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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經(jīng)注》引歌謠諺語考論

2022-08-30 10:54胡永正
貴州師范學院學報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水經(jīng)注諺語歌謠

胡永正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北魏酈道元遍訪名山大川,游歷各地,遂成《水經(jīng)注》之大作。據(jù)鄭德坤《水經(jīng)注引書考》統(tǒng)計,《水經(jīng)注》共引書436種,許多不見于史籍的珍貴文獻幸賴此書得以留存,故后人將其與李善《文選注》、劉孝標《世說新語注》和裴松之《三國志注》合稱“四大名注”。[1]79《水經(jīng)注》引書研究現(xiàn)已初具規(guī)模,關(guān)于《水經(jīng)注》引歌謠諺語的研究,更是成果頗豐。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陳橋驛就有《〈水經(jīng)注〉的歌謠諺語》一文,房聚棉也有同名文章,二文以歌謠諺語為切入點講述注文所載的歷史故事。[2]近年來,《水經(jīng)注》引文研究進展迅速,鮑遠航《〈水經(jīng)注〉文學文獻學研究》有《〈水經(jīng)注〉所引用的詩歌謠諺》一節(jié),簡要梳理了歌謠諺語在《水經(jīng)注》中的文學價值[3];張鵬飛《天籟自鳴 直抒己志——簡析〈水經(jīng)注〉質(zhì)樸簡約之歌謠諺語》[4]、晁冬梅《〈水經(jīng)注〉漢魏歌謠諺語研究》[5]等文章對《水經(jīng)注》引歌謠諺語進行了專門研究。但上述文章皆重點關(guān)注酈氏引文的藝術(shù)特色和歌謠背后的史事,對歌謠諺語的文本樣貌和文學價值并未深入分析。肖奕希在其碩士論文《〈水經(jīng)注〉引詩考論》[6]中雖然對歌謠諺語有了具體的整理和考辨,但其文對歌謠諺語的整理不全,界定不明,對文獻的出處和文義考辨不甚細致,論證有待深化。本文將在上述文章的基礎(chǔ)上,對《水經(jīng)注》所引歌謠諺語作細致的梳理和分析。

一、歌謠諺語的界定

“歌謠諺語”的定義包含三方面,即合樂之歌,徒歌之謠,俗諺俗語。此體例有征于杜文瀾《古謠諺》,杜氏在《古今風謠》《古今諺》等書的基礎(chǔ)上整合總結(jié),形成了一套較為嚴謹?shù)捏w例?!豆胖{諺》凡例曰:“謠與歌相對,則有徒歌合樂之分,而歌字究系總名。凡單言之,則徒歌亦為歌,故謠可聯(lián)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稱之?!盵7]3-12杜氏輯《古謠諺》雖不含歌,然觀其凡例,似并不愿將歌和謠分開,書中亦未能盡遵其體例,頗費功夫,今并錄歌謠,可省區(qū)分之繁。至于“諺語”,《凡例》曰:

諺本有韻之言語,故語字可訓(xùn)諺言,諺亦可稱言稱語。然同一言語,而是諺非諺,不可不分。蓋有泛舉人言者,有泛舉人語者,大都無韻之詞,與諺無涉。有泛舉古語者,有泛舉古人言者,就中半系有韻。然古人著書,多有韻之文,未可定指為諺。更有雖稱俗語,而非用韻體格者,雖稱人為之語,而非用韻體格者,亦不得目之以諺。此不必登載者也。其有體格本系用韻,名雖為言,而實為諺者;名雖為語,而實為諺者,今皆逐條登載。若夫言有號令之訓(xùn),引申之則為稱號;又有盟辭之訓(xùn),推廣之則為詛辭。凡時人稱號不用韻者、世俗詛辭別為體者,自不必登載。其有名雖為號,而實為韻語之諺者;名雖為詛,而實為諺語之體者,今亦酌加登載,以備諺之格也。

又曰:

謠諺之興,其始發(fā)乎語言,未著于文字;其去取界限,總以初作之時,是否著于文字為斷。凡有韻之詞,業(yè)已形諸紙筆,付諸鐫刻者,即不止發(fā)乎語言。衡以體裁,無庸編載。

由此可見杜氏對“諺”的界定:初作時未著于文字的有韻之言語。而古諺除可以稱“諺”外,亦可稱“語”“詛”“號”等。然而《古謠諺》并未謹遵此法,許多無韻的孤句或成語皆被收錄其中,如“狐假虎威”“掩耳盜鈴”“桓叔元女俱乘龍”等?!墩f文解字》曰:“諺,傳言也。”孔穎達疏《左傳》“周諺有之曰”時稱:“諺,俗言也?!庇纸袢宋湔祭?、馬國凡著《諺語》一書,對諺語的定義是:“通俗簡練,生動活潑的韻語或短句。它經(jīng)常以口語的形式,在人民中間廣泛地沿用和流傳,是人民群眾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或感受的一種‘現(xiàn)成話’?!盵8]3考察今人對古諺語的概念界定中,也未曾將“有韻”作為古諺的判斷標準。①

①除上文所言武占坤、馬國凡《諺語》外,代表性的還有郭紹虞《諺語的研究》:“諺是人的實際經(jīng)驗之結(jié)果,而用美的言詞以表現(xiàn)者,于日常談話可以公然使用,而規(guī)定人的行為標準之言語”。故本文將無韻且廣為流傳的警策之句同樣視作古諺。上文提及關(guān)于《水經(jīng)注》歌謠諺語的論著中,對引歌謠諺語的界定不盡明晰,《水經(jīng)注》引用文本的情況較為復(fù)雜,還需結(jié)合酈氏注文的義例進行判斷。

今對《水經(jīng)注》中歌謠諺語的界定及其征引情況作具體考辨:

(一)《水經(jīng)注》對所引歌謠諺語的稱謂主要有兩種。一是可清晰辨體者,如稱之“歌曰”“謠曰”“諺曰”“古諺曰”“童謠曰”“民歌曰”等,或是直接引歌名,如“《夷齊之歌》所以曰登彼西山矣”“《瓠子歌》所謂吾山平者是也”。此類無去取之疑。二是如前文《古謠諺》凡例中所稱“備諺之格”而未稱謠諺之名的情況,如稱引文為“俗云”“語云”“俗為之語曰”“時人為說曰”等,雖未注明是謠諺,若為廣為流傳的警策之語,亦當收錄。至于“或云”“耆彥云”“所謂”一類,指稱不明,未知其流傳程度者,皆不予收錄。②

②如卷二《河水注》有“耆彥云:昔有鳳鳥,飛游五峰”句,不當視作諺語,蓋酈氏稱“耆彥云”之用例,所指對象較實,所語未廣為流傳,如卷十二“耆彥云:有潛龍出于茲浦,形類青牛焉,故淵潭受名矣”、卷二十一“耆彥云:城北名馬灣,中有地數(shù)頃,上有栗園,栗小,殊不并固安之實也,然歲貢三百石,以充天府”,結(jié)合二處,顯而易見。再如卷二十六《沭水注》“所謂修修釋子,眇眇禪棲者也”,未詳其出處,故暫時不視作諺語。

(二)本文以為,完整的引書形式應(yīng)包含被引篇目的名稱和文章內(nèi)容,故以下不合于征引范式的情況不作討論。注文引如《琴操》《琴清英》等琴曲著作對樂曲的本事敘述,并未引及琴曲內(nèi)容,故只能算作征引音樂文獻;僅稱歌名而無歌辭者同理,如“登此臺歌《野鷹來曲》”“吉甫……作《子安之操》”和“工人憂思作《木客吟》”等,不能算作酈氏對歌謠諺語的征引。

(三)有引文內(nèi)容似謠諺而實非者,如作者可考的讖言,如“輅嘗隨軍西征,過其墓而嘆,謂士友曰:玄武藏頭,青龍無足,白虎銜尸,朱雀悲哭,四危已備,法應(yīng)滅族”;名為歌而實為詩賦者,如劉琨《扶風歌》、漁父《滄浪歌》,皆不作討論。①

①本文以為《滄浪歌》引自《楚辭·漁父》。卷三十二《夏水注》酈氏引劉澄之《永初山川記》:“夏水,古文以為滄浪,漁父所歌也?!蔽闹蟹Q“古文”,則唯有《孟子》和《漁父》兩篇,然《孟子》中唱《滄浪歌》者為孺子,與引文所稱《漁父歌》不合。

(四)前文所舉《古謠諺》及陳、張、肖等文中,有誤將他文視作歌謠諺語者,有實為引文而未錄者,以下就這些問題進行具體考辨:

1.卷四《河水注》“又南過河?xùn)|北屈縣西”后注:“此石經(jīng)始禹鑿,河中漱廣,夾岸崇深,傾崖返捍,巨石臨危,若墜復(fù)倚,古之人有言:水非石鑿,而能入石。信哉?!?/p>

《古謠諺》等未錄。此處判斷其為諺語,一是因句意之警策,二是因句式之整飭,三是因文中稱“古之人有言”,則此句當廣為沿用和流傳,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故斷其為諺語。此句疑從《漢書》卷五十一《枚乘傳》“泰山之霤穿石,單極之綆斷干。水非石之鉆,索非木之鋸,漸靡使之然也”[9]2361出。

2.卷四《河水注》“又南過蒲坂縣西”后注:“自王公庶友,牽拂相招者,每云:索郎有顧,思同旅語?!?/p>

《古謠諺》等未錄。“顧”“語”同屬一韻部,且下文有言“更為籍征之雋句,中書之英談”,足可見其影響力,故斷其為諺語。

3.卷十六《谷水注》“又東過河南縣北,又東入于洛”后注:“搜神記曰:太康末,京洛始為折楊之歌,有兵革辛苦之辭。駿后被誅,太后幽死,折楊之應(yīng)也。”

肖奕?!丁此?jīng)注〉引詩考論》錄為歌謠,并以為“折楊之歌”出自《莊子·天地》“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顯然舍近求遠。[6]14《搜神記》“折楊”作“折楊柳”,《宋書》卷三十一《五行志》同[10]219。因《折楊柳》為古橫吹曲名,崔豹《古今注》曰:“魏晉以來,二十八解不復(fù)俱存,見世用黃鵠、隴,頭……折楊柳、黃覃子、赤之陽、望行人十曲?!盵11]肖文在“兵革辛苦”上加引號,以為四字是樂曲正文,非。“兵戈辛苦”是樂曲大意的概括,《樂府詩集》卷三十二《從軍行五首》解題引《樂府解題》:“《從軍行》皆軍旅苦辛之辭”用法相同[12]475。

4.卷二十五《泗水注》“又東南過彭城縣東北”后注:“周顯王四十二年,九鼎淪沒泗淵。秦始皇時而鼎見于斯水。始皇自以德合三代,大喜,使數(shù)千人沒水求之,不得,所謂鼎伏也。亦云:系而行之,未出。龍齒嚙斷其系。故語曰:稱樂大早絕鼎系。當是孟浪之傳耳?!?/p>

《廣博物志》引《水經(jīng)注》此段大致相同,惟“故語曰”作“故泗上謠曰”,馮惟訥《古詩紀》同。考《水經(jīng)注》諸版本,似未有作“泗上謠”者,此謠也不見于其他前代典籍中,最早見于《廣博物志》和《古詩紀》,后梅鼎祚《古樂苑》、楊慎《古今諺》從之,杜文瀾《古謠諺》采擇二書,將此條錄入書中。文末“孟浪之傳”可證其流傳較廣,故此語縱使不為歌謠,也是諺語,今錄之。

5.卷三十六《若水注》“又東北至犍為朱提縣西,為瀘江水”后注:“故袁休明《巴蜀志》云:高山嵯峨,巖石磊落。傾側(cè)縈回,下臨峭壑。行者扳緣,牽援繩索?!?/p>

陳橋驛《〈水經(jīng)注〉的歌謠諺語》將其視作古諺。是為《水經(jīng)注》引《巴蜀志》中語,《巴蜀志》今佚,無法得知此段韻文的語境,《藝彀》將其視作“子史傳記語似詩”,也僅是鄧伯羔個人對文體的判斷[13]。故此語是否為文人所作,已無從印證,不應(yīng)草率視為謠諺。

6.陳橋驛《〈水經(jīng)注〉的歌謠諺語》稱卷三十三《江水》下“還有一條今通行各本失載的佚文,也是一句舟人的諺語”,為“滟滪大如象,瞿唐不可上。滟滪大如馬,瞿唐不可下”。陳注釋曰“《寰宇通志》卷六五夔州山川‘滟滪堆’所引《水經(jīng)注》”[2]166。

按,最早征引此條諺語的典籍當為《唐國史補》:“故曰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幞,瞿塘不可觸?!比徊⑽醋⑹欠駷橐腫14]?!稑犯娂蜂洝皽粼ジ瓒住?,雖提到《水經(jīng)注》和《十道志》,不過借二書敘述水域背景,郭氏仍以為出自《唐國史補》。是書后錄梁簡文帝同題歌謠,然《通志》辨二歌性質(zhì)不同:“此舟人商客刺水行舟之歌,亦非簡文所作也。”《吳船錄》稱:“舊圖云:滟滪大如幞,瞿唐不可觸;滟滪大如馬,瞿唐不可下。”所謂“舊圖云”,清吳汝綸《庾開府集箋注》稱出自《夔州圖志》,不知何據(jù)[15]218。《苕溪漁隱叢話》稱本于《十道志》,當受《樂府詩集》影響。陳氏借《寰宇通志》判斷《水經(jīng)注》佚文顯然不妥,一是此書晚出,不能作為證據(jù);二是書中相關(guān)句段乃拼合《樂府詩集》所引《水經(jīng)注》文與《滟滪歌》而成,這種做法早見于《方輿勝覽》等著作之中。朱謀《水經(jīng)注箋》引李膺《益州記》曰:“滟滪堆,夏水漲沒數(shù)十丈,其狀如馬,舟人不敢進?!碑斒恰颁贉笕珩R,瞿塘不可下”一句的來源[16]2817。

7.《廣博物志》卷五輯《水經(jīng)注》佚文:“武陵綠蘿山素巗若雪,松如插翠,流風叩阿,有絲桐之韻。上人歌曰:仰茲山兮迢迢,層石構(gòu)兮嵯峨。朝日麗兮陽巗,落景梁兮陰阿。鄣壑兮生音,吟籟兮相和。敷芳兮綠林,恬淡兮潤波。樂茲潭兮安流,緩爾櫂兮詠歌?!?/p>

《北堂書鈔》《太平御覽》亦錄此歌,二書稱引自黃閞《武陵記》,記載較《廣博物志》更為詳細,且《石倉歷代詩選》《古詩記》并作黃閞《武陵記》,故疑《廣博物志》有誤。

二、引文情況統(tǒng)計

現(xiàn)將《水經(jīng)注》引歌謠諺語的情況列表如下:

表1 《水經(jīng)注》引歌謠情況概覽

續(xù)表1

續(xù)表1

表2 《水經(jīng)注》引諺語情況概覽

續(xù)表2

據(jù)統(tǒng)計,《水經(jīng)注》全書引歌謠諺語共45處,其中歌謠27條,諺語18條。歌謠以民間歌謠為主,貴族樂歌和文人樂歌僅占三分之一,足見《水經(jīng)注》貼近地方風俗。諺語以總結(jié)自然規(guī)律、反映歷史事件為主,也不乏“洲不百,故不出王者”等讖諺。但與大眾認知不甚相符的是,《水經(jīng)注》中所引歌謠諺語大部分并非酈氏親耳所聞、親身所歷,而是征引于各類史傳、州郡地志中的歌謠:在45處引文中有32處出于前代典籍,其中只有6處標明了引文來源,剩下的26處均是未標明出處的征引或?qū)υ牡陌蹈?。酈道元在記述水域時,會筆墨宕開,兼論此地的經(jīng)濟、物產(chǎn)、道路、名勝、建置沿革等狀況,典墳眾多而一人難備,故其作注時往往有剪裁前代典籍以證具體名物的情況。楊守敬《水經(jīng)注疏·凡例》所云:“酈氏固多好奇,而亦故以示博,凡引故事而各書有異同者,多裁截錯綜,貫為一條?!盵16]5“示博”倒未必,酈氏通常按照自有的寫作脈絡(luò)驅(qū)使典籍,將諸多零碎片段拼合在一起,使得注文神完氣足,渾然一體。如著名的卷三十四《江水注》“自三峽七百里中”一段,便是拼合袁山松《宜都記》和盛弘之《荊州記》的結(jié)果,酈氏本未親歷三峽勝景,卻剪裁二書形成一篇絕美的游記。體現(xiàn)在征引歌謠諺語上也是如此:如卷十一《易水注》釋“易京城”條,連舉“燕南垂,趙北際,唯有此中可避世”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兩條歌謠,將原文中無助于釋名物、證風俗的段落剔除,只保留最能體現(xiàn)地域、人文特色的部分,為此地增添歷史氣息。

三、引文補注

王先謙《合校水經(jīng)注》,楊守敬、熊會貞《水經(jīng)注疏》,陳橋驛《水經(jīng)注校證》等著作整合了朱謀、趙一清、全祖望、戴震、孫星衍等學者的??背晒?,于注文考辨甚詳,本節(jié)便在以上著作的基礎(chǔ)上進行補注,以發(fā)明前人未盡之處。

1.卷二《河水注》“又東過金城允吾縣北”后注:“城之西南二十許里,水西有馬蹄谷。漢武帝聞大宛有天馬,遣李廣利伐之,始得此馬,有角為奇。故漢武帝《天馬之歌》曰:天馬來兮歷無草,逕千里兮循東道?!?/p>

《天馬歌》史籍凡四處記載,《史記·樂書》有“太一之歌”和“天馬歌”;《漢書·禮樂志》載《郊祀歌·天馬十》兩首,一首為“三年馬生渥洼水中作”,一首為“太初四年誅宛王獲宛馬作”。結(jié)合《水經(jīng)注》文中“聞大宛有天馬,遣李廣利伐之”的敘述,酈氏所引《天馬之歌》當是《漢書·禮樂志》中“太初四年誅宛王獲宛馬作”一首“天馬來,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句的承傳,“兮”為語助詞,無實義也。關(guān)于這首詩的作者,蕭滌非和逯欽立皆從《史記》《漢書》所載,以為武帝作,許云和《樂府推故》根據(jù)帝記敘事的慣例認為是武帝“令作”而非“自作”,從而推斷是李延年或其同時的音樂家所作[17]44-47。關(guān)于引文與原文“兮”的區(qū)別,蕭滌非研究《宋書·樂志》所載《相和歌》的同類現(xiàn)象時,認為這體現(xiàn)了變換楚辭而創(chuàng)制三言體的衍變趨勢。[18]37許云和認為“兮”字是體現(xiàn)音樂元素的符號,《漢書》記錄徒歌文本時將其省去。

2.卷三《河水注》“屈東過九原縣南”后注引楊泉《物理論》曰:“秦始皇使蒙恬筑長城,死者相屬,民歌曰: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餔。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其冤痛如此矣。”

“尸骸相支拄”,《意林》作“白骨相撐拄”,《太平御覽》作“尸骸相支柱”,孫星衍輯本《物理論》從之。陳琳《飲馬長城窟行》有句曰:“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餔。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盵19]36楊泉本是三國時吳人,跟陳琳同時,稱“民歌曰”,則或是陳詩化用此二句,或是《飲馬長城窟行》非陳作。不少學者認為陳琳《飲馬長城窟行》為漢樂府古辭,或為一佐證矣。①

①持此觀點者,如傅如一《樂府古辭〈飲馬長城窟行〉考索》、莊亮亮《〈飲馬長城窟行〉本辭及魏文帝擬作考辨》、魏耕原《陳琳〈飲馬長城窟行〉的作者從屬》等。

3.卷五《河水注》“又東過平縣北,湛水從北來注之”后注:“《夷齊之歌》所以曰登彼西山矣?!?/p>

《水經(jīng)注疏》熊會貞按:“《大典》本、黃本并作所矣,無末矣字,與謝所稱宋本異。歌辭詳《史記·伯夷傳》?!钡莆匆娭泄盼募杏小八釉弧敝梅ǎ八栽弧蔽囊廨^暢。

4.卷五《河水注》“又東過茌平縣西”后注:“夫《琴操》以為孔子臨狄水而歌矣。曰:狄水衍兮風揚波,船楫顛倒更相加?!?/p>

今本《琴操》無載?!暗宜苜狻?,《東雅堂昌黎集注》作“狄之水兮”,《琴史》作“秋水深兮”?!爸坶?,《續(xù)博物志》《琴史》作“船楫”。《東雅堂昌黎集注》《朱文公校韓昌黎先生集》《古詩記》等多“歸來歸來胡為斯”句,《琴史》則為“歸來歸來歸為期”[20]。于欽《齊乘》文作“胡為期”,皆僅此一例,應(yīng)是傳抄致訛[21]。上述文獻通稱“水經(jīng)注曰”,則今本當脫“歸來歸來胡為斯”一句。

5.卷六《文水注》“文水出大陵縣西山文谷,東到其縣,屈南到平陶縣東北,東入于汾”后注:“文水又南逕縣,右會隱泉口,水出謁泉山之上頂,俗云:旸雨愆時,是謁是禱?!?/p>

《水經(jīng)注疏》楊守敬按:《御覽》六十四引同,而《御覽》四十五引作“謁禱是應(yīng)”。陳橋驛《水經(jīng)注校證》“愆”作“衍”,誤。[22]164

6.卷十一《易水注》“東過范陽縣南,又東過容城縣南”后注:“易水又東逕易京南,漢末,公孫瓚害劉虞于薊下,時童謠云:燕南垂,趙北際,唯有此中可避世?!?/p>

酈氏未標注引自何處?!度龂尽の簳す珜O瓚傳》裴松之注引《英雄記》曰:“先是有童謠曰: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惟有此中可避世。瓚以易當之,乃筑京固守?!盵23]245范曄著《后漢書》卷七十三《公孫瓚列傳》“惟”作“唯”。考慮到《水經(jīng)注》亦多次征引《英雄記》,故推斷此處應(yīng)本于《英雄記》。

7.卷三十二“沮水出漢中房陵縣淮水,東南過臨沮縣南”后注:“傳云:子胥造驢、磨二城以攻麥邑,即諺所云東驢西磨,麥城自破者也。”

此處“傳云”較為可疑?!妒酚洝の樽玉懔袀鳌肺刺岬轿樽玉阍祗H磨二城之事,則“傳云”所稱“傳”有可能為地理文獻的縮寫,但這種情況也不太合理:首先,《水經(jīng)注》凡征引傳記,必引出全稱,無“傳云”“傳曰”這樣縮寫的用法;其次,若真是地記的縮寫,根據(jù)地理位置判斷,應(yīng)是《襄陽耆舊傳》,然據(jù)鮑遠航《〈水經(jīng)注〉與魏晉南北朝地理文學文獻研究》考證,此書至遲在盛唐才被稱為《襄陽耆舊傳》[24]215?!短藉居钣洝芬⒑胫肚G州記》:“麥城東有驢城,西有磨城,犄角麥城。昔伍子胥造此二城以攻麥城,假驢磨立名。俗諺云:東驢西磨麥自破。”《太平御覽》亦引《荊州記》敘述伍子胥造驢磨二城之事。故此處當引《荊州記》文,“傳云”或為訛誤。

8.卷二十六《沭水注》“又東南過莒縣東”后注:“故琴操云,殖死,妻援琴作歌曰: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p>

杞梁妻為歌之事最早見于《孟子》:“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盵25]831而崔豹《古今注》以為杞梁妻未曾作歌,而是“其妹悲其姊之貞操,乃為作歌,名為《杞梁妻》焉”?!氨馍鷦e離”二句亦見于《楚辭·九歌·少司命》,惟二句順序倒置。清人蔣驥以為此二句出于顏回語,語見《孔子家語》:“回以此哭聲,非但為死者而已,又有生離別者也?!盵26]248結(jié)合《琴操》,可佐證蔣驥的推論,也可佐證《九歌》出于民間和楚地對中原文化的接受。

9.卷三十三《江水注》“又東南過僰道縣北,若水、淹水合從西來注之;又東,渚水北流注之”后注:“《益部耆舊傳》曰:張真妻,黃氏女也,名帛。真乘船覆沒,求尸不得,帛至沒處灘頭,仰天而嘆,遂自沉淵。積十四日,帛持真手于灘下出。時人為說曰:符有先絡(luò),僰道有張帛者也?!?/p>

《華陽國志》作“符有先絡(luò),僰道張帛”。①

①《華陽國志》四部叢刊景明抄本、明古今逸史本等均作“僰道張帛”。《水經(jīng)注疏》引朱《箋》云“《華陽國志》,‘符有先絡(luò),僰道有張帛’”不知何據(jù)。[16]2776

10.卷三十四《江水注》“又東過夷陵縣南”后注“故行者謠曰:朝發(fā)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

《水經(jīng)注疏》楊守敬按:“《御覽》引亦無八字,其引盛說,有作三日三夜,唯《寰宇記》引盛說作三朝三暮?!薄端囄念惥邸ど讲可稀芬⒑胫肚G州記》、《樂府詩集》卷八十六引《水經(jīng)注》并作“三日三暮”;《補注杜詩》引《荊州記》、《渭南文集·入蜀記》釋歐陽修《黃牛詩》并作“一朝一暮”,聊備一說[27]。

11.卷三十八《湘水注》“又東北過臨湘縣西,瀏水從縣西北流注之”后有“山下有旋泉,深不可測,故言昭潭無底也”。《太平御覽》卷六十五地部三十“湘水”條引《水經(jīng)注》佚文曰:“湘水又經(jīng)南津城,西對橘洲,諺曰:昭潭無底橘洲浮。

《古謠諺》收錄此條。又《太平御覽》卷六十九、《事類備要》、《全芳備祖》等稱是文出于《湘中記》。《湘水注》一卷凡三次征引《湘中記》,酈氏改寫、暗引此段的可能性較大。

四、《水經(jīng)注》引歌謠諺語的價值

《水經(jīng)注》的根本目的仍是考辨輿地,因而引歌謠諺語的首要價值為對水域周邊地理人文風貌的佐證。不少歌謠諺語準確生動地闡釋了當?shù)氐沫h(huán)境特征,如“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武功太白,去天三百”等,陳橋驛、張鵬飛等學者的文章對此均有細致分析,今文從略。

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曰:“兩漢政治,有共同之特點者一:即民意之重視者也。易言之,即歌謠之重視是也?!盵18]69歌謠諺語直觀而生動地反映了勞動人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和情感,就像一扇窗口,后人可借此窺見當時當?shù)氐纳鐣L氣和政治環(huán)境?!稘h書·食貨志》記載上古時期“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從而達到“善民心”“移風易俗”的效果;而武帝時“乃立樂府,采詩夜誦”,雖未見夜誦員諷諫武帝之事,但采詩制度仍在,可見武帝仍然重視民間歌謠反映風俗政治之用[9]1123?!端?jīng)注》記載的歌謠諺語無愧于此功用,不少歌謠諺語直觀地反映了當?shù)厣鐣顩r。如稱頌地方官的“桑無附枝,麥秀兩岐,張君為政,樂不可支”“悒然不樂,思我劉君。何時復(fù)來,安此下民”;批判貴族驕奢淫逸的“五侯初起,曲陽最怒,壞決高都,竟連五杜,土山漸臺,像西白虎”;慨嘆人事代謝的“陂汪汪,下田良,樊子失業(yè)庾公昌”;更有許多像“天子當于東南三余之間”這樣的讖謠,不僅是政治家制造輿論的旗幟,更是政權(quán)斗爭的縮影?!度龂尽放崴芍⒃u“燕南垂,趙北際,唯有此中可避世”一條:“臣松之以為童謠之言,無不皆驗,至如此記,似若無征。謠言之作,蓋令瓚終始保易,無事遠略。而瓚因破黃巾之威,意志張遠,遂置三州刺史,圖滅袁氏,所以致敗也?!盵23]245這段話把握到了歌謠諺語的一大價值——“童謠之言,無不皆驗”,不少歌謠諺語之所以廣為流傳,正在于其能“驗”。因其能驗,所以有鑒古知今、防微杜漸之用。相對于圣王和貴族文學作品中對社會情況的書寫,這些歌謠諺語是其另一個側(cè)面,故今時再看這些謠諺,更能真切感受統(tǒng)治者的興亡之由、成敗之理,以及民間對政權(quán)的真實看法。

《水經(jīng)注》引歌謠諺語蘊含著豐富的文學價值。對于《水經(jīng)注》而言,所引歌謠諺語極大的豐富了注文的文本層次,這是極其重要卻又容易被忽視的。書中含有經(jīng)文文本和注文文本兩個層次,注文所引歌謠諺語蘊含的態(tài)度和感情傾向又與所在地域與諺語所描述的現(xiàn)象直接聯(lián)結(jié)起來,建構(gòu)出一套“次生文本”,從而帶給讀者新的審美體驗。譬如卷三十二以“東驢西磨,麥城自破”釋麥城,則麥城因此條諺語與驢、磨二城和伍子胥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jié),立刻增添許多歷史感;又如以“綿洛為沒沃”釋綿水有灌溉之便,則綿水因此條諺語與“土地豐饒”聯(lián)結(jié),由此可窺見綿水在當?shù)氐闹匾院桶傩諏κ粘傻钠谂巍_@些雖然正文未曾提及,但因為所引歌謠諺語,作者的褒貶態(tài)度和情感趨向皆不言自明。此外,將歌謠諺語融入史部作品中,也是雅俗文學互補的成功嘗試。酈氏為地理類典籍作注,創(chuàng)作目的本就趨于嚴肅,在描寫山水景色時,其文字清雋疏朗,近乎賦體;而引入歌謠諺語通俗、直觀,不僅未消解其文體的雅正,反能與謠諺的質(zhì)樸結(jié)合起來,使得注文“文采繽紛而不離閭巷歌謠之質(zhì)”[28]12。

歌謠諺語本身也具有文學性。這類文體本具有極強的概括能力,能以最簡短的文本生發(fā)出最直觀的畫面感。特別是《水經(jīng)注》以敘述山情水貌為主,引文自然也生動質(zhì)樸、充滿真趣,無論是文辭還是內(nèi)蘊都有可觀之處。這種質(zhì)樸真趣的特色影響了后世詩人,不少詩文便是在化用歌謠諺語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制而成。茲舉一例,如卷三十八“帆隨湘轉(zhuǎn),望衡九面”一句,雖只八字,但將湘水之水勢與衡山之奇秀描摹得搖曳生姿。王岱《題呂紫郊游記》評此八字:“將八百里七十二峰之衡山和盤托出矣。雖然以八百里七十二峰之大,景物名珠、陰晴異態(tài),豈能盡于數(shù)語中,游者各書所見,其佳處又不在繁簡也?!盵29]李白《送長沙陳太守》其一有“湘水回九曲,衡山望五峰”句,便由此得來。事實上,李白受益于《水經(jīng)注》良多,將注文與太白詩對讀,會發(fā)現(xiàn)不少承傳之處。①

①李白對《水經(jīng)注》的繼承較為明顯,除文中所舉《送長沙陳太守》外,還有《早發(fā)白帝城》完全化用卷三十四《江水注》“自三峽七百里中”一段;《上三峽》化用“朝發(fā)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一句等。由小見大,這對李白乃至唐代詩人的文學接受史和作品風格論,都具有相當?shù)难芯績r值。況周頤在《蕙風詞話》評朝鮮詩人李齊賢曰:“筆姿靈活,得‘帆隨湘轉(zhuǎn)’之妙?!盵30]90可見“帆隨湘轉(zhuǎn)”至清末已演化成了文學批評術(shù)語,形容詩詞夷猶多變的風神。

《水經(jīng)注》所引歌謠諺語還具有一定的輯佚和??眱r值。注文中有許多歌謠諺語未被后人重視,如“水非石鑿,而能入石”“索郎有顧,思同旅語”等,可補《古謠諺》或《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之闕。歌謠諺語的文本與史籍不同者,也可作??敝Y,諸如卷二所引《天馬之歌》,便可與《漢書》所載樂歌相互對照;卷三引“生男慎勿舉”四句,也可與《飲馬長城窟行》參看?!端?jīng)注》畢竟是注文之體,作者在作注時必然會有選擇地剪裁史料,許多從史部典籍中擇抄的歌謠諺語脫離了史傳的文本環(huán)境,轉(zhuǎn)而為地理文字服務(wù),史傳文字的“碎片化”反而促成了注文文本層次的“完整性”;換個角度來看,《水經(jīng)注》文中包含歌謠諺語的部分某種意義上就是歌謠諺語的“選本”和“注本”,對水域周邊的描述就相當于對歌謠諺語的注解。因此,酈道元保存了歌謠諺語及其大量“本事”,其輯佚之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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