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2010年,電影《讓子彈飛》上映。它改編自《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
這一年,馬識途95歲,坐著姜文的“子彈”再度飛入大眾視野,塵封多年的《夜譚十記》也被發(fā)掘出來,成千累萬冊地趕印。一些年輕人找馬識途簽名,親熱地自稱“粉絲”。
11年后,2021年1月22日,四川人民出版社編輯蔡林君隨社長黃立新拜訪馬識途后,抱回了三大卷甲骨文研究筆記。
那天,過完生日不久的馬識途,興致勃勃地講了西南聯大中文系的好多事兒,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案杏X他還是當年那個學生,充滿學習的激情?!辈塘志f。
當年,準備在文字學中深耕的馬識途,因革命需要離開昆明,將所有筆記文稿付之一炬。此后,他冒險犯難,九死一生,戰(zhàn)斗到1949年,此后又擔負繁重的行政工作。70余年,與甲骨文無緣。
大師們的諄諄教誨,馬識途念念不忘。2017年,寫完《夜譚續(xù)記》后,他開始投入古文字研究,歷時3年多,即使中途生病住院,也記掛著書稿,一出院又立馬進入工作狀態(tài),廢寢忘食。
這是一個棄學70余年的學生遲交的一份作業(yè)。如果回到1941年的昆明,讓那個26歲的青年再做選擇,他會何去何從?
107歲的馬識途說,他不會做第二種選擇:“我入黨時就宣誓,終身做一個‘職業(yè)革命家’?!?/p>
80年前的秋天,馬識途來到春城昆明,他已考入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后轉入中文系。
這一年,他26歲,作為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家伙”,和少男少女們一起參加食堂的“搶飯戰(zhàn)斗”,泡在茶館里讀閑雜書、論天下事。教室是土坯房,雨點兒打在鐵皮屋頂上,叮叮咚咚地淹沒了先生們講課的聲音;先生們穿著寒磣、面有菜色,卻是身懷絕技、百家爭鳴。馬識途見過南北兩個大教室的對壘,南邊的教授聽到北邊的教授批評自己,跑過去當面對峙,兩個人吵得面紅耳赤,然后互相握手,有說有笑地一同回家去。
“教授天團”眾星璀璨,有的課程火爆,窗口擠滿旁聽的學生;有的則是出名的冷門,如唐蘭先生講文字學的課,專修的學生只有五六人,馬識途是其中之一。在新書中,他憑記憶復現了當年的課堂。
第一堂課,唐先生在黑板上寫了一副對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不是東西。”又畫上兩個奇特的字符。這副譏諷袁世凱稱帝的對聯,被唐先生用于課堂教學。唐先生指著黑板上“東”“西”兩個字說:“罵的就是他們——不是東西?!?/p>
最后一堂課上,唐先生的“送行談話”更是真切動人:“古文字學知識浩如煙海,涉足其間的人不多。有的人在海邊才濕了鞋,眼看波濤洶涌,就知難而退了;有的人下海游了去,也有半途而廢的,還有被水淹沒的。只有很少的人有堅強的意志,會鍥而不舍、乘風破浪,向著渺茫的彼岸奮勇前進,雖不免載沉載浮,吃不少苦水,但終會到達彼岸……相信學術的道路雖然崎嶇,但總有中國人不斷探索,哪怕不過識破一字,也是對中國文化的貢獻?!?/p>
山河淪陷、硝煙炮火中,唐蘭、羅常培、聞一多、王力、陳夢家等文化史上熠熠生輝的大家,笳吹弦誦在春城,致力于中國文明密碼的破譯與傳承。而對馬識途來說,闖入文字學的大門,卻是一場“別有用心”的計劃。
“當年,國民黨特務四處追捕我,南方局領導令我在昆明長期潛伏。為了更好地隱蔽身份,我化名考入西南聯大,成為學生?!瘪R識途說,“我的主要任務是做好革命工作,為此,我必須學好學術課程,雖然這讓我覺得吃力,但我有興趣?!?/p>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以一本方言記作為畢業(yè)論文的“高齡學生”馬千禾,是中共西南聯大的支部書記。而這樣的“改頭換面”,馬識途已經歷過多次?!榜R千禾”這個名字,就是他再三試驗墨色和字體后,在高中畢業(yè)證的名字上添了“天衣無縫”的一撇所得。而那個本來的名字“馬千木”,他已十分陌生。
1931年,少年馬千木走出兵匪猖獗的四川,遠赴北平,報考高中。此后7年,他浪跡京滬,隨逃難的人群爬上火車車頂,一路相互照應;和參與“一二·九”運動的學生踏平鐵絲網,勇往直前。因懷揣“工業(yè)救國夢”,他考入中央大學化工系??箲?zhàn)爆發(fā)后,他一度想去大茅山打游擊。
1938年,馬識途對著兩本書中的黨旗圖案和馬克思照片,舉起右拳莊嚴宣誓,決定改名為“馬識途”,意為找到道路,如老馬識途。這一年,馬識途23歲,從此走上“職業(yè)革命家”之路。他奔走于湖北農村,有時扮成收山貨的商人,混入土匪窩;有時扮成小販,挑著擔子走鄉(xiāng)串戶;有時則“本色出演”,扮作貧寒的知識分子。他路上吃粗劣的苞米加紅薯飯,就著辣椒、蘿卜;晚上住在“雞毛野店”,常被臭蟲、虱子咬得生疥瘡。
1939年年底,經組織批準,馬識途與劉惠馨結婚。他們的家在湖北恩施一處柑橘園中,那里也是鄂西特委的交通站。
1941年,國民黨制造“皖南事變”,鄂西陷入白色恐怖。因叛徒出賣,時任婦女部長的劉惠馨和特委書記何功偉被捕,1個月大的女兒也隨母親被關進監(jiān)獄。馬識途強忍悲痛,疏散組織,轉移同志,只身赴重慶,夜上紅巖村,按照“長期埋伏,積蓄力量”的指示,奔赴昆明。
是年11月17日,何功偉、劉惠馨壯烈犧牲。一年后,馬識途為戰(zhàn)友和妻子寫下《遙祭》:“你用鮮血把人民的紅旗,染得更為鮮艷而美麗。我將舉起它,永遠向前,再不流辛酸痛苦的眼淚?!?/p>
此后的生活,是虎口脫險、九死一生。1949年1月,川康特委書記叛變,馬識途堅持留在成都,指揮組織疏散。他喬裝打扮,換了發(fā)型,刮掉八字胡,將黑框眼鏡換成假金架子眼鏡。平常戴的羅宋帽、穿的風衣,翻個面就成為另一套行頭。他想了一個假名“張司光”,親手制作假身份證,危急時“司”字左邊加一豎,“光”字頭上改一筆,就能以“張同先”金蟬脫殼。為去香港《文匯報》工作,他打扮成一個豬鬃出口商,搭著商車逃出成都;他繞道貴陽、柳州,混在商人堆里吃“花茶”,混過憲兵的檢查;到達廣州后,他又打扮一番,西裝革履,大模大樣地登上頭等車廂,終于平安到達香港。
這一年12月,當馬識途坐在第一輛吉普車上隨解放大軍進成都時,他想起幾個月前那場險象環(huán)生的逃亡。此刻的成都,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群眾載歌載舞,花束漫天拋飛。第二天,全體地下黨召開第一次集體大會,當馬識途響亮地說出“同志們”3個字時,全場鴉雀無聲,繼而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馬識途擔負著繁重的行政工作。因為偶然寫了小說《老三姐》,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的領導發(fā)現了“富礦”,于是半推半就地寫起小說。他不為出名圖利、在藝術殿堂占一席之地,只為服務革命、引導青年。一篇篇短篇小說,都是他加班開夜車寫成的。
1960年夏天,馬識途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清江壯歌》。主人公柳一清、賀國威的原型,就是劉惠馨、何功偉兩位烈士,馬識途寫出了他們的鋼鐵意志,也不回避他們作為普通人的夫妻愛、骨肉情、父子恩。
“文革”期間,在昭覺寺的“文明監(jiān)獄”,馬識途除荒草,整道路,壘洗衣臺,修洗澡間,還把西園空地開墾出來,種菜栽花。因為總要寫交代材料,墨水稿紙供應充足,馬識途利用這個“優(yōu)勢”,重操舊業(yè),將記憶深處的人和事重新翻出來,偷偷寫下50多萬字的作品。
當文藝的春天到來,這些“地下作品”破土而出,馬識途迎來了文學生涯的新生。
人民文學出版社老總編輯韋君宜和馬識途是老朋友,一同在“白區(qū)”做過地下工作。1982年,正是她向馬識途邀約創(chuàng)作,促成了《夜譚十記》的出版,創(chuàng)下20萬冊的轟動銷量。這部作者自稱“亂譚”的書,以舊中國衙門里的10位窮科員為主人公,他們結成“冷板凳會”,喝冷茶,擺龍門陣,吹野狐禪。10個故事,上至浮華官場的鉤心斗角,下到市井小民的悲歡離合,描寫得十分生動。
這些故事和素材,都來自馬識途的“職業(yè)革命家”生涯。20多年后,95歲的馬識途因《讓子彈飛》一朝“走紅”,想把擱置許久的續(xù)篇寫完,其間,動筆又停筆,戰(zhàn)線越拉越長。后來,癌癥兩度來襲。馬識途抱著當年搞地下革命不畏死的態(tài)度,奮力寫作。初稿完成之際,醫(yī)生告訴他,肺上的腫瘤陰影不見了,相關的血液指標也完全正常。他戲說道:“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
2020年,《夜譚續(xù)記》問世,舊時代的“冷板凳會”變?yōu)槿缃竦摹褒堥T陣茶會”,不變的是四川人以四川話講四川故事的“亂譚”本色。與新書一同到來的,是馬識途一封深情的“封筆告白”,后面附有5首舊體詩。其中一首《封筆告白·自述》寫道:
生年不意百逾六,回首風云究何如。壯歲曾磨三尺劍,老來苦戀半樓書。文緣未了情無己,盡瘁終身心似初。無悔無愧猶自在,我行我素幸識途。
阿來說:“他說過,100歲之后,要像小孩一樣,一歲一歲地活。101歲是1歲,102歲是2歲,107歲就是7歲?!边@位107歲的老人,始終關心著中國與世界。
《馬識途西南聯大甲骨文筆記》快推出時,阿來去探望馬識途:“怎么樣,沒封筆吧?還有哪些故事,是想繼續(xù)寫給大家、講給大家聽的呢?”
“一言難盡,文緣未了,終身遺憾?!彼绱嘶卮??!白訌棥边€在飛,馬識途的“槍”里還藏著許多傳奇。
我的長壽之道,就是達觀開朗,寡欲清心,無悔無愧,不驚不懼,盡心而為,量力而行,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為,老有所好,老有所樂。無病鍛煉,有病求醫(yī),不要自以為是,滿不在乎,然而又時刻準備著,聽候召喚。這可以說就是我的老年觀。
——馬識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