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至今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三十多前的那個初秋,天氣是一副想找人“嗨皮”的嘴臉,我卻碰到了一件煩心事。這事,其實說不上煩,就是有點繞,一繞就是好多年,如今想起,心里還有些酸溜溜的。
那年,我好不容易考上的第一個工作崗位,是一家鄉(xiāng)鎮(zhèn)民政所的干事。我們那個鄉(xiāng)鎮(zhèn),地處素有“將軍縣”之譽的江西興國縣,我上班后參加的第一次會議,我們的民政所所長免不了一番語重心長,那意思是說,民生無小事,枝葉總關(guān)情。
會后,所長估計我一時半會兒還沒有理解到他的用心良苦,特地留下了我。雖說我是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考上這個崗位看似光鮮,其實我自己心知肚明,多少也帶有畢業(yè)分配的那種性質(zhì),但畢竟——我對興國縣情哪有多少了解?那時候還是20 世紀(jì)80 年代中后期,一時還沒有什么“上網(wǎng)”一說,如果哪個冒出來“上網(wǎng)”這么一句,江西老表們肯定以為是下河捕魚之類。好多鄉(xiāng)鎮(zhèn)級別的單位,辦公時用的多是油印機。配發(fā)的386 電腦還是新鮮貨,敲起鍵盤來咚咚地響,仿佛身旁站著老頭老太太戳著拐杖。再加上民政系統(tǒng)的事情特多,打交道的要么老弱病殘,要么功勛卓著,方方面面都不能有絲毫馬虎。
好在我熱情高漲,若是工作累了,哼唱幾首武打片插曲放松放松。那個年月,《少林寺》《霍元甲》熱浪剛走,金庸古龍梁羽生如日中天,我對自己的歌喉很是嘚瑟,居然收獲粉絲N 位。久而久之,我在那個鄉(xiāng)鎮(zhèn)居然小有氣候,以至于后來的鄉(xiāng)鎮(zhèn)聯(lián)歡晚會,只要我放開歌喉,難免嘚瑟得有點兒飄。甚至我還沒有想到,有些在縣城上班的姑娘,都想著法子繞著彎設(shè)法打聽我。
那年秋天,即將隆重召開黨的十三大,根據(jù)上級指示精神,參會的黨代表要從基層的黨組織開始選舉,名單再一級級地往上呈報。那些紅色的選票海一般浩瀚,每一朵浪花都是那么神圣與光榮,組織填報與統(tǒng)計工作哪一項都容不得絲毫差錯,所以我一大早就貓進了辦公室,即使腰酸背疼也渾然不覺;實在不行,我就一邊敲著電腦一邊哼著小曲解乏。直到那臺386 電腦的鍵盤極不耐煩,我才停了下來,準(zhǔn)備歇上一會兒,嘴里的小曲還是沒有停擺。
盡管我起了身,好像那種鍵盤的敲擊聲還在。這就怪了,我一個側(cè)臉,鍵盤無動于衷,這是哪里鬧出的響聲?茫然四顧才發(fā)現(xiàn),敲拐杖的聲音是從門口那里過來的。于是,我一回頭,真的看到了一根竹制的拐杖,還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漸行漸近,皺紋一層層推開波浪似的臉龐,泛著淺淺的笑意。
哦,是領(lǐng)救濟的,還是……我想起來,問了一句,“老人家,您是黨員嗎?”
對面的那個人搖了搖頭。
“是想打聽選舉黨代表的事?”
她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停了一會兒,又堅定地點了點頭。
好在選舉黨代表這項工作是一級一級向上呈報的。在我們鄉(xiāng)鎮(zhèn)這個口子上當(dāng)選的黨代表,哪能都去北京人民大會堂?這可是有比例限制的,他們有的是去省市開會,更多的只是去縣里開會。這事也不需要保密,反正就是公開公平公正地進行著,讓老人家看看那些當(dāng)選人的照片也沒啥關(guān)系。直到安頓老人坐下,我才知道,老人想看到的那個人,比她自己歲數(shù)還要大。
“那——不得快八十歲了?我們鄉(xiāng)鎮(zhèn)符合選取條件的黨代表真的沒有這個年齡段的。”我安慰了一句,正想找個理由打發(fā)呢,不想老人自報家門,說自己姓胡,“小同志,你就叫我胡老太,好不好?就當(dāng)……你是我的大孫子,行不行?”
我后來才知道,胡老太這么多年沒有結(jié)婚,但凡見到像我這個年齡段的年輕后生,心里忍不住母性泛濫,話一出口,就想喊人家一聲大孫子,或是大孫女。
我喊了她一聲奶奶,說是手上有工作,您老人家要是沒有其他什么事,改天到了星期天,我在辦公室等您,問清楚到底您想找的那個人的情況,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胡老太臉上的皺紋一時抻平了不少,身子與那根拐杖快要走出門口的時候,不想?yún)s慢慢地轉(zhuǎn)了身子,“大孫子,我這次來只是順嘴一問,那個人的音信,怕是沒個指望。還有,我想與你比一下,行不行?”
“比什么?胡奶奶,我與您都不認(rèn)識啊,我倆之間有什么好比的?”
“比唱歌。聽人家說,你的歌唱得好??晌矣X得,你比不過我這個老婆子。”胡老太有了些羞澀,“要不,今天我倆就比一段。這么些年,我還真的沒有找到對手,山上的樹木還有竹林,天上的云朵與飛鳥,它們聽過我的歌,一個個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p>
“你敢不敢?”這次,胡老太來了勁,走過來的幾步,似乎手里的拐杖成了累贅。
2
怎么可能?我一個年輕大學(xué)生,再怎么說,與您這個歲數(shù)的一位老太太比賽唱歌,贏了還是輸了,傳出去讓人怎么說呢?這時,我聽她說起了一些家長里短。原來,這位胡老太多年獨居,既不識字,也沒有地方戲班子開唱的底子……這樣,我更不忍心與她較真。
就在我愣神的時候,胡太太開啟了歌唱模式。還別說,雖說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可是那個嗓子真有些天籟之音的模樣:
蘇區(qū)干部好作風(fēng),
自帶干糧去辦公。
日著草鞋干革命,
夜打燈籠訪貧農(nóng)。
……
如此一來,眼前的這位胡老太真的不同凡響,讓人刮目相看。
難怪我們所長說,咱們這兒可是“將軍縣”,別看那些個七老八十的農(nóng)村老頭老太太,他們要是拐杖地下一戳天上一捅,沒準(zhǔn)兒就是上下兩個大窟窿。
一番打聽,聽到她所在的村干部們介紹,我這個年輕后生不得不對老人家肅然起敬。原來,她是胡家沖的一位幺姑,往年這個季節(jié),天涼了,還沒到秋收的時候,農(nóng)活兒有了些清閑,她每年都要出山,到鄉(xiāng)鎮(zhèn)走上幾趟,據(jù)說最遠(yuǎn)的到過縣城,有一次差點去了省會南昌。說來說去,還是那件事,就是想著讓我們各級民政組織出面,幫她尋夫啥的?!澳锌幢亲优醋欤簧毁F少是非。你沒見過他,我不怪。他那個人,長得真的好看,看了一眼就忘不了。他那么能干,打起仗來不怕死,又有文化,還命大福大。說不定,剛解放那會兒,他就成了黨代表啦。就是現(xiàn)在,他要是還在世上,我74,他76,說不定他真的就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好幾次的代表大會,他也有資格參加呀……”
這時,我好歹聽出來一個大概:1931年秋,這位胡老太,不過十七八歲的花季的一位村姑,與一位叫小馬的紅軍戰(zhàn)士,就在她現(xiàn)在所在的那個胡家沖訂了婚;只是后來,這位未婚夫不辭而別,倒是這些年時常托夢回鄉(xiāng)。每個夢境里,少不了兩人都在對唱,而且小馬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改口,還喊她“小燕子”……
這都多少年了?56 年了啊,我的胡奶奶。
我還知道的是,我前面幾任同事,好幾個讓胡老太折騰煩了,但凡看到胡老太上門,多是點頭客氣一下,借口手里有急事要辦,瞅空閃人。也難怪,誰要是讓胡老太纏上了,哪個又能幫她解開心結(jié)呢?
倒也理解,20 世紀(jì)30 年代的興國縣交通閉塞,既沒信件,更沒電話,何況老人家說的,還是“蘇區(qū)”那個年代的事。
3
久而久之,胡老太尋夫,依舊無望。
其實,我也聽說了,包括我們所長在內(nèi),那些年,我和同事們還真把這個事當(dāng)作一項工作任務(wù),查資料走訪啥的,青燈黃卷N 遍,硬是把全縣烈士家屬走訪了一遭。
結(jié)果不出所料,對于胡老太來說,只能是一次次嘆息,之后還是一副癡心不改的勁頭。
這以后,每到這個季節(jié),胡老太仍舊出山,找上門來的次數(shù)一年比一年來得稀,拐杖一聲聲地比以往敲得還要重。每次接待老人家的時候,她總是忘不了主動教我唱歌,幾乎成了“保留節(jié)目”。她會唱的,只能是一些與“蘇區(qū)”有關(guān)的歌。那些歌子挺筋道的,讓人熱血沸騰一往無前,可畢竟不是時下流行風(fēng),也不是小青年的“時髦菜”。
我只有苦心相勸:“蘇區(qū)”為了中國革命,犧牲太慘重了,失蹤、失散得太多;你一口咬定那個小馬沒有死,說不定京城當(dāng)了大官,會不會隱姓埋名啥的當(dāng)了負(fù)心漢,我們真的也不好幫你推測。胡奶奶,說話要有證據(jù),你手頭——有什么線索嗎?
“當(dāng)然有了!當(dāng)年,他給過我定情信物。這都多少年了,哪個晚上,不在我的床頭?這些年,我夜夜枕著,睡覺前,摸一遍,喊一聲他的名字,心里那個恨啊,非要把他的魂魄喊散了?!蹦菓?yīng)該是記憶里的最后一次,胡老太上門找到了我,“大孫子,你幫我想想,都是黃土埋到脖頸的人了,我不想帶進棺材。沒想到當(dāng)年他這么一走,真狠心,我能不恨他嗎……”
直到有天,胡家沖通上了電話,我第一個電話打過去詢問的時候,聽到村支書匯報說,胡老太身子骨脆了,一直臥在家里,幾乎出不了遠(yuǎn)門;好在給她老人家落實了“五保戶”待遇,吃穿有了保障,只是有些遺憾,老人心里牽掛的“烈屬”待遇,申報材料一直弄不齊全,沒多少說服力,村里一時猶豫著不好決定,也沒有往鄉(xiāng)鎮(zhèn)上報。
于是,我只身下鄉(xiāng)前往。在那間又黑又矮的屋子里,看到了那只枕頭里包裹的信物。
一張快要磨破的油紙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層層解開,再慢慢地攤開: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內(nèi)夾一張照片:一位手捧馬克思銀像的青年人,穿著紅軍軍裝,戴著八角帽,身材筆挺,長相蠻酷,像是當(dāng)時某部戰(zhàn)爭影片的男一號。
“帥哥?。】纯茨男●R哥,那個鼻梁,多挺啊?!蔽疫@么一說,胡老太一驚,讓我小聲,別讓屋外的一個什么人聽見。
其實,哪有呢?只是門前的一陣過堂風(fēng),還有的是山林與竹海探出了頭,豎著耳朵想聽點什么動靜,又好像是為她鳴上幾聲什么不平似的。
停了會兒,我看她用手?jǐn)n了攏垂曳的幾綹銀發(fā),往門外望了一眼:我當(dāng)年,長相哪里輸他?大孫子,你不曉得,胡家沖這一帶,方圓多少里,哪個不曉得我,人稱“小燕子”呢?
見我把這些信物輕手輕腳地一一塞進公文包,又給她打了張蓋了公章的收條,胡老太抹了抹眼角,可能想著還要唱上一曲,算是感謝或是拜托的意思。我看出來了,胡老太的感激方式只剩下歌唱,別的她也沒有,就像是當(dāng)年的蘇區(qū)老百姓送別親人紅軍長征之際,排著隊臨江而歌,高唱“十送紅軍”的那種神情。只可惜,老人家像是渾身漏了氣似的,實在沒什么氣力,哼出的歌子斷斷續(xù)續(xù),有好幾處還唱錯了歌詞,像是拉風(fēng)箱似的。好在不一會兒,胡老太硬是憑著記憶,中途又給找了回來。
我說:“胡奶奶,咱以后再唱,今天咱先省點力氣。您敞開講,我認(rèn)真聽。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也信您?!?/p>
“真的,你信?本來,我就是他的‘小燕子’嘛?!睌鄶嗬m(xù)續(xù)地,我總算聽清楚了,兩人間的白云蒼狗,塵封幾十年之后,仍然讓我這個晚輩潸然淚下。
4
最初的小馬,是被她的山歌吸引過來的。那天,兩個人只是一個對眼,她就在心底烙下了人家那張臉。原來,小馬也有一副好嗓子,看他一身軍裝的精氣神,聽他歌聲里的那種豪邁勁,即使霧褥云被繩床瓦灶,似乎這世上就不存在“苦累”二字。一開始,他們只是喊著小名,或者就是乳名。她,沒有名字,在他的嘴里,只是一聲聲小燕子;他,當(dāng)然有了大名,只不過她只知道姓馬,一口口的都是小馬哥,往心里喊的那種親切,像是被天上的閃電一句句地電上了似的,讓她的心直到現(xiàn)在還微微戰(zhàn)栗不已。
其實,哪怕歲月真的熬成了她手里的一把梳子,幾十年下來,一天天就這么梳過來梳過去:這么多年的回憶,也只是見過三次面。
那個小馬比她大兩歲,讀過私塾,喜歡看書。小馬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在她的眼里就是大道理,聽起來心里熱乎得不行,一會兒隨他漂洋過海,一會兒隨他九天攬月。是啊,小馬哥才是我們老百姓心里的大代表,他代表著我,也代表著他自己,更代表著千千萬萬天下的受苦受難的人。小馬告訴她:“我們拋頭顱灑熱血要捍衛(wèi)的中央蘇區(qū),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搖籃,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執(zhí)政的初次嘗試……”
“你說的,我都懂。以前不懂,現(xiàn)在真的懂了。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一個人,是你,是我,是我們所有的窮人苦人難人可憐人,對不對?”當(dāng)年的她,那個小燕子一點就透,多聰明啊,多善解人意啊。可是,到了后來,她擔(dān)心極了,又哭又求的,可是小馬搖了搖頭。她懂了,這是一匹千里馬,心里的疆場只能是山河、家國與天下。
“就不能,不走嗎?要么,你到哪兒,我跟到哪兒?你要解放天下窮人,你的小燕子,也是窮人啊?!蹦且淮危咸f,她哭得傷心極了,簡直是不想活的那種。
家里人不放心了。長輩們說小馬舍得下性命,真的是一條漢子,他代表的就是我們,我們這個家族不能忘了人家小馬。只是,小馬可以闖天下,但是先得訂一門親;這么帥的男人,又有一肚子學(xué)問,將來打下了天下,得有多少女子追隨?說不定啊。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管怎么說,咱先說好,得讓我們胡家有個念想,先訂一紙婚約,千里馬跑得再遠(yuǎn),咱胡家人手里得有根韁繩,好歹也能拴住人家的馬腿。
得知小馬出山闖天下,她悄悄地跟了一截子路,話沒多說,只是塞給了一卷私房錢。那是她的一雙手換來的,砍柴、采藥、織布……即使再辛苦,心里有了盼頭,那也不會再苦,嘴里的曲兒如一只只歡快的小鳥,滿山滿坡地飄,風(fēng)兒與白云也絆不住。也不知等了多久的一天,她等來了小馬從似乎遙遠(yuǎn)的天邊寄來的一封信。信上的意思是:實在是對不住啊,他認(rèn)定了這條道,絕不回頭,身子骨難免朝不保夕。畢竟,他所代表的,并不只是他們兩個人……
胡家的人,哪個猜不出來?小馬要成氣候了,分明是想退婚嘛。她怎會同意?還有的,她怎么不知道:蘇區(qū)“擴紅”的勢頭,烈火干柴旺著呢,滿眼的星星之火,直往天上噴的那種氣勢。十個大男人,九個想當(dāng)兵。直到解放后的一天,她收聽村上的廣播喇叭時,這才提心吊膽:那年月,興國縣總?cè)丝?3.18 萬,有5.5 萬人參加紅軍,犧牲烈士達(dá)2.32 萬人,全縣每4人中有1 人參加紅軍,每10 人中有1 人為革命犧牲。紅軍長征之后,他們縣連同周圍一帶遭到敵人瘋狂報復(fù),很多地方成了“無人村”,國民黨當(dāng)局對外稱為:“無不焚燒之居,無不伐之樹木,無不殺之雞犬,無遺留之壯丁……”
只是,她當(dāng)時不便外出尋夫,就是哭著鬧著跟上隊伍也走不遠(yuǎn)啊。小時候,她裹過腳,就算是小馬哥拽上了自己,當(dāng)上紅軍游擊隊啥的,一旦行軍,還不成了累贅?
于是,她鐵了心,決心要把那間小屋守成暖暖的窩啊,筑成美美的巢啊,死心塌地等著飄落在外的小馬,說不定哪天醒來,眼前站立的這個大活人真的天外飛仙;海水枯了石頭爛了絕不悔改,即使族人盈門陸續(xù)逼婚——好幾次,她急了,沒辦法了,也沒理由了,實在是沒招了??奁穆曇?,一陣陣地和著山風(fēng)嗚咽,最后還是摸了摸心窩窩,那個小馬依然還在,熱乎著呢?!K于,解放那年,村口過大兵,好大歲數(shù)的一個女人了,她的心兒怦怦跳,直想往外蹦。那天,她鐵了心,沒命地往隊伍叢林里鉆,又一次次被那些與小馬哥頭頂上戴著一樣五角星的解放軍戰(zhàn)士們或推或送,一開始有的是笑,到后來好多當(dāng)兵的真的哭了。她急了,她能不急嘛,這是把多少年的煎熬,當(dāng)成這么一次機會賭上一把啊。年輕的胡老太,就是小馬哥嘴里的那只小燕子,她把小馬哥的那張照片別在頭巾上,見到隊伍里那些歲數(shù)大的當(dāng)兵的,就沒命地哭喊:“馬兒啊,你慢些走!你這么狠心啊,你死到哪里去了。你一個大男人,說話不能不算數(shù)啊。我不管你是誰的代表,我是你的小燕子,我不會飛走,我在等你啊,你聽到了嗎?我的馬兒……”
5
一回回夢境出現(xiàn)的場景,經(jīng)過我好多次試探性的啟發(fā),胡老太這才一口咬定:對,就是延安,有寶塔的那個山頭。沒錯,那個地方,電影上我看到過的。大孫子,奶奶謝謝你,還有你帶的那些報紙。
以前的好多次送別,我給過她一些報紙。我知道,胡老太不識字,好在報紙上有圖片,看到穿著軍裝的那些人,她就感覺親切,一次次地把他們貼在墻上,端著一盞煤油燈,一次次地照著,想在一張張的字里行間找尋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的馬兒。
我知道了,胡老太認(rèn)定的地方,就是我說的那個“抗大”。
幸好,第二年,我們鄉(xiāng)鎮(zhèn)五谷豐登,再加上民政工作得了好幾塊牌匾,上面終于撥了筆款子,促成了我的延安之行。直到查遍了“抗大”資料,疑似胡老太述說的那幾屆學(xué)員花名冊,別說馬兒,牛兒也沒影呢。
“會不會改了名?”我只能這樣安慰。誠然,在“將軍縣”這一帶,當(dāng)年為革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犧牲得多了海了,但的確有一個不爭的事實:一些黨的地下工作者,為了革命需要隱姓埋名;還有的,建國之初,那些從革命老區(qū)推著小車一路尋夫的女人,也有一些在城市居住下來……
好在,沒隔多久,延安那家博物館寄來一封掛號信,里面塞了幾張照片,一看,就是新近翻印加洗的。
“就是這匹馬,看你——往哪里跑!一二三四五六,第六排,最后一排,站在邊角的這個……”胡老太只是掃了一眼,右手食指沒有拐彎,直接摁住了其中一位身穿八路軍軍裝的,像是一時間拴住了那條奔騰萬里的馬腿肚子,眼神突地一下,好似接通了電。
那天的她,特地拐進了里屋,等到再一出來,當(dāng)著我的面,煥然一新呢。胡老太的小腳舞動著,立馬有了一陣風(fēng),還特意換了件新衣:粗布淺灰色大衣襟褂子,是當(dāng)年定親時小馬的“彩禮”,與小馬軍裝的顏色一個樣;還換了一雙新新的千層底布鞋,一左一右的兩只鞋幫上,彩線繡出“馬踏飛燕”的造型……
讓我不解的是,胡老太像是要舉行什么儀式似的,她特意梳了頭,還用梳子蘸了水,一遍,又是一遍。
“老天有眼,快六十年啦。乖乖兒,你這個天殺的,看你往哪里跑?一個甲子,沒了。”那一刻的胡老太,仿佛一株干蔫了的花兒,沐浴了一番陽光雨露之后突然枯木逢春,嗓子脆生生的,似乎還想唱一出似的。
只是,胡奶奶,您要打聽的那個人,已經(jīng)改了名。作為一名鄉(xiāng)鎮(zhèn)民政所的辦事人員,我必須要提醒這么一句。
“改啥名,都是我的馬兒。我是他的小燕子,就是哪一天,飛不動了,入了土,成了一把灰,照樣也是他的人……”我不知道,那天的我,是如何告別胡老太的。
6
好些個日子,盡管我心里念著胡老太,可就是不敢再去那間屋子。有好多次,縣里的民政局局長也急,電話里幾次催促我,最好盡快給老人家一個答復(fù)。
是啊,局長怎能不急呢?當(dāng)年,局長就是那個對我語重心長的鄉(xiāng)鎮(zhèn)民政所所長,如果刨根問底,局長要是知道了胡老太的那種無望的痛,肯定比我要傷心多了。
好在接下來,延安方面又追過來一封信:胡老太的“馬兒”,連同他所帶的一個排,在太行七分區(qū)的一次 “反掃蕩”突圍戰(zhàn)中,無一幸存……
想了想,征得局長的同意,我又一次上了門,哭著告訴了胡老太。我原以為,老人風(fēng)燭殘年了,會撐不住。沒承想,那天的胡老太,臉上沒有讓我看出來一絲痛苦,甚至我告別下山的路上,還聽到了她一路送行時為我唱的歌謠。
這封延安來信不久,不到一個月的一天,村里電話過來了:年近八旬的胡老太悄然辭世,村里一時沒人發(fā)現(xiàn)。
我不知道,那個孤寂的夜晚,她的夢境里有沒有馬蹄聲碎?有沒有燕去燕回?有沒有情歌回蕩?
或許有吧?因為山風(fēng),這些年一直告訴了我……我還了解到的是,胡老太曾有過遺愿,她拒絕死后立即下葬,她要停棺山林松濤之間,直到組織上找到“馬兒”,兩人相守,在這間小屋的后面同穴合葬。
我的報告遞上之后,局長打了幾通電話,最后的回復(fù)十分簡潔:胡氏就此安葬,遺物上交省民政廳,存檔烈士博物館。2022 年秋,我到齡退休。
7
干了半輩子的民政工作,雖說我后來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興國縣,可冥冥之中還是忘不了胡老太。
適逢舉國上下喜迎黨的二十大召開,聞?wù)f有個專為校外輔導(dǎo)員舉辦的“紅色之源”旅行團,行程里有江西興國縣這一站,我立即報了名。在一家新建的烈士紀(jì)念館內(nèi),解說員剛一開始講解,恍惚間胡老太仿佛就在眼前,一聲聲唱著歌兒。這時,我知道的是:胡氏辭世之后,老屋因為年久失修,村委會拆除房屋時,在土墻的一個夾層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封信。信是油布紙包著的,雖然年頭久了,但字跡依然清晰可見。
透過櫥柜玻璃,我看到開頭的那行字,墨跡娟秀如初:
我的小燕子:
……
如果你再也等不到我,那么這首歌,就是我夢里吟唱的戀歌……
忽然想起來了,當(dāng)年的胡老太,曾經(jīng)一句句地教會了我唱這首歌;還有呢,好幾次我下山的時候,背后飄過來的不正是她唱出的這支曲調(diào),盡管音量漸漸地減弱:
最后一碗米,
送去做軍糧,
最后一尺布,
送去做軍裝,
最后老棉襖,
蓋在擔(dān)架上,
最后親骨肉,
送他上戰(zhàn)場。
……
可是,我一時有些迷茫:按理說,小燕子本人,一生中并沒有見到這封信。那么,她怎么知道,這首塞進土墻壁里的歌兒,是小馬兒離別之時,千萬次夢境里,留給她下半輩子的一曲戀歌?
還有啊,這以后,前往這家烈士陵園的那些后來者,比如說我的學(xué)生們孩子們,如果我這個校外輔導(dǎo)員在你們面前教唱這首歌時,說不定會唱出一臉的淚水,你們……能不能聽進自己的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