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恩波
“你坐在窗口/天在下雪——/你的頭發(fā)雪白/還有你的雙手——”這是內利·薩克斯的詩句。我讀到它,是在1992 年的某一天。飄著雪花的北方冬日里,我和妻子棲居的一間朝北的房間,只有下午才能望見斜陽。
那個時候,她失業(yè)在家,無事可做。我的單位也屬于自由閑散的性質,平素許多時候也要窩在家里辦公。我們那么年輕,過著拮據(jù)艱難的日子。所幸還有文學和藝術的照耀,如一道光亮傾瀉、點染在這間小屋,為兩個小人物帶去了驚喜、慰藉、期盼和感動。
“在你的雪里入睡/帶著在人世的火的氣息……”而從前那個遙遠的夏天,“土地,讓牧野升到不可見的世界——飼水場,讓縹緲的小鹿過夜。”薩克斯的詩美得就像傍晚窗外閃現(xiàn)的雪花。我們一起誦讀許許多多哀傷的、溫婉的、幻滅的、凄楚的文字,仿佛雪夜天然融入了眼前的黑暗和幽光。
內利·薩克斯后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1966 年),可她在自己人生的中途碰上了希特勒當政、殘酷迫害猶太人的歷史時期。后來她僥幸逃亡去了瑞典,然而,傷痛的記憶雖結疤脫落,但烙印仍在,凝固于她雕塑一般硬朗執(zhí)拗的詩行。
她寫哭墻,寫受難的約伯,寫黑夜,寫星光沉寂時的冷雪……讀她的詩,你會感到壓抑的哭喊,感到血脈像波浪一樣起伏,沖撞、敲擊人的頭蓋骨!你會讀到信仰跌落之際一個人內在的掙扎與超升。
最初,我對內利的偏愛,是緣于她的詩總是在絕望的灰燼里埋藏希望的胚胎和幼芽?!巴@個大地,不讓任何人未嘗過愛情就離去”“在天體的音樂聲中/從哪兒傳來你們的音響?”“約伯,你哭了每個通宵/可是有一天你的血的星宿/會使一切升起的太陽黯然失色”……內利置身于“痛苦的中心”,用自己的哀嘆和叫喊控訴歷史與時代的乖戾和殘暴,并依舊信奉《舊約》里的伊甸和神的信仰。詩人作為雅各的后裔,作為精神救贖的象征而發(fā)育完全——《圣經·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二十八章講到,雅各抱著一塊石頭睡覺,“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頭頂著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內利在詩中寫道:“讓空中天使的梯子/像旋花花圃的卷須一樣發(fā)芽”。換言之,有了信仰的依托,人的迷航總會升起一抹微弱的光亮。于是詩人用“軟化的心”“星光的葡萄酒”“吹滿氣息的混合體”一類字眼表達了生命扔掉綢蝴蝶的永劫,“會因一吻而蘇醒”的永恒美麗、飽含柔情的呼吸和愛的存在。
傾心閱讀內利·薩克斯的日子,正值北方冬天落雪時節(jié),吟誦著她的詩句——“在你的雪里入睡/帶著在人世的火的氣息里的一切痛苦/而你那像溫柔的百合花的頭/已經沉入大海的黑夜/投向新的誕生”,就感覺到苦澀和哀婉深處尚存的幾許安慰、溫度與生機。
我們的日子還是小米粥就咸菜、苞米面餅子、燉土豆白菜湯,半個月能吃到一回肉,買來咸鴨蛋也要兩個人互相推讓著吃,可是我們的精神生活卻無比富有和充實。
《世界抒情詩選》《孤獨的玫瑰》《史蒂文斯詩集》《野草》《四個四重奏》……那些圣火般點亮內心希望與慰藉的書卷,讓兩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那度日如年的人生竟然有了藝術的底色、情感的歸屬和靈性的坐標。
妻子喜歡上了索德格朗、阿赫瑪托娃、狄金森等許多女詩人的作品。她在一個紫色的本子上抄寫了不少詩歌。月白風清之夜,雪色迷離的早晨,或是陰郁著濃厚霧氣的下午,她都在我們不大的炕桌上用心地記錄那些夢境一樣美妙的詩行。
《世界抒情詩選》包括正本和續(xù)編,一共兩冊,由春風文藝出版社推出。它印制精美,所選作品薈萃了那個年月中國翻譯界的精英們從異域采擷到的各種奇花異草,聞之令人心曠神怡,斗室生春。
我和妻子那時候人手一冊,將書視為瑰寶,捧在手里,不忍釋卷。
然而看什么,其實還是受到天地時令、心態(tài)機緣的影響。什么境況下愿意看什么樣的詩,好像暗合一點玄妙。
早春時節(jié),春光乍現(xiàn),繼而蠕動著萬物生長的氣息。小草漸漸露出嫩芽,樹木逐一抽出清新的枝條,風變得柔和舒卷了,日子一派盎然之機。這會兒適合瀏覽索德格朗,適宜看小林一茶。
小林一茶的作品以俳句傳世,有人說他“自嘲自笑,不是樂天,不是厭世,逸氣超然”。
他生涯孤苦,三歲喪母,父親再娶,十四歲即離開家門流浪,數(shù)十年后結束了漂泊,娶妻生子??上Ш镁安婚L,子女紛紛夭折,患難妻子也英年早逝。一場大夢忽覺,老來,他依舊孑然一身。
取名一茶,想來有“一碗茶即是人生,一碗茶里可見天道”之意。喜樂哀傷,人性之常。先生飽受人生顛簸、情感幻滅之苦,卻能轉身洞察其中幽微,看透生命浮沉,在達觀和樂觀里靜靜品咂自然和心境的萬千變化。
俳句雖小,卻足以裝下他的天和地、冷與暖、悲和歡。
林林翻譯的俳句,在《世界抒情詩選》續(xù)編只有12 首,可是畢竟讓我們覺察、體味到了小林一茶的詼諧、豁達和自得其樂的風范。
“元旦寂寥,不止我是只無巢鳥?!闭Z出戲謔,近乎天然。
“西山啊!哪朵云霞乘了我?”物我混沌,處處生機。
“撒把米也是罪過啊!讓雞斗起來。”此句果真富有理趣,辣味盡藏其中。
至于“到我這里來玩喲!沒有爹娘的麻雀”,語含辛酸,故作笑談,將兒時悲哀、痛癢剪接到詩語里,出之于放浪譏誚,反倒平添生命的嫵媚與可愛。
由于早年即離開故鄉(xiāng)流浪在外,詩人的心意里總是有一份故鄉(xiāng)情難以割舍。
說實在的,小林一茶最令我感念的就是他寫故鄉(xiāng)時的款款綿延的口吻和氣息,像是經過了歲月打磨、時間洗禮后的情感結晶散發(fā)出來的一種別致的幽情。
“我生的故鄉(xiāng),那兒的草,可以做餅哩!”有人說,故鄉(xiāng)就在舌蕾之際,信焉。
兒時的吃法和味道,到人老了時,依然是心里面的寶。
“做餅的草,長青了哩,長青了哩!”翻譯者林林對此有旁注,曰:“可以看到天真的童心,發(fā)出驚奇的嘆聲?!?/p>
寫童年故鄉(xiāng),最宜于老去了才寫,才想。打開往事的是心靈記憶的鑰匙。兒時樂事,歷盡滄桑而轉眼成空,即便是小兒女的歡態(tài)也成了隔世的憑吊。
像“女兒看啊,正被賣身去的螢火蟲”這樣的詩句,林林注說,夏天有錢人買螢火蟲,裝在紗袋里,懸在室內,或放在院子里飛翔,以供玩樂。
小林一茶的子女都夭折,可他心里裝著他們的影兒,時不時迸發(fā)在字里行間。心痛的哀婉,用螢火蟲的動感體態(tài)沖淡了,而那骨子里的傷卻表現(xiàn)得如此淡然、怡然。
過來人的追憶有著不勝愁思的美,這在東方美學中稱得上心領神會的妙諦。
許多年后,當我走進松尾芭蕉的世界,看他的和歌、俳句還有散文,意外地接續(xù)上了如小林一茶的哀婉與淡淡的憂傷情態(tài),譬如這句“手捧慈母遺發(fā)白,兒淚熱浸秋霜消”,兩者相比,一茶的調子似乎更和緩一些,沖淡一些,但骨子里其實是一樣的。
大概,對故鄉(xiāng)擁有深深思念和依戀的人,都是常年在外的漂泊者。他們懷揣著故鄉(xiāng)到處流浪。而他們眼里的故鄉(xiāng)也不一定就是完全靜態(tài)的美好,也許還有動態(tài)的缺憾。
小林一茶寫道:“故鄉(xiāng)呀,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庇纱丝芍?,詩人對故鄉(xiāng)既有思慕的一面,也有些許不滿??傊星槭菑碗s的,如同我們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抱持兩面性或者多面性。
漂泊的詩心從來萍蹤無定,“我這顆星,何處寄宿???銀河?!?/p>
一茶似乎離空間的家園越來越遠,但在心理的時間距離上遙相呼應,故鄉(xiāng)就在夢中,在眼前咫尺之間忽閃。
直到有一天,他五十歲了,返身故里,“十二月二十四日入故鄉(xiāng)/這終老居住地/哦,雪五尺!”五尺深的雪,讓半輩子跋涉的詩人暫獲一處落腳之地。
詩的奇妙,是心靈的交感與愈合,是重塑、再造彼此。
就在我忘情小林一茶的時候,妻子迷上了索德格朗、阿赫瑪托娃、狄金森等詩歌領地里交相輝映的女詩人。
1993 年的早春,微風拂面,還有些許冷意。那個皂角園在小河沿附近,對面是動物園。我們常常光顧此地,在恰到好處的幽靜里簇擁著活潑躍動的蓬勃詩情。
索德格朗是窮苦的,省下買香水的錢,購得紙張和筆,寫著她蕩氣回腸的詩。她體弱多病,身心不堪重負,僅僅在世上活了31 個年頭。
應該說,在那些陽光露出紅彤彤的額頭、地氣悄然回溫的春天早晨,閱讀索德格朗的人有福了。
我看見了她眼睛里籠罩的憧憬、不安、惶惑、激動、沉迷、幽怨……后來,她告訴我,她很心疼索德格朗。她說,女人寫詩,是喚醒自己的本能和記憶。她說索德格朗的詩就像受傷的小鹿飲著生命的泉水,洗禮著神秘、高貴和圣潔。當然,絕望、幻滅、悲哀的色彩也都在……
“是我——我自己的囚徒——這樣說:生活不是春天,盡管穿著淡青色的天鵝絨衣服”“生活是限制我們行動的狹小的圈子,我們從未越過那無形的圓周”“生活是置自己于不顧/無聲無息地躺在深深的井底/任頭頂上的太陽/像金色的鳥在天空盤旋”“生活是短促地揮手告別,然后回家睡覺……”(索德格朗《生活》)
她說:“你瞧,索德格朗把生活和命運看得多么通透,可是又多么美?。∷B聽著,想象著,揮霍著,好像每一天都如一輩子那么長,一輩子也像每一天那么短。”
我微笑地看著她傾訴,那兒超越了她自己的局限和遺憾。失業(yè)的危機感、生存的困惑以及尋找的苦澀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詩歌的救贖力量。
妻子帶著點調皮的神色望著我,說《期待著靈魂》要是自己寫的就好了。我讓她讀給我聽,她答應著,用滿是感激和憧憬的口吻念誦出那美妙的詩句——“我獨自在湖濱的樹林里漫步/我活著,同湖畔的老樹結友/同一切柔弱的花草交誼/我獨自躺在那里等待著/沒有一個人走過,一個也沒有/碩大的花朵從挺拔的枝莖上向我俯首/不知疲倦的藤蔓一直爬進我的懷里/我對一切都報以一個感情,那就是:愛?!?/p>
從暢游索德格朗的世界回到眼前的現(xiàn)實,我們發(fā)現(xiàn)皂角園里各式各樣的樹木正在偷偷釋放生命的天然氣息。早春的沛然生機從花色草籽嫩芽上面一拱而出,裸露著大地的膚色,佩戴著陽光鎧甲般的光暈。幾只麻雀歡快地叫嚷,好像在對人們發(fā)出誠摯的召喚??靵砜创禾斓哪_步啊,快來!水池子里的泉水汩汩地從石頭縫隙中濺出好看的泡沫,假山上瘦硬的石塊給天光映照得宛如水墨畫里的色塊、線條。這不是索德格朗筆下冰雕木刻一樣的《北歐之春》的造影,而是沈陽這個古城盎然春意下幾許春天走來的擦痕樣片。
在這書里,我隨手翻到了大岡信《為了春天》那首,我躍躍欲試,想給她讀。
她說:“我們還是一起吧,讀那春天的詩?!?/p>
多年之后,我又一次打開詩選,隔著三十年的時光,老去的記憶重新撒上了最初的光、最初的鹽分和蜜的滋養(yǎng)。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早晨,我和她一起朗誦大岡信的詩,在春色里,在春風里。
“從沙灘上掘起瞌睡的春天/用它來裝扮頭發(fā)/你笑了/將一片笑泡如波紋在天空拋灑/大海靜靜地溫暖在草色的陽光下/你的手放在我的手中/你投的石子飛在我的天空……”“門在春風中敞開/無數(shù)手臂向綠蔭和我們搖擺/嶄新的道路躺在柔軟的大地/你的手在泉水中流溢著光彩/于是我們的睫毛下沐浴著陽光/靜靜地開始成熟/果實與海?!?/p>
年輕那會兒,雖沮喪但還有憧憬,雖落魄但還有信心。我們在皂角園里散步、漫行,聽風的絮語,看云的卷動,遐想詩的流淌與自由。
今天想來,那會兒是我們純真、踏實、歷練而又無畏的時光。將詩歌置于世俗之上,把每一個今日和當下視為永恒的、屬于心靈的朝拜和祭奠。
我們睜開好奇的眼睛看世界,人類精神藝術的圣火生生不息,照亮了兩個詩歌熱愛者的內在生活。
《孤獨的玫瑰》由《外國文藝》編輯部編選,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藍色封面打底,一朵紅玫瑰上面點綴著夜的繁星。
書何以如此命名?是因為編者嗅到了詩歌日益邊緣化、詩人日益貧困化的氣息。“現(xiàn)在一切都必須變成娛樂,都必須是消費品。在這種壓力下,藝術沉淪了,蛻變成商業(yè)了……”意大利詩人蒙塔萊的感嘆,道出一個歷史時期中整個人類精神世界的沉淪和危機征兆。
但是,在“寫詩不足以維持生計的地方”,還是有多少詩人在謳歌?!霸谀切鷩谭比A但又干涸荒漠的土地上,他們的詩歌像孤獨的玫瑰,絢麗馥郁,引人注目?!?/p>
而作為饑渴的閱讀者,我們的閱讀盛宴又一次開始了。
那一年的夏天,讓人帶著感激和幸福,帶著希望和誘惑,在享受詩歌的天籟中陷落于精神無比豐足的浸潤與洗禮。
妻子是從阿赫瑪托娃的詩找到了奇異神秘的溝通和共鳴。
我是從埃利蒂斯、博爾赫斯還有史蒂文斯那里發(fā)現(xiàn)了詩意存在的另一種光影和面目。
當然,無論我還是她,都受惠于《孤獨的玫瑰》書卷里每一位詩人星星般的照耀和接引??梢哉f,眾多的星光匯聚成了詩歌夜空的共同璀璨。
不過,偏愛總是有的,偏愛來自甄別和比照,來自尋覓和探求中的取舍,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
戴驄翻譯的阿赫瑪托娃,看上第一眼,就征服了她。她告訴我,比索德格朗還好。
在此之前,她看的是吳勞譯出的普拉斯的作品。她說太震撼了。她指著眼前的書頁,念叨著“每個死孩蜷著身子,像條白蛇,每人趴在一小罐牛奶前”“爹爹,爹爹,你這狗雜種,我一了百了啦”“我披著一頭紅發(fā)升起,我吃男人就像呼吸空氣”……她說這女的瘋魔了,中邪了,但還是盛開著,讓人跟著著魔。
她對阿赫瑪托娃的評價是安靜、誠摯、樸素、有分寸感,如沉香散發(fā)出經久的味道。
也許個人氣質決定了個人的興趣、愛好和情感認同。
讀阿赫瑪托娃,是往內心更深處走。其實,這位俄羅斯女詩人骨子里也有很沖動、很強烈的東西,就像這樣的詩句:“請你把沉沉的夜色織成殮尸的喪布/覆蓋住這柔腸寸斷了的隕滅的身體/再喚來瓦藍色的氤氳的迷霧/給我唪讀安魂的禱文,把我吊祭……”它足以將人引領到絕望的地獄之門或是幻滅的煉獄的入口,但決絕飛揚的本色無疑更屬于她的同胞、另一位詩歌女祭司茨維塔耶娃。那是若干年之后我們的分享,最初還根本無緣觸碰到呢。
妻子倒是更癡迷阿赫瑪托娃溫情柔和細膩的口氣中布下的娓娓道來的語調,從早期《無題》的“雪原上滑雪板留下的那道長長的痕跡/仿佛讓我憶起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到后期《回聲》的“通向往事的道路早已湮沒”“那邊是什么?是沾有血跡的石板,是進入墓穴的欄門/或者是至今不肯沉寂的回聲”,都是詩人在這蕭條、開闊、荒涼、原始的地帶鋪設的通往人心靈密度與溫度的橋。
索德格朗與阿赫瑪托娃,包括狄金森在內,無疑都是生命的朝拜者,亦是詩性精神的皈依者,閱讀她們堪稱一生的功課。慶幸我們很早就走進這詩歌課堂的某個小角落,聽到那些靈魂微步的跫音?!八鼇頃r,山水諦聽——陰影——屏息/它走時,就像死神臉上的迷離?!钡医鹕窃亣@調般的碎語沉吟,至今還引領著千千萬萬讀者越過心靈的荒原,怡然奔往朝圣的路。
當然,就文學閱讀而言,無論多么親密地交接或融合,到一定節(jié)點,也總會引發(fā)自我的內在騷動和叛亂。
“我渴望一間小屋/或是屬于我的小島/白天看風的行走/夜晚聽山雞的鳴唱/不要紙/不要筆/更不要別人的詩章/讓思想順水而流/讓生命漸漸消亡”,這是我妻子當時的告白——讀索德格朗她們讀癡迷了,然后想著掙脫,重獲身心自由的某種宣泄。大概這也是物極必反的交接、相遇和糾結,里面是深深的依戀和忘情,還有不能自拔的告別之慟。說到底,人還得走自己的路,學著寫自己的詩。你的樣板再強大,他們(她們)也都成了過往和歷史,不會代替你生存于世。
不讀詩,苦悶;讀詩,更苦悶。這就是青春的迷惘與苦澀,如同藥和酒,非得調和在一處,也只能調和在一處,才見格外的甘洌香醇。
當然,無論小屋還是小島,既是實體,也是想象中的存在。那是靈性棲居的家。
我們住的那個小屋處于陰面,下午才有陽光。它是不是妻子心目中的“小島”另當別論。反正它是我們的窩,我們的樂園。
尊貴的客人常常在茶余飯后被邀請出來,他們從書本上探出頭,帶著愛琴海的風浪、潘帕斯草原的一輪落日,或是來自拜占庭文明的精致的手工藝品……
“我活到一定的年歲,詩來找我。”聶魯達的這番話,多像我們詩性閱讀的開場白??!
是的,在這間小屋里,我們讀葉芝,讀埃利蒂斯,讀米沃什,讀博爾赫斯,讀史蒂文斯,讀拉金……這些詩歌的至尊者將他們的微笑、談吐、機智、風趣、幽默、抒情、理性……一股腦融進了空氣、微風、水、糧食,還有夢境。
夏天多雨,陰面的屋子更顯得潮濕。墻皮斑駁,似乎有綠毛狀苔蘚微微滲出。偶爾有查水表的、查煤氣的,敲門聲挺大,仿佛是對寄人籬下者的無端輕蔑。
妻子終于找到點活兒干,到一家不太正規(guī)的民營報社幫著編輯版面,但是一連好幾個月都沒有工錢,只是發(fā)了點生活零用品權當報酬。沮喪和不甘是有的,冷清和寂寥更不匱缺。然而,這憋悶壓抑的小窩,只要主人眉頭舒展,言笑晏晏,那就是誦讀文學的時刻光臨了!
有一天,好像趕上什么節(jié)日,她很早就下班了,帶回來一瓶醬香型酒。于是,我們在那個陰沉沉的下午弄來點小菜,其實就是涼拌黃瓜、鹽水花生,還有用醬油和陳醋泡的蘿卜纓子啥的。我們喝著那發(fā)出辛辣滋味的酒,喝到醉醺醺的。
我說:“我喜歡愛琴海的飲日詩人,就是埃利蒂斯。這家伙的詩感性、野性、孟浪,你聽那首《暢飲太陽》,跟搖滾樂似的。當然博爾赫斯也了不得?!邑毨Ш透蛔阒械娜找?,與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姨珢圻@句話了,他老人家1986年就走了,真慶幸有一段時間能跟這位大師共同存活在地球上。史蒂文斯,一個超級隱士,超級喜歡色彩和音樂,那詩里滿是野獸派繪畫的風格。他崇拜自然,欣賞南方的海和北方的雪……”
我嘀嘀咕咕的,近乎癡迷、陶醉地瞎聊。她眼神里冒著興奮的光波,好像其中也有詩的成分。她說:“你還不知道吧,最近我迷上了繪畫,偷偷地畫,趁你出去遛彎時,我才拿起鉛筆和本。就在那本上、在我休息的空當,畫出那些人物、那些線條和生命……”
晚來,外面起風了,伴著雨,淅淅瀝瀝地敲打窗門。
妻子從她的收藏夾里取出一摞摞肖像畫,我有些驚呆,更多了些激動。翻閱畫面上的人物、神情、體態(tài)、儀表,他們的精、氣、神沾滿了歲月的光澤,浸透了人生的風骨、肌理。就在一瞬間,這些大師巨匠變成你身邊的親人或是朋友,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她畫出了聶魯達沉吟時的手勢,那托著腮幫的造型,似在從容遐思,默默等候靈感的不期而至;威·休·奧登的“虎面”,皺紋堆疊著遠近溝壑,屏息靜氣,凝神體察;頭戴學士帽的納博科夫擠眉弄眼,一副頑皮,好像洛麗塔的精靈就埋藏在他的腦蓋四周;愛默生深邃的眼神、高高的鼻梁和堅毅的嘴角,本身就如同雕刻著愛與美的生命氣質的塑像;瓦爾特·惠特曼蓬勃的胡須仿佛洋溢著原始野性的莽原上的草莖,濃眉豹眼里躥動著獵獵雄風;年輕的洛爾迦,無邊的憂愁襲上眼角,安達魯西亞的風光歲月臨摹出精神儀態(tài);老去的歌德看透了世間繁華,環(huán)視宇宙的倦目里盛裝著燃燒過的生命灰燼……
我們欣賞著這些動人的肖像畫,閑聊這些畫中人物的作品、生平和軼事。慢慢地,睡意襲來,窗外的雨滴更加淅淅瀝瀝。
直到后半夜,傳來急迫的敲門聲,兩個人都驚醒了。我一看座鐘,才凌晨兩點左右。打開門,只見慌里慌張的樓下住戶氣喘吁吁地說,他們家被水淹了。趕緊去陽臺察看,方才發(fā)覺,由于沒有做封閉,雜物堵住了下水口,雨水淤積起來,連外屋地都滿是,滲透到樓板,順著溜到了底層住戶的家。
我們各自披著一層塑料布,就端著盆往外泄水,忙碌得通身汗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
那夜的雨慢慢減緩了,像熟睡的兒童的呼吸,也像詩的呼吸。
倦怠的兩個人再也無法入睡。索性坐在燈光里,繼續(xù)瀏覽人物肖像畫??从郎牡刂泻j柟庀麓蝽飪旱募涌姡h處是青春,愛情和死亡;凝視戴草帽的葉芝、抽煙的薩特、撇著嘴角的拉金……
聊到天亮,雨水終于停下了腳步。新鮮的太陽宛如紅里透金的雞蛋黃,掛在天上。是周日,我們吃完早點,又去了皂角園。
秋意裹挾著一層舒爽,露水掛滿了枝頭。皂角樹的果實已悄然長成,往下垂落著成熟的身姿。
有幾個小孩在蕩秋千,忽高忽低,忽上忽下,有個頑皮的小家伙故意摔倒在地上,讓他的同伴扶他起來,還嘿嘿地笑。
吹薩克斯的中年漢子從前也來過,那會兒音調發(fā)澀,還不夠圓潤飽滿,如今好像上了道。
我們在園子里越走越遠,不一會兒,她和我玩起了捉迷藏。
她躲進叢林中,在巨大的假山石背后。
我找了半天,愣是沒有發(fā)現(xiàn)。
后來有一位年近花甲的阿姨碰到我,笑瞇瞇的,用目光示意她在哪里。
或許,當初她和自己的同伴兒也玩過類似的游戲。可是忽然自己就老了。
歸途中,我們又說起詩。說起在詩歌中停留的時光,甚至說到了死——今生和來世的界限,兩個人遐想著,猜測著。
我們又誦讀起史蒂文斯的《星期日早晨》,尤其是讀到“人生從何處來,又歸向何方”時,那別樣的問詢好像獲得了新的意義,似乎有了答案。
答案就在風里,在早晨起落沉浮的光線里,似有若無,抑或在葉子和枝條的空寂中飄飄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