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誠

歷代史志書目著錄有浮丘公《相鶴書》（或稱《相鶴經(jīng)》）一書，如《隋書·經(jīng)籍志》記“浮丘公《相鶴書》……二卷”［1］1039；《舊唐書·經(jīng)籍志》載“《相鶴經(jīng)》一卷浮丘公撰”［2］2035；《新唐書·藝文志》載“浮丘公《相鶴經(jīng)》一卷”［3］1538；《宋史·藝文志》亦加著錄，但記作者為“趙浮丘公”［4］5257；南宋類書《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則記作者為“李浮丘伯”［5］第941 冊，308；《直齋書錄解題》較審慎，著錄為“稱浮丘公撰”［6］380。而今諸家所編《王安石全集》皆載《相鶴經(jīng)》一文，如20世紀初沈卓然編校的《王安石全集·王安石文集》①，20世紀末秦克、鞏軍標點的《王安石全集》②，直至近年王水照主編的《王安石全集·臨川先生文集》③等。實際上，北宋黃伯思《跋慎漢公所藏〈相鶴經(jīng)〉后》即考稱：“（《相鶴經(jīng)》）流俗誤錄著故相國舒王（王安石）集中，且多舛午?！保?］147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據(jù)此亦指出：“非公所撰，而誤著集中。諸家書目通常著錄為‘浮丘公撰’。”［8］1942《相鶴經(jīng)》是否浮丘公所作？到底成書于何時？傳承有自的浮丘公《相鶴經(jīng)》何以會被誤收入《王安石全集》？是因為黃伯思所謂的流俗之誤嗎？本文欲就此再加考辨，以把問題徹底弄清楚。

一、浮丘公《相鶴經(jīng)》之成書與流傳

浮丘公《相鶴經(jīng)》雖在歷代史志書目中被視為“書”，今所見者只是一篇不足300 字的短文。浮丘公或作浮邱公、浮丘伯，最早見于劉向《列仙傳》：“王子喬，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鳴。游伊洛間，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三十余年后，來于山上，告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緱氏山頭。’果乘白鶴駐山顛，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而去?！保?］2712然《列仙傳》并不言其有相鶴之書。最早提到《相鶴經(jīng)》一書的是唐初顏師古注《漢書》：“《相鶴經(jīng)》云：‘鶴壽滿二百六十歲則色純黑。’”［10］2543然并未言該書為浮丘公作。最早記浮丘公撰《相鶴經(jīng)》者為前揭《隋書·經(jīng)籍志》，其云：“浮丘公《相鶴書》……二卷。”稍晚李善注《文選》講得更加確切：“《相鶴經(jīng)》者，出自浮丘公。公以自授王子晉。崔文子者，學仙于子晉，得其文，藏于嵩高山石室。及淮南八公采藥得之，遂傳于世?！保?1］631

相術(shù)在中國雖淵源甚早，如春秋戰(zhàn)國伯樂、九方皋之相馬，姑布子卿、唐舉之相人。但《史記》載相呂后、漢惠帝、漢高祖者僅稱之曰“老父”［12］346，可見至司馬遷時代尚無“相者”“相士”之稱，相術(shù)仍未流行。相術(shù)的流行是在東漢曹魏時期人物品評之風興盛、道教興起之后，是所謂“形法學”，并成為道教五術(shù)之一。此后方有相人相畜之書，歷代史志形法類書目所收大多即此類著作，最早的是《漢書》所載《相人》《相六畜》《相寶劍刀》《宮宅地形》四種。因此，筆者認為《相鶴經(jīng)》大約成書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撰者很可能為道流人士。由于此時道教興盛，而鶴為道教仙禽，春秋時浮丘公又傳為道士之成仙者，故撰者乃將此書托其名下。這正是關(guān)于《相鶴經(jīng)》的記載首見于唐初，而不見于先秦、秦漢時期的原因?！断帔Q經(jīng)》一書原名或為《相鶴書》，故成書于顯慶元年（656年）的《隋書·經(jīng)籍志》所記為《相鶴書》；但既被托名于道教神仙浮丘公，可能人即因之改稱其為“經(jīng)”，故分別成書于貞觀十五年（641年）、顯慶三年（658年）的顏師古《漢書》注、李善《文選》注均記為《相鶴經(jīng)》。

二、《王安石全集》收《相鶴經(jīng)》為沿襲之誤

值得慶幸的是，《文選》注文引錄了《相鶴經(jīng)》，可以與王安石文集中的《相鶴經(jīng)》比較，考知黃伯思所謂的“舛午”。為清眉目，茲將二者匯總為下表，不同之處分別以單下畫線、雙下畫線標出：

《文選》注之《相鶴經(jīng)》鶴，陽鳥也。因金氣，依火精，火數(shù)七，金數(shù)九，故《臨川先生文集》之《相鶴經(jīng)》鶴者，陽鳥也。而游于陰，因金氣、依火精以自養(yǎng)。金數(shù)十六年小變，六十年大變，千六百年形定而色白。又九，火數(shù)七，六十三年小變，百六十年大變，千六百年形定。云：二年落子毛、易黑點，三年頭赤，七年飛薄云漢，又生三年頂赤，七年飛薄云漢，又七年夜十二時鳴。六十年大七年學舞，復(fù)七年應(yīng)節(jié)，晝夜十二鳴。六十年大毛落、毛落、茸（宋龍舒本《王文公文集》作“葺”）毛生，乃潔白如雪，茸毛生，色雪白，泥水不能污。百六十年雄雌相見，目泥水不能汙（同“污”）。百六年雌雄相視而孕，一千六百年飲精不轉(zhuǎn)，孕千六百年，飲而不食。食于水故喙長，軒于而不食，胎化產(chǎn)為仙人之騏驥也。夫聲聞于天故頂赤，食于前故后短，棲于陸故足高而尾凋，翔于云故毛豐而肉水故喙長，輕于前故毛豐而肉疏，修頸以納新，故天壽不可疏。行必依洲嶼，止必集林木，蓋羽族之宗長、仙人之量。所以體無青黃二色，土木之氣內(nèi)養(yǎng)，故不表于外也。是騏驥也。隆鼻短口則少眠，露眼赤精則視遠，頭銳身短以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蓋羽族之清崇也。其相曰：隆鼻則喜鳴，四翎亞膺則體輕，鳳翼雀毛則善飛，龜背鱉腹短喙則少瞑，露睛赤白則視遠，長頸疏身則能鳴，鳳翼雀尾則則能產(chǎn)，軒前垂后則善舞，洪髀纖趾則能行。［11］631善飛，龜背鱉腹會舞，高脛促節(jié)足力。［13］卷70，8a-b

據(jù)上表可見，兩文雖文字有異，但大體仍同。因此可以肯定，所謂王安石撰《相鶴經(jīng)》確即傳為春秋浮丘公所著之《相鶴經(jīng)》。而黃伯思所說的“舛午”，自是兩文文字相異之處。那么，王安石《相鶴經(jīng)》異于浮丘公《相鶴經(jīng)》之處是王氏所改易嗎？并不是。如“而游于陰”等語，唐初類書《藝文類聚》引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即已見之：“鶴，陽鳥也，而游于陰?！保?4］2318此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即浮丘公《相鶴經(jīng)》，為行文方便，后文再予論證。

既然如此，何以會將浮丘公《相鶴經(jīng)》誤為王安石所撰呢？原來，王安石在熙寧十年（1077年）元旦曾手書《相鶴經(jīng)》④，因此后人在編刻王氏文集時即誤以為是其所撰文章而將之編入集中。王氏文集最早版本為宋徽宗重和元年（1118年）其弟子薛昂奉詔所編纂稿本，然未刊行，已佚。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知撫州詹大和刻有《臨川先生文集》（通稱臨川本），此本雖佚，但有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何遷覆刻本，《相鶴經(jīng)》即載于此本卷七〇《雜著》之中⑤。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提舉兩浙西路常平茶鹽公事、王安石曾孫王玨在杭州亦刻有《臨川先生文集》，即所謂兩浙西路轉(zhuǎn)運司刻本（通稱杭州本），今存元明遞修本，此本《相鶴經(jīng)》亦載于卷七〇《雜著》之中⑥。紹興初又有龍舒郡齋刻公文紙印本《王文公文集》（通稱龍舒本）。龍舒本《王文公文集》非常珍貴，國內(nèi)外僅存兩部，且均非完帙。一為劉啟瑞食舊德齋原藏本，存卷一至卷三、卷八至卷三十六、卷四十八至卷六十、卷七十至卷一百，計76 卷；二為日本宮內(nèi)省圖書寮藏本，存卷一至卷七十。1962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以兩殘帙配合影印出版了全帙的龍舒本《王文公文集》。食舊德齋藏本后收藏于上海博物館，復(fù)佚去卷一七至卷二十，計4 卷，因此中華書局1962年影印本遂在一定程度上有了原本不可替代之價值?！断帔Q經(jīng)》即載于龍舒本《王文公文集》卷三三《雜著》中⑦。后世史志書目如清《八千卷樓書目》載“《相鶴經(jīng)》一卷，宋王安石撰”［15］中冊，88，顯系據(jù)王氏文集著錄，使此錯訛流播更廣。今人編王安石全集率上承諸本而不察，遂皆沿襲而誤。事實上王安石手書《相鶴經(jīng)》結(jié)尾部分明確記敘了文章來歷（當據(jù)自前揭《文選》李善注）：“其文，李浮丘伯授王子晉，又崔文子學道于子晉，得其文藏嵩山石室，淮南公采藥得之，遂傳于近代（龍舒本脫‘近’字）。熙寧十年正月一日臨川王某降?！保?3］9a署款龍舒本作“臨川王安石修”［16］16a，明覆刻宋臨川本作“臨川王某筆”［17］9a。看來讀書不細心而致誤者，古人亦有。

三、《相鶴經(jīng)》《相鵠經(jīng)》實為一書

前揭《藝文類聚》引有“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一書十數(shù)字，北宋初期類書《事類賦注》亦略引其文⑧；而《隋書·經(jīng)籍志》《通志·藝文略》又著錄有“淮南八公《相鵠經(jīng)》”一書。清姚振宗指二書當即一書，但系推測而未予證實。恰《太平御覽》載有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全文：

鶴者，陽鳥也。而游于（陽）［陰］，因金氣、依火精以自養(yǎng)。金數(shù)九，火數(shù)七，故七年小變，十六年大變，百六十年變止，千六百年形定。體尚潔故其色白，聲聞天故頭赤，食于水故其喙長，軒于前故后指短，（樓）［棲］于陸故足高而尾凋，翔于云故毛豐而肉疏。大喉以吐故，修頸以納新，故生天壽不可量。所以體無青黃二色者，木土之氣內(nèi)養(yǎng)，故不表于外。是以行必依洲嶼，止不集林木，蓋羽族之宗長、仙人之騏驥也。鶴之上相：瘦頭朱頂，露眼黑精，高鼻短喙，頰耳，長頸促身，燕膺鳳翼雀（毛）［尾］，龜背鱉腹，軒前垂后，高［足］粗節(jié)，洪髀纖指，此相之備者也。鳴則聞于天，飛則一舉千里。鶴二年落子毛、易黑點，三年產(chǎn)伏，復(fù)七年羽翮具，復(fù)七年飛薄云漢，復(fù)七年舞應(yīng)節(jié)，復(fù)七年晝夜十二時鳴，聲中律。復(fù)百六十年不食生物，復(fù)大毛落、茸毛生，雪白或純黑，泥水［不能］污。復(fù)百六十年雄雌相見，目精不轉(zhuǎn)而孕，千六百年飲而不食。鸞鳳同為群，圣人在位則與鳳凰翔于甸。［18］卷916，5a-b

而據(jù)明謝肇淛《文海披沙》所記，淮南八公《相鵠經(jīng)》亦有“百六十年雌雄相視，目精不轉(zhuǎn)而孕”［19］405一語?？梢?，姚振宗的推測是正確的，《相鶴經(jīng)》《相鵠經(jīng)》確為一書。前揭李善注《文選》有言“淮南八公采藥得之（指浮丘公《相鶴經(jīng)》），遂傳于世”，此應(yīng)即后世改易《相鶴經(jīng)》作者“浮丘公”為“淮南八公”之由。至于又記《相鶴經(jīng)》書名作《相鵠經(jīng)》，當系古“鵠”“鶴”二字音近義通所致，如《莊子》“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20］128之“鵠”即通“鶴”。

將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與浮丘公《相鶴經(jīng)》、王安石《相鶴經(jīng)》比較，三者內(nèi)容大體相同。換言之，所謂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王安石《相鶴經(jīng)》實皆傳為浮丘公撰之《相鶴經(jīng)》。雖《隋書·經(jīng)籍志》同時著錄了浮丘公《相鶴書》、淮南八公《相鵠經(jīng)》二書，但因當時二書皆佚，說明魏徵等人未能親睹兩書而是據(jù)他書轉(zhuǎn)錄，故不知淮南八公《相鵠經(jīng)》實即浮丘公《相鶴書》。而王安石《相鶴經(jīng)》異于浮丘公《相鶴經(jīng)》之處并非全部出于其所改易，基本上乃襲自別本者。然以荊公大改革家、大文學家之識見自信，在書寫過程中對個別訛誤脫衍之文字而徑改之、對個別表述修辭不確不暢之處而手定之者可以想見。筆者以為，如“故天壽不可量（《文選》載浮丘公《相鶴經(jīng)》無此語，《太平御覽》載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作‘故生天壽不可量’）”“蓋羽族之清崇也（《文選》載浮丘公《相鶴經(jīng)》、《太平御覽》載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均作‘蓋羽族之宗長’）”之類當是。

結(jié) 語

除前揭諸本，宋以后《相鶴經(jīng)》傳世版本頗多，主要有明刻《百川學海》本、明萬歷二十五年金陵荊山書林刻《夷門廣牘》本、明刻《山林經(jīng)濟籍》本、明末清初宛委山堂刻《說郛》本、明末清初《水邊林下》本（以《說郛》刻板編?。?、清《惜寸陰齋叢抄》抄本、民國掃葉山房石印《五朝小說》本等。除明刻《百川學?！繁臼稹啊醺∏鸸?、民國掃葉山房石印《五朝小說》本署“宋浮丘公”外，其余皆歸之荊公名下或未署名。最后要指出的是，前揭《漢書》注引《相鶴經(jīng)》之文、《文選》注引“一舉千里，不崇朝而遍四方者也”［11］631、《太平御覽》所引“青田之鶴”［18］卷171，4a等引文，均不見于今傳《相鶴經(jīng)》各本，說明《相鶴經(jīng)》在流傳過程中頗多亡佚，這正是《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該書稱“二卷”，至五代、宋初兩唐志著錄時稱“一卷”的原因。據(jù)此，前揭李善注《文選》引錄之文顯非全文，確如宋黃伯思所言僅為“大略”⑨。則其中“又云”一詞必非原書所有，乃李善節(jié)錄之銜接語耳；反過來看，此適為《文選》注引錄《相鶴經(jīng)》為節(jié)文之內(nèi)證。

注釋

①參見沈卓然編校：《王安石全集》，大東書局1935年版，第170 頁。按：1974年臺灣河圖洛書出版社又予影印再版。②參見秦克、鞏軍標點：《王安石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00 頁。③參見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臨川先生文集》，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62-1263 頁。④參見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臨川先生文集》，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63頁。⑤參見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明嘉靖三十九年何遷覆刻南宋臨川本，第8a-9a 頁。⑥參見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南宋兩浙西路轉(zhuǎn)運司刻元明遞修本，第8a-9a 頁。⑦參見王安石：《王文公文集》，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b-16a 頁。⑧參見吳淑撰注，冀勤、王秀梅、馬蓉校點：《事類賦注》，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74頁。按：原文標點作“《淮南八公相鶴經(jīng)》”。⑨參見黃伯思：《東觀余論》卷下《跋慎漢公所藏〈相鶴經(jīng)〉后》，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 頁。原話是“今完書逸矣，特馬總《意林》及李善注鮑照《舞鶴賦》鈔出大略”。按：馬總（？—823）《意林》成書在貞元二年（786年）或貞元三年（787年）（參見王天海、王韌：《意林校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 頁），晚《文選》約128年，其應(yīng)抄自《文選》。換言之，《意林》所錄亦非全文。該文今本《意林》已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