13]28最后,譯者還對易安詞的風格進行了總結(jié):“清亮、深沉、精妙,時而充溢著幽默,即使在絕望中也飽含激情,承載著香氣、滋味、色彩和光芒,總之,充滿了生命力?!盵13]29
愛、獨立、生命力與活力,是西語世界文人、學者在評價易安詞時最愛使用的高頻詞,雖然它們無法訴盡李清照一生的坎坷曲折和才華卓絕,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西語世界對李清照的接受與闡釋,構(gòu)建出她的域外文學形象。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審美期待諦視下,易安詞綻放著歷久彌新的魅力,這也正是易安詞被稱為經(jīng)典的原因。
歷經(jīng)一個多世紀的譯介與傳播,易安詞在西語世界的接受日益活躍,影響亦日益深廣。從零星選譯到專著全集,從法語、英語轉(zhuǎn)譯到漢語直譯,無論是形式體裁,還是內(nèi)容美感,都有了大幅度改善。然而,由于異質(zhì)文化的交融與碰撞,易安詞在西語世界的譯介過程中既有所得,也有所失。在諸多易安詞中,被贊為“情景婉絕,真是絕唱”的《聲聲慢》是眾多西語譯者的首選,先后有不下十個譯本。在西語詩人、漢學家、翻譯家等不同譯者群體中,本文僅以拉斐爾·阿爾貝蒂、皮拉爾·貢薩雷斯、陳國堅為代表,探究其翻譯作品在譯介過程中的得與失,進而勾勒易安詞在西語世界所展現(xiàn)的獨特面貌。
清代陸鎣評《聲聲慢》云:“二闋共十余個疊字,而氣機流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謂詞家疊字之法?!盵14]詩詞中使用疊字并不是易事,而李易安此作不僅音律和諧,齒音、舌音更是交加重疊、徘徊低迷,將凄清孤寂、憂愁悵惘渲染到極致,余韻無窮?!堵暵暵肥拙涞氖寞B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阿爾貝蒂譯作:“Busco y busco, sola, siempre sola, triste, siempre triste.”[6]167意謂:“我找尋又找尋,孤獨,總是孤獨,悲傷,總是悲傷?!卑栘惖偈俏靼嘌馈岸吣暌淮?著名詩人。他雖然不懂中文,譯作是由英文和法文轉(zhuǎn)譯而來的,但是他能用詩人特有的語言,以詩譯詩,從而達到原文的審美再現(xiàn)。尤其是這一句,譯者通過詞語疊用的方式來替換原文的疊字,節(jié)奏感鮮明,實現(xiàn)了譯文的修辭美和音韻美。而下闕的“點點滴滴”,被譯為副詞短語gota a gota,滴滴答答地,一滴又一滴地,不僅對疊字進行了對應,體現(xiàn)了細雨的連密不斷,開口音/ta/更模仿了細雨的滴答聲,惟妙惟肖。貢薩雷斯則譯作“Busco, busco y busco. Pero sólo frío y soledad. Sólo frío, tristeza y aflicción. ”[15]意思是:“我找尋,找尋又找尋。但只有清冷和孤獨。只有清冷、悲傷和痛苦?!必曀_雷斯是精通漢語的西班牙漢學家。Sólo frío的重復出現(xiàn),不僅強調(diào)突出冷冷清清,更構(gòu)成了回環(huán)往復的藝術(shù)效果。從清冷和孤獨,到清冷、悲傷和痛苦,涵義層層遞進,讓凄冷悲戚的氛圍逐步蔓延開來,巧妙地實現(xiàn)了譯文的意美,同時也體現(xiàn)了譯者對詞匯色彩和情感程度的極強把握。而下闕的“點點滴滴”,同樣被譯為gota a gota,完美地體現(xiàn)了西班牙語母語譯者對語言的掌控能力。陳國堅譯作:“Buscando y buscando, sin saber lo que quiero. Sola, muy sola. Triste, tristísima.”[16]意思是:“找尋又找尋著,不知我所求。孤獨,非常孤獨。悲傷,悲傷至極?!?陳國堅原是國內(nèi)高校的西班牙語教師,后來移民西班牙,長期從事中國古典詩歌的翻譯工作,為中國文化的域外傳播作出了巨大貢獻。他的譯本加入了一些字面背后的釋義,既找尋著卻又不知我要找的是什么,這與許淵沖先生的英文譯本頗為相似:“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譯者通過翻譯的再創(chuàng)作,著重突出尋尋覓覓的迷茫悵惘、空虛失落。同時,幾個相同尾音/o/和/a/朗朗上口,雖然沒有達到西語詩歌的半韻或全韻,但是在韻律上也得到了加強,從一定程度上還原了詩詞的音韻美。
李清照的暮年正值宋室南渡之際,國破、夫亡,她飽經(jīng)顛沛流離的生活,痛苦絕望。這首詞“最后以‘怎一個愁字了得’句作收,也是蹊徑獨辟之筆”[17]。詞人明明愁緒繁多,下筆卻如此簡單直白,只因她有種種難以言傳的哀愁,非筆墨所能形容。沒有號啕之淚,而無聲之咽更讓人感到莫大的悲涼。詞人使用淺近的文字、凝練的家??谡Z,看似平平淡淡,明白如話,卻處處流露出真摯細膩的情思,深切表達了孤寂難熬的心境,使人頓感愁怨鋪天蓋地般襲來?!按说刃那椋┡畠耗苡兄?,此等筆墨,惟女兒能出之?!盵18]一個“愁”字飽含詞人的身世之感,淪落之悲。與泛泛的閨怨閑愁不同,這首《聲聲慢》不僅是詞人個人苦悶的抒寫,更代表著多少女性在封建社會背景里的凄涼孤苦,在家國之痛中的彷徨無依,滿紙嗚咽,憾人心弦,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性和社會意義。
《聲聲慢》全詞借景抒情,運景入情:急風淡酒、孤雁殘菊、梧桐細雨。透過看似簡單的意象,著意渲染幽怨孤寂的心境,如泣如訴。而種種意象不斷疊加、深化、相互鉤連,構(gòu)成了全詞凄冷寒涼、沉郁哀婉的意境。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痹~人客居他鄉(xiāng),飽嘗家破人亡的悲苦,見北雁南飛,思鄉(xiāng)的惆悵油然而生。大雁,不僅寄托著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也是忠貞不渝愛情的象征。阿爾貝蒂將大雁譯為las ocas salvajes。在西班牙語中,Oca多指家養(yǎng)的大鵝,即使用形容詞“salvaje野生的”來加以限定,也無法與大雁的形象相吻合。貢薩雷斯譯為los gansos salvajes。Ganso既可以指家養(yǎng)的大鵝也可以指野生的灰雁,形象更為相近。陳國堅也將大雁譯為las ocas,雖然又補充了mensajeras de amor愛情的信使,但對于西語讀者來說,很難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筆者更傾向于將大雁譯為ánsar cisnal。在西語介紹中,ánsar大雁,灰雁,一生通常只有一個伴侶,在長途遷徙中常以V字形排列飛行。從其習性可以看出,它更符合中國文化中的大雁形象。此外,形容詞cisnal是從名詞“cisne天鵝”派生而來。在西方人眼中,天鵝才是忠貞不渝愛情的象征,因此用ánsar cisnal更容易讓西語讀者產(chǎn)生共鳴。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盵19]秋菊遍地,殘敗不堪,詞人以花喻人,用菊花的枯萎凋零自比,暗指自己的憔悴瘦損、形槁心灰。黃花,此處是李清照凄苦孤寂的現(xiàn)實寫照,隱含國破家亡、生命將逝的哀嘆。阿爾貝蒂將黃花譯為los crisantemos deshojados凋零的菊花,貢薩雷斯譯為los crisantemos tristes悲傷的菊花,陳國堅譯為Pétalos de crisantemo, mustios凋落的菊花瓣。由于在西語世界菊花亦多用于悼念逝者,此意象受文化語境差異的影響較小,因此,無論是阿爾貝蒂和陳國堅的直譯,還是貢薩雷斯將花擬人化的意譯,都可以將詞人的情感滲透到語篇層面中去,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基本沒有缺失。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獨守至黃昏,聽窗外雨打梧桐,詞人將苦悶訴諸聽覺,更添愁思。在中國文人筆下,梧桐這一意象不僅是堅貞愛情的象征,也是孤獨寂寞、離恨別愁的代表。白居易的“秋雨梧桐葉落時”、李煜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溫庭筠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尤其是雨滴梧桐,景象更為凄清悲涼,蘊含獨特的中國味道。阿爾貝蒂將梧桐譯為el plátano法國梧桐,貢薩雷斯和陳國堅都譯為los árboles樹。且不論所謂法國梧桐實則并非梧桐科梧桐屬植物,只是懸鈴木中的一種,只看 el plátano一詞,在西班牙語國家中,不僅指法國梧桐,更多的是指香蕉樹、香蕉,這與中國梧桐的意象毫不相關(guān),與“雨打梧桐”清婉秀逸的意境更是相差甚遠。而在翻譯中國特有植物上使用減譯法,簡單翻譯成los árboles樹,也不失為一種變通的詩性處理,畢竟詩歌在翻譯過程中其文化內(nèi)涵很難有效地還原和闡釋,有所流失也在所難免。
結(jié)語
受到不同身份背景的譯者和讀者的青睞,易安詞在西語世界的接受與傳播過程中,各譯本或忠實原文,追求詩歌翻譯的意美、音美、形美;或以詩譯詩,通過譯者的再創(chuàng)造,讓不懂中文的人也能從中體會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學意蘊和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盡管在文化差異的影響下,會產(chǎn)生誤譯、漏譯、文化內(nèi)涵不對等的現(xiàn)象,但這并不影響易安詞在西語世界持久的藝術(shù)生命力。
不同文化底蘊的譯者們,從“他者”視角出發(fā),創(chuàng)造性地解讀中國古典文學,有助于促進異質(zhì)文化間的對話與互動,拓展中國文學的研究領(lǐng)域。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一帶一路”倡議為中國與世界文化的交流合作提供了新的契機,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步伐日益加快,中西學者通力合作,讓易安詞的西班牙語有了質(zhì)的飛躍,為中國文化的域外傳播和世界文明的共同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