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鐵
1
他接了個電話,他爸的。電話里他爸一反常態(tài),語氣和緩許多,全無一家之長的權威。他爸讓他有空回家一趟,幫著拉點東西。他追問了一句:“家里沒出啥事吧?”他爸說:“能有啥事,一切正常,每天就是仨飽一倒,中間你媽跳廣場舞,我去遛臭臭?!彼终f完就撂了電話。最后這句老頭說得鏗鏘有力,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做派,讓他放了心。
第二天趁著午休,他開車回父母家,開門的是他媽,還有臭臭興奮的叫聲,但沒見他爸。他問:“我爸呢?”他媽一邊給他找拖鞋一邊說:“吃完飯就跑了,說是給臭臭買新球。就一個破球,非得大老遠跑一趟。再說臭臭那個球也沒啥毛病,玩得挺好的?!?/p>
他說:“昨天說好來拉東西的,他也不等我來了再走。”
他媽說:“他啊,就是算準了點才跑的?!?/p>
他問:“啥意思?”
他媽說:“你爸啥樣你還不知道?場面人,別人說兩句好聽的,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猛勁拍胸脯子,回頭干活兒的時候就找不著他了?!?/p>
他剛坐沙發(fā)上,臭臭就叼著小球跑過來了。臭臭把球丟在面前,抬頭看著他,尾巴甩得歡快。他拾起那個紅白藍相間的繩結球,輕輕拋向廚房,臭臭追著球跑走了。
他媽嘆了口氣,說:“反正呢,這事也不能說你爸辦得不對,都是老同志,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吧!”
他問,“到底是咋回事?”
他媽說:“你還記得你趙叔不?”
他想了想,從前他爸不少同志都來過他家,臉熟的能有四五個,但具體哪個姓趙,他的確想不起來了。
他媽見他一臉迷茫,說:“你說你們年紀輕輕的,怎么記性這么差呢?你爸那些同志全是大老粗,來了就是喝酒瞎扯淡,就你趙叔,啥時候來咱家都是囑咐你,小子,你得好好學習啊,要不然長大了沒出息,就得跟咱們一樣當工人?!?/p>
他媽這么一說,他忽然有印象了。的確是,趙叔愛穿皮夾克,身上總是一股熟牛皮味。也不知道是自來卷,還是燙的,反正一年四季頭上都是曲曲彎彎的。趙叔有點水蛇腰,含胸駝背,頭向前探著,再加上肺子不好,說話時總伴隨著絲絲的呼吸聲。于是趙叔的忠告,總顯得格外意味深長。趙叔今年也應該六十多歲了,廠里人活得都糙,年輕時候干活兒不惜命,可勁造,中年以后全都找補回來了,大多有一兩樣慢性病。很多廠里人在這個年齡已經不在了。
他問,“是趙叔出事了?”
他媽沉吟不語。
臭臭又叼著球跑過來了,見他和他媽都沒動,叫了兩聲。他媽把球扔得遠遠的,說:“臭臭,上一邊玩去?!?/p>
他媽說:“是小艷,沒了?!?/p>
他感覺有點發(fā)蒙,一時沒反應過來,問:“哪個小艷?”
他媽說:“你趙叔的閨女,趙艷啊!”
算起來,趙艷比自己還小好幾歲,他沒見過,就是老聽他爸他媽念叨,說老趙兩口子累死累活,就為這么個寶貝閨女。廠辦學校教學質量不行,小學中學都是,而且到高中就封頂,再往上只有技校。自從他知道有趙艷這么個人起,就聽說她在各種各樣的學校借讀。小學是白塔小學,初中是一〇七,高中又去了礦中。他之所以對趙艷的學歷如此了解,全是因為他媽總以她為榜樣,讓他好好學習,動輒就是以“你看看人家小艷”開頭,洋洋灑灑說上半個鐘頭。后來趙艷考上了吉大,趙叔見誰都眉開眼笑的。按理說水蛇腰也該直了,可他見到趙叔時,卻發(fā)現他更佝僂了,還比以前瘦了不少,扎著舊皮帶的腰在皮夾克里邊晃晃蕩蕩。等趙叔走了,他爸說:“小艷終于考上個名牌,在廠里也算出奇冒泡了。不過在外地上大學,得錢霍霍了,你趙叔還得去木材市場扛四年麻袋。”他爸說得不假,趙叔常年夜班,在工段盯幾個小時,回家睡覺,天不亮就得起來,做完早飯吃一口,就騎車去廠區(qū)西北角的木材市場等活兒,有時是收拾邊角料,有時是給刨花裝袋,一干就是一天,中午為了省錢也不吃飯,下午三四點鐘回去做完晚飯補一覺,就又得進廠上班。本廠像這樣在木材市場打零工貼補家用的工人不少。木材市場里的小老板都是南方來的,特別認老鄉(xiāng),掙得多的俏活兒輪不上他們本地的。他爸曾經跟著去過兩回,就再也不去了,一提這事就恨恨地說:“就這幫南蠻子,我就是餓死也不伺候他們?!笨哨w叔一直沒斷過。
后來趙艷畢業(yè),在本市的一家雜志社當編輯,又找了個男朋友,姓曹,吃公家飯的,據說家里條件不錯,長得還挺帥?;檠缭谑欣镛k的,北陵公園旁邊一家挺有名的賓館,檔次不低,讓參加過婚禮的他爸他媽念叨了好些日子。
他說:“趙艷今年才多大,怎么說沒就沒了?”
盡管屋里只有他倆,但他媽還是湊近他,壓低了聲音說:“對外說是心臟病,急病走的。其實是小艷自己想不開,鞋是在渾河邊找著的,人撈上來的時候就不行了?!?/p>
他一愣,偶爾會讀到有人輕生的新聞,但當這種事真發(fā)生在身邊,他反倒有點不敢相信。他感覺自己的情緒不太好調整,按理說應該難過,但因為從未見過她,所以這難過總像是臨時拼湊的。他有的只是迷惑不解,因為他實在想象不出趙艷有什么想不開的地方。
球又被叼回來了,他媽沒再把球扔遠,而是抱起臭臭,輕輕摸著頭。臭臭瞇著眼睛,神情很是享受。
他媽既沒看他,也沒看它,而是望著窗外說:“人哪,這命可真說不好,你趙叔累了一輩子,眼看著盼到頭了,可誰能想到最后落了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小艷也是的,太要強,我跟你爸從小看她長大的,沒想到她心這么硬。就算雜志社黃了,年紀輕輕的,就再找份工作唄,人家小曹說兩句她就受不了,天天干仗。咱也不理解啥叫抑郁癥,咋就把人整得一點耐心煩都沒有。鬧到最后怎么樣?婚也離了,孩子也歸人家了,心一橫走了,讓爹媽怎么活……”
他媽不說了,臭臭可能是突然感覺頭頂有水滴落,抬頭看著他媽,嗚咽了兩聲,眼神潮乎乎的。
2
他媽擰開那把舊鎖,拉開鐵皮門,順手拽了門邊的燈繩,昏黃的燈光亮起,地上擺著兩個紙箱。
按照他媽的說法,這兩個紙箱,便是趙艷留在這世上的全部物品。
他媽說離婚前趙艷就回娘家了,很多東西扔在渾南還沒來得及收拾,如今趙叔也沒那個心思要了。白事是在廠里辦的,原來的老工會主席主持,找禮儀公司、訂席、出殯,都是不少老同志跟著幫忙張羅的。出了事以后,趙叔還能勉強走動走動,趙嬸連床都下不來了。老主席說:“孩子生前喜歡的東西,都讓她帶走,于是趙艷日用的和衣服都燒了,但其他東西,像電器什么的都沒燒,殯儀館也不讓。”趙叔沒那個心思管這些東西,他爸主動說幫著處理,就都拉到自行車庫了。
“完了呢?”他問。
“完了這不就喊你了嘛,你爸但凡能自己處理,也不帶找你的。你爸臨走時候交代了,不行就開車找個沒人地方一扔?!彼麐屨f。
真要這么處理倒也方便,但如此對待一個人的遺物,未免有些不敬,況且還是個熟人。
但他沒說什么,就現在這個架勢來看,這事一定是要交給他處理了,先拉回家再說,至于怎么辦,容后想辦法吧。
他見紙箱上各貼了張小紅布條,問這是干啥用的。他媽說:“我貼的,尋思著能避避邪吧,畢竟是橫死的?!彼犃?,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在搬箱子時感覺手上潮熱,滿是汗水,滲進硬紙面里,摩擦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輕響。他有些后悔沒戴副手套來。
下午下班,車開到家樓下,他忽然想看看,都是些什么東西。是出于好奇,也是出于擔心,擔心里邊有什么犯忌諱的東西。
他劃開封口上的透明膠布,第一箱里除了幾個筆記本和零零碎碎的文具,裝的全是書,從《喬布斯傳》到《江城》,從《稻盛和夫經營學》到《白夜行》,種類挺雜,都很新。有一本很舊,他拿起隨手翻開,在一段話下畫著純藍的線:“后來,當我們的情況變了,有了孩子,等等等等,弗蘭總會想起在巴德家的那個晚上,覺得那是一切改變的開始。但她錯了。改變是在那之后來的——而當改變真正出現的時候,卻好像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而不是什么可能發(fā)生在我們自己身上的事似的。”
那段線屢屢被水漬打斷。他甚至看到了水滴下落后,將純藍色一點點洇開,在橫平豎直間蔓延成不規(guī)則的圓,時間又將水分一點點吸干,潔白光滑的紙面被抽縮出褶皺,和殘留的水漬證明著在彼時此處曾被打濕過。
另一個箱子里放著個黑色的電腦包,里面是臺筆記本電腦,面板上密密麻麻貼滿了貼紙,有些他能認出來,例如奧特曼和湯姆杰瑞,更多的他則不認識?,F在孩子們看的動漫,他大多沒看過。不過筆記本的型號他認出來了,X220。雖然現在看來,這個機型老舊了些,但升級一下硬件,換個固態(tài)硬盤,日常辦公還是不錯的。尤其是X220 的鍵盤,布局合理,盲打起來,行云流水,再加上鍵程回彈的觸感,打字時簡直不是在工作,而是種享受?!霸瓉硭灿肵220?!彼?。
他的指尖觸到已經泛起油光的鍵帽,還有彈性十足的小紅點,許久才戀戀不舍地把筆記本電腦塞回包里。這時他才注意,包里還有個Kindle 閱讀器,帶著玫紅色的保護殼。
下面還有個小紙盒,他打開后,很是意外,因為里面裝著滿滿一盒磁帶,還有一個隨身聽。他恍然記起,從前上學的時候,這東西很多人都有,包括他。一到下課,教室里就會響起此起彼伏唰唰的倒帶聲。他們會把圓珠筆插進齒輪,然后一下一下地甩,磁帶隨著轉動。誰也說不清這是哪位高人的發(fā)明,但發(fā)明的初衷大家都心知肚明——省電,畢竟干電池也不便宜。他大概瞥了一眼擺在上面的幾盤磁帶,有李貞賢,有安在旭,還有個組合,韓國的,五個男人,發(fā)色艷麗,妝容濃艷,神情冷漠,造型夸張。這殺馬特風格的組合原來特別熟,叫什么來著,他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這個未曾謀面的女人,像是似曾相識,而且就在身旁,看著自己遺留下的這些東西。
這感覺讓他嚇了一跳。
他忙重新封好箱子,扔在后備廂里,決定先去找老常聊聊。
老常其實并不老,跟他一屆的,不一個班,但都是廠里子弟,從小玩到大。老常這個稱呼在上中學的時候就喊開了。老常的少年老成,一方面在長相,另一方面在打扮。他常穿著法蘭絨西褲,下邊是皮鞋,上邊是白襯衫,領口系到最后一個扣子,下擺塞進褲腰,用一條皮帶扎緊,外邊還穿著個咖啡色的燈芯絨夾克,袖口帶扣那種。其實現在看來,這么穿還挺帥的,頗有點少年紳士的氣派??赡苁抢铣0謰屖茈娪啊队⒖∩倌辍返挠绊懱?,所以把老常打扮成了這樣。但他們那幫梳著郭富城式分頭的,并不理解這種七八十年代的歐美復古風,沒事就當面喊老常,或者常老師,弄得老常很窘迫。
高考落榜,老常進了廠。等他婚禮上再遇到老常時,幾乎沒認出來。盡管老常的臉沒怎么變,只是圓潤了一圈,但理了個寸頭,有一撮挑染成銀灰,穿著皮夾克牛仔褲,半腰皮靴,說話的樣子也變了。穿燈芯絨夾克的老常語速快,總是讓人感覺含混不清,而穿皮夾克的老常說話時慢條斯理,嗓音渾厚,每一句都帶著來自胸腔的共鳴。不過老常有一點沒變,那就是左手插褲兜的習慣。
他直接去了老常的店,因為他覺得這種事通過電話或者微信問有點唐突。他進店的時候,老常正坐著疊紙元寶,身前扔著三個塑料袋,一袋原材料,兩袋成品,黃的或者白的,連同屋里堆著的金童玉女、豪宅寶馬以及iPhoneX,把夕陽投射到天花板上,映出一片璀璨的紙醉金迷。老常見是他,一愣,扔下手里的活兒,站起來,一臉肅穆地說:“沈哥,有事?”
他說:“沒啥大事,就是有點問題找你咨詢咨詢?!?/p>
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各地農村飲水安全工程建設中管材選型,二是各地農村供水工程管材使用的經驗,三是各地農村供水工程管材使用中存在的問題。通過調研,對工程建設中管材的采購方式、政府主管部門對管材質量的監(jiān)管、材料選用、施工安裝及工程運行過程中存在的問題等進行全面了解。
老常臉上的肅穆倏地消散,代之以微笑。那微笑有些社會,也有些許釋然,于是他也暗暗松了口氣。
老常把他引到茶幾旁落座,他把事大概說了一下,老常一邊聽一邊忙著“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一臺佛經機在香煙繚繞中輕聲吟誦。
老常敬過他,抿了口茶說:“趙艷的事我大概知道,我們這兒除了賣用品,也提供服務,要是找我們,那就省事了??上н@么多年,凡是老主席經手的白事,我們都接不著。”
他問,“為啥?老主席跟你爸關系不是挺鐵嗎?”
老常說:“就是因為這個。當初我進廠的時候,是我爸托老主席給辦的,連我?guī)煾敢彩抢现飨瘞椭业?。辦辭職的時候,我?guī)煾覆淮饝晌疫€是出來了,弄得老主席挺沒面子。從此以后他跟我家就斷了走動?!?/p>
他說:“就這事啊!不至于吧?”
老常苦笑,“在廠里啥最大?天大地大都不如師父大,別管是廠長還是親爹,說話都沒有師父好使。廠里就這規(guī)矩,他們老一輩特別認這個。我?guī)煾付及l(fā)話了,我還是辦了離職,在他們看來,基本算是大逆不道了?!?/p>
老常又抿了口茶,“咱們不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了,還說你的事。這些東西扔了的確可惜,要不我?guī)湍阏覀€人吧,估個價,打包收走,之后的事交給他就行了?!?/p>
老常說:“最近才有的,以前一般是衣物和隨身物品燒掉,一些小件先和骨灰盒寄存,然后一起送墓園。其余的,家屬自己找個收廢品的處理掉,但我們考慮到家屬可能沒什么心情料理這些事,而且就讓遺物這么流進市場也不妥當,所以就多開發(fā)了個項目?!?/p>
他沒說話,老??戳丝此f:“沈哥,遇上什么事了?”
他感覺老常的眼神并沒觸到他,而是投在了他身后,這讓他感到背后發(fā)冷。
他問,“老常,我開箱看過,還碰了,沒啥犯忌諱吧?”
老常說:“有什么事,我說了不算,只說你的感覺。”
他說:“說不上有什么感覺,但心里覺得別扭倒是真的?!?/p>
3
老常的確有辦法,這讓他略顯安心,但另一層擔憂又浮上心頭:難不成他真沖撞了趙艷的鬼魂不成?
老常打開柜子,把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擺在柜臺上。先是一摞長條形的黃紙,然后是毛筆、硯臺、一瓶紅墨汁,然后是半瓶白酒。
老常打開硯臺盒,倒了紅墨汁進去,然后又倒了一點白酒。白酒的度數應該不低,一時間酒香和著墨香四溢開來。老常抄起毛筆,和著墨汁與酒。
他說:“老常,沒想到你還會這個。”
老常笑了一下,沒回答。
筆飽蘸了墨汁,老常在一張黃紙上筆走龍蛇,刷刷點點起來。這場景他感覺似曾相識,在香港的老恐怖片里常見,不過老常好像和電影里大師的做法不太一樣。
他問,“老常,你不是得用朱砂嗎?”
老常說:“那玩意含汞,對身體不好,用朱液是一樣的?!?/p>
“我這可不是一般的朱液,進口的!”老常又補了一句。
老常寫完一張,又寫了一張,待墨汁干透,折成了兩個小小的三角,在他和自己的前胸口袋里都塞了一個。
老常拿了副白手套戴好,又遞給他一雙。當他打開后備廂時,老常低眉閉目,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他不知老常念的是什么,不過也跟著合十肅立。須臾,老常念完了,才輕輕打開盒蓋,查看了里邊的物品,并一一拍照。
回到店里,老常摘了手套,伸手跟他討來那個三角,連同自己的投入香爐,點燃,又雙手合十念念有詞起來。
等黃色在火焰中褪色為灰黑,老常說:“行,沒事了?!?/p>
他問:“老常,這玩意兒管什么用的?”
老常低聲說:“減少磁場擾動?!?/p>
因為嗓音低沉的緣故,再加上來自胸腔的共鳴,于是這句話聽起來格外帶些神秘的氣息。
關于磁場的事,老常沒多做解釋,只是說,現在這些東西就只是舊物了,怎么處理都行。老常邊說邊擺弄著手機,過了一會兒響起微信消息的提示音,老常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聽著,然后跟他說:“一共一千。行的話,就放我這兒,錢給你打過去,別的事就不用你管了?!?/p>
他剛要說行,忽然想起,東西處理了,但憑空多出一千塊,這就不好辦了。要是托他爸轉給趙叔,說是小艷的遺物讓他給賣了,好像不太合適。但如果閉口不提,這錢讓他自己留下,怕是更不合適。
他把顧慮跟老常說了,老常說:“那還不容易,我店里這些東西你隨便挑,回頭在頭七的時候給她送過去不就完了?!?/p>
他不太贊同這種一把火燒了的建議,但老常的說法倒是給了他一點啟示,他想,一千塊雖然不多,但也能為趙艷做點什么了。
搬東西的時候,老常指著那箱磁帶和隨身聽說:“這玩意兒現在可不怎么見了,稀罕物。記得我們上學的時候,中午飯都不吃,餓著肚子就為省下那五塊錢去音像店買盤盜版磁帶,然后互相換著聽?!?/p>
老常的話勾起了他的回憶,他有些不舍,跟老常商量,磁帶和隨身聽他能不能拿走,錢少算點。
老常說:“就那么的吧,這玩意兒看來是和你有緣,也賣不上幾個錢,還是一千,東西你拿走,回頭想著照顧我生意就行?!?/p>
老常的手機忽然唱起了“前面是哪方,誰伴我闖蕩”,他讓老常別送了,獨自走出小店。他忽然覺得有些后悔,當初不該和同學們一起嘲笑老常,原來老常也喜歡家駒的,而且多年以來不曾改變。
事情比他想象得簡單。但也很復雜。之后的幾天,他一直沒想好這筆不大不小的錢該如何使用。
另外一件麻煩事是,他發(fā)現隨身聽是壞的。
隨身聽是超薄的,所以用的是口香糖電池,這玩意兒如今和隨身聽、磁帶一樣,已經成了被時代淘汰的稀罕貨。不過感謝萬能的互聯網,他還是找到了。
電池到了,充滿電,塞進電池倉,又放了一盤磁帶。他戴好耳塞,按下播放鍵,卻只有輕微的電流音,馬達轉動了兩下,便卡住不動了。
他有些失望,卻又不甘心,于是在網上按著隨身聽型號搜了許多帖子。研究過后,他推斷,應該是負責傳送動力的橡膠皮帶老化了。這算是磁帶隨身聽的通病,其實維修起來并不難,他自詡還算心靈手巧,這點小事應該不在話下。
他把磁帶整理了一番,韓語的其實不多,就那幾盤,還有幾盤日語的,都曾經是當年流行的歌手。剩下最多的,是中文和英文的。他在書房里忙活,引起了妻子的注意。她隨手拿起一盤,嘖嘖稱奇道:“這些東西你從哪兒淘換來的?可是有年頭了,居然還有這個?!彼钢饷嫔系囊粋€黑發(fā)女孩說:“她那時候還有點嬰兒肥呢,嫁了貝克·漢姆以后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生,身材反倒越來越好了,你說人家是怎么保養(yǎng)的?”
他怕她借題發(fā)揮,又落到和家庭總收入有關的話題上,于是忙提醒她一直追的宮斗劇今天要上線新劇集了。
她說想聽聽,他說隨身聽是壞的,回頭得修修。
她抱怨說:“一個壞的你買它干嗎?瞎浪費錢?!?/p>
他說:“一個朋友的?!?/p>
她說:“有工夫少撿點破爛,多琢磨琢磨賺錢?!?/p>
他一再保證,一定會在增加家庭總收入方面多多努力,而且等隨身聽修好后第一時間通知她,才把她請出了書房。
4
黑色的絨布套很舊,表面微微起球,還沾著細塵與絨毛,封口處的白色拉繩已經發(fā)黃,繩結原被燙平的切口散開著,細碎的纖維綻放成小小的白花。他輕輕拉開袋口,拿出隨身聽。臺燈暖黃色的燈光,映襯得全鋁機身的白更加冷。做過磨砂處理的表面并未留下劃痕,只有鑲嵌標志的凹槽里留有經年累月積下的灰塵,證明它經過滄桑。
歲月顯然對塑料不甚友好,電池倉蓋和線控的外殼,本應是白色的塑料已經褪色為灰色,還微微泛著黃。電池蓋的銅觸片上已經生出星星點點的綠色,從小到大,板結、滋生,直至鋪滿。
他在那片綠色上滴了兩滴潤滑液,稍待片刻,用竹牙簽將綠色一點點剔凈,又用尖頭棉棒清潔表面,接著又是滴潤滑液,清潔。如是再三,綠色終于被徹底清理干凈,銅觸片露出了溫和的黃色。
這黃色給了他不少信心,他的手指也靈活了許多。接下來才是真正的修復工作。面板上有三顆螺絲釘,依次擰下后,面板即可拆卸下來。底殼麻煩一些,螺絲釘也多,側面兩顆,開口兩顆,底面一顆,全部擰下后,還要打開電池倉,輕輕撬起觸片,卸下塑料外蓋。
雖然他為拆機專門找出了吉他撥片,但最后還是決定用指甲。他拇指稍稍用力,指甲在電池倉處輕輕摳入中縫,然后向上輕輕搖晃,抬起主板,再向后抽取,另外一端向外突出的音量鍵、鎖定鍵和耳機插孔脫殼而出。卸下底殼,主板便一覽無余。他不得不贊嘆隨身聽做工的精巧,看似復雜,其實整個拆解過程也就幾分鐘,并不需要蠻力。
果然,主板上暗黃色的銅輪上掛著一截皮帶,扭轉卷曲著,下緣支離破碎,原本渾然一體的皮帶早已分崩離析。他用鑷子將皮帶夾起,誰知橡膠皮帶卻順著鑷子尖又斷了。他只得將一段段表面黏稠且脆弱不堪的皮帶輕輕挑出。待清理干凈,他拿出那根新的皮帶,拉了拉,彈力十足,方形的截面在燈光下看起來很平滑,泛著烏亮的光。他按照帖子上的提示,將皮帶依次纏繞在三個滾輪上,最后掛在銅輪上。皮帶在銅輪的凹槽里繃緊、貼合。
他很滿意自己的精心和巧手,皮帶在纏繞過程中沒有一點扭折,如此,在傳送動力時不會發(fā)生偏轉和扭曲,在勻速轉動下,磁頭貼合磁帶,發(fā)出的聲音既不會尖利,也不會拖沓,精準還原出灌錄時聲音的狀態(tài)。
當然,這是理想狀態(tài)。許多年過去,他不敢保證磁帶或者磁頭上不會生長出一點霉斑,也不知道磁帶的松緊程度會不會影響轉速,壓帶輪的積垢會不會產生偏移,畢竟他的能力有限,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點小事。
接下來是清潔。他特意買了軟毛刷。這刷子密布纖細的纖維,毛面細密而柔軟,正適合掃去積存在主板和機殼上的灰塵。因為密封得不錯,主板上的灰塵不多。底殼因為經常開合,所以灰塵多些,他掃過一遍后,發(fā)現有一小團纖維卡在卡扣上。他用鑷子輕輕挑出,見是一團紅,細小的纖維在燈光下折射著光,那是化學纖維特有的晶瑩。他不確定這一小團纖維來自何處,是紅色的圍巾,或者紅色的手套。手套的可能性大一些。在某個冬夜,趙艷戴著耳塞,獨自走在操場上,耳塞里響起播放完畢的提示音,她從大衣兜里拿出隨身聽,打開,換了盤磁帶放進去,然后按下播放鍵,在輕緩的歌聲中,繼續(xù)繞著操場走著。路燈點亮了一片片落下的雪花,雪花落在她帶絨球的帽子上,輕輕地閃著光。她或許是在等什么人也在同一時刻于操場上走過,或者壓根兒沒在等什么人,只是把他放在心里默默地想。
雪
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在天空靜靜繽紛
眼看春天就要來了
而我也將
也將不再生存
在重低音效果加持的暖聲伴奏中,她輕聲唱完最后一句,簌簌落落的雪花和著略顯失真的鐘聲,一切歸于空白磁帶滑過磁頭留下的輕響。有個名詞叫作白噪聲,他想,這帶著暖聲底噪的聲音應該叫黃噪聲吧,是時光賦予的昏黃。在藍牙耳機中聽到的歌聲,由手機App 推送,干凈、透徹、高保真,但清冷,而這耳塞中傳來的聲音并不那么清晰,顯得混沌且曖昧,帶著昏黃的氣息,也帶著溫暖的溫度,一點點讓鼓膜、大腦、心臟乃至靈魂變得熨帖。
他摘下耳機,看著磁帶盒封面上女歌手右手支著下巴,微笑著向上望去,眼神中滿是期待。他知道這位歌手,當初在他們上學的時候,她很火,總愛唱一些古靈精怪的歌。一個念頭涌起:她怎么會唱這么哀怨的歌?
聽說女歌手后來搞地下樂隊,又患了抑郁癥,再之后,他再沒關注關于她的消息。女歌手如今已經被很多人遺忘。
或許趙艷也一樣。除了她的父母,這世上大多數人并不會記得她,她也不曾留下過什么痕跡,就這樣平平淡淡地活了三十年,又被平平淡淡地遺忘。
誰也不曾注意她是什么樣的人,曾經聽過什么歌,曾經如何精心地將印有粉色心的透明包裝紙逐一剪裁,覆在磁帶封面上,再以窄窄的透明膠帶貼合,讓封面上微笑的那個她免受歲月的侵襲,永遠活在幸福又略帶傷感的青春歲月。
5
那晚他又聽了很多歌,有些是和妻子一起聽的。耳塞他一個,她一個,兩條耳機線讓他們重又耳鬢廝磨。從《斷點》到《單身情歌》,從《獨角戲》到《容易受傷的女人》,從《忘情水》到《愛如潮水》,從《明知道》到《對面的女孩看過來》。他和妻子講起隨身聽的來歷,他所知關于趙艷并不多的那些事,還有那一千塊錢。
妻子說:“給她寫首歌吧!既然她這么喜歡聽歌?!?/p>
他說:“修隨身聽行,寫歌我可弄不了,我的音樂素養(yǎng)僅限于彈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把你彈到手以后就沒再彈過,早就忘了?!?/p>
妻子白了他一眼說:“找雷哥?。∧愕募痪褪歉麑W的?!?/p>
雷哥是他們的大學同學,在他們那屆是風云人物,搞過樂隊,吉他手兼主唱,雖然長得不帥,但自帶rock star 氣質,長發(fā)遮目,神色嚴肅且憂傷,上課從來不背書包,而是以一個碩大的帆布吉他包代替。雷哥和他的樂隊并沒有原創(chuàng)作品,排練的時候,唱的不是Beyond就是黑豹唐朝,也有本地樂隊的車泯頌。雷哥自詡嗓音神似科特·柯本,在他聽來,倒是有點像患了咽喉炎的劉德華。雷哥在本學院不乏擁躉,但其實這些人都是沖著免費票去的。畢竟雷哥憑借和許多本地樂隊的交情,可以參加各種演出,充當助唱嘉賓,也能帶進去若干自己的兄弟。
臨畢業(yè)的時候,雷哥做起了小生意,主要是出售打口磁帶和CD,比文藝路那一溜音像店買得便宜點。雷哥以他浸淫搖滾圈多年的經驗向大家推銷,說這是朋克,那是華麗金屬,還有什么哥特英倫死亡金屬,不一而足。一開始雷哥的生意還很好,可后來卻一落千丈。究其原因,主要是兩條。其一是信用破產,有一次某位同學在晚上跑圈的時候,意外發(fā)現雷哥躲在綠化帶的僻靜處,拿鋸條正鋸著磁帶盒。消息傳開,大家恍然,原來雷哥口里被海關扣留、打口作廢又被人走門路搞到的打口磁帶是這么來的。其二是網絡,原來消息閉塞,不知所以然的他們,忽然因為家用寬帶的普及而接觸到了海量的資源,從此聽歌不需要花錢,雷哥的生意再無人問津。
他記得去雷哥那兒喝離別酒時,赫然發(fā)現雷哥的寢室門上噴了一行血淋淋的大字:去他媽的BT!
沒想到如今雷哥倒是靠著網絡活得挺滋潤。
他是在工作室見到雷哥的,所謂工作室,也就是雷哥的書房。屋里的布置就是在網絡直播里常出現的那種。雷哥光頭蓄須,穿著一身短絨的居家服,全無一點搖滾青年的氣質。在他說事的時候,雷哥不停地看表,抱歉說:“不好意思啊老沈,今天你嫂子加班,一會兒我得去美術班接閨女?!彼f: “怎么不教大侄女音樂呢?你這可是家學淵源啊。”雷哥輕輕彈了彈煙灰說:“拉倒吧,這就是個吃飯的營生,我可不想讓我閨女長大了跟我似的?!?/p>
他說:“雷哥,事就是這么個事,我知道,寫首歌一千塊有點少,如果不行的話,我可以自掏腰包再加點?!?/p>
雷哥說:“老沈,你也知道,我直播的時候都是翻唱熱門的流行歌,原創(chuàng)那玩意兒我以前弄過,太累,人家也不認,費力不討好。不過這次我愿意幫這個忙,咱就一千吧,多少是個心意。”
他說:“得替趙艷謝謝雷哥。”
雷哥說:“你先別著急謝我,事得跟你說清楚,我有個詩人朋友,特別有才,寫了不少好詩,最近給了我一首,想讓我譜了曲子直播時候唱,我弄得差不多了。我倒是覺得挺適合趙艷的,詞你先看看?!?/p>
雷哥說著遞給他一張紙,那是一張常在樓道口墻上出現的寬帶小廣告,背面潦草地寫著幾行字,那字跡向左歪斜著,鋒芒畢露,尤其是帶鉤的筆畫,往往甩出去老遠,仿佛是長長的刀鋒。
他讀完,詫異地說,雷哥:“這玩意兒是詩嗎?怎么一點都不合轍押韻呢?”
雷哥笑了笑,說:“這種詩追求的不是那些,而是現實的詩意,這要說起來話就長了,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你先回去體會體會,別當詩看,就說直接的感受,合不合適。如果覺得合適就告訴我一聲。”
那張紙妻子看了,讀完說:“的確不押韻,但我覺得寫得挺好的。趙艷就是詩里寫的那個普通女人,誰都會在上下班途中遇上幾個。這個女人既是趙艷,又不是趙艷。她既在詩里,也在人群中?!?/p>
他給雷哥發(fā)去語音消息,說就這首吧,錢稍后打過去。
雷哥發(fā)來消息說:“錢不用打,去注冊個賬號,關注一下吉他雷哥,今晚直播的時候我會唱這個歌,到時候你用這一千塊充一萬點,幫我刷個大火箭,活躍活躍氣氛就行?!?/p>
他笑著搖搖頭,雷哥還是那個雷哥,一點沒變。
6
晚上八點,雷哥準時開播,直播間里挺熱鬧,人來人往,雷哥抱著吉他,不斷地和進入直播間的網友打招呼。
雷哥噱頭玩得挺好,并沒有先唱那首歌,而是一邊唱著鄧麗君、中島美雪、卡朋特,一邊在間隙和網友互動,還說今天給大家準備了個特別驚喜。
雷哥唱了一個小時左右,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嚴肅地說:“下面這首歌是原創(chuàng)作品。家人們都知道,雷哥以前也唱過原創(chuàng)作品,但那玩意兒不漲粉,也沒流量,后來雷哥就不唱了。今天要破個例,這首歌,是應一位粉絲的要求,獻給他從未謀面的朋友。歌詞是我的一位詩人朋友寫的,他叫邢東,曲子是我自己譜的。下面請聽,這首獻給趙艷女士的《熟悉的陌生人》?!?/p>
雷哥低下頭,左手按住品位,右手撥起琴弦,琴聲響起,一聲接著一聲,左手的品位跟著徐徐變換。彈過前奏,雷哥開始唱了,他并未像之前那樣注視鏡頭,而是低頭看著琴弦,或者什么都沒看。雷哥的嗓音沒變,還是那種略帶嘶啞的中音。不過時光炙烤掉毛糙,熏燎出人間煙火色。雷哥仿佛不是在唱,而是在和著琴聲輕輕訴說。
等紅綠燈時
在路邊我又見到她
我不認識她
她戴著口罩
不知她長成什么樣
但我認識她穿的那件衣服
米紅色的針織衫
織線、網眼和花邊
都很熟悉
就在剛剛
地鐵上
她站在我前面
我盯著這件衣服
看了半天
全曲唱完,雷哥反復吟唱著前兩句,直至他的右手停下,等著最后一根琴弦漸漸停止振動。
他看見屏幕下方的互動消息飛速滾動著,都是在稱贊這首歌的,還有各種表示贈送禮物的圖標閃現。雷哥忽然抬頭,湊近了鏡頭說:“感謝家人們的點贊,如果覺得好,請刷點禮物支持一下雷哥?!?/p>
他想起了雷哥的囑咐,忙買個火箭發(fā)了出去。
雷哥興奮地說:“感謝隨身聽大哥的大火箭,謝謝老鐵啊?!敝辈ラg里隨之來了一波刷禮物的高潮,雷哥一邊號召粉絲點歌,一邊說:“雷哥的這把琴音色很好,上手也快,想要的老鐵,去點小黃車,二號鏈接,發(fā)貨前雷哥負責給調音到位,還贈送精美吉他包和限量版撥片……”
一個小時后雷哥下播,給他發(fā)來語音消息,能聽出雷哥很興奮。據雷哥說今天的直播很成功,收益可觀,全拜大火箭所賜。當然,也是因為《熟悉的陌生人》,回頭一定專門錄個版本發(fā)給他。
“到時候別忘了點贊,完了多幫我轉發(fā)?!崩赘缬盅a了一句。
7
他正拿著牙簽挑蝦線,電話響了,是雷哥,雷哥說頭回來,有點轉向。他忙擦了手去接。進屋的時候他特意跟雷哥介紹了一圈家里的人,他爸,他媽,他妻子,還有老常。其實他們在他婚禮上都見過,但多年前的那一面怕是都忘了。他也是感覺雷哥有點尷尬,畢竟不比老常,都是廠里的子弟,本鄉(xiāng)本土,知根知底。
請老常和雷哥來家里吃飯,是他媽張羅的。他前兩天特意回了趟家,把處理遺物的事跟他媽他爸交代過了。他爸點頭說:“小艷這孩子命苦,這么處理挺好,對她也算是個交代?!彼麐屨f:“ 你那兩個同學也出了不少力,讓他們來家里吃頓飯吧,也算是我們替你趙叔趙嬸謝謝他們,你說呢,老沈?”老沈自然是沒意見的,說錢他掏,東西他買,就是得辛苦老王同志掂對幾個菜。老王同志白了老沈一眼,說:“你就是破瓶子長了個好嘴?!彼麊枺骸摆w叔趙嬸咋樣了?”他爸說: “前兩天幫趙叔買了條小狗,連同當初給臭臭買的玩具一起送去了。好歹有個伴兒,他倆也能好受點。趙嬸現在勉強能下床了,趙叔輕巧不少。”
他爸和老常又聊起趙艷一家,他妻子和雷哥坐在一邊相陪。他回去才挑了兩只蝦,雷哥就蹩進了廚房,瞄了一眼,便卷起袖子擰開水龍頭洗手。雷哥說:“你這蝦線挑得里出外進的,還是我來吧?!彼麐屨f:“小雷,你是客人,怎么能讓你上手呢?”雷哥說:“我天天在家做飯,這事我在行,讓老沈歇了吧,看他作踐東西我心疼?!崩赘缇瓦@么把他硬擠出了廚房。
等菜逐一上桌,他媽不住地夸,“這小雷手藝真不錯,比我都強,你看人家這菜炒的,火候正好,咸淡也合適,還勾了薄芡。”雷哥摘了圍裙,嘿嘿笑著。
他家客廳沉寂多年,重新熱鬧起來。他依稀想起,自從大學畢業(yè)后,家里就沒再如此人聲鼎沸。他爸假裝沒看見他媽的暗示,喝了不少,一會兒是跟老常,一會兒是跟雷哥。酒到位了,他媽和他妻子,他爸和老常,他和雷哥,六個人分成三組,聊起不同的話題,說話聲此起彼伏。
他媽說:“丹丹,小艷這事,是宏偉幫著我倆辦的,你可別多心?!彼拮诱f:“媽,這我知道,他都跟我說了。雖然小艷我沒見過,但她的難我都懂?!闭f到這兒,婆媳倆都有點唏噓,舉杯相碰,喝了半杯啤的。
他爸很興奮,鬧著要換白的,被老常勸住了。他爸說:“小常,回頭我找老主席說說,這都這么多年了,別老是心里揣個疙瘩,該解就解吧。有準信兒了我喊你,你就拎點東西,去跟老主席道個歉,完了再求他領你去看看你師父。”老常連連道謝。他爸湊近了老常,在桌底下用手背拍了拍老常的腿,輕聲說:“別看老主席挺倔,其實吃軟不吃硬,你低低頭,這事就過去了?!崩铣Cτ志戳怂忠槐?/p>
雷哥喝得有點多,掏出手機,晃晃悠悠地在屏幕上劃著。他說:“雷哥,要不你進屋躺會兒。”雷哥手一揮,豪氣地說:“用不著,這點酒算啥?!崩赘绲氖种附K于不再劃動,用力點了一下,然后把手機橫過來塞給他,他看是一段手機錄制的視頻,雷哥坐在音箱上,正撥弄著電吉他,腳上打著拍子,一旁和他年齡相仿的幾個中年男人,有的彈貝斯,有的彈鍵盤,有的打著鼓和镲。他們看著都有些眼熟,曲子也很熟,是重新編曲的《熟悉的陌生人》。
雷哥指著屏幕說:“這是老六,這是老七,這是老大,我把樂隊的兄弟們都找回來了,這兩天一直在排練,準備重新錄一遍?!?/p>
他剛要說謝謝,卻被雷哥攔住。雷哥說:“啥都不用說,兄弟們都說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什么人都見了,什么事都經歷了,再回來一起玩音樂,不圖別的,就圖個純粹。再說,人活一世,終究得留下點什么。說起來,我們還得謝謝你。”
他看見角落里站著個穿粉紅連衣裙的小姑娘,一手舉著三角鐵,一手握著擊錘,一臉認真地盯著雷哥,一下一下,躍躍欲試。
雷哥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一臉驕傲地說:“我姑娘,你別說,真有點隨我,節(jié)奏感特別好?!?/p>
他說:“不學畫畫了?”
雷哥抹了一把光頭說:“沒招,就是喜歡音樂,你說咋整?”
他和雷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雷哥又把手機塞給老常,開始滔滔不絕。
他見臭臭叼著那個玩舊的小球去了書房,它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于是蜷在小窩里,閉起眼睛,在陽光下舒服地睡去,爪子還摟著小球,須臾不離。
他出去抽煙的時候,老常也跟了出來。他問:“老常,那天我?guī)е鴸|西去找你的時候,你神神道道搞的那套儀式究竟是干啥的?”
老常說:“干我們這行的,講究多,什么鬼神那套,我是不信,也不懂。可我們畢竟是跟人打交道的,斯人已逝,活著的還得繼續(xù)生活。安排各種各樣的儀式,其實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給生者一些心理安慰。我做個儀式,你就覺得沒什么忌諱了,不是挺好嗎?”
老常吐了個煙圈,繼續(xù)道:“你前前后后張羅這些事,其實我都明白。這世上有沒有鬼魂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人走了,如果還有人惦念著,那她就還在,真到沒人想,沒人念了,她也就真的不在了,是吧?”
他點了點頭。
老常說:“我打聽過,趙叔選的那個墓園環(huán)境不錯,管理也挺好,路邊的石欄桿里裝了喇叭,白天會放點音樂。我找人打過招呼,想把這首歌加到墓園廣播的曲單里,也算是我對趙艷盡點心意吧?;仡^你跟雷哥說一聲?!?/p>
后來,老常說的事真辦成了,他們三個因為這個又聚了一次,誰也沒開車,喝了許多酒。
從小飯館出來時,廠區(qū)的小街上已不見行人,不知何時下過小雨,在昏黃的路燈下,被潤濕的柏油路折射出迷離的色彩。他左邊摟著老常,右邊摟著雷哥,三個人左搖右擺地在街上走著。他嗅到夏日雨后的清新空氣,忽然唱了起來,歌聲仿佛響在遙遠的某個地方。接著是老常和雷哥,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歌聲終于匯于一處。
等他再清醒過來,發(fā)現身在廠區(qū)的練歌房。在狹小的包廂里,他們摟著彼此的肩膀,說了許多發(fā)自肺腑的話,聊了許多久未聯系的人,唱了許多催人淚下的老歌。
再后來,他們唱起《熟悉的陌生人》,不知唱了多少遍,就這么一直唱著,仿佛只要如此,曲終人散的那一刻便不會到來。
老常唱得荒腔走板且哽咽,雷哥好點,但也顧不上什么技巧了。他也在跟著和,他看見被調成靜音的巨大屏幕上閃現著畫面,或許是因為淚水的原因,看得并不真切,仿佛是在白色的地鐵車廂里,一個女人穿著米紅色帶花邊的針織衫,戴著口罩,背著購物袋,她一手拽著拉環(huán),一手托著手機,看著實時監(jiān)控下那個東張西望的小男孩,眼角舒展出笑意。
他也笑了,繼續(xù)唱著。
等紅綠燈時
在路邊我又見到她
等紅綠燈時
在路邊我又見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