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妮五十，“越老越香”
2022-08-26 19:18:44劉肖瑤
南風(fēng)窗 2022年17期
劉肖瑤
采訪閆妮是一次別致的體驗。
電話撥通，一聲輕悠悠的“您好”，開啟了一場對談。全程沒有中間人轉(zhuǎn)述，沒有經(jīng)紀人提醒時間，結(jié)束時閆妮爽快地說：“有什么問題，你再隨時給我打過來?！?/p>
她沒講客套話。幾天后記者補采，閆妮錯過了電話，但在幾分鐘后主動撥回來。那竟然是她本人的電話—這可能是十年前演藝明星們才會向媒體展現(xiàn)的真誠態(tài)度。當(dāng)下年頭，演員們被緊緊保護得恨不得裝進一個真空套子，約訪大多要經(jīng)過層層疊疊的審查、等待和客套，難得有一個演員如此簡單。
閆妮有一部電視劇正在播，《少年派2》。她在劇中飾演一位正值更年期的二胎母親王勝男。
一頭微卷、半褪色的炸毛短發(fā)，嘴唇蒼白。滄桑、疲憊，又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扮相并不美，完全有別于這幾年輿論中面貌回春的美麗閆妮。但素顏出演，是閆妮主動要求的。
閆妮告訴南風(fēng)窗，她和這個角色王勝男都正面臨“女人五十”，雖然她自認為沒有所謂的“中年危機”，但王勝男沒那么妙。職場的排擠、兒女的叛逆、同齡人的比較，都在敲打她。閆妮覺得，這個角色不該像《少年派》第一部里那么精神飽滿、雷厲風(fēng)行，她或許疏于打理自己，憔悴且迷茫。無所謂美丑，閆妮要演好這個角色。
正如閆妮在圈內(nèi)聞名的“迷糊”性子—短暫的游神、戛然的“哈哈哈哈”，貫穿我們的采訪全程。
很多時候話還沒說完，閆妮自己就先笑起來，倒也沒什么特別的笑點，但她就是能把自己逗樂，然后把聽者逗樂。聲聲爽朗大笑，讓人忍不住夢回《武林外傳》佟掌柜。
說話經(jīng)?！皵嗥瑑骸?，也是演員閆妮的另一面。采訪中，她偶爾會說了上句忘下句。也不是擔(dān)心說錯話，反而有一絲懵懵懂懂，和天生似的散漫。
閆妮和記者談自己養(yǎng)的花、按摩店的師傅、和女兒一起看的電影……前段時間去刮痧，師傅對她說：“你好像一個演員，叫閆妮?！边^兩天再去，那師傅又說：“哎，我覺得你聲音也挺像，但是你比她好看。”閆妮樂得不行。
這個西北大妞，身上有一股難得的松弛。
外界擲向她的那些形容詞，“老來俏”也好“，風(fēng)情萬種”也好“，迷糊”也好，她似乎片葉未沾身。閆妮告訴南風(fēng)窗，她還在認識自己。“認識自己這件事，沒有盡頭?！?h3>“我女兒是一個自由人”
《少年派》演到第二部，女主角王勝男50歲了。
女兒剛畢業(yè)，兒子上幼兒園，丈夫是個嬉皮笑臉的和事佬，自己本來是排球教練，卻被領(lǐng)導(dǎo)要求退居“輕松的崗位”，理由是年齡大了，力不從心。一生好強的王勝男陷入了危機，時而對女兒河?xùn)|獅吼，時而對丈夫冷嘲熱諷，但本質(zhì)上仍然對愛的人揪心操勞。
讓閆妮吃驚的是，王勝男竟然能引發(fā)觀眾如此普遍的共鳴。這個角色甚至被網(wǎng)友稱為典型的“中國式母親”。
這種驚詫延續(xù)到生活中。采訪前不久，閆妮和十幾個女性友人一塊兒吃飯，席間大家陸續(xù)吐槽各自的母親，控制欲太強、理念不合等等。閆妮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多人不滿意自己的母女關(guān)系”。
前前后后演繹過不下十位母親角色，自己也早已身為人母的閆妮，覺得有一些心驚。
“母女關(guān)系是非常值得譜寫的，甚至比愛情更值得譜寫。除了溫情脈脈的母愛贊歌，甚至應(yīng)該還有一些更刺骨的東西?！?blockquote>閆妮羨慕女兒元元的自由?！八械倪x擇權(quán)最終都在她自己手上?！?/blockquote>
但現(xiàn)實中的閆妮，卻是一個開明的母親。她不是王勝男，甚至是王勝男的天秤另一端。
她告訴南風(fēng)窗，《少年派2》里女兒林妙妙讓王勝男發(fā)飆的幾個重大“罪行”，在自己看來，其實都沒那么嚴重。不想考研，那就不考；不想去追求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也沒關(guān)系。這些事永遠不會在閆妮和自己的女兒元元之間引發(fā)沖突。
閆妮是標準的70年代人，出生于傳統(tǒng)的工人家庭，父母習(xí)慣為他們規(guī)劃人生道路，孩子沒有什么自主權(quán)。從很小的時候閆妮就在想，自己將來絕不要做權(quán)威型父母，“不想讓孩子很累”。
1998年，女兒元元出生。女兒從小到大，閆妮都尊重她的隱私，無論什么事，有商有量。
元元十幾歲的時候，在電視里看到閆妮演的其他“中國式母親”，覺得很陌生，甚至“渾身起雞皮疙瘩”。閆妮說那就不看了，家里于是有了一個“拒看閆妮戲”活動。
元元的爺爺常對閆妮感慨道：“元元是個自由人?！?/p>
聽到這話時閆妮心想，是啊，這一代孩子和她們當(dāng)年大不同，也許暫時沒有一個明確的“單位”，沒有那么鮮明的“歸屬”，但她們從家庭生活到社會流動，都更自由了。閆妮羨慕女兒元元的自由?！八械倪x擇權(quán)最終都在她自己手上?！?/p>
好在，多年母女成姐妹。
女兒的自由、靈動，也會感染到閆妮。當(dāng)閆妮焦慮時，女兒會反過來像個長輩一樣安慰她。閆妮自認為是個“舉棋不定”的人，但元元隔老遠在電話里，都可以精準察覺到她的小情緒和煩愁。元元將自己學(xué)表演的老師說過的一句話送給她：“你以后如果要做演員，會聽到很多聲音，但你更需要聽到自己的聲音。”
這份默契很奇妙，也構(gòu)成閆妮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信心和精神力量來源。
閆妮這樣度中年
除了“母親”，王勝男的另一重身份，是“更年期綜合征女性”。
劇里有個情節(jié)：王勝男發(fā)現(xiàn)自己停了月經(jīng)，并且有一天在工作時忽然感到體力不支，渾身冒虛汗。劇本原本的設(shè)置，是讓她下班后去藥店買根驗孕棒。
但閆妮不同意。“一個51歲的女人，別人肯定不會覺得她會再懷孕了，她自己卻不一定。因此，她的心態(tài)也許是忐忑、搖擺的，她應(yīng)該有一些反常的舉動?！彼c導(dǎo)演溝通，能否給自己設(shè)計一點“反常舉動”。
她先在店里接受了導(dǎo)購員推薦的“養(yǎng)血安神”保健品，結(jié)賬時才不動聲色地偷偷加了一根驗孕棒。
后來閆妮自己又加了一場戲。晚上，她把鼾聲正響的丈夫林大為叫醒，給他看驗孕棒，然后向他訴說自己的更年期失落：“我只是想跟你說一下懷胎十月有多辛苦。事業(yè)擱置，身體不適，孕吐，水腫，妊娠紋，皮膚變差，變丑變胖，晚上睡不著覺，尿頻，生活不能自理，生產(chǎn)十級陣痛，我都不會再經(jīng)歷了……因為王勝男這輩子都不會再懷孕了?！?/p>
說著說著，王勝男眼眶濕潤了，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林大為卻重新打起鼾聲，她旋即像個孩子一樣，“哇”一聲嚎啕大哭。
演戲的時候，閆妮比在生活里有主見。她希望能向戲劇中加入真實的女人五十的心理體驗，渴望一個向觀眾“解釋”和“傾訴”的過程。
“我想和她們探討：女人的更年期和男人是不一樣的?！遍Z妮說。
哪怕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夫妻，到了生命中晚年的過渡節(jié)點，他們的感受也不是共通的，未必能互相理解。即便女人和女人之間，所謂“中年危機”，個體也有著很大的差異。
有一次，閆妮在下午五時打電話約一個同歲的老朋友去吃飯，對方竟然說要睡覺了?！八f她五時就要睡覺了！”
老友的改變讓閆妮想到自己。“到了一定年齡、一定階段，每個人身上肯定都是有一些改變的，可能你自己察覺不到，可能旁人察覺不到?！北热缢约?，這兩年她總是不自主地在閑時善感，無邊的思緒沒頭沒尾地縈繞著自己。
前段時間，閆妮去爬秦嶺，也遇到一個在大學(xué)當(dāng)老師的舊友，她便向?qū)Ψ秸埥蹋骸霸谖疫@個年齡，我應(yīng)該思考什么問題？”
老師建議她，應(yīng)該想著“越老越吃香”。
“首先你要照顧好你自己的身體，將來不給兒女或其他人帶來麻煩，甚至還能繼續(xù)在精神上引領(lǐng)他們一段。等有一天，你覺得自己連生死都能掌控，就會覺得越老越吃香的?！?blockquote>演戲的時候，閆妮比在生活里有主見。
閆妮同意這個看法。也許因為一開始就不靠青春吃飯，閆妮少有“女演員式的中年危機”。她決定自己應(yīng)該為老去做準備，或者說，為“越老越香”做準備。
“對自然規(guī)律抗爭是沒有意義的，我今年51歲不可能假裝自己15歲，但年紀越大，對一個角色的詮釋和理解會不一樣，甚至可能會更有魅力。”
晚來勇敢，尋找自己
“一個出生在工人家庭的、不夠美的女孩，竟去當(dāng)了演員，還當(dāng)?shù)貌诲e?！遍Z妮向南風(fēng)窗如此自白。
她不止一次公開自嘲“長相平凡”“沒有特長”。在2021年的一次演講里，閆妮語氣緩慢地說：“我從小就長相一般，跳舞沒學(xué)過，唱歌有時候跑調(diào)，畫畫我媽說我浪費紙。”
但旋即她莞爾一笑?！吧頌?0年代人的我是幸運的，可能因為我長得普通（笑），我跑了十年龍?zhí)?。也正因為我長得普通，適合我的角色也比較多，觀眾也比較愿意接受我?！?/p>
似乎，這是一個略有自卑、又有能量自洽的女演員。
回顧她一路演藝事業(yè)，是一個70年代女性總在接受安排，卻晚來勇敢，日漸尋找多一絲自我的故事。
她按部就班地高考、讀書、結(jié)婚、生子，同時展開著長達10年的舞臺劇和跑龍?zhí)讱v程。
遇到《武林外傳》時，閆妮已經(jīng)34歲了。
彼時閆妮，并不順利，不僅年齡過了所謂“女演員花期”，感情也面臨凋零。她剛剛結(jié)束一段長達8年的婚姻。閆妮說：“我在人生最痛苦的時期，演了一部喜劇?！?/p>
卻正是這部喜劇，“佟掌柜”紅了。
“我在人生最痛苦的時期，演了一部喜劇?！?/blockquote>還記得當(dāng)年在《武林外傳》劇組，一次拍完一場開心的戲后，回到現(xiàn)實，閆妮又被情緒擊潰。她獨自走到樓梯間，忍不住大哭。
當(dāng)時，“老白”（沙溢飾）悄悄來到她身邊，什么都沒說，就靜悄悄地坐著陪著她。后來回想起來，閆妮仍舊感謝。“那個瞬間太重要了，我真的好了很多?！?/p>
角色之外的閆妮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或者說，她越來越不想去“操控”自己的情緒。
年歲越長，她越覺得：“每一種感受都是值得關(guān)照的，每一份情緒都值得尊重?！弊鹬厍榫w，也是一個尋找自我的過程。
她不追趕世界的潮流，不僅對“大女主”后知后覺，也不了解最近的一個流行詞“精神內(nèi)耗”。
記者向她解釋這個詞，她先是斬釘截鐵地肯定，“我當(dāng)然也會精神內(nèi)耗”，但旋即她又釋然：“但有選擇的人，他才會內(nèi)耗，對吧？”
她覺得人會內(nèi)耗是因為人還有得選，正如她總是感激自己不夠漂亮，卻走得那么遠。果然是閆妮。她習(xí)慣性地“向下思考”，略顯自卑，但同時也去感激，去發(fā)現(xiàn)生活好的那一面。
而這些年，閆妮也漸漸地學(xué)著傾聽、厘清、表達自己的感受。
女兒幫助她，戲劇也幫助她。
生活中的閆妮，還是那么“迷糊”。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安人，她還開車在外環(huán)迷路，最后只能打電話叫朋友來接；朋友去她家做客，她連自家Wi-Fi密碼都不知道……糗事數(shù)不勝數(shù)，圈內(nèi)好友總是打趣她。
但當(dāng)她身處片場，一切就會有些不一樣。
“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神奇的力量，可能是對劇本、臺詞、環(huán)境的敏感，平時我或許軟弱，但那個時候就會很堅持?！遍Z妮會和導(dǎo)演聊戲，會像其他的好演員一樣，向?qū)а萏岢鲎约旱南敕ā?/p>
確實，在靠近內(nèi)心的那一塊，閆妮是活得比以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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