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華 陳小梅 [西華大學,成都 610039]
馬克思的歷史悲劇理論批判繼承了黑格爾的思想,但不同的是,黑格爾悲劇理論以實體性倫理力量作為決定性因素,認為真正的悲劇是人物本身所具有的合理性和自身的某些片面性發(fā)生了不可避免的矛盾沖突,進而導致了災難;而馬克思則是將巨大的歷史的悲劇精神作為理論支點,在馬克思與恩格斯看來,無論是歷史的現實的悲劇因素,還是悲劇藝術中的悲劇因素,都能夠而且應該體現出一種歷史的悲劇精神,也就是悲劇應該符合歷史的真實性。
沙汀作為川籍的現實主義作家,筆下多以描繪自己身邊本就熟悉的川人川事為主,有感于戰(zhàn)時背景下的苦悶氛圍。他創(chuàng)作了《困獸記》 這一典型的知識分子苦悶悲劇,這群被時代牢籠困住的弱獸因為戰(zhàn)爭想要奮起反抗,做紅旗黨下進步的一員,追求自我的解放,但時代的黑暗洪流阻撓了這群年輕人前進的腳步。沙汀自己也在《困獸記》的題記中提到,當時的底層知識分子“因為物價的不斷高漲,某些條件的每況愈下”,“有的在生活的高壓下,有的和粉筆絕了緣,一般勉強挺得住的,也都悶氣重重,把自己的職業(yè)看作一種無可奈何的苦役”。這群“困獸”們的演劇行動是對反動者的反抗,但這一時期的時代壓迫使得這批夢想逃離的“困獸”陷入了逃避自我的精神危機,最終釀成了悲劇,歷史洪流讓“困獸”們的斗爭成為必然的選項,但社會的黑暗與底層知識分子信仰缺失的弱點使得悲劇收場成為必然結局。因此,可以說《困獸記》是戰(zhàn)時背景下農村知識分子的悲劇,是特定時代造成的底層平民階級的悲劇。
《困獸記》中田疇與吳楣是典型的苦悶悲劇代言人,二人之間的不倫曖昧與情愫由于內在自我的脆弱與外在環(huán)境的桎梏,終是沒有逃脫困獸的悲劇命運。而孟瑜作為“自我安慰”的逃避式悲劇人物,放棄了光鮮的生活,換來了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的負擔與多子的壓力占據了她的整個人生。她的解脫方法與田、吳二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孟瑜將自己蜷縮在悲觀的生活中,以逃避者的姿態(tài),用自己對家庭的奉獻和田疇的愛意來安慰自己現世的痛苦。三人的悲劇是戰(zhàn)時歷史背景下底層農村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所以沙汀的《困獸記》從整體來說,更似一幅知識分子的群像圖,這群知識分子大多可看成有勁無處使的“活靈魂”,這些“活靈魂”不滿現實,但卻苦于無法改變現實;不甘平庸與沉淪,但卻無解救之法。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與重重阻礙,使得這群意氣風發(fā)的青年人最終陷入了深沉的苦悶與悲劇的結局。
這種苦悶在田疇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作為滯留在一方的知識分子中的佼佼者田疇,參與并組織了前期抗日救亡戲劇的他,聽到友人章桐從前線回來,心中重又燃起了演劇的激情,想要通過演劇的方式找到爬出灰色沉悶生活的天梯。為了演劇事業(yè)順利開展,田疇組織參演人員集會討論、選劇本,用愛情的滋養(yǎng)與心中的熱情說服了妻子孟瑜參與演劇,但這一切在縣領導的干涉與演員的退堂鼓之中逐漸銷聲匿跡,最后吳楣的毀約成了壓垮田疇的最后一根稻草,從此演劇的美好出路被上了一道沉重的枷鎖。演劇失敗后,田疇消沉而又空虛的內心開始蠢蠢欲動,對吳楣的壓抑愛意噴涌而發(fā),想要迫切擺脫自己深處黑暗中的絕望,使他生出了與吳楣單獨逃走的念頭,但在柵欄里釋放的力比多需要承受盲目的后果,田疇與吳楣的第一次纏綿就被孟瑜當場撞見,吳楣在“羞惱與絕望”中投湖自盡,田疇也近乎絕望,愈發(fā)頹唐,此事讓田疇對愛情的理想也隨之破碎。
小說中對兩位女性形象的刻畫是極盡相反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是緣于各自的出身、社會生存的環(huán)境。身世不幸的吳楣十七歲被父母嫁給了浪蕩地主李守謙,原本吳楣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但因與田疇和孟瑜的長期交往,受到了一些新思潮的影響,同時在與豆渣公爺李守謙的婚姻中,吳楣一直處于苦悶與屈辱中,她渴求外面的自由世界,希冀實現自我價值,于是將出走與解救的方法寄予演劇事業(yè)。但她并未對自身進行過深刻的剖析,且骨子里的傳統世俗觀念并不能讓她決絕地走出令人作嘔的家庭:一方面,她視李守謙為“俗物”,但另一方面,她也樂于消遣李守謙的愛意,并且極力想要鞏固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這也就揭示了李守謙的新婦懷孕后吳楣一度陷入了焦慮與自我放逐的原因,最后她想要攥住愛情的稻草,但在下定決心將自己的命運交給田疇時,卻陰差陽錯地被突然返回的孟瑜發(fā)現了二人之間的愛意,自殺未遂的她也失去了對生活的向往。其實吳楣的悲劇正是由于自我意識覺醒卻又突滅,在接收到田疇的心意表白后,一直到她去找田疇“給她的命運下個最后判斷”的途中,“自我犧牲”和“犧牲他人”兩個念頭一直在她的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沖突搏斗。如果說內心的沖突與矛盾是作者想要表達的內核,那么歸根究底,人物的脆弱心理與信仰缺失才是悲劇的最終致因?!白晕覡奚迸c“犧牲他人”似乎成了時代知識分子不可逃避的倫理問題,于是有了所謂“我們都是時代的犧牲品”的自我辯解,這也正表現了田疇與吳楣之間的愛情本就帶有著內部的矛盾性與道義的脆弱性,二人之間的愛情注定是無望的。
孟瑜是小說中不可辯駁的正面形象,她品性善良,極具忍耐和犧牲精神,是堅強守護愛情的衛(wèi)道者,但就是這樣令人敬佩的女性,我們從她的語氣行為中只能感到莫大的悲哀。這位懷揣教育與愛情至美理想的年輕母親,最終在生活的重壓下也陷入了自我欺騙的獸籠之中。面對章桐,她羨慕地說:“我們這一生算完了!……像你做的事情,難道我們還敢想么?”這一羨慕是她對自我的消極欺騙,不滿意自己生活,但也不準備用更好的心態(tài)去迎接未來,拒絕用實際行動去改變自己的現狀;面對丈夫說吳楣的軟弱,她反駁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怕都像我們這么傻么!”從這一話語中不難看出孟瑜對于當初與田疇私奔的悔意,但她仍然固執(zhí)地自我安慰,是命運使然。如果說,田疇的自欺是光明的美夢,那么孟瑜的自欺就是茍安的深坑,最后孟瑜依靠“犧牲自我”的欺騙論接受了出軌的田疇,這也是她為了減輕生活重壓而舉起的盾牌,在這道盾牌之下,她已經感受不到置身陷阱的痛苦了。
從這群知識分子矛盾自憐的狀態(tài)中不難看出,這是一群接受了“五四”新思想洗禮的知識分子,精神上的科學與民主思想要求他們遠離愚昧和迷信為國家奉獻自己的熱血;但又長期生長于閉塞的鄉(xiāng)村,接收不到新思潮的他們,在時代造就的生存危機下,心中的恐懼更甚,此時關于國家大義與個人保全之間的沖突逐漸開始激化,于是人物開始以自欺求生。不過我們也可以看到,演劇證明了田疇想要沖破困籠的決心,對愛情的追求是吳楣沖破封建的救贖,而自我逃避是孟榆茍全生活的護蔭。正是抗戰(zhàn)的背景、前方傳來的捷報給了這群長期壓抑在農村底層的鄉(xiāng)村教師們一絲走出去并實現自我的機會,所以她們的反抗是必然性的,也是具有代表性的。
馬克思認為造成悲劇的根源應是客觀的社會歷史因素,帶有歷史的必然性。也就是說階層提出的必然性的要求不可能在真實的歷史社會中得到實現。田疇與吳楣等人在那段壓抑的歷史中掙扎著想要脫困,這本是底層知識分子的正當要求和進步思想覺醒的標志,但是在抗戰(zhàn)進入僵持階段的農村大后方正處于沉悶與焦慮中。一方面,退卻了抗戰(zhàn)初期躁動的激情,人們顯得無所事事;另一方面,由抗戰(zhàn)帶來的負面影響如影隨形地侵入人們的生活:物價上漲,地痞流氓的侵擾,再加之人們對共產黨抗戰(zhàn)勝利希望的苦等,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焦慮,更加擴大了人們心中的恐懼。壓抑的環(huán)境也造成了這群農村底層知識分子不可逆的性格弱點,封閉自我、脆而不堅、極端矛盾等在幾位主人公身上都有體現。
沙汀在題記中就說過:“田疇也并非壞人,害了他的是他的出身、他的性格和他的環(huán)境?!睆男≌f中不難看出,田疇自身就是一個矛盾積累體,他不滿現實卻又逃避現實,他的進取精神并不是腳踏實地地苦干,而是沉醉于白日夢的幻想中,他鼓勵妻子孟瑜“沖出重圍”而設想的新家庭生活是:“送出毛頭;搬回街上住家;孟瑜重新入教育界服務和參加戲劇活動。憑著他的激情,他還聯想到一些更為重要的節(jié)目:勸誘她向娘家求和,好把總爺們寄養(yǎng)出去,以便有一天遠走高飛!”作家沙汀用欣喜的語氣實則在反諷田疇的異想天開。除了白日夢幻想,田疇還慣用逃避的方式冷處理問題,在“新家庭”設想被破壞之后,“那些過往的挫折,以及目前所有的一切困惱,都一齊開始襲擊他了”,最后田疇直接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潭中。此外,田疇性格中的矛盾性在與孟瑜的婚姻生活中也暴露無遺,愛情與道義的譴責時刻都在田疇心中交織不斷,田疇并不是不愛孟瑜,只是厭惡孟瑜的“平庸”,并且想要追求非性欲關系,拋開“養(yǎng)小孩子”“經營一個溫暖窠巢”的“高尚”愛情,而孟瑜恰好是這些的反例。那么其實也可進一步說明田疇是否真的愛吳楣,或是他愛的本就是“平庸”前的孟瑜,在周遭一切都失去色彩與生命力時,田疇將這個與他有著共同目標的人視為靈魂伴侶,何嘗不是逃避痛苦的做法。在田疇這種變換無窮的偽積極者的態(tài)度背后,其實我們也不難料到,即使結局改變,他與吳楣的悲劇性結局也仍然是必然的。
吳楣是作者無意進行批判,反而還有些同情的女子,她雖然有一些知識,但因為程度不高,并且從小深受世俗與傳統觀念的影響,即使逐漸有了獨立的自我意識,面對沉悶的婚姻,她也仍然逆來順受,安守正房的位置,這種傳統的婚姻道德倫理觀早就在吳楣心中生根,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在公爺新歡懷孕后她終日郁郁寡歡。若是沒有這個事,或許吳楣仍然會歡心做著自己的地主夫人。所以即使最后她對愛情有了覺醒,想要追求自我,也沒有真正意義上拿出自我的勇敢,而是將命運拴在另一個人手上。一個不合格的啟蒙者與一個思想不成熟的時代新人的結合,結局注定是悲慘的。
與前兩個人不同的是,孟瑜作為新舊參半的人物,她曾經有過新思想,并且勇敢踏出了包辦婚姻的牢籠,與田疇組成了家庭。愛情延續(xù)著她的生命,但生活又使她成為閨中怨婦,面對好友,她能說出“只要多扯兩套衣服,就是再抬十個回來她也會不在乎”的刻薄話,這是一個暫時被孩子、生活壓垮的堅忍女子。為什么說是暫時?前面提到田疇是吳楣的啟蒙者,他又何嘗不是孟瑜的啟蒙者,在孟瑜完全陷入消極的茍活哲學下,他期望孟瑜不要終日“埋葬在煩瑣的日常生活中”,而應該“自己闖出一條路來”,雖然啟蒙者的本意是好的,但在黑暗生活中寄居已久的孟榆已經失去了生活的激情,田疇對婚姻的背叛最終也使得這位堅強的女子走向鮮活生命的盡頭。
沙汀在小說結尾發(fā)出極具哲理的感嘆,其實也從側面表現了這些人物的最終命運:“苦難的日子,雖然往往叫一些對生活失掉信心的人感覺特別冗長,不很容易挨過,然而,客觀法則上,時間還是水一般地淌過去了,并不因為人們的錯覺而趔趄不前,多出一分一秒的耽延。”時間的流逝特征與“困獸”的迷惘本質本就不相容,外界的烽火與內心的脆弱腐蝕了“困獸”們的靈魂,追求的反抗與出走終成一曲悲歌。
悲劇雖反映的是現實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難,但不是讓人悲哀,亦不是悲觀,在悲劇的背后藏著作者對愛與光明的呼喚、對積極入世情懷的呼喊。這是馬克思悲劇理論的積極意義,在馬克思的悲劇理論里,悲劇的必然產生與美好愿望必定會實現是相輔相成的,所以悲劇的精神實質是積極的,是從美的毀滅中肯定美,在善的失敗中肯定善,讓具有積極性的主人公遭受生活的磨難甚至毀滅去預示前途的光明、正義力量的偉大。
沙汀的《困獸記》雖是一群壓抑苦悶的“困獸”掙扎失敗的實錄,但背后傳遞出的對革命勝利的呼喚以及希望底層知識分子覺醒的愿望十分明顯,這其實體現在書中另外兩個穿插的人物——張桐和牛祚。沙汀說:“我所寫出來的結果,同實際相差得很遠的,可是我卻另外穿插了兩個人,一個勇敢地出去了,一個則一直勤勤懇懇地固守著崗位。”章桐歸而復去,最終出走去了延安,而牛祚是走不出就留下來的典型代表,他的貧苦生活經歷讓他明白同黑暗勢力斗爭的艱巨性和復雜性,所以最終留在了原生環(huán)境,踏實地做一名老師。這是作者為人物設計的兩條出路,也是作者對底層知識分子進行自我解放的道路呼喚,所以也有部分學者認為《困獸記》為知識分子自我解救提出了道路規(guī)劃。
沙汀的《困獸記》以理想與愛情為線索,向我們展示了戰(zhàn)爭時代知識分子的苦悶悲劇,全文通過大量的內心獨白和對話表現出了各個人物面對現實時心理上發(fā)生的沖突,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想象與思考的空間。沙汀以寫實的筆觸描繪了戰(zhàn)時后方的底層知識分子的掙扎與追求,當我們看透了田疇與吳楣、孟榆的悲劇,或許才能明白牛祚這位看似邊緣的老學究選擇的路并不是一條黑暗無邊的窄道,而是在堅持勝利希望中努力實現自我最大價值的活法。
① 沙?。骸渡惩∥募の恼摗さ?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頁。
② 沙?。骸渡惩∥募さ?卷· 淘金記·困獸記》,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45頁。
③ 金葵:《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沙汀研究專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