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酉
開往洛城的高鐵一天只有一趟,還沒等我找到自己的座位,高鐵就已經(jīng)啟動。上一次這么緊趕慢趕地追高鐵,還是十年前和方明一起去北京。那時我倆剛剛確立戀愛關(guān)系,也是我第一次單獨和男生去外地旅游。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對他的一種考察。那次考察的結(jié)果讓我非常滿意。實際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對他都非常滿意,直到那天無意中在他手機上看到那條微信消息為止。
也許是始發(fā)站的緣故吧,車廂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不同的位子上。我終于在車廂盡頭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窗,旁邊暫時沒人,正合我意。四個半小時后,高鐵將抵達洛城,那是一座我從沒去過的小城,我要去那里尋找一位名叫賀中意的老人。我至今都忘不了,當這個名字第一次在我耳畔響起時,許慧麗臉上蕩漾的那一抹幸福的紅暈。沒錯,就在那張一向不茍言笑的臉上,就在那張被癌細胞折磨得皮包骨頭的臉上。我很難相信,這些年來,在她心里居然住著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男人。
這種事情怎么可能發(fā)生在許慧麗身上呢?她和我爸的婚姻一直是周圍人的楷模。在我爸身體健康的那些年,二人幾乎每天都攜手散步于夕陽之下。在我爸患腦梗半身不遂的那七年里,她推著輪椅天天帶我爸去門曬太陽。在我爸癱瘓的那三年里,她沒讓我爸尿過一次床有過一塊褥瘡。那十年間,她雖然經(jīng)常發(fā)脾氣,但從沒說過一句過頭話。后來,連大夫都說,正是因為她的細心照料,讓我爸多活了至少五年。我爸走了以后,她又變成了一個沉默的人。我一直都認為,她和我爸是用實際行動詮釋了相濡以沫這個成語。我慶幸有這樣的父母,當然也希望自己的愛情和他們一樣。
不過,這一切在一顆用紙疊的五角星出現(xiàn)后全部化為泡影。五角星是紅色的,五個角完全對稱,甚是精巧。許慧麗小心翼翼地將它從自己的寶匣里拿出來后,輕輕托在掌心里,深情凝視了好一陣子才開口對我說:“我死后,你要把這顆星星放進我的骨灰盒里一起下葬。”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得知了這顆五角星的來歷,也一并知曉了許慧麗曾和一個叫賀中意的男人有過一段“廣島之戀”。
那天黃昏的時候,我來到了鳳凰山的山頂。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那里了,以前每次遇到煩心的事,我都會到山頂上喊一喊,釋放一下自己。我想不通,許慧麗和我爸三十多年的感情,怎么就抵不過和那個姓賀的在一起待的那三十來天!我也想不通,一向?qū)ξ野僖腊夙?、寵愛有加的方明,竟然會背著我和另一個女人有私情。
“明,我不同意分手,我們就這樣在不妨礙彼此婚姻的前提下天長地久難道不好嗎?”
方明微信上的這條消息來得悄無聲息,如果不是我隨手拿他的手機看時間,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除了這條消息外,方明和那個微信名叫作“靈子”的女人并無其他聊天記錄,方明還對她設置了消息免打擾。我的腦子一下子炸開了,單手擎著方明的手機站在客廳里,回頭茫然地望了一眼正扎著圍裙在廚房里忙碌的方明。我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才稍稍緩過神來,然后迅速去房間里收拾行李。方明發(fā)現(xiàn)異常后,連忙追到我身邊來,滿臉疑惑地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低著頭自顧自地打包,既不言語,也不讓自己的目光和方明對接。待他又追問了幾次,才不耐煩地回道:“這段時間我想陪陪我媽?!?/p>
就這樣,我?guī)е鍤q的兒子祥祥逃回了娘家。好在許慧麗拒絕化療回家后,我曾對她和方明都說過要陪她住一段時間,不至于讓這次回娘家顯得突兀,而且還頗有些順理成章的意味。
我爸走后的第三年,許慧麗得了肝癌,手術(shù)切除后不到半年就復發(fā)了。她不再接受任何治療,回到家里靜待生命盡頭的到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有些秘密會隨著肉體的消亡一同被帶進墳墓里;有些秘密會在主人行將就木時,突然暴露出來。許慧麗肯定是后者,她隱去了太多詳細的情節(jié),但通過她的只言片語,依然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一個完美男人的形象。那個姓賀的,高大、英俊、有內(nèi)涵,還有一雙深沉的眼睛,令人著迷,就像許慧麗自己說的那樣:“即使一大堆人一起散步,也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人存在?!蔽也蛔杂X地把這些在心里和我爸進行對比,結(jié)果是樣樣不及那個姓賀的。
二十八年前,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優(yōu)秀中學教師,集中到北京的一所大學進修。學員中,一個叫許慧麗的有夫之婦和一個叫賀中意的有婦之夫好上了。他們好得很隱蔽,班里的同學誰都不知道。那個姓賀的愛吃巧克力,每天上課前都會有一塊巧克力,靜靜地躺在他的桌牌下等著他。這個細節(jié)讓我印象尤為深刻。我做夢都想不到,平時那么古板的許慧麗也曾有過這么浪漫溫情的一面。
連續(xù)路經(jīng)兩站后,車廂里的人漸多,各種聲音此起彼伏,讓我本就煩亂的思緒更加無處落地。我不得不將腦袋倚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暫時清空大腦。
祥祥在姥姥家這段時間不怎么開心,玩伴少是主因。大院里只有一個和祥祥相仿的小男孩點點,他倆喜歡折紙飛機比賽看誰的飛機在空中飛得距離遠、時間長。祥祥總是輸?shù)囊环?,沒辦法,點點的奶奶會折各種形狀的飛機。許慧麗不會,可她自有辦法。她先讓祥祥把點點的飛機騙到手,回家后再拆開,最后順著折痕折回去,這樣許慧麗和祥祥就都學會了那些飛機的折法。
“先毀滅它,再重建它?!痹谠S慧麗這八個字的指引下,祥祥的拆紙水平突飛猛進。不過,這里有一個問題。祥祥折出來的飛機最多和點點打個平手,沒有自己的核心技術(shù)。為此,他總纏著我教他更多的折飛機的方法。我也不會,只能到網(wǎng)上去搜,效果并不理想。
那天帶著祥祥從家里逃出來后,方明好幾天沒和我聯(lián)系,他是不敢聯(lián)系,畢竟我走時他手機的界面還停留在和靈子的聊天上。后來,他試探著在微信上和我扯閑篇,卻絕口不提和那個靈子的一切。我沒怎么搭理他,態(tài)度異常冷淡。他也就識趣地不再打擾。有幾次,他大包小包地拎著各種東西來看我們娘兒仨,我也盡量避免和他獨處。我是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好笑,我做錯什么了呢?怎么搞得像我是有過錯的一方似的。有時候,我也想過,算了吧,畢竟他已經(jīng)回頭了,轉(zhuǎn)念卻又覺得氣不過。我正是在這種矛盾糾結(jié)的心境下,迎來了那顆紅色五角星的故事。它成了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讓我用三十六年人生建立起來的愛情觀在一瞬間塌陷。我徹底蒙了。
在那段“廣島之戀”中,許慧麗明顯是付出多的一方。那個姓賀的沒送過她什么東西,唯一送的那個五角星,用的材料還是許慧麗送給他的巧克力包裝紙。
在那個許慧麗永生難忘的早晨,賀中意的座位空了,許慧麗的心也空了。她的桌牌下多了一顆精致的五角星。賀中意走得十分突然,一句話也沒留下,只給許慧麗留下了那顆五角星。許慧麗后來還是從其他同學那里得知,他因為家中有急事,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學業(yè)。從此,二人天各一方,再無交集,賀中意的名字卻永遠刻在了許慧麗的心里。
“他一定是舍不得我,才不辭而別的?!闭f這句話的時候,許慧麗的目光空洞無神,還沉浸在二十八年前。
不知道為什么,我腦海里自動閃現(xiàn)出靈子的那句話:“我們就這樣在不妨礙彼此婚姻的前提下天長地久難道不好嗎?”
許慧麗和那個姓賀的算是這種狀態(tài)嗎?這個世界上真會有天長地久的愛情嗎?我有些難過,為我自己,也為我爸。
“你對媽媽失望了吧?”許慧麗回過神后問道。
我有些恍惚,一時無言以對。許慧麗見狀,輕輕嘆息了一聲后,又把那顆五角星輕手輕腳地放回寶匣里鎖好。
我用了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才勉強消化掉這些信息帶給我的不快,實話說,做出去找賀中意的決定并不容易。我不知道這么做是對還是不對,也沒有征求許慧麗的意見,更不確定那個姓賀的愿不愿意來見許慧麗最后一面,甚至我都不知道賀中意是否健在。我只想為自己的母親做點什么,她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每頓飯都吃得很少,多半還沒進到胃里就又吐了出來。她躲進自己房間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多,越來越長,我知道那是她不愿意在我面前表露身體上的疼痛。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疼得叫出聲來,我進到她房間后,見她在床上把身體幾乎蜷縮成一個句號,嘴上咬著枕巾,面目猙獰,灰白的頭發(fā)被虛汗完全浸透。我的眼淚立即就下來了,連忙過去從身后抱住她。
“咱去醫(yī)院吧?”
許慧麗用搖頭的方式回答。
“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先毀滅它,再重建它?!?/p>
許慧麗依然搖頭,片刻后才有氣無力地說:“我現(xiàn)在只有毀滅,已經(jīng)沒辦法再重建了。”
兩天前,我終于在網(wǎng)上找到一種平頭飛機的折疊方法,“先把紙豎著對折,再沿畫好的虛線將紙的兩邊斜著對折,注意分開的部分一定要壓在里面……最后把剛才折好的角翻開,飛機的平頭就疊出來了……”我邊說邊親自給祥祥演示。由于是現(xiàn)學現(xiàn)賣,我疊得并不熟練,據(jù)網(wǎng)上的說法,這種飛機在空中持續(xù)飛行的時間最長。祥祥很快就在和點點的比賽中印證了這一點。他得意揚揚地趴在我耳邊悄悄地說:“點點想要我的平頭飛機,我沒給他,給他,他不就學會了嗎?”
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我沒忍心也沒心情打擊他。這孩子小聰明挺多的,這一點和方明挺像。方明追求我那會兒,我還在一家商場的物管科工作。在我們商場三樓的中央廣場有一面很大的許愿墻,我每天都要路過無數(shù)趟,卻從沒在墻前認真駐足過一秒鐘。有一天,一個要好的姐妹發(fā)現(xiàn),那面許愿墻上有許多紙條是寫給我的,留言的人沒有署名,但天天不落,每天的內(nèi)容都不重樣,已經(jīng)堅持了快一年。
站在許愿墻前,我有一種暈乎乎的感覺,既感動又好奇,會是誰寫的呢?
蔣玲:你好!
你在海之南,我在山之北,你在我夢中,你在我心里,多希望有一天,你能在我懷中!
2008.6.8
這張紙條上的內(nèi)容引起了我的注意,2008 年6 月8 日那天我正在海南出差,這個人一定就在我周圍,那山之北又是什么意思呢?
從那天開始,我對許愿墻留心起來,寫給我的留言每天都在更新,我和那個姐妹也多次在暗中蹲坑,以期抓到那個寫紙條的人,最后終于在圣誕節(jié)那天將方明“人贓俱獲”。但是,后來我才得知,其實是方明事先買通了我那個好姐妹,專門策劃了這一切。
答應做方明的女朋友,是在人民體育場拆除的前一天晚上。15 歲之前,我家就住在人民體育場附近,那里承載了我太多童年時代的回憶。方明專門找人疏通了關(guān)系,帶我來到了即將拆除的人民體育場。體育場中央長方形的大足球場已由原先的“綠洲”變成“沙漠”,站在那片沙漠中環(huán)顧四周,盡是破敗荒涼的景象,我不禁心生悲涼。空空蕩蕩的體育場里只有我和方明兩個人,我們并肩駐足許久,彼此沒說一句話。
忽然,體育場四角的燈塔同時亮了起來,噴射出巨大的銀光將周圍的黑暗一掃而空。方明跑到不遠處的塑膠跑道上點燃了一堆爆竹樣的東西。旋即,伴著一聲聲炮響,各色煙花爭相涌向天空,在天幕中綻放出各自的絢爛。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突然,我直接驚呆了。方明手捧著一束紅玫瑰緩緩走到我面前,我的心跳猛然加速起來。
“你是要向我表白嗎?”我脫口問道。
方明遲疑了一下,淡淡地說道:“不,我只想在這個對你有特殊意義的地方,最后再給你留下一個難忘的回憶,一個我們共同的美好回憶。”
方明頓了頓,又補充說:“我不會選擇在你心情十分激動的情況下向你表白的。你放心,我一定會等你在心平氣和的時候告訴我,可以向你表白了,再表白或是求婚?!?/p>
方明后來說,那天他本來是準備表白的,但又臨時起意,選擇了更高明的方式。也確實高明,我當場就淪陷了。方明幾乎挖空心思,把他那些小聰明全都用在我身上,他說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他有多么愛我??墒?,又有什么用呢?到頭來不還是和另一個女人出軌了嗎?反倒是讓我當初有多感動,現(xiàn)在就有多傷心。
有時夜里失眠,我也會反思自己在這段婚姻里到底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我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問題,給方明一個出軌的理由。我想了很多很多,卻始終想不明白。
下午五點十二分,高鐵準點??柯宄钦?,方明的微信消息幾乎同時到來。
“到了嗎?”
我待出站后才回復:“剛到?!?/p>
方明秒回:“好的,注意安全,有事隨時聯(lián)系?!?/p>
方明已提前幫我查到了賀中意的信息。賀中意原來是洛城五中的物理老師,已于三年前退休,家在位于東南里的教師家屬樓。
我顧不上腹中的饑腸,叫了輛網(wǎng)約車直奔東南里。十五分鐘后到達目的地,在附近商店買了幾樣禮品,一路打聽,最后叩開了賀中意家的房門。
開門的是一位和許慧麗年齡相仿的老太太,圓臉盤,短卷發(fā),慈眉善目的,腰間系著圍巾,一身煙火氣,想來應該是賀中意的老伴。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問:“你找誰?”
她這一問倒把我給問蒙了,之前各種瑣事紛紛擾擾,沒提前打好腹稿,該如何向她介紹我自己呢?說我是她丈夫舊日相好的女兒?肯定不合適。
我杵在那里躊躇了半天,沒發(fā)出聲音來。
“你是老賀以前教過的學生吧?”老太太笑問,算是幫我解了圍。
“是呀是呀,我是專門來看望賀老師的?!?/p>
老太太隨后熱情地把我迎進屋,她急著去廚房繼續(xù)炒她的菜,讓我先在客廳里隨便坐。看起來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在家,我不得不耐著性子,在客廳里轉(zhuǎn)悠起來。墻上掛著的一個小相框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上面是一對青年男女的上半身合照,照片是黑白的,看起來很有年代感,右下角的落款時間是1985 年國慶節(jié)。我駐足在相框前,目光長時間停留在上面那個男青年身上。年輕的賀中意身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衫,劍眉星目,一身英武之氣。就是這個男人讓許慧麗一生念念不忘,甚至去世后也要“合葬”在一起。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崩咸恢朗裁磿r候來到我身旁感慨道。
我側(cè)頭對其淡淡一笑,“阿姨,賀老師去哪兒了?”
“哦,也沒走多遠,帶著孫女在廣場上騎滑板車呢。”老太太一邊說一邊引領(lǐng)我來到窗臺前,指著窗外說道。
我一個人來到那個小廣場時,并沒有馬上去找賀中意,而是站在一個距他不遠也不近的地方,靜靜地望著他。我在心里,把眼前這個老者和那張照片里的男青年對照,也和許慧麗心目中的那個“男神”對照。我很難把三者重疊在一起。賀中意的背微微有些駝,遠遠看上去像個大蝦米,頭禿得只剩后腦勺和兩側(cè)耳后的一層淺淺的茸發(fā),上身套了一件白色的老頭衫,下身吊著一條黑色燈籠褲,腳上趿拉著一雙拖鞋,和普通的帶娃老人沒什么兩樣,沒有任何讓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不知道許慧麗看到這一幕會作何感想。
賀中意背著手在小廣場上閑庭信步,時不時看一眼不遠處那個正在騎著滑板車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四五歲的樣子,把滑板車蹬得飛快,像腳踩風火輪的哪吒一樣,和幾個小伙伴互相追逐著圍著廣場轉(zhuǎn)圈。
廣場的大人和孩子挺多,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鬧哄哄的??諝庵?,一絲風也沒有,太陽在西墜的下降通道中頑強地將悶熱投散到人世間。
我覺得,是時候面對許慧麗最中意的男人了。畢竟,能有機會單獨向他說出我此行的目的,也算是老天爺幫忙。
“您好,您是賀中意老師吧?”來到賀中意面前站定后,我不卑不亢地問道。我專門留心觀察了一下他那雙眼睛,兩個眼角耷拉成三角形,眼珠有些泛黃,黯淡無神,看不到一絲清泉。
賀中意怔了怔,一臉狐疑地問:“我是賀中意,請問你是……”
“我是許慧麗的女兒?!?/p>
出乎我意料的是,賀中意的眼神里竟透著迷惘,眉頭一點點擰緊,嘴上沉吟道:“許慧麗?哪個許慧麗?”
我不得不進一步說道:“許慧麗您不記得了嗎?1994 年暑假的時候,你們曾一起在北京學習。”
然而,賀中意仍然一副聽天書的表情。我心里不免打起了鼓。他這是什么意思?是失憶了,還是故意裝傻?可看起來的確都不太像。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很快,這種預感就變成了現(xiàn)實。賀中意在記憶里快速過完篩子后,搖著頭說:“1994 年去北京進修的事確實有,但你說的那個名字真的沒印象了?!?/p>
此話一出,我立馬不知道該怎樣書接上文了。怎么會是這樣呢?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局面。
我和賀中意僵持在那里,互望著對方,好半天誰都沒說一句話。最后還是不遠處突然傳來小孩子的哭聲,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寂。賀中意的小孫女重重地摔了一跤,趴在地上號啕大哭。賀中意見狀趕緊小跑著上前哄他的寶貝孫女去了。被晾在原地的我,呆立著茫然無措。漸漸地,周圍的嘈雜聲不見了,我整個人似乎也完全飄浮在半空中。
當我再次面對許慧麗的時候,是第二天中午,她和祥祥守候在飯桌前,等著從洛城歸來的我一起吃午飯。當然,她并不知道我去過洛城,也不知道那個叫賀中意的男人早已把她忘記。從這個層面上講,許慧麗是非??蓱z的。在回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在感情的問題上,男人總是比女人更能放得下。就拿我來說吧,發(fā)現(xiàn)方明出軌后,對未來也曾有過無數(shù)種假設,甚至想過要和他離婚,卻遲遲無法付諸行動?;蛟S在潛意識里,我也是想等許慧麗去世后再和方明有個了斷吧。
許慧麗看起來比兩天前又瘦了一些,我心里隱隱作痛。祥祥一見我進門,立即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他自己房間里。很快,他手舉著一個紙片樣的東西躥出來,來到我面前。
“媽媽你看,這是我用紙疊的姥姥?!?/p>
他興沖沖地仰脖將那個紙片用一只手擎給我,想到如今的許慧麗確如紙片一樣羸弱,我不覺無名火起,直接抬手將那個紙片打落在地上,同時朝祥祥呵斥道:“沒事兒瞎疊什么呀!”
祥祥先是一驚,隨即放聲大哭。許慧麗急忙過去哄他,免不了對我一通數(shù)落。
祥祥睡午覺時,許慧麗把我叫到她房間里,開始交代起她自己的后事。遺像、送老的衣服鞋子,她早就選好了。存單的密碼、現(xiàn)金及房證存放的位置,她也一一告知。甚至連物業(yè)的維修電話她也讓我存在手機里。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要出趟遠門一樣。我像個木樁子一樣戳在那里,心如刀割。終于,我忍不住了。
“媽,你別說了。”
許慧麗一怔,嘴唇總算暫停了開合。片刻之后,她慢慢走到我跟前,將骨瘦如柴的手放到我肩膀上。我們母女二人相對無言許久,互相再未說過一句話。
一個星期后,許慧麗走了。方明幫我打理了一切,許慧麗交代的那些事情一一落到了實處。唯一讓我糾結(jié)的是那顆五角星,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它。我覺得讓許慧麗永遠守著一個早已把她遺忘的人,是一件特別殘酷的事情。
許慧麗去世后,我仍然帶著祥祥住在娘家。遺體火化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到了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候,我讓方明也過來,沒辦法,我腦子太亂了,需要一個人幫我定定神,拿個主意。
那顆五角星靜靜地躺在桌子上,和當年許慧麗第一次見到它時同樣的姿勢。我和方明對坐在桌子的兩端,我向他告知了和五角星有關(guān)的一切。顯然,對他來說,這也是一個棘手的難題。方明緘默良久,才囁嚅道:“其實,我只是覺得,和她在一起很輕松,有許多不能和你說的話可以和她說,我……”
方明明顯會錯了意,我擺手打斷了他,他讓我腦子更亂了。我起身移步到窗前,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方明緊跟著來到我身旁,像個犯錯的孩子似的手足無措。我倆在沉默中對峙著,誰都沒注意,祥祥不知何時湊到桌子前拿起了那顆五角星折紙。
“先毀滅它,再重建它。先毀滅它,再重建它。”許慧麗留下的這句“名言”祥祥一連喃喃了兩遍,等我和方明把目光轉(zhuǎn)移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五角星已被祥祥“毀滅”,恢復到巧克力包裝紙的原貌。我大驚失色,追上去從祥祥手里一把奪過巧克力包裝紙,與此同時,方明唯恐我責罵孩子,抱起祥祥躲進另一個房間。
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管他們爺倆了,因為我在那張皺皺巴巴的巧克力包裝紙上看到了一行塵封了二十八年的字:其實我并不喜歡你。
呆滯了一會兒后,我想我知道該怎樣處置它了。
翌日,安葬完許慧麗的骨灰后,我讓方明開車帶我來到鳳凰山的山腳下。我拒絕了他要陪我一同登頂?shù)恼埱螅?zhí)意讓他先走。他拗不過我,只好重新啟動了車子,卻并沒有馬上走。
“今晚回家嗎?”方明在車里探出腦袋,怯生生地問。
我思索了一下后,點了點頭。
來到山頂后舉目遠眺,遠方又聳立起了新的高樓,對照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這里,眼前的風景仿佛換了人間。生活有時候是很具體的,具體到可以有無數(shù)種形式和形狀。多希望可以像折紙一樣,隨意折出自己想要的人生??筛嗟臅r候,我們都會被命運的風塵吹向無法預知的遠方。
我從褲兜里掏出了那張巧克力包裝紙。我打算重建它,但不是以五角星的形式。
先把紙豎著對折,再將紙的兩邊斜著對折,把分開的部分全都壓在里側(cè)……
不一會兒,一個紅色的、小巧的平頭飛機就折成了。一陣微風吹過,我趁勢用力將它甩向天空。
小飛機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后,在山谷中悠揚地飄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