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曉琦
轟一聲悶響,厚重的門板被掀開一道縫隙,風(fēng)卷著柴草枯葉直往院子里旋。之后,才看見胡錐子弓著腰,慢騰騰地擠進(jìn)來。
老東西又來了。
我把目光從窗玻璃上抽回來,身子也隨之滑進(jìn)暖烘烘的被窩里。那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祢榭s在被窩里。從渠口鎮(zhèn)中心小學(xué)校長的崗位上退下來,我就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陰濕灰暗的一個秋天。才剛剛進(jìn)入農(nóng)歷八月份,老天爺就始終陰沉著臉,秋風(fēng)瑟瑟、陰雨綿綿,鐵了心腸要把渾厚的黃土高坡泡軟灌透的樣子。每一片飄飛的枯葉似乎都落進(jìn)了心里,亂糟糟濕漉漉的,往下垂……
可老東西又來了。
老東西胡錐子其實(shí)也就比我大個七八歲,但我們要待一起,看上去他簡直就像我的老父親,一副弓腰塌背、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樣子。好半天,胡錐子才揭開門簾,吭哧著邁進(jìn)屋里。他抬起頭往炕上瞅了瞅,那雙渾濁的眼睛里,裝著整個秋天的蕭瑟。
“來了。”
我搭了腔,順勢欠了下身子,表示禮節(jié)。我實(shí)在是懶得爬起來。
胡錐子嗯了聲。他將手里的小馬扎打開,擱到地上,試著撐了撐,才慢慢地坐下。這老東西,每次來的時候總是自己帶著馬扎,好像我家不給他凳子坐似的。
我說的每次,其實(shí)也就是最近的三次,這已經(jīng)足夠讓我捉摸不透。我們雖然是在同一個村子里,巴掌大點(diǎn)兒的地盤,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但頂多也就是打聲招呼,基本沒什么過深的交往。我是個教師,村里人都口口聲聲叫我“先生”。我在渠口鎮(zhèn)中心小學(xué)教了一輩子書,大多時間都攪和在學(xué)校里,只有周末和假期,才會在村里待段時間,屬于村里僅有的兩半戶。胡錐子是個大字不識的老農(nóng),在黃土高坡上種了一輩子莊稼,加之他自小就腦子笨,不大靈光,是那種三棒槌捶不出一個響屁的人。我們彼此之間,確實(shí)沒有多少共同的話題??墒亲罱?,胡錐子這個老東西有點(diǎn)兒反常,一個月之內(nèi),往我家跑了三次。前兩次來,他好像也沒說上幾句話,只是悶著頭抽旱煙,還有止不住的一陣接一陣的咳嗽。胡錐子一咳嗽起來,劇烈而漫長,好久剎不住,要把五臟六腑一股腦從嘴里吐出來的架勢,到快要把自己咳彎、咳斷氣,忽而又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活過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這么能咳嗽。在胡錐子略微平穩(wěn)的間隙,我說你這咳嗽挺嚇人的,得去醫(yī)院看看,吃點(diǎn)藥。他說老毛病了,白花錢。我想村里差不多上了年紀(jì)的人,頭疼了腦熱了,都和他一樣,咬咬牙硬扛,勸也白勸。我又問,吃過晌午飯了嗎?他“嗯”一聲。我問,有啥事嗎?他“嗯”一聲。我說啥事你慢慢說,他“嗯”一聲。我耐著性子等了好半天,他繼續(xù)悶著頭抽旱煙。他的門牙下面就剩兩顆、上面一顆,像三枚生銹的橛子斜歪著,說話漏氣。又過了半天,他那浮著一層干白皮的嘴唇動了動,但一句像樣的話都沒有說出來。最后,胡錐子鉚著勁在鞋幫子上磕幾下旱煙鍋,才慢騰騰地收起馬扎,彎腰出了門,身后撒下一長串咳嗽聲。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第三次來,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后,胡錐子算是說囫圇了幾句話。胡錐子說,我得了個怪病。我問,什么怪???胡錐子說,心急。我問,怎么個急法?胡錐子說,心急得貓摳一樣,慌得沒地方擱。我知道胡錐子的病在哪兒,只好話隨話走。我說,我也心急,退休后心里就空空蕩蕩的,沒個著落。胡錐子隨意瞥一眼,說你心急和我心急不一樣。我也疑惑地瞅他一眼。胡錐子說,你沒經(jīng)歷過,說了你也感受不到。我要一坐下來,心急病馬上就犯了,整個人好像從崖洼(懸崖)往下墜。又一陣咳嗽,胡錐子抹了把眼淚繼續(xù)說,白天還好,夜晚簡直就是個沒底的黑胡圈(窟窿),只要一閉眼睛,就迷迷糊糊地一直往下墜,驚醒了就得眼巴巴往天亮坐。坐上要實(shí)在難受得不行,我就在場院里胡亂轉(zhuǎn)圈圈。有一夜,我暈頭轉(zhuǎn)向地走到鷂子嶺頭上去了。我一看不對勁,就折身往回轉(zhuǎn),那時雞才叫頭遍。我說,你個老東西,就不怕鬼把你追了。胡錐子勉強(qiáng)笑了下,說黃土都掩到鼻梁上了,我還能怕鬼?我說,不是怕不怕的事,你看這新世紀(jì)新時代,日子越來越好,越來越有過頭了,咱要精精神神地多活幾年。胡錐子沒吭聲。我又提醒他說,你個老東西別那么固執(zhí),還是趁早找個中醫(yī)看看,正正經(jīng)經(jīng)吃幾服藥。胡錐子很有意味地看我一眼,說天王老子恐怕也治不好我這病了。說話間,我兒子從省城打來了電話,沒說幾句,調(diào)皮的孫子搶了電話,嘰嘰喳喳給我講了會他在幼兒園做游戲的趣事兒,還背誦了一首古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等我接完電話,發(fā)現(xiàn)胡錐子早悄沒聲息地走了。
這應(yīng)該是第四次了,胡錐子在馬扎上坐穩(wěn)當(dāng)后,摸索著要往煙鍋里裝旱煙。我遞給他一根“黑蘭州”,他猶豫了下,接了,順手插在枯蔫的耳朵后面。
我說:“地上涼,上炕坐?!?/p>
胡錐子說:“不了,抽一鍋?zhàn)訜熅妥摺!?/p>
很快,胡錐子就被籠罩在煙霧里,也被淹沒在自己一浪又一浪的咳嗽聲里。我注意到,他不咳嗽的時候,抽煙有點(diǎn)狠,一口接一口,吧嗒吧嗒使了勁吸,碩大的銅煙鍋頭里一次又一次地冒起火星子,被他用大拇指一次又一次地壓下去,壓瓷實(shí)。那根粗黑的、裂了口子的大拇指,估計(jì)連肉帶骨頭早被燒熟了。
“最近,你個老東西到我這走得勤,不像是亂轉(zhuǎn)騰?”我笑著問。
胡錐子悶著聲抽煙。
“你有事?”
“也沒啥事。不是和你說過嗎,我害了個心慌病,到哪兒都待不住?!?/p>
我說:“哄不過我的,你肯定有事?!?/p>
咳嗽稍微平息了點(diǎn),胡錐子把埋在煙霧中的頭抬起來,認(rèn)真瞅了瞅我,又耷拉了下去。他顴骨高挺,皮肉松弛,瘦得有些嚇人。那張布滿深褐色斑點(diǎn)的臉像是用木頭刻出來的,褶皺生硬,表情灰暗,映出兩道渾濁淚水爬行過的痕跡。
我心里一沉,強(qiáng)裝玩笑著說:“你個老東西,是不是老糊涂了?吞吞吐吐的,跟個婆娘一樣?!?/p>
胡錐子再次抬起頭,瞅了瞅我。他說:“大兄弟,你到底是干公事的人,眼睛亮。我還真有個事,想問你?!?/p>
“啥事?你說。”我想了下,又鋪墊了一句,“我已經(jīng)退休了,人走茶涼!”
我在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當(dāng)校長的時候,經(jīng)常有親戚朋友和村里的人上門求情辦事。在他們眼里,我絕對是個“人物”。什么申報莊基地、戶口遷移、孩子上學(xué)、畢業(yè)實(shí)習(xí)、當(dāng)兵政審、工作面試等等,只要是個事兒,都一股腦往我桌面上攤,絲毫不考慮區(qū)區(qū)一個小學(xué)校長的苦衷。
“你當(dāng)了一輩子的先生,只有你能說清楚?!焙F子一口煙沒有吐利索,又一陣劇烈咳嗽。緩過氣來,他用臟兮兮的袖子左右抹了一下風(fēng)雪蒼茫的眼睛,“我的這個事,只有你大兄弟能說清楚。”
我笑了。心想,這老東西也學(xué)會抬舉人了。
“我問你,”胡錐子的喉結(jié)骨碌了一下,“你見過大海嗎?”
我心里嘎巴一聲脆響,清清楚楚。其實(shí),我早預(yù)料到了,胡錐子可能會說到關(guān)于海的話題。我甚至提前做過準(zhǔn)備了,該怎樣自如地應(yīng)付他。但是,當(dāng)這個話題真正從他只有三顆門牙的嘴里漏出來,冷不丁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一時還真有些不知所措。
確實(shí),這是一個非常悲傷的話題。胡錐子是不是聽到什么了?他肯定是要打問他兒子胡海生的消息。我不知道胡錐子對兒子胡海生的事到底知道多少。想一想,應(yīng)該是前年夏天出的事。有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胡錐子小時候體弱多病,藥用過量了,長成小伙后依然遲鈍,反應(yīng)總是慢別人幾個節(jié)拍,但種莊稼出蠻力沒一點(diǎn)兒問題。好在傻人有傻福,胡錐子娶了個和他一樣能出蠻力的媳婦兒。白天,胡錐子在生產(chǎn)隊(duì)的大田里揮汗如雨,夜晚在媳婦的肚子上揮汗如雨。莊稼種下去,不管土地有多貧瘠,每年總歸有點(diǎn)收成??上眿D兒那片肥田,任他怎么耕耘,就是不見種子發(fā)芽。后來經(jīng)老娘點(diǎn)撥,胡錐子帶著媳婦尋醫(yī)問卦,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喝過的藥方子釘起來,比家譜還厚,新媳婦變成老婆子了,肚子還是沒有大起來。胡錐子單傳,掛著半口氣等孫子的老爹老娘,終究沒熬得住,相繼含淚撒手人寰。受了打擊的胡錐子撲通一聲跪下,喊了聲蒼天……胡錐子認(rèn)定,老婆是只“不會下蛋的母雞”。胡錐子認(rèn)命了。四十七歲那年,經(jīng)親戚撮合,胡錐子從前塬上抱回來一個女嬰。誰也沒想到,胡錐子抱養(yǎng)了女嬰還不到一年,老婆的身子突然就有了反應(yīng)。不會下蛋的老母雞要下蛋了,老天爺真會開玩笑。十月懷胎,懷得胡錐子提心吊膽,焦頭爛額。還好,老婆順利分娩,生出個帶把的,一次性翻身得解放。香火終于續(xù)上了。胡錐子老兩口一時感天謝地,喜極而泣。窩囊了半輩子,忽然干出件揚(yáng)眉吐氣、光宗耀祖的事,不祝賀一下怎么能行呢,不告慰一下含淚逝去的雙親怎么能行呢?于是胡錐子兩口子?xùn)|借西湊地擺了兩桌簡單的宴席。席間,族里一位長者幾杯散白酒下肚,一手捋著白花花的胡須,一手掐掐算算,念叨一番后,確定孩子命里缺水。胡錐子兩口子趕緊敬酒遞煙,觍著臉說好話。長者又掐掐算算一番,賜名——胡海生。
席間頓時一片贊嘆。
20世紀(jì)80年代初期,在我們黃土高坡上,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是比較嚴(yán)重的。胡海生是唯一的兒子,理所當(dāng)然地得到了胡錐子全家人的呵護(hù)和溺愛。偏吃另喝的胡海生似乎成長得格外迅猛,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長成一個莽撞的小伙子。那時候正趕上時代潮流,胡海生和村子里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高中沒畢業(yè)就出門闖蕩了。幾年后,村里人才知道這個胡海生,把工從上海打到海上去了。按胡海生在村人面前嘚瑟的原話說,干,就得干點(diǎn)老祖先沒干過的事。胡海生講,在船上可不像在黃土大灣這么四平八穩(wěn)。海里浪大,海水一直翻騰個不停,再大的船,擱在海水里都撒著蹦子。我就喜歡這樣有刺激,能撒起蹦子的生活。胡海生干的這個行當(dāng),老祖先確實(shí)沒干過。不但沒干過,聽都很少聽到——水手,胡海生說我驕傲!他干的是水手,在浙江舟山。具體點(diǎn)說,就是跟著船老大出海,在浩瀚無際的大海上撈海物。運(yùn)氣好的時候,一趟子回來,頂?shù)蒙蟿e人辛苦多半年甚至一兩年。黃土高坡上的人沒見過什么世面,聽到舵手啊、水手啊、撒網(wǎng)啊這些個稀奇的事,個個就露出驚訝羨慕的神情。村里有幾個愣頭青還真動心了,想丟下家人和手頭還算穩(wěn)定的工作,跟著胡海生去闖海,最后被媳婦劈頭蓋臉收拾一頓,才死了那份心。胡海生嘴上這么吹噓,不知道他真實(shí)干這個行當(dāng)是怎么想的。海生海生——這孩子是把他自己當(dāng)大海生的了?或者是要依海而生?誰知道呢。
大海啊,終究沒我們想象的那么仁慈。事情就發(fā)生在前年的夏天。風(fēng)平浪靜的海面上,轉(zhuǎn)瞬間就起了風(fēng)暴,大海發(fā)怒了!大海發(fā)怒可不是鬧著玩的:風(fēng)暴嘶吼,巨浪咆哮,漁船像一個輕飄飄的鐵皮盒子,在黑色的浪尖上蹦蹦跳跳。船老大和一些有出海經(jīng)驗(yàn)的船員一時間都蒙圈了,沒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磥硎钦娴囊姽砹?,大家在甲板上聲嘶力竭地呼喊,搶先固定船上的東西,想辦法往外突圍。胡海生哪見過這場面,腿腳早軟得像面條。他曾經(jīng)吹噓,喜歡那種能撒起蹦子的生活。生活真正撒起了狂野的蹦子,夠刺激了,他卻蒙了。就在他愣神的瞬間,一股巨浪拍過來,浪梢往甲板上輕輕一甩,胡海生就一頭載了下去……
從那一天開始,胡海生就永遠(yuǎn)住在了大海里。出事后,胡錐子的女兒女婿私下商議,派了幾個相對見過世面、能說囫圇話的代表去處理了后事。除了幾沓新嶄嶄的票子,他們連胡海生的一根毫毛都沒接回來。事已至此,考慮到胡錐子和老婆子年齡大,又體弱多病,唯一的兒子沒了,大家就心知肚明地瞞著老兩口。
胡錐子繼續(xù)埋頭抽煙。根據(jù)他的表情和舉動,我判斷他應(yīng)該還不知道實(shí)情。
“沒見過這樣難纏的秋天,糟糕透了?!蔽易饋?,靠著炕窩子,把枕頭墊在后背上?!扒f稼還齊刷刷地站在地里呢,老天爺要是繼續(xù)這樣陰下去,穗子一準(zhǔn)都出芽了?!?/p>
胡錐子沒應(yīng)承我。
“有個初中女娃娃談戀愛,被老師批評了,尋短見。她坐在學(xué)校平頂房的檐口上,兩條腿吊在空中甩來甩去,好悠閑的樣子。你猜猜怎么了?圍觀的人不但沒有勸阻,竟然還喊她快點(diǎn)跳。說月娃子跳炕塄,嚇唬他媽哩!真的,就昨天的事。要不是新聞報道,我還以為是在拍電影呢。”
胡錐子還是沒應(yīng)承我。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吃香的喝辣的,動不動就不想活了?!蔽夷匦α诵Γ澳阏f咱們年輕的時候,要啥沒啥,經(jīng)常餓得兩眼發(fā)綠,兩腿癱軟,咋就沒見過誰尋死覓活呢?”
正說著,胡錐子猛然抬起頭,一副很無奈的樣子:“我問你呢,你見過大海嗎?”
看來繞半天,沒用。躲不過去了。這老東西肯定是提前想好的,都來過四次了。我只好像他一樣“嗯”了聲。
“你見過?”
“見過?!蔽已a(bǔ)充說多年前外出學(xué)習(xí),在海邊走過一遭。
“哦?!焙F子沉吟了一下,“大海有多大?”
大海有多大?大海有多大呢?我心里又咯噔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聽起來十分簡單的問題。
“大海嘛,很大。”我應(yīng)付一句。
“很大?很大是多大?”
“你沒看過電視嗎?”我說,“電視里經(jīng)常播放天氣預(yù)報啊,海上軍演啊,南海航行啊,索馬里海盜啊……”
“電視里能看出個啥?”胡錐子的口氣有些抱怨的意思,“電視里的大海,也就電視那么大一塊?!?/p>
我有些哭笑不得。反過來想,胡錐子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他糊涂了一輩子,腦子里沒有空間概念,所以站在他的層次和角度,電視里的大海,確實(shí)只有電視屏幕那么大一塊。
胡錐子見我愣神,追著問:“大海有沒有我們的渠口鎮(zhèn)大?”
我想了想,說:“渠口鎮(zhèn)是大,但要和大海比,頂多是漂在大海里的一粒麥子。”
“哦,那你說有沒有董志塬大?”
胡錐子的追問,讓我明白了對牛彈琴的真實(shí)含義。沒辦法,只好順著他走,“董志塬嘛,這么給你說,要把董志塬放到大海里,最多就指甲蓋那么大。”我對胡錐子比畫的時候,看見窗臺的盤子里有白瓜籽,我瞅準(zhǔn)挑了一粒較大的對著他晃,“看,就這么大點(diǎn)?!?/p>
“你的意思,大海比咱們的董志塬還大?”胡錐子反問我。他一臉迷茫,眼睛像兩枚生銹的釘子,死死地釘住我的臉,“你說大海比咱們的董志塬還大?老先人說得好,八百里秦川,都頂不上個董志塬邊邊。”胡錐子抬起手,叉開兩個干枯黢黑的手指頭,亮出一個“八”字來,照著我晃了晃,“按你說,大海還能比咱們的董志塬大?”
我還能說什么呢。大海有多大?這個問題不管你怎么解釋,胡錐子心里都是糊涂的。他的地理概念最大也就是從村子到鎮(zhèn)子,從鎮(zhèn)子到縣城。說白了就是那一片春天耕種、夏秋收割、冬天歇緩的黃土大灣而已。他沒見過名山大川、草原沙漠、江河湖海,不明白祖國有多遼闊、世界有多浩瀚……所以,要對他解釋清楚這個問題,簡直是太困難了!
撓頭想了想,我跪起來,用手指在炕墻上很正式地畫了個簡易地圖??粔κ怯冒谆曳圻^的,煙熏火燎,畫上去還真的挺顯眼。我對胡錐子說:“你看,在地球表面上,陸地面積只占29%,海洋面積要占71%。也就是陸地占三成,海洋占七成。明白了嗎?”我學(xué)著胡錐子的樣子,一只手豎起三根手指頭,另一只手捏成七,“三七開,這是陸地,這是海洋?!?/p>
胡錐子狠著勁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煙鍋,重新裝上煙,悶著頭抽起來。他沒再說話,也沒咳嗽,出奇地安靜。大海有多大?我還在想胡錐子丟給我的這個問題。作為省級優(yōu)秀教師,給我一幫和胡錐子一樣的學(xué)生,我能不能找到一種因材施教的辦法,把這個問題給他們講明白說透徹呢?
一鍋?zhàn)訜煶橥炅?。胡錐子扶著墻,很吃力地站起來,伸了伸腰,然后將馬扎合起來,夾在腋下。
我問:“要走???”
胡錐子嗯了一聲。
我說:“還早,再坐會兒吧。”
胡錐子沒吭聲,看這樣子,老東西心里不舒服了。臨出門的時候,他轉(zhuǎn)過頭瞅了瞅我,硬邦邦地說:“聽你這個先生一說,大海比老天爺都大了!???”說完,轉(zhuǎn)身出了門。
我以為胡錐子再也不會來我家了,沒想到第三天午后,他又來了。那天,天空依然陰沉,垂得很低,一伸手就能扯下幾片黑云的樣子。吃過午飯,我在門前轉(zhuǎn)悠了一圈,落木蕭蕭,到處一片衰敗凄涼的景象,讓人不由得傷感。我只好折回屋子里,踏踏實(shí)實(shí)窩在熱騰騰的土炕上。我隨便扯過一本書,還沒翻幾頁,厚重的木門板又轟一聲悶響。順著玻璃窗口望過去,和上次一樣,在一陣?yán)滹L(fēng)旋起的茅草和枯葉中,胡錐子弓著腰,慢騰騰地從門縫擠進(jìn)來。伴隨著他緩慢腳步的,是時高時低、干燥而又堅(jiān)硬的咳嗽聲。他的腋下,依然夾著那把小馬扎,如果走累了,隨時都要坐下來緩緩?fù)鹊摹?/p>
我從被窩里爬起來,下了炕。上次胡錐子來的時候,我一直沒舍得離開暖烘烘的被窩,想想我有點(diǎn)不近人情。這毛病是我在學(xué)校當(dāng)校長的時候養(yǎng)成的,現(xiàn)在得改改,畢竟這不是學(xué)校。我掀開門簾,胡錐子剛好也伸出手,驚了他一下。
“怎么,今天沒睡?”胡錐子抬頭瞅了瞅我,他的眼睛里一片渾濁。
“這鬼天氣,不睡也沒啥事干?!蔽艺f。
“你是公家人,旱澇保收,不睡干啥?”胡錐子撐開他的小馬扎,慢騰騰地坐下來,“這老屋,被你收拾好了,暖和得很?!?/p>
爐子上的水壺咕嘟咕嘟翻騰起來。我泡了兩杯熱茶,擱到胡錐子旁邊的小茶幾上,順手拉了把小木凳子,在他對面坐下來。
這次,胡錐子沒有接我的紙煙。他吧嗒著他的老旱煙鍋,我點(diǎn)上了過濾嘴,三兩下,我們就罩在了繚繞的煙霧中。免不了一陣劇烈咳嗽,稍稍平息下來,我們拉呱了幾句閑話后,胡錐子很快又將話題轉(zhuǎn)到了“大?!鄙稀?/p>
“昨個晚上,我夢見大海了。還真像你說的那樣,大海大得沒有個邊邊?!焙F子說。
我頂胡錐子的嘴說:“大海確實(shí)大得沒有邊邊,但沒有老天爺大?!?/p>
“誰還能大過老天爺!”胡錐子感嘆。
“我還夢見魚了,足足有壯小伙那么大的一條魚,一直跟著那艘船游?!焙F子黑褐色的臉硬邦邦的,像一片老樹皮,“日怪得很,我咋就上到船上去了?那艘船足足有咱灣里的五間紅瓦房那么寬展,里面擠滿了人,模模糊糊看不清長什么樣子。我當(dāng)時一直趴在船邊上吐苦水,昏天黑地地吐。那條魚就忽地在我面前飛了起來,又重重地掉進(jìn)水里……就在那時,一股子黑風(fēng)把船抬起來,掀翻了……有人媽媽老子地喊叫。我嗆了一口黃水湯湯,就驚醒了。你別說,那口黃泥湯湯,差點(diǎn)把苦袋(苦膽)嗆出來……”
我哦了聲,心里突然有些亂。
胡錐子的喉結(jié)骨碌著,繼續(xù)問:“你說大海里的水咋都是黃水湯湯,那么稠,魚啊蝦啊的海物咋活的?”
我想胡錐子最多也就見過山灣里的大澇池。秋雨綿綿,有半個來月了,村前村后的澇池連同洼地、樹溝里早灌滿了渾濁的雨水,確實(shí)顯出一片黃水湯湯的樣子。我沉吟了下,對胡錐子說:“你夢見的大海,是我們土塬上發(fā)洪水時候的樣子。平常的時候,大海的水一點(diǎn)也不稠,比晴天的天空還藍(lán)呢。”
“你說大海是藍(lán)色的?”
“是啊,深藍(lán)色的?!?/p>
胡錐子懷疑地看了我一眼,又一陣咳嗽襲來。待胡錐子再次將彎曲的腰稍稍拉直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對我說:“大兄弟,你看我這記性,還得問你個事。那個,那個大海在哪邊?”
比起“大海有多大”,這個問題要簡單得多,伸手指一下就能搞定。東南西北,胡錐子總是知道的。我說:“你問這個干嗎?”
“海生兩年都沒有信息了?!焙F子悶著頭,眼睛盯著腳面,“整整兩年四個月零十一天了。”
我被胡錐子迎頭敲了一棍子,懵懵懂懂的,只好寬慰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一個球樣,自己吃飽了逛歡了,從來都不問老人的死活。就說我家寶貴,除了吃不上飯才打電話?!睂氋F是我的小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想讓他回來,子承父業(yè),安安穩(wěn)穩(wěn)地當(dāng)個教師。無奈拗不過他,非得和媳婦留在省城瞎折騰。
胡錐子嘆了口長氣,說:“連個電話都沒有。你說能有多忙,連個電話都不打?!?/p>
“等等吧,說不定明天就給你打電話了。”
“大前年回來,我罵著讓別瞎折騰了,瞅個對象好好過日子。人家犟著個脖頸,說結(jié)婚還早,擰著頭走了。能有啥辦法呢?”胡錐子唉聲嘆氣,“剛到那邊幾個月,還隔三岔五地來個電話。后來不愛聽我和他媽嘮叨,電話都不打了?!?/p>
“怪不得呢,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最煩家里人催著趕著瞅?qū)ο罅??!蔽矣X得這是個很好的理由,至少能讓胡錐子聽進(jìn)去一點(diǎn)?!澳阒赖?,咱們村張老三催來催去啥結(jié)果,他家女子還不是悄沒聲息地跟人跑了。李老四也一樣,逼得太緊,兒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入贅到城里去了。你個老東西,催也是白催,說不定人家在外面都瞅好了?!闭f這話的時候,我的心猛然抽得生疼,像被一只粗糙的手撕扯著。胡錐子的兒子胡海生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女兒女婿瞞著他,親戚朋友瞞著他,全灣里的人瞞著他,我也不例外,得瞞著他。我不知道,這是給他的暮年生活延續(xù)一種希望呢還是折磨。
“我看我跟我爸一樣,到死都抱不上孫子了?!焙F子吸溜一下鼻子,渾濁的老眼里閃著淚花。
“女兒的孩子不算孫子?老東西!”我裝出輕松的樣子。
“人家娃娃都在城市里打工,就我家那個犟板筋,非得跑到海上去折騰,能有啥好事呢?”胡錐子抱怨,“再說了,撈出來的海物,怪模怪樣的,瞅一眼都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誰還敢吃?”我想起有一年春節(jié),胡海生回家?guī)Я撕枚嗪ur,除了魚蝦、螃蟹、海螺、扇貝之類,還有許多我們沒見過也叫不上名字的。看到這么一堆怪物,胡海生他媽和姐姐是大眼瞪小眼,不敢碰也不會做。胡海生就挽起袖子,憑著在漁村吃出來的一點(diǎn)經(jīng)驗(yàn),弄了七大碟八大碗,擺上桌子。搞得整個院子甚至灣里都彌漫起了一股濃濃的海腥味。上門的親戚,串門的鄰居,大家又一次大眼瞪小眼……膽大的咧著嘴嘗一下,膽小的把個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我說:“那是你不習(xí)慣,海鮮營養(yǎng)好,貴得很!”
胡錐子說:“沒見過拿牙簽剔肉的,透弄半天,才弄出點(diǎn)肉星星,還不夠塞牙縫,哪有我們的牛羊肉好?!?/p>
“老東西,你眼里也就咱這處避風(fēng)的黃土灣,滿坡梯田,幾只牛羊。外面的天地大著呢?!?/p>
胡錐子沉默了會兒,突然想起什么一樣,說:“你看我,三說兩說又忘了,大兄弟,大海到底在哪邊?”
“東南西北,四面都有?!?/p>
胡錐子愣著臉,說:“大兄弟……”
不等他說完,我說:“真的,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四面都有海洋。我沒跟你扯。”
“你這人,還說沒扯,我問的是海,你咋扯到‘羊’身上去了?”
“海洋海洋,海和洋是一回事?!蔽腋杏X我又把自己繞進(jìn)去了。
“照你這么說,四面都是大海?那不早把咱們這黃土溝溝淹了?!?/p>
我說:“你操得閑心,咱們這里是黃土高原,海拔一千多米呢,淹不了?!?/p>
胡錐子問:“啥是海爬(拔)?”
一不小心,又扯到了一個給胡錐子解釋不清楚的問題上。我騙他說:“海爬呀,就是海爬不到我們的黃土高坡上來?!?/p>
胡錐子“哦”了一聲,他將喝到嘴里的茶葉嚼了嚼,“你這茶,沒一點(diǎn)點(diǎn)味?!?/p>
“這是上好的碧螺春?!闭f完,我覺得我又多了一嘴,得給他解釋什么是碧螺春。
幸好胡錐子沒再追問,他喝了幾口茶水,又點(diǎn)上煙鍋,“你說四面都是海,往哪邊走近點(diǎn)?”
“你想干啥?”
“我想去看看,大海到底是個啥樣子。這些天心里更慌了,有時候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边@老東西,想得也太簡單了。他認(rèn)為只要到了海邊,就能見到他兒子海生。
“你怎么去?”
“走著去?!?/p>
我笑了,真的笑了。這是一個沒有走出過黃土山灣的鄉(xiāng)村老漢的天真,也是他的無知和愚昧。我說:“老東西,你以為你是飛機(jī),還是火車?”
“飛機(jī)是個啥樣子?見都沒見過?!焙F子一臉認(rèn)真,“坐汽車吧又沒錢。大不了多走幾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去給村上擔(dān)鍋碗瓢盆,一夜就能翻幾道溝過幾道梁,天麻米亮就到了安口窯?!?/p>
“開玩笑,這個和去安口窯沒法比。”
胡錐子說:“你看你,我給你說的是正事,我真的想去看看。不怕你笑話,我抱養(yǎng)的女兒是個白眼狼,瞅上的女婿也不是好東西,狼心狗肺的貨,合起伙來騙我?!?/p>
“怎么騙你了?”
“我讓他們給海生打電話,他們都說天天打哩,好著呢。大兄弟,你說好著呢,我娃海生怎么不和我說話?怎么不和他媽說話?”
我想說和你通電話,你又得逼著娃回來瞅媳婦,人家煩。還沒等我開口,胡錐子又接著說:“昨天,我把女兒兩口子罵哭了?!焙F子停頓了下,“罵哭了,不大功夫,他們就拿著個電話讓我接。我接了,電話里的人嗚啦嗚啦地說他是海生,讓我不要操心,他吃得好睡得好,掙了錢就寄回來。我說我要錢干什么,你人回來就好。掛了電話,我老覺得哪兒不對勁,那個聲音不像海生。大兄弟,我是老了,耳朵背了,但我娃的聲音我還能聽出來的?!?/p>
胡錐子的話,像一把生銹了的大錐子,一下又一下,扎在我的身體上,扎在我的心上,生疼生疼。那種疼,尖銳而又冰冷,絲絲縷縷地滲進(jìn)了骨頭縫里。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讓他心里有些許溫暖。
我給胡錐子換了茶,苦丁。
“這下嘴里有點(diǎn)味道了?!焙F子吸溜了兩口,說:“大兄弟,你半天還沒說呢,到底從哪邊去海邊近些?”
我打哈哈說:“你個老東西就一根筋!還真要去?真要去,你就向東,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p>
給誰,都聽得出這是一句忽悠人的話,但胡錐子沒有。胡錐子很認(rèn)真,他說:“你不會像我家那個死女子,騙我吧?”
我笑著說:“我可是個先生。”
胡錐子沒再說話,低著頭吸溜吸溜喝茶。他似乎對苦丁茶有點(diǎn)興趣,我給他續(xù)了水。我有意打岔,問些村子里別的事兒。胡錐子那張木頭刻出的、僵硬的臉龐開始活泛起來,他沒再追問大海的話題。那一天,是我們老哥倆一輩子說話最多的一次。我覺得胡錐子不像鄉(xiāng)鄰們嘴皮子上數(shù)落的那個七八成人,他就是反應(yīng)遲鈍了些,其實(shí)很厚道很本分,也怪可憐的??炝c(diǎn)的時候,我和老伴都留他吃晚飯。胡錐子堅(jiān)持走了,我能看出他的不自在。臨走,我把那盒剛打開的苦丁茶塞在他手里,他再三推辭,擰不過我收了。他的手在抖動,那雙渾濁的老眼里瞬間升起一團(tuán)水霧。
我萬萬沒想到,胡錐子這個老糊涂還真的去找大海了。
那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陰沉了快一個月的天空,終于放晴。日頭似乎早已繃不住激動的心情,從東邊的地平線上一躍而起,倏忽間將金燦燦的霞光潑灑在茫茫土塬上。天空藍(lán)得像漂洗過一樣,讓人心里一下子敞亮起來。我提了把掃帚,院里院外扎扎實(shí)實(shí)地打掃了一遍。收拾干凈了院落,回到屋里,洗漱的時候,我順便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我竟然比那個蕭瑟發(fā)霉的秋天還要潦草。我想這可能與糟糕的天氣有關(guān)系,更與那段時間我剛剛從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有關(guān)系。再想想胡錐子的境況,我整天窩在被窩里給自己找不舒坦,純屬于吃飽了沒事干。人活一輩子,大多數(shù)時候是糊涂的。有些道理,只有在經(jīng)歷的瞬間,才能明白。中秋是個傳統(tǒng)節(jié)日,我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在灣里轉(zhuǎn)悠一圈,心情大好。鄉(xiāng)鄰們迎上來的笑臉,真實(shí)而溫暖,讓人心里安穩(wěn)。
先于暮色,一盤皓月早早就掛在繁星點(diǎn)點(diǎn)的天空。晚飯時,老伴炒了幾個菜,她也顯得歡喜。我盤腿坐到炕桌邊,準(zhǔn)備喝幾口。酒是我珍藏了多年的老酒,剛一打開,就聽得隱隱約約有人喊門。這人是有口福的,正好對飲幾杯。我念叨著,披了衣服出去。來人是胡錐子的老伴。月色下,她單薄的身子戳在門口的核桃樹下,黑黢黢的。她的腰比胡錐子彎得更厲害,像一只立起來的蝦。看見她的那一瞬間,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種不好的預(yù)兆。
胡錐子的老伴并不怎么著急,她慢騰騰地問我:“大兄弟,海生他爸來過嗎?”
“沒有啊!”
“老東西不見了?!焙F子的老伴嘴里咕噥著,“死哪去了呢?”
“不見了?”我急切地問。
“中午就沒回來吃飯,我以為串門子混飽肚子了。晚上還不見人影,我才過來問問。前幾天,我看他老往你家跑。”
“那快到別人家問問?”
“灣里能去的人家,我都問遍了。老東西,一整天都沒見人影兒,不會跑了吧?”胡錐子的老伴像是對著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昨晚,我蒸了一大籠饅頭,剛才發(fā)現(xiàn)瓦盆里空空的,沒了。”
我心里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我在村子里轉(zhuǎn)了大半個下午,一直沒有見到胡錐子的影子。按他自己的話說,他患了心急病,老覺得那顆心急慌慌的,壓都壓不住,要從身體里跳出來。因此,他是個在家里待不住也坐不穩(wěn)當(dāng)?shù)娜?,除了農(nóng)忙下地勞動外,閑余時間,不管天冷天熱,吹風(fēng)下雨,他都會從家門到村口,從村口到家門,來來回回地轉(zhuǎn)騰。走累了,就撐開馬扎,坐下來抽一鍋?zhàn)永虾禑?,歇歇腿再走。風(fēng)雨無阻。有時候,夜里心急得難受,就在門前的場院里轉(zhuǎn)圈兒,往天亮轉(zhuǎn)。這個老東西,說到底還真是一根筋,把我糊弄他的話當(dāng)真了。
我心里一陣慌亂,指著村子?xùn)|邊,對胡錐子老伴說:“我知道他去哪兒了,他肯定……肯定是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