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不易
立冬的前夜,榿鎮(zhèn)很應景地下起了小雨,高大的榿木樹在冷風中瘋狂地搖擺。市里的氣象局早前發(fā)布了大風藍色預警,所言不虛。
王小南從酒吧出來,把衛(wèi)衣的兜帽拉到頭上,沿著街邊的屋檐,慢騰騰地走到古鎮(zhèn)的大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掃了一輛共享單車。頂著風雨騎回租住屋,只需要五分鐘,有兜帽擋著,不會濕透。出租車起步九塊,不劃算。
凜冬將至。把錢留在手機和銀行卡上,才能保留一點溫度。
回到家,陳瑤又不在。作為古鎮(zhèn)上一家工藝品店的店員,她應該比在酒吧講脫口秀的王小南下班更早??勺罱跣∧舷掳嗷貋頃r,她在家的時候卻很少。王小南對此很不舒服,這讓他想起小時候,爸爸晚上收工回來時,媽媽也總是不在家。
“女人夜不歸宿,都是一場災難。因為她不是去跟情人約會,就是去購物了。”王小南用創(chuàng)作段子的思維,很生硬地制造“金句”。一點都不好笑。癱在破舊的沙發(fā)上,他想起剛剛演出時講的最后一個段子——
小時候看《西游記》,院子里的小伙伴說,對著你爸叫三聲爸爸,看他敢不敢答應,如果不敢答應,你就不是他親生的。我找到我爸的時候,他正和村里的三個干部打麻將。我沖上去就朝他喊“爸爸”“爸爸”“爸爸”,沒想到他拿著牌一臉驚慌,真的不敢答應。坐他對家的村主任笑著對我喊:“兒子,我在這里呢!”牌桌上的人都嘎嘎大笑。我都被笑蒙了,原來我爸是村主任啊。這時候,我爸憤怒地把手上的牌拍在桌子上。點炮了,三響。
喝酒的觀眾愣了好一會兒,才稀稀落落地笑了兩聲。
古鎮(zhèn)酒吧的觀眾,都是臨時來玩的游客,每個演員和段子對他們來說都是新的。王小南只在駐唱樂隊演出的間隙演出,一晚上講兩三套五分鐘的段子。他手上有十多套段子,講一個輪回至少四五天。最近不知道是觀眾的笑點提高了,還是王小南狀態(tài)越來越差,演出效果總是差強人意。酒吧老板有些不耐煩了。
王小南給陳瑤發(fā)了條微信,問她還回不回來。可她還沒有回復,王小南就睡著了。在殘存的最后一點意識里,王小南叮囑自己,明天還是去看看她在忙些啥。
白天是王小南最閑的時候,要么抱著手機琢磨段子,要么就在鎮(zhèn)外田野間閑逛。連樓下的房東老太太都覺得奇怪,問他這樣天天閑逛,不用掙錢吃飯的嗎?
王小南就嘆口氣說:“婆婆呀,只要餓不死就行了,那么辛苦干什么呢?”氣得老太太翻白眼,說你要是干不三不四搞違法亂紀的事,我就把房子收回來,讓你睡大街。
立冬了,那些成排的榿木,在略顯荒蕪的田地邊,顯得愈發(fā)高大。冷風在平原上掃過,有一點北方的味道。無望而頹廢,很合王小南的心境。
三年前來到榿鎮(zhèn)時,王小南還不認識這些樹。是陳瑤告訴他,榿鎮(zhèn)就是因為榿木而得名。無論鎮(zhèn)里鎮(zhèn)外、街邊田野,都種了榿木。王小南以為是什么名貴樹木,但陳瑤說名貴個毛啊,這玩意兒最大的好處就是長得快,要不了幾年就能鋸倒變錢。雖然鋸得快,但是架不住種得多啊,年復一年地種,年復一年地鋸,榿木就成了這個鎮(zhèn)子的特色了。
陳瑤只比王小南早一年來榿鎮(zhèn),但說起榿鎮(zhèn)的故事,就像自己的家鄉(xiāng)一樣熟悉。她聲稱自己的夢想,就是在榿鎮(zhèn)買房結婚,一輩子都不走了。
王小南想,我大概也是一株榿木吧,很快就在這里落地生根了,但要不了多久,又會拔地而去。
王小南已經下很多次決心了,想要離開榿鎮(zhèn),隨便去哪里待著都行。守在這里干嗎呢?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榿鎮(zhèn)的第一天就認識了陳瑤,住在一起也一年多了,可她根本不知道王小南到榿鎮(zhèn)來干什么的。在酒吧講脫口秀,一晚上掙兩三百塊,那算一個正經男人的正經工作嗎?
在遠離大路的地方,王小南找到一株高大的榿木,在樹下坐了一上午。偶爾,他也抬頭望望遠處那一圈高墻,總是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像一座有很多年頭的墳墓。
如果他現(xiàn)在從里面出來,王小南可能會殺了他??伤诶锩婊畹煤煤玫?。如果殺不了他,還是應該去看看他的。于情于理,兩個選擇,都可以是王小南的正確選擇。但他一直坐在那株榿木下,好像三年來從未挪動。
中午的時候,王小南坐在了另一株榿木下,工藝品店街對面的露天咖啡館。
今天立冬,確實降溫了。在野外凍了一上午,王小南覺得有些冷,點了一杯滾燙的拿鐵捧在手里,把椅子擺在樹子邊,剛好讓身體藏在樹后。斜斜地看過去,能看到陳瑤正慢悠悠地在給貨架抹灰,一副愛買不買的神情。
陳瑤昨晚上什么時候回來的,王小南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在洗漱準備上班了。對于昨晚去哪里了,跟誰在一起,王小南不問,她也不主動交代,吃了兩片面包,揮一揮手就走了。
這是兩人已經達成默契的生活。陳瑤在工藝品店,白天上班,而王小南晚上在酒吧講脫口秀,白天就很閑。要想湊在一起玩,得等到陳瑤每周一天的休息日。休息日不固定,全看老板的心情。但在王小南的眼里,似乎是看陳瑤的心情。她想跟他待在一起,就休息,不想待就不休息。
年輕的老板從里間走出來,對陳瑤說了幾句什么,抬起手,在她胳膊上拍了拍,就出店走了。
“他為什么要拍她?”王小南很不舒服,老板對陳瑤表現(xiàn)得也過于親密了吧。上周他坐在這里的時候,看見陳瑤好像沖老板嘟嘴撒嬌。這樣的事,王小南自然不好跟陳瑤證實,只好在心里猜測。
他也曾這樣跟蹤母親嗎?有那么一刻,王小南覺得自己變成了父親王貴的樣子,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尋找女人不忠的證據(jù),以證實日日夜夜的猜測,最終找到動手的理由。
“如果陳瑤背叛了我,我會殺了她嗎?”王小南突然感覺一陣惡心,猛地站起來走了。已經冰涼的咖啡,被打翻在桌幾上。
晚飯是陳瑤做的,煮了兩袋速凍餃子。不知道她從哪里學來的風俗,說立冬要吃餃子。兩人吧唧吧唧地吃著,拿果酒碰杯,看上去很幸福。王小南想起白天看到的畫面,不免覺得有些譏諷。
晚上的演出,王小南一上臺就跟觀眾互動,問他們今天有沒有吃餃子。觀眾立馬嚷起來。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有的說立冬吃餃子,有的說冬至吃餃子,還有的說除夕才吃餃子。后來一大哥呼地站起來,手里提著一啤酒瓶,高喊道:“俺們北方人天天都吃餃子!”王小南哈哈大笑,接過來說:“你們好幸福啊。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嘛!”一陣哄堂大笑。
一說葷的觀眾就來勁,王小南暗自嘆了口氣。
下班回家,陳瑤已經躲在被窩里了,一邊刷著短視頻一邊說:“明天我得回老家去一趟,我堂兄后天結婚……”王小南哦了一聲,正擔心她邀請自己一起回去,她卻埋頭看手機去了。
兩人彼此都沒去過對方的老家,只是曾各自提了一下縣名。
即將分別的前夜,王小南沒有主動和她溫存,看上去,她也沒有這個打算和情緒。她沒說什么時候回來,王小南也沒有問。
“也許有一天,她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這是王小南對兩人關系結局的猜想,當然,主動走的那個人,也許是自己。
陳瑤上次回老家,耽擱了整整十天才回來。王小南去看了好幾次,在陳瑤請假之后,那家工藝品店就一直關著門。
回來之后,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陳瑤從來沒提過堂兄婚禮的事,也沒提起過她父母。好像這一切,跟王小南都沒什么關系。
小雪這個節(jié)氣,榿鎮(zhèn)的人似乎很少關心,王小南也是偶然翻日歷才發(fā)現(xiàn)的。榿鎮(zhèn)和它所在的城市,很少下雪。來三年了,就去年農歷臘月里下了一場雪,只鎮(zhèn)外的地里鋪了薄薄一層。所以,榿鎮(zhèn)的“小雪”,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氣象標志。
上午,王小南又去了鎮(zhèn)外的田野。沿著那條走了很多次的小路,他又接近了那圍墻一些。走得越近,那灰色的圍墻就顯得越高,王小南甚至看清楚了墻頂?shù)蔫F絲網。
這一切都更明確地提示王小南,他出不來,自己也進不去。想當面質問的,或者想親口告訴他的,也許都不再有可能了。
九歲,還是十歲那年,秋收正忙。王貴正在地里忙碌,王小南跑回家去拿開水壺,在院壩喊了一聲媽就要沖進屋子。但他媽吳春燕從里屋沖出來,在堂屋門口攔住他:“你跑回來干什么?”王小南發(fā)現(xiàn)母親一臉慌張,只好怯怯地回答說“拿開水啊”。
里屋似乎有人在走動,腳步聲向連著廚房那邊的門移動,然后迅速消失了。王小南抬頭望著母親,她略一遲疑,讓開了。
那天晚上,王小南突然被驚醒,睡意朦朧中,聽到父母在隔壁壓抑的爭吵聲。吳春燕似乎在爭辯:“我能怎么辦?要不然他不批,房子還蓋不蓋了?”王貴低吼了一聲:“放屁!”然后聽到一聲悶響,吳春燕“哎喲”了一聲,然后一迭聲地罵:“你沒本事,怪我?”一連串啪啪的耳光聲后,傳來吳春燕低聲的啜泣……
就是在那一刻,王小南似乎明白了偶爾被人奚落的真實原因。當王小南在田埂上獨自行走時,村里總有那么一兩個人把他攔下來,神秘地問:“村主任今天沒去你家?”一開始,王小南總是老實地回答說沒有啊。后來好像明白在被嘲弄,朝他們吐一泡口水,拔腿就跑。
白天那個人,是村主任老耿嗎?那天晚上,王小南很久都沒有睡著。他并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是依稀為王貴和自己感到羞恥。而這個羞恥是吳春燕和老耿帶來的。
忙完秋收,王貴開始采購磚瓦,把住了多年的泥墻草房推倒,重建了一排嶄新的磚瓦房。新房的屋基占據(jù)了旁邊的一塊菜地,比舊房多出了兩間,一下子顯得寬綽敞亮了許多。
這是王小南童年記憶里最深刻的一件事,幾乎掩蓋了十歲之前所有的快樂。而后,他在沉默中慢慢長大。當男人的意識在他身體里完全成長起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痛恨王貴的軟弱。
好多次,王小南都想當面質問王貴,他到底是怎樣忍下這樣的屈辱的?為什么?他不敢,或者沒有太好的機會。他還是這樣給自己找著理由。后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其實還有機會的。
小雪這天,王小南走近了布滿鐵絲網的高墻,然后沿著它一路向南,走到了監(jiān)獄的大門口。
只要他跨進那個冷酷而肅穆的大門,來到會見接待室的窗口,遞上身份證說:“我要見王貴?!币磺袉栴}和困惑,都可能得到回答??墒?,三年了,他從來沒有跨進去過。
王小南不是一個沒有勇氣的人。至少在18歲那年的夏天,他曾做了一件自認為很男人的事。
他捉了自己母親的奸。
高考結束之后,住了三年校的王小南背著鋪蓋卷回了家,在漫長的焦急等待之后,他被本省一所二本院校錄取。對一個農村孩子來說,這也算一個不錯的結果。但是塵埃落定之后,王小南突然覺得,也許應該有一件大事,來給這個跌宕起伏的夏天畫上一個句號。
又是秋收的一天,在水田里割稻子的王小南,偶爾伸起腰來,看到一個身影從竹林里穿過,往自家的院子去了。那時候,吳春燕也在家里。王小南遲疑了一下,跟王貴說要喝口水,也回家去了。
在屋后蹲了好半天,王小南拖著一根扁擔,把老耿堵在了廚房后門。十八歲的王小南,已經長成一個男人的樣子。老耿在慌亂中自然矮了半頭,強打起精神問王小南想干啥。
王小南把扁擔杵在地上,一字一頓地反問:“你說我想干啥?”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些抖,但還是勉強控制著說完了他的宣言:“再敢來,老子弄死你!”老耿看了他一眼,沒有回聲,側側身子低頭走了。
直到王小南離家去學校報到,再也沒見過老耿。聽說他突然辭職外出打工了。沒有人知道他辭職的理由。連村主任都不干了,是不是傻?
父母似乎都不知道那天的事,至少都沒在王小南面前表現(xiàn)出來。后來,王小南一直覺得,那大概就是自己的成人儀式吧,為家里的兩個男人爭回了一點顏面。
離開監(jiān)獄大門回到家,已經下午了。王小南給陳瑤發(fā)微信,問她晚上吃什么?!半S便唄。好像小雪沒有規(guī)定必須吃餃子吧?”陳瑤難得地開了個小玩笑。過了半個小時,又發(fā)來一條,說晚上約了朋友,不回來吃了。
王小南只好又煮了一袋速凍餃子。
“你在南方的艷陽里大雪紛飛,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王小南拿羽絨服的帽子蓋著頭,塞著藍牙耳機,聽著懶洋洋的《南山南》,漫無目的地在鎮(zhèn)上閑逛。北方早就大雪封門了,南方也可能確實艷陽高照??蓸佹?zhèn)既不是北方,也不是南方,它沒有雪,也沒有陽光,只好尷尬又陰沉沉地冷著。
在古鎮(zhèn)旅游區(qū)之外,榿鎮(zhèn)只有兩條狹窄而臟亂的街道,跟其他普通的農村鄉(xiāng)鎮(zhèn)沒有任何區(qū)別。農藥、化肥、電器、百貨……店鋪在街兩邊一路排過去,店主都坐在門邊低頭玩手機,沒有生意興隆的熱鬧,似乎也沒有關門大吉的憂慮。
王小南慢騰騰地走過去,偶爾掃一眼街邊面無表情的人們,感覺像在重復某個電影里的鏡頭,而自己是那個藏身小鎮(zhèn)的在逃犯人。街的遠處灰蒙蒙的,穿過去,就是同樣灰蒙蒙的田野。榿木在大霧中肅穆而立。
三天前的晚上,王小南正在臺上的時候,陳瑤發(fā)來一條微信,提出了分手,沒有說什么理由。王小南是演出結束后才看到的,匆忙趕回租住屋,陳瑤已經搬走了。去年送她的那條圍巾被留在沙發(fā)上,和床上的被子一樣,都疊得整整齊齊的。
陳瑤手機打不通,微信也發(fā)不出去,已經被她拉黑了。
雖然早就明白兩人的結局,可事到臨頭,王小南還是很冒火?;叵肫鹱罱惉幍谋憩F(xiàn),他認為這不是分手,而是背叛他私奔了。
一大早,王小南就決定去找陳瑤,不是要找她回來,而是要問她為什么要背叛自己。
但是,三天過去,王小南找遍了榿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甚至去了附近的兩個鎮(zhèn),都沒有陳瑤的身影。工藝品店已經停業(yè)了,另一個老板的裝修隊正在進場。
就在今天早上,王小南出門的時候,把陳瑤的枕頭拿去扔進了垃圾桶。一個人睡覺,床上卻有兩個枕頭,太扎心。旁邊那個枕頭,好像每天晚上都盯著王小南,在他耳邊發(fā)出刺眼的嘲笑:“她跟別的男人跑了,你卻毫無辦法,你還算個男人嗎?你睡得著嗎?”王小南睡不著,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可憐巴巴的王貴。
王小南以為,在十八歲那年的夏天,他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因為他用一根扁擔和微弱的勇氣,為父親和自己找回了男人的尊嚴??伤髞韰s發(fā)現(xiàn),那還遠遠不夠。
大二開學后沒多久,王貴打電話說:“你媽出去打工了,我也準備出去了。以后你別往家里打電話了?!?/p>
王小南很吃驚,既然村主任都出去打工了,父母留在村里不是更好嗎?再說了,他們從未離開過村子,一下子去哪里打工。但王貴支支吾吾,只說有熟人帶,不怕的。還說種莊稼掙不了什么錢,怎么供他上大學呢。這樣一說,王小南就不好再追問了。畢竟要花錢的是自己。
寒假的時候,一家人都沒回老家。王小南只好去父母打工的地方過年。王貴的理由是,如果一家三口都回老家過年,需要花很大一筆車費。如果只是兒子過來,那就不一樣了。而且過年幫老板守工地,還能掙一筆看守費。
王小南抵達那座南方小城時,已經是大年二十九了。工地已經停工,大多的工人回老家去了。王貴在工棚里給王小南找了一個空著的鋪位,說其他人都走了,這些工棚都是我們一家人的了,正好過一個開心年。
王小南倒不怕條件差,可看到父母住在亂七八糟的工棚里,還是心頭一酸。
吳春燕并不上工地,而是負責為大家做飯,所以還掌握著工地廚房的鑰匙。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在廚房里吃了一頓自制的火鍋,很開心。王小南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喝酒,和王貴頻頻碰杯,終于醉成了一攤泥,睡到大年初一中午才醒過來。
在那座南方小城待了差不多十天,王小南過著一種很奇怪的生活。白天,他或者跟父母一起,或者獨自去街上閑逛,晚上按時從圍墻旁邊的一道小門鉆進工地,回到只有他們一家人的工棚里去。
走在街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正在休寒假的大學生,青春活力,對未來充滿希望。可一臨近工地,彎腰鉆過小門時,就發(fā)現(xiàn)無論多么整潔的衣服、新潮的發(fā)型,都無法阻止自己變成一個搬磚的農民工。毫無疑問,如果一直待在工地,他就會變成唯唯諾諾的王貴。
王小南最終還是提前返校了。雖然跟父母待在一起讓他心安,可他無法忍受在那種身份錯覺中的切換。很多次,當他鉆進小門走向工棚時,都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擔心那道小門突然不見了,自己再也走不出這片工地。
后來的事實證明,那確實是一個很快樂的新年。以后,再也沒有了。
大雪那天,王小南又在榿鎮(zhèn)的街上轉了大半天,后來還掀掉兜帽取下耳機,跑進店鋪去打聽陳瑤的行蹤。他對自己跟陳瑤的感情并不看好,可他不能忍受被背叛,僅此而已。如果不能把這件事搞明白,他覺得自己走上了父親王貴的老路,最后就會走進鎮(zhèn)外那圈高墻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幾天下來,自己變得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一臉急切地挨個店鋪打聽,已經成了鎮(zhèn)上的一條新聞。
到了晚上,王小南收到一條沒有具名的短信:“別找了。我們原本就沒希望有什么未來。到此為止,不好嗎?”一定是陳瑤。王小南趕緊撥回去,已經關機了。
“我一定會找到你的!我不是王貴……”王小南認為,陳瑤一定還藏在榿鎮(zhèn)的某個隱蔽之處,或者,有認識她的人在通風報信。
留在榿鎮(zhèn),就能找到她。王小南剃掉了胡子,給酒吧老板發(fā)了條微信,表示明天晚上就回去上班,講更多的段子,逗笑所有人。
立冬之后,榿鎮(zhèn)街上的羊肉湯館就悄悄冒出來了,到了冬至前幾天,則達到了非常興旺的地步。不但火鍋館子開始賣羊肉湯,連小面館都掛了個“正宗羊肉湯”的牌子出來,要趕上冬天最大的美食風口。在菜市場的門口,王小南還看到兩個用三輪車拉著的臨時攤位,可以買了用大塑料袋裝著,拿回家去享用。
這座城市有一個俗語,說:“吃了羊腸,不穿衣裳?!闭J為冬至節(jié)這天喝了羊肉湯,就能由內而外地保暖,整個冬天都不被凍著。所以冬至節(jié)喝羊肉湯,是有儀式感的活動,總是像過節(jié)一樣,約了親朋好友聚在一起。
黃昏的時候,王小南找了一家在街邊露天擺上桌子的大排檔,準備獨自取個暖。選好了一斤羊肉和羊雜,便坐下來縮著脖子等著。老板兩口子在灶臺前忙得不可開交,把花花綠綠的姜蒜佐料,還有王小南選好的羊肉和羊雜放進鐵鍋里爆炒。然后從身邊巨大的鐵皮桶里舀出羊骨湯,倒進了鐵鍋,一陣白霧沖天而起,掌勺的師傅側開頭瞇著眼,一臉把握十足的陶醉。王小南聞到了飄過來的香味,禁不住挺了挺腰,伸直了脖子……
去年的冬至節(jié),是和陳瑤一起來的,兩人一邊喝著熱湯,一邊爭論冬至節(jié)到底該吃餃子還是吃湯圓。在榿鎮(zhèn)待了三年,王小南已經習慣這里的一切,包括陳瑤。
羊肉湯如約而至,陳瑤卻已不知所終。
但陳瑤又出現(xiàn)了。當王小南從滾燙的湯鍋里夾起第一塊羊肉,抬眼看見了街對面的陳瑤。她吊著老蒲的胳膊,站在街邊東張西望,好像在挑選某一家羊肉湯館子。老蒲就是那家工藝品店的老板。
“這對狗男女,果然是私奔了?!蓖跣∧蠠嵫嫌浚瑏聿患鞍芽曜优脑谧雷?,站起來就往街對面沖。跑到街中間時,羊肉從筷子上掉了下來。
就那樣捏著一雙筷子,王小南站在了陳瑤和老蒲面前??刹坏人臐M腔怒火發(fā)出來,陳瑤先驚叫了一聲:“王小南,你要干什么?”然后拉著老蒲轉身就想走。
王小南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陳瑤的肩膀,把她從老蒲的胳膊彎里扯了出來。陳瑤蹌踉一下,終于站在了王小南面前。四目相對了,王小南卻只能狠狠地瞪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感覺右手里像是握著一把刀。而兩人站著的位置,是把刀捅進陳瑤腹部最好的距離。只是,在捅出前的一瞬間,他才想起來,手里握著的是一雙筷子。
在陳瑤迷惑的眼神中,王小南松開了她的肩膀。
陳瑤慌亂地在解釋,說王小南你別生氣,我沒有想背叛你,我只是覺得我們從來沒想過要過一輩子。你也是這樣想的吧?對不對?所以我才……
王小南握著那雙筷子,像握著一把刀,默默地轉身,跨過小街回到自己的餐桌前。他重新舉起筷子,發(fā)現(xiàn)上面凍了一層乳白色的羊油。不是鮮血的顏色。
當他夾起一塊羊肉送進嘴里時,街對面一個人影都沒有了。
冬至,真的好冷啊。大三那年的冬至,也是這樣的冷。
警察從那座南方小城打來電話:“你是王小南嗎?”
“是啊,怎么了?”王小南以為是騙子。
“王貴是你父親吧?”
對方的聲音盡量保持著平靜又不顯得冷酷,說王貴把工頭老耿殺了,就在他搬磚的工地上。同時死了的,還有一個女人,是王貴的老婆吳春燕。
王小南站在圖書館門外的陰雨中,剛剛借到手的詩集掉在了臺階上,馬上就被淋濕了。那之后,王小南再也沒讀過一句詩。
怎樣去找輔導員請假,又怎樣輾轉到了那座南方小城,從熟悉的小門鉆進工地,王小南統(tǒng)統(tǒng)都不記得了。警察指著廚房旁邊一個單間的移動房,說事情就發(fā)生在那里面,要不要進去看看。
王小南沒敢進去。那是吳春燕和另一個女工的房間,上一次來過春節(jié),他只進去過一次。
警察說,老耿是這個工地的工頭,是你爸媽的老板。據(jù)你爸說,老耿以前是你們村的村主任,常年欺負你媽,這次又主動跑到房間來,你爸正好碰上,一時氣急攻心,就出事了。
“那我媽怎么也……”王小南實在不敢去想象那個畫面,但還是不得不問出這句話來。此前在殯儀館認尸,他發(fā)現(xiàn)吳春燕的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刀傷。他不愿意相信是王貴,可是這個疑問一直折磨著他。
警察目光有些閃爍,說按你爸的說法,是她自己撞上刀尖的。我們還在鑒定。
案件還在偵查審理中,王小南沒辦法跟王貴當面對質。
每一個夜晚,在王小南的噩夢里,都是吳春燕和老耿糾纏在一起,而王貴舉著尖刀瘋狂撲上去的畫面。他拖著扁擔站在旁邊,想去阻止卻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著吳春燕死在王貴的刀下,鮮血四濺……
在反反復復的噩夢中,這個畫面一再上演,在王小南的腦子里不斷復刻。王小南終于讓自己相信,是王貴殺了吳春燕。他把數(shù)十年的積怨,都傾注在了那把專門準備的尖刀上,把惹不起的老耿和水性楊花的吳春燕一起送走了。
王小南獨自吃掉了一盆羊肉,喝掉了兩瓶二鍋頭還意猶未盡,把筷子在碗里戳來戳去。
筷子終于啪的一聲斷了,王小南扔掉它,歪歪扭扭站起來,迎著寒風往鎮(zhèn)外走了。
好冷??!為什么喝了那么多羊肉湯,還這么冷?
冬至節(jié)那天晚上,喝醉了的王小南完全迷失了方向。當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監(jiān)獄對面工廠的門衛(wèi)室里。
王小南在監(jiān)獄大門口又哭又鬧,差點沒被送到派出所去,是站崗的武警把他送到對面來的。保安大哥說:“武警小伙子心好。你曉得,那邊門衛(wèi)室管得嚴,把你抓起來也說得通?!?/p>
王小南很是羞愧,感激不盡后低頭而去,但無論如何都不明白,自己為何跑到監(jiān)獄門口去,真是喝太多了。
一晃眼,又是十多天過去了。王小南放棄了尋找陳瑤。
冬至那天晚上,如果手上拿的不是一雙筷子,而是一把刀子,王小南認為自己肯定會捅過去。于王小南而言,刀子帶著宿命的血腥味,而筷子只有它自身的脆弱。但不管是刀子還是筷子,放棄了捅出去的那個動作,王小南就放過了自己和陳瑤。
在那座南方小城,王小南在警察那里看到了王貴行兇的刀子。作為證物,它被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像博物館里沉默多年的文物。
那確實不是在商店隨便買來的刀子,而是王貴從老家?guī)サ?。在王小南的印象里,還在他很小的時候,這把刀就存在了。
作為鄉(xiāng)間屠夫眾多刀具中的某一件,這把刀應該是在鎮(zhèn)上鐵鋪打造的,刀身像一把尖刃匕首,至少有二十厘米長,但它只有一邊有刃,刀脊很厚,因此顯得很結實,還配了一個木質的刀柄。大概因為使用多年,刀身和刀柄都呈現(xiàn)出烏黑油亮的質地。它雖然離真正的兵器尚有差距,但也絕不是超市出售的那種質量低劣的水果刀。
王小南不知道這把刀從哪里來的,它若有若無地存在于家中,并沒有多大用處。但它的確是家里最好也是存在時間最長的一把刀。而王貴把它帶到了遙遠的南方小城。
無論多好的一把刀,如果它在家里的作用不是砍瓜切菜,那一定有著不吉祥的暗示。王貴多年的羞恥和恨,大概都無意中寄托在了這把刀上。
但王小南沒有把這些告訴警察,只說從來沒見過這把刀。警察說是啊,王貴說是你媽在附近街邊撿的,用來削菜頭,一直都放在宿舍。
王小南沒有等到王貴上法庭,獨自捧著吳春燕的骨灰盒,回到了老家的村子里。他知道,村里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在議論他家和村主任老耿數(shù)十年的恩怨。但這一切,只能充耳不聞。
老耿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帶著老耿的老婆跑來鬧事,罵罵咧咧幾聲,見王小南怒目而視的神情,只好氣懨懨地走了。
在兩個舅舅的幫助下,王小南按照鄉(xiāng)村的喪葬禮儀,請來端公道士和吹鼓手,在家里設了吳春燕的靈龕。如果沒有舅舅,王小南甚至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
開奠、打卦、唱折子戲……所有該有的儀式都來了一套,在兩天后的半夜時分,吹吹打打把母親葬在了村后的土山上。
夜很黑,身后的鑼鼓和嗩吶聲,好像來自天邊,熱鬧卻跟自己毫無關系。王小南捧著母親的靈位,孤獨地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感覺正獨自走向一片深不可測的潭水。
就是在送葬的那條路上,王小南覺得自己已經跟吳春燕一起,溺死在了無盡的黑暗中。在少年敏感的那些年,他曾以吳春燕為恥,但從來沒有恨過她,卻一直認為這種恥辱的根源,在于王貴的軟弱可欺。
一個家庭的恥辱如果來自外部,責任當然全在男人。這是王小南對男人責任和尊嚴的理解。在十八歲那年夏天,他因此拖著一根扁擔挺身而出。
所以,也是在那條路上,王小南認定了王貴是自己的殺母仇人。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安葬儀式結束回到家里,兩個舅舅招呼鄉(xiāng)鄰善后,王小南睡不著,在父母房間的柜子里翻找,發(fā)現(xiàn)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那時候的吳春燕可真漂亮,看上去像個城里的女人。以前聽人說,吳春燕曾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看來并不夸張。她是怎么看上王貴的?
王小南把家里鑰匙交給了舅舅,家里能拿走的紀念物都拿上了,天一亮就出發(fā)趕回了學校。
老家的村莊和那個南方小城,都曾為他帶來過溫暖和快樂,現(xiàn)在全都成了傷心之地。只有學校,還是一個可以暫時躲避風雨的小窩。
三個月后,王小南收到了法院的通知,王貴被判處死刑,緩期一年執(zhí)行。
判決書上說,村主任耿懷杰常年霸占王貴的妻子吳春燕,外出打工期間,其作為工頭,以輕松的廚房工作引誘吳春燕,以實施繼續(xù)霸占。王貴偶然到吳春燕宿舍,撞見二人正行茍合之事,一時激憤,抄起紙箱上的刀連續(xù)扎了耿懷杰五刀,致其死亡。在打斗拉扯過程中,吳春燕頸部不小心撞上刀口,頸動脈破裂失血過多而死。對吳春燕傷口的技術鑒定,證實了王貴的說法。而因王貴系長期被欺壓且被現(xiàn)場刺激后激情殺人,案發(fā)后有自首和主動交代情節(jié),因此在被判死刑的同時,從輕緩期一年執(zhí)行。這等于給了王貴一個活命的機會。
到王小南大學畢業(yè)時,王貴果然沒被執(zhí)行死刑。王小南輾轉打聽到了王貴服刑的地方后,來到了榿鎮(zhèn)。這一待,就是三年。在臺上講了那么多段子哄人開心,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幽默的陽光小伙子,可連陳瑤都不知道他的故事。
已經一個星期沒去酒吧說脫口秀了,上次醉酒之后,王小南幽默的機能就在一點點喪失,那些好笑的段子,實在說不出口來了,又怎么去逗笑觀眾呢?
大寒那天,正好是臘八節(jié),榿鎮(zhèn)的人們都在準備灌香腸熏臘肉,有了一點過年的氣息。王小南終于跨進了榿鎮(zhèn)郊外的那所監(jiān)獄大門。陳瑤走了,工作沒了,剩下的事,就只有這一件了。與其喝醉了往這里跑,不如清醒的時候來吧。
在被宣判之后一年時,王貴因為積極改造,已經如愿減刑,改為無期徒刑。也許還有機會改為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但要等到他出來,恐怕至少還有十五六年。他能活到那時候嗎?
不想面對也好,不敢面對也罷,事情總得有個了結。
雖然想象過無數(shù)次王貴在監(jiān)獄里的樣子,可隔著玻璃見面時,王小南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他怎么這么老了?身體一直佝僂著,在簡陋的囚衣中晃來晃去,好像要飛走,幾近掉光的頭發(fā),稀疏而花白……
短短的三十分鐘探視時間,被父子倆哭掉了至少五分鐘。有太多的話想說,但一說出口就顯得不咸不淡,都無關緊要了。
王小南最終還是問出了那句話:“為什么?那么多年,不是,都過來了嗎?”
王貴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我們一家人在工地吃火鍋那天晚上嗎?你喝醉了……
王小南怎么都想不到,這起讓他家破人亡的兇殺案,起因是自己的那場醉酒。
喝醉的王小南,說出了年少時就藏在心里的憤怒,他沖著王貴嚷嚷:“你算個什么男人?。孔约旱呐硕急Wo不了……”他也沖著吳春燕嚷嚷,說你到底是被迫的還是水性楊花啊?你想過我這個兒子的感受嗎?我從小就被村里人看不起……
他還得意揚揚地宣布了十八歲那年夏天的事,搭著王貴的肩膀,沖自己挑起大拇指:“老王啊,我替你出氣了!你說,我是不是個男人?牛逼不?”
鬧騰了一晚上,王小南醒來時還以為歲月靜好,為一家人的幸福生活而感動。卻不知道給王貴和吳春燕帶來了多少震驚和羞愧。
“我們一直以為,你還是個孩子,不知道這些事?!蓖踬F說,“那天之后,你媽媽就一直跟我說想贖罪,想求你諒解?!边@對農村夫婦找不到贖罪的方式,最后商量出一個辦法來,就是殺掉老耿。只有老耿在這個世上消失,王小南身上的恥辱才有可能被清除。
王貴說,想到王小南大學還沒畢業(yè),所以他們又花了一段時間,盡量為他多攢一點錢,“那張銀行卡你收到了吧?那是家里所有的錢?!?/p>
王小南的另一個疑惑也被解開了。當年處理完母親的后事回到學校后,王小南拿了舍友代收的快遞,里面只有一張銀行卡。寄發(fā)人是王貴,寄出日期是殺人案發(fā)生前一天。家里銀行卡的密碼都是王小南的生日,這對一家人來說都不是秘密??ǖ拈_戶名是王小南,卡里有八萬元。
所以,殺掉老耿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王貴和吳春燕密謀實施的。所謂的“激情殺人”,不過是王貴的一面之詞,竟然很輕易就騙過了警方。“村主任帶到工地上的人,都是我們村的,他們向警方證實了我說的那些事?!敝v起這些巧合,王貴有些哭笑不得,說我們原本都沒打算活下來,哪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那,我媽呢?”王小南問出了最想追問的問題。
王貴當然知道他在問什么,于是又陷入了沉默,眼神空洞。而他最后的回答,仍是模棱兩可的:“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當時太混亂了,等我清醒過來,她已經倒在地上了?!蓖踬F停了一下,猶豫著說,“我總覺得,她是故意撞上來的……”在密謀這件事的時候,吳春燕就跟王貴說過:“既然下了這個決心,我啥都無所謂了……”
“大概,她私心里比我多計劃了一步嘛?!蓖踬F說,“其實我也沒打算活下來,根本沒想到會成這樣子……”
至于這么多年,吳春燕跟老耿到底是自愿的還是被迫的,王小南已經問不出口了。為尊者諱,為親者隱。生為人子,原本不該過問父母的隱私,更不該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
或許,從十八歲那個夏天開始,就錯了。王小南認為自己才是這場兇殺案的罪魁禍首,一時更加迷茫起來。
出了監(jiān)獄的大門,王小南沿著馬路往鎮(zhèn)上走,經過一座廟宇,幾個僧人擺了攤子正在施粥。如今這年頭,誰家也不缺一口粥喝。跑到廟門口排隊領粥,也是圖個臘八節(jié)的熱鬧和吉祥吧。
王小南也去排隊,領了一個紙碗裝著的八寶粥,捧在手上邊走邊喝,感覺暖和了不少。那些葉子早已落盡的高大榿木,仍然肅立在寒風中,好像站了很多年。王小南在一棵樹前站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榿木鱗片一樣開裂的樹皮,竟像極了厚厚的鎧甲。
都說榿木是速生樹種,木質很軟,可能確實需要一個堅硬的外殼來保護自己,否則怎么經得起冬天橫掃平原的大風。
跟王貴告別時,王小南曾說:“你自己要保重,我以后再來看你?!钡呀洸淮蛩憷^續(xù)待在榿鎮(zhèn)了。
回到租住屋,王小南開始收拾行李,快過年了,他想回去看看吳春燕。
但王小南在手機上訂票時才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所有的班車都停運了。有人在微信群里發(fā)了張通告,榿鎮(zhèn)某酒吧發(fā)現(xiàn)一個新冠陽性病例,所有人非必要暫時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