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和舒曼是一流音樂家，但肯定不是巴赫、貝多芬那樣的超一流。

克拉拉·舒曼是一流鋼琴演奏家，但也肯定不是李斯特那樣的超一流。

不過，他們仨的故事，卻彪炳世界音樂史，超一流的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愛情童話，至少是其中之一。

在愛情童話這個戰(zhàn)場上，他們仨，完勝巴赫、貝多芬、李斯特。

1853年9月30日11點整，德國杜塞爾多夫。一個身材修長、面色紅潤、金發(fā)飄逸，“簡直如畫像一樣英俊”的青年，敲開一扇門。

他昨天中午就來過一次，當時主人沒在家，主人小女兒歐惹妮被他帥了一臉，熱烈歡迎他今天11點再來，因為，“爸爸媽媽12點要出門”。

他還挺準時。

他必須準時，因為，他是來拜山門的。

山門里面，是如雷貫耳的“音樂詩人”羅伯特·舒曼，歐洲浪漫主義大師。四十三歲的舒曼不僅是杜塞爾多夫樂團指揮，還是德意志赫赫有名的樂評家，十年前他創(chuàng)辦《音樂新志》并任主編，捧紅過柏遼茲和李斯特，他在這個雜志撰文力挺的肖邦，此時正在巴黎大紅大紫。

那么，這個金發(fā)帥哥是誰？

樂壇新人勃拉姆斯，二十歲。

其實，他不想來。生性靦腆的勃拉姆斯昨天上門前在萊茵河邊徘徊了很長時間。他不想來的原因是，三年前舒曼夫婦在漢堡住過幾天，當時他把自己的作品送到他們旅館房間，結(jié)果被原封不動退回。

那，他為什么還是來了呢？

因為他遇到了剛被舒曼捧紅的匈牙利小提琴家約阿希姆。

他遇到約阿希姆，是因為另外一個匈牙利小提琴家賴梅尼。五個月前，匈牙利流亡小提琴家賴梅尼在漢堡演出時發(fā)現(xiàn)勃拉姆斯，帶著他一同外出巡演掙錢，可剛到漢諾威就出了事故：當天演出貝多芬的《克萊采奏鳴曲》，勃拉姆斯上臺后卻發(fā)現(xiàn)鋼琴沒調(diào)好，低了半個音！這要放一般人就算完了，現(xiàn)場調(diào)弄不好得幾個小時，觀眾還不得把場子砸了？整個后臺亂成一團，舞臺經(jīng)理汗如雨下接近崩潰。這時已經(jīng)上臺的勃拉姆斯卻面色如常，試音后抬手就奏，在原調(diào)基礎(chǔ)上升高半音，賴梅尼的小提琴趕緊跟上，兩人珠聯(lián)璧合，一氣呵成，觀眾根本沒覺察到鋼琴出了問題。不過，內(nèi)行看門道，當天觀眾席坐著約阿希姆，他看出來了，大贊，兩人遂成好友。

來自匈牙利小村的約阿希姆二十二歲，那年剛在舒曼指揮的音樂會上獨奏并一舉成名。他先介紹賴梅尼和勃拉姆斯去魏瑪拜訪音樂史上最偉大的鋼琴演奏家李斯特。李斯特很給約阿希姆這個匈牙利老鄉(xiāng)面子，不僅接待，而且還親自試奏勃拉姆斯作品《詼諧曲》。他倆在魏瑪待了六周。李斯特答應(yīng)給出版貝多芬作品的布黑出版社寫信介紹勃拉姆斯。但后來在李斯特《b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演奏會上，勃拉姆斯旅途勞頓居然睡著了，賴梅尼非常憤怒，兩人大吵一架，就此斷交，賴梅尼投入李斯特門下，而勃拉姆斯離開魏瑪返回漢堡。

約阿希姆很夠朋友，他知道后又給勃拉姆斯寫了封介紹信，再三鼓勵，勃拉姆斯才坐火車從漢堡趕到杜塞爾多夫拜見李斯特的樂壇死對頭舒曼。

對樂壇素人勃拉姆斯而言，舒曼的肯定，是踏入樂壇的門票。

問題是，敲開舒曼家門之前，他覺得拿不到這張門票。

門開了，仆人把勃拉姆斯引進客廳。舒曼穿著便服和拖鞋從書房走出。他文靜憂郁，滿面病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目光親切柔和，羞怯的勃拉姆斯訥訥地表示為舒曼先生準備了自己的《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舒曼和藹地請他在自家鋼琴前就座彈奏。

勃拉姆斯剛彈了個開頭，舒曼就興奮地打斷他：“請稍等，我想讓我太太克拉拉也來聽?！闭f罷他跑到臥室門口叫道，“克拉拉，你來！”

勃拉姆斯知道舒曼太太克拉拉是著名鋼琴家，年輕人停下手，怯怯地向臥室門看去，等待這位可能決定他命運的判官。

判官出現(xiàn)。

克拉拉，在這一天，決定了勃拉姆斯的一生。

身材苗條、知性高貴、驚人美麗的克拉拉，一顧傾城，當場驚艷勃拉姆斯。勃拉姆斯出身貧民區(qū)，幼時起在水手妓女云集的漢堡下等舞廳彈琴，天天目睹最直接的廉價肉體交易，突然見到高貴典雅的克拉拉，真的是“讓我怎能不愛你”！

他霎時天旋地轉(zhuǎn)，意亂神迷，要不是舒曼提醒，根本想不起來繼續(xù)彈奏。

這，是德意志音樂史上愛情能級最高的一次鋼琴演奏，至少是之一。

《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取材于德國古老情歌，帶有明顯貝多芬的影子，尾聲明凈溫暖如初秋，意外契合勃拉姆斯初見克拉拉。“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說的是人生不可能只如初見，此事所有夫妻均可證實。但勃拉姆斯卻證明兩百年前的納蘭性德錯了。他一生無數(shù)次彈起《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每一次，1853年9月30日那個驚人美麗的克拉拉都隨著第一個音符浮現(xiàn)在勃拉姆斯眼前。

真的有一種人生，每一次都是初見。

每一次。

那么，克拉拉的初見呢？

勃拉姆斯眼睛湛藍，下巴光滑。那時克拉拉不知道二十年后他會留一副大絡(luò)腮胡子。當天晚上她的日記興高采烈：“今天漢堡來了位了不起的人物——勃拉姆斯……他只有二十歲，實乃上帝使者。羅伯特（舒曼）說，除了向上蒼祈求更健康之外，他可稱白璧無瑕……他為我們演奏他的奏鳴曲、詼諧曲和其他曲子，想象豐富、感情深厚，曲式駕輕就熟，羅伯特認為無不恰到好處。他坐在鋼琴前的身影令人心動！他面相年輕卻生動活潑。我們看著他充滿青春魅力坐在鋼琴前意氣風(fēng)發(fā)地彈奏，心為之動。他那雙漂亮的手輕松完成高難度彈奏，他的作品也令人驚奇。他在漢堡學(xué)的音樂，他帶給我們的演奏堪稱卓越高超，我們覺得把如此完美的他派來人間的，只能是仁慈的上帝。他的前途遠大美好，一旦他今后有機會創(chuàng)作管弦樂，他定會找到適合他藝術(shù)想象力的土壤。”

舒曼的初見呢？

舒曼那天的日記只有一行字：“勃拉姆斯來訪。他是個天才?！?/p>

后來，在名文《新路》中舒曼這樣描述這次音樂史上著名的會面：“于是，這位青年自天降臨，女神和英雄庇護左右。他是約翰內(nèi)斯·勃拉姆斯，來自漢堡，在漢堡于寂靜黑暗中努力創(chuàng)作，并經(jīng)熱情名師的全面訓(xùn)練，由尊敬的著名大師（約阿希姆）介紹給我。單憑他的外貌我們就知道，他乃奉上帝差遣而來！”

文筆夠不夠漂亮？

舒曼文筆漂亮，是有原因的。

舒曼的音樂可能無法超過貝多芬，但他的文學(xué)修養(yǎng)絕對超過貝多芬，雖然他跟貝多芬一樣都未能大學(xué)畢業(yè)。舒曼父親是酷愛文學(xué)的出版商，首先就家學(xué)淵源深厚了，后來他在萊比錫和海德堡學(xué)法律時又不務(wù)正業(yè)，潛心攻讀歌德、拜倫等作家的作品，海納百川。音樂家文筆漂亮的很多，包括李斯特和柏遼茲，但文筆漂亮又高產(chǎn)，且創(chuàng)辦影響一個時代的音樂雜志的，舒曼大概首屈一指。

舒曼比勃拉姆斯大二十三歲，德意志音樂江湖大佬兼如假包換的音樂天才，卻甫一見面就鐵口直斷勃拉姆斯“是個天才”，其原因，卻并非僅僅因為勃拉姆斯是個天才。

貝多芬去世后，歐洲音樂界一時群龍無首陷入混沌。

直到舒伯特、瓦格納和舒曼出現(xiàn)。

羅伯特·舒曼1810年出生于德國東部萊比錫附近小城茨維考。他與瓦格納都奉貝多芬為宗師，同屬浪漫主義，但互相之間卻針尖麥芒，是為當時歐洲音樂兩大門派：以瓦格納和魏瑪宮廷樂隊指揮李斯特為首的“標題音樂派”，以及門德爾松和舒曼領(lǐng)導(dǎo)的“純音樂樂派”，后者的據(jù)點是門德爾松1843年創(chuàng)立的萊比錫音樂學(xué)院，舒曼是該學(xué)院首位作曲教師。

1853年舒曼因手傷早已不能再彈鋼琴，他迫切需要找到那個可以跟李斯特和瓦格納對撼的音樂天才。

他覺得，他找到了。

歷史證明，他確實找到了。

在舒曼夫婦熱情邀請下，勃拉姆斯在杜塞爾多夫逗留一月，整日盤桓于舒曼家，偶爾還留宿，與舒曼夫婦近距離密集交流。

故事講到這里，要順便鉤沉一幅畫。

法國畫家狄克西的油畫《和諧》描寫一個金發(fā)帥哥斜倚灑滿陽光的窗前看一位美女彈鋼琴。很多文章說這是勃拉姆斯在凝神聆聽克拉拉彈琴，并斷定“有一種感情在流動，順著陽光的方向，灑在克拉拉和勃拉姆斯的心里”。

文字與畫面同樣唯美。

其實不確。《和諧》的女主角是斯賓塞，當時在皇后學(xué)院跟狄克西學(xué)畫的學(xué)生，里面那個帥哥也非勃拉姆斯，雖然，當年的勃拉姆斯至少跟他一樣帥。所以，馮八飛昭告天下：《和諧》跟勃拉姆斯和克拉拉并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雖然，這并不影響這幅油畫的美麗。

一個月的近距離密集交流，讓舒曼確信勃拉姆斯是天才。這時舒曼在《音樂新志》已很長時間沒發(fā)文章，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找到了那個毋庸置疑能夠繼承貝多芬純音樂正統(tǒng)、一舉蕩平李斯特和瓦格納這些旁門左道的新領(lǐng)袖，他的興奮之情，讓他無法只限于在日記里夸獎勃拉姆斯。

他也確實沒限于。

一個月后，勃拉姆斯還沒離開舒曼家，病魔纏身的舒曼即在《音樂新志》發(fā)表名文《新路》說：近年音樂界人才輩出，后起之秀層出不窮，音樂新力量已經(jīng)成長，許多志趣崇高、抱負遠大的藝術(shù)家都是證明，雖說他們的作品目前大家所知不多。我滿懷關(guān)懷地注視他們所走的道路。我想，開端即如此大氣，定會出現(xiàn)一個完美代表時代精神的大人物。然后，舒曼寫道：“他坐在鋼琴前向我們展示奇情妙意，把我們引進深處更深處的奇妙幻境。他出神入化的天才彈奏讓鋼琴成為一支眾聲匯聚，時而哀怨嗚咽、時而響亮歡呼的管弦樂隊，讓我們意亂神迷。他演奏奏鳴曲（簡直可稱有交響曲之風(fēng)）、無詞歌（無須文字，其詩情美意一目了然，因為每一首歌都有流暢諧和的如歌旋律），之后是形式極為新穎別致，且?guī)c兒魔鬼陰險氣質(zhì)的鋼琴小曲，最后是小提琴和鋼琴奏鳴曲、弦樂四重奏。每一首都別有風(fēng)味，好像來自不同源泉。我覺得這位音樂家仿佛湍急洪流飛流直下，最后匯成水霧升騰的奔瀉瀑布，它的上空閃耀著寧靜虹彩，兩岸還有蝴蝶翩翩起舞，夜鶯婉轉(zhuǎn)歌唱?！弊詈笫媛鼣嘌裕八⒍▽⒁宰罡呃硐敕绞奖磉_時代精神，他將登峰造極，并非漸進，而是突變，像羅馬女神米涅娃全副武裝從天神朱庇特頭中跳將出來……我們歡迎他成為勇敢斗士……他突然降臨，由上帝選定，前來代表這個時代最崇高的精神。”

評價之高，非同一般。

這，也是舒曼這個偉大的樂評家最后一篇音樂評論。

來自漢堡貧民區(qū)的無名小子勃拉姆斯感恩戴德，就此被舒曼夫婦征服，因為舒曼對他的拔擢，也因為克拉拉的春風(fēng)化雨。此前沒出版過任何作品的勃拉姆斯，從舒曼家客廳鋼琴旁躍上德意志樂壇，成名！從這個意義上說，舒曼是勃拉姆斯當之無愧的恩師。不過，有師父就有師承，有師承就有門派，有門派就有江湖，而有江湖，就有腥風(fēng)血雨。勃拉姆斯，也就此成為李斯特和瓦格納炮火的目標。此是后話，暫且按下。

值得一記的是，不知道算不算天啟，據(jù)克拉拉日記，9月30日初見勃拉姆斯這一天，三十四歲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第十次懷上了舒曼的孩子。是的，她比勃拉姆斯大十四歲，而且此時已生產(chǎn)（包括流產(chǎn)）九次。

面對男人，全世界女人是同一條戰(zhàn)線的盟友，而生產(chǎn)超過六次的女人，是鐵一樣的盟友。同年10月26日，歐洲文化靈魂妖姬裴笛納拜訪，舒曼夫婦邀請勃拉姆斯和約阿希姆為這位年近七旬的著名女作家演奏。沒有史料記載裴笛納是否欣賞勃拉姆斯，但有記載，自己也有七個孩子的她非常同情拉扯著一堆孩子并且再度懷孕，同時還要兼顧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公和密集鋼琴演奏會的克拉拉，她倆緊拉著手談了很多很多，自此成為盟友兼好友。

1853年9月30日勃拉姆斯在杜塞爾多夫拜師舒曼成功，為感謝約阿希姆推薦，勃拉姆斯完成了小提琴《F-A-E奏鳴曲》并題獻他，標題Frei Aber Einsam意為“自由但孤獨”。

這，成為即將上演的“勃拉姆斯與克拉拉”這出情感大戲的基調(diào)。

舒曼比李斯特實在，他不僅讓勃拉姆斯在音樂界顯露頭角，而且直接幫勃拉姆斯找到工作。1854年勃拉姆斯出任代特莫爾德宮廷樂長和合唱團指揮。不過，1853年勃拉姆斯離開舒曼家后，本來精神就已不太正常的舒曼開始頻繁發(fā)病，對工作影響甚大。1853年11月2日杜塞爾多夫音樂協(xié)會兩位負責人專程到舒曼家通知克拉拉：即日起舒曼只能指揮自己的作品，其他作品由舒曼十年前的學(xué)生陶什指揮。其實就是趕他走。七天后舒曼只好辭職，與再次懷孕的克拉拉前往荷蘭巡演。在克拉拉的努力下，這次巡演掙了些錢。要是沒有克拉拉，舒曼的孩子們可能生下來就餓死了。

為回報舒曼和克拉拉，二十歲的勃拉姆斯用半年時間創(chuàng)作《B大調(diào)第一鋼琴三重奏》（作品第8號），其間反復(fù)征求克拉拉意見。1854年1月底舒曼夫婦到漢諾威巡演，他倆與住在約阿希姆家的勃拉姆斯反復(fù)切磋，舒曼夫婦返回杜塞爾多夫后這部作品完成。經(jīng)克拉拉鼎力推薦，萊比錫布黑出版社1854年11月出版。這是勃拉姆斯第一次出版室內(nèi)樂（此前他毀掉了三部早期作品），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拿到稿費。他的下一部室內(nèi)樂作品《弦樂六重奏》（作品第18號）要等八年才出版。

1854年2月11日勃拉姆斯致信克拉拉，附上新作《f小調(diào)奏鳴曲》，并在扉頁題寫“獻給尊敬的克拉拉·舒曼夫人”。這是勃拉姆斯僅有的三部鋼琴奏鳴曲中的第三部。

這，是他們長達三十三年通信的開始。

不過，此時克拉拉完全無法集中精力跟勃拉姆斯通信，因為六天后舒曼病情惡化，半夜起床寫下一個音樂主題，然后告訴克拉拉這是天使剛唱給他聽的。當晚他沒合眼，一直跟克拉拉說看見天使在四周盤旋，并呼喚他跟克拉拉上天。

要明確的是，舒曼的精神病跟勃拉姆斯完全沒關(guān)系。二十年前（1833年10月17日），那時勃拉姆斯在漢堡貧民區(qū)剛五個月零十天，舒曼搬出克拉拉家沒幾天，跟克拉拉的愛情故事根本還沒開頭，深夜他就精神錯亂，從自己住處跳樓，摔得頭破血流，幸未喪命。跟克拉拉結(jié)婚前后，他的很多行為很異常，有一次因為侍者上啤酒太慢他居然當眾打了侍者一耳光。1852年6月2日舒曼與克拉拉出游阿爾河谷時突然發(fā)病，克拉拉不得不馬上中斷出游帶他回家。

當時克拉拉只認為舒曼脾氣暴躁，并沒有意識到他是病人。藝術(shù)家精神總是有點兒不正常的。現(xiàn)在克拉拉意識到了。已經(jīng)再次懷孕的克拉拉不敢離開丈夫一步，生怕他出危險。然而情況并未好轉(zhuǎn)，有天舒曼告訴克拉拉，已去世的舒伯特在夢中為他唱了個旋律，他醒后馬上記下來。舒曼認為，舒伯特是借這個旋律召喚他上天。

第二天（1854年2月27日周一）中午，克拉拉剛離開舒曼房間，他就從床上爬起來，留下一張字條：“親愛的克拉拉，我要把我的結(jié)婚戒指扔進萊茵河，你也把你的扔進去吧，這樣兩枚戒指就大團圓了?！彪S后，只穿睡袍的舒曼推開臥室門，隔壁房間里十三歲的大女兒瑪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舒曼對她雙手合十說：“啊，上帝！”然后沖出家門直奔不遠處的萊茵河。到了登船驗票口，舒曼掏出一條手絹當船票塞進驗票員手里，然后沖進碼頭，驗票員目瞪口呆地看著舒曼翻過欄桿跳入冰冷的萊茵河。幸好當時有條船（維多利亞號）在旁邊，船長發(fā)現(xiàn)后馬上派船員把舒曼從河中撈起，可他掙扎著還要往河里跳。

這邊瑪麗找到克拉拉說爸爸沖出門去了，克拉拉大驚失色，正要外出尋找，卻透過窗戶看見兩個船員拖著渾身滴水、拼命掙扎的舒曼向家里走來，旁邊是一群興高采烈的狂歡節(jié)游行小丑……

聽說老師突然發(fā)病，勃拉姆斯立刻從漢諾威趕到杜塞爾多夫。

克拉拉絕望地意識到，舒曼繼續(xù)留在家里隨時會有危險，對他而言，也對他們的孩子們而言。她知道，她必須做出決定，哪怕是十分痛苦的決定。

她做了。

1854年3月4日，舒曼的孩子們透過窗戶看著兩個彪形大漢從家里帶走了舒曼。

他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爸爸。

舒曼被送到波恩旁邊的恩德尼希精神病院。波恩，正是舒曼精神領(lǐng)袖貝多芬的故鄉(xiāng)。

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無人抬。舒曼這個頂梁柱倒了，克拉拉首先面臨的就是錢緊的問題。她拒絕了其他朋友的同情。門德爾松此時已故，他哥哥保爾·門德爾松給了克拉拉一張四百塔勒的書面委托書，既巧妙地照顧了克拉拉的面子，同時也解了克拉拉的燃眉之急。

舒曼沒生病時克拉拉是優(yōu)雅溫順的，但其實，她是自幼被父親維克按歷史大人物標準培養(yǎng)出來的、視鋼琴演奏為生命的堅強藝術(shù)家。她毫無疑問是優(yōu)雅的，但同時毫無疑問絕不溫順。所有的溫順都是因為舒曼。舒曼倒下后，大家看到了堅強的克拉拉。當時她還懷著她跟舒曼的第八個孩子，卻挺著個大肚子外出四處巡演掙錢，完全無法兼顧家庭。勃拉姆斯在外面租個小房間，每天前往舒曼家，與克拉拉生母瑪麗安娜一起照顧孩子們。他對有孕在身的克拉拉說：“只要您愿意，我會用我的音樂來安慰您?！倍鞯履嵯ａt(yī)院怕刺激舒曼造成病情反復(fù)，禁止克拉拉探望舒曼，勃拉姆斯就代為探望，并向克拉拉描述他把克拉拉肖像放在舒曼手中時的情景：“他吻著它，然后哆哆嗦嗦雙手捧著它放下。這真是感人至深的一幕。他那優(yōu)美而沉靜的動作，他說起你時表現(xiàn)的溫馨，以及他見到你肖像時的欣悅，無以言表，只能你自己用最美的想象去描摹了，我是高興得幾乎醉倒?！?/p>

約阿希姆同樣是舒曼捧紅的得意門生，他和勃拉姆斯經(jīng)常為舒曼的大提琴曲和鋼琴曲孰好孰壞爭得面紅耳赤。舒曼跳河的第二天，約阿希姆也趕到杜塞爾多夫。不過，他一天后就走了。二十一歲的勃拉姆斯沒走。六十五歲的勃拉姆斯媽媽聽到一些關(guān)于他和克拉拉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擔心地致信勃拉姆斯，收到信后的勃拉姆斯卻干脆搬進舒曼家照顧孩子，還幫克拉拉記賬。孩子們都很喜歡他，視他為大哥哥。當克拉拉外出巡演時勃拉姆斯給克拉拉寫信，事無巨細地通報：“孩子們不肯用功學(xué)習(xí)ABC，我給了他們很多糖，還是沒用，真拿他們沒辦法?！?/p>

同為舒曼和克拉拉的得意門生，為什么約阿希姆沒做到，勃拉姆斯卻能做到？

因為他是勃拉姆斯。

那么，誰是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同樣來自音樂世家。只不過，舒曼和克拉拉來自小康音樂家庭，而勃拉姆斯，來自赤貧音樂家庭。

跟克拉拉一樣，約翰內(nèi)斯·勃拉姆斯的第一個音樂教師是爸爸，他的父母關(guān)系不融洽，但他們對勃拉姆斯的教育卻意見一致。七歲時他被送到當?shù)刈詈玫囊魳方處熆迫麪柲抢飳W(xué)鋼琴，后來為省時間還搬到富人區(qū)與科塞爾為鄰，房租一年三百馬克。要知道，1847年漢堡面包師年均工資一百五十六馬克，農(nóng)場工人一百一十馬克，而勃拉姆斯每年的學(xué)費就六十至八十馬克，還不包括音樂學(xué)費。勃拉姆斯最喜歡彈鋼琴，爸爸卻不滿意，因為當時演奏管弦樂賺錢更多。勃拉姆斯十歲起就去下等舞廳和妓院彈琴掙錢，也短暫學(xué)習(xí)過大提琴，并從十幾歲起開始指揮合唱團。

當時有個美國人老勸勃拉姆斯去美國，但科塞爾覺得這是個坑，于是極力推薦勃拉姆斯隨他自己的老師馬克遜學(xué)習(xí)。馬克遜是貝多芬好友封·塞弗利德和莫扎特的學(xué)生，又是舒伯特好友，作曲是把好手。在馬克遜那里跟勃拉姆斯同學(xué)的露易絲·加法后來說，勃拉姆斯十一歲就創(chuàng)作過一首鋼琴奏鳴曲，挺好聽，但樂譜后來被可惡的勃拉姆斯扔了。

除了科塞爾和馬克遜，勃拉姆斯沒接受過任何正規(guī)音樂教育。舒曼力捧了他，但并未教他系統(tǒng)的音樂知識。所以，認真說起來勃拉姆斯是自學(xué)成才。他后來也諷刺音樂學(xué)院獎學(xué)金就是“每年把得獎的一兩個才子徹底地、無可挽回地毀掉”。

雖然勃拉姆斯媽媽很擔心，但其實舒曼進入精神病院后勃拉姆斯住進舒曼家這段時間，據(jù)克拉拉日記，她跟勃拉姆斯在一起多數(shù)時間談的是舒曼。1854年5月17日克拉拉日記寫道：“與勃拉姆斯聊天時我最喜歡談羅伯特，因為羅伯特在眾人中最偏愛勃拉姆斯。我覺得他情感細膩、令人愜意！他這個人氣質(zhì)非凡?！彼麄円膊⒎敲刻於剂?。1854年6月8日，舒曼在精神病院度過四十五歲生日。沒有文獻記載這個生日舒曼過得怎么樣（也可能根本就沒人給他過），但舒曼不知道的是，克拉拉這一整天都在杜塞爾多夫思念他：“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我走進你的房間，悲傷涌上心頭。我看見你的書房空空蕩蕩！十三年以來我一直用最珍貴的愛為你裝飾書桌，今天我卻不能為你盡一點兒力……今天一早勃拉姆斯送來他為我寫的民謠，我沒跟他說話。今天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p>

三天后，克拉拉臨盆生下舒曼第八個也是最后一個孩子費利克斯?；楹笫晟藗€孩子，外加兩次流產(chǎn)，還要照看這些孩子，還要巡演掙錢，還要照看動不動就精神病發(fā)作的丈夫，男人們很難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但所有生過孩子的女性都明白，這絕對是超人般的存在！

很多人誤認為克拉拉在音樂上成名依賴于舒曼，其實不確?？死擅谑媛?，雖然她比舒曼還小九歲?？死卿撉傺葑嗍飞献钕缺匙V的演奏家之一，當時有些人攻擊她背譜演奏是“裝模作樣”。鋼琴演奏生涯后期，由于她的崇高威望，克拉拉有權(quán)自己選擇音樂會曲目，她大大縮短了演奏會時間，曲目編排更加緊湊。鋼琴音樂會分為上下半場，各彈一部完整的大作品，外加幾首短作，去掉雜七雜八的打諢插科和聲樂演唱，這些鋼琴音樂會慣例都始于克拉拉。她還開啟了完整演奏巴赫與貝多芬系列作品的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

費利克斯?jié)M月（7月26日）后，一位朋友去精神病院看望舒曼，舒曼托她轉(zhuǎn)送克拉拉一束花，克拉拉非常高興，不是因為花，而是因為舒曼能想起給她送花。之后克拉拉去比利時奧斯坦德巡演，勃拉姆斯去黑森林待了幾天，但很快返回沒有克拉拉的杜塞爾多夫。他致信正在途中的克拉拉說：“如果誰像我現(xiàn)在這樣癡癡地依戀某個地方，那他就不應(yīng)外出旅行。”8月21日勃拉姆斯去波恩探望舒曼，覺得情況不太好。9月12日克拉拉從比利時回到杜塞爾多夫，終于獲得醫(yī)生批準給舒曼寫信。三天后，舒曼給克拉拉回了一封思路清晰的長信，克拉拉高興壞了，她覺得舒曼有痊愈的希望！她致信約阿希姆時說到舒曼：“我真想告訴他，他是我想之所想、念之所念的全部?！?/p>

舒曼去世后，為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們，生產(chǎn)過后不到四個月（1854年10月）的克拉拉巡演萊比錫、魏瑪、法蘭克福、漢堡、柏林、漢諾威等地。十五年前（1839）克拉拉為嫁給舒曼而與父親決裂，那時她就知道舒曼身體不好，她當時在日記中寫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接受失去他的痛苦，那我真不知道我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現(xiàn)在她知道了。女本柔弱，為母則剛。這就是戀愛與婚姻的本質(zhì)區(qū)別。戀愛是倆人的事兒，婚姻，是兩個家族及一大堆人的事兒。如果先結(jié)婚后戀愛，絕大部分人都沒空戀愛。

克拉拉活下來了，但并沒有忘記舒曼：1854年10月27日她在萊比錫與李斯特同臺演奏舒曼的《a小調(diào)奏鳴曲》。在家照看孩子的勃拉姆斯不斷地給她寫信報告孩子們的情況，而克拉拉在當時的日記中說：“我無限思念約翰內(nèi)斯。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暢所欲言?！睘榱松?，1855年克拉拉再次巡演。這段時間她登臺幾乎都穿全黑，拒絕紅色等喜慶顏色。這個著裝習(xí)慣，再加上她臺風(fēng)穩(wěn)重，讓她在鋼琴演奏生涯后期被稱為“鋼琴女祭司”。

舒曼住院后，勃拉姆斯一直住在舒曼家里照看舒曼的孩子，幾乎沒有任何音樂活動。他可能是世界音樂史上唯一心甘情愿當免費男保姆的音樂大天才。

對于勃拉姆斯的動機，后人有一萬個猜測和答案。

對我這個俗人而言，答案非常簡單：勃拉姆斯愛上了克拉拉。

其實并沒有第二種可能。

問題是，克拉拉是他師母。成長于貧賤夫妻百事哀家庭的勃拉姆斯，天然向往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他會自動壓抑這不符合社會道德的愛情。于是，本來的陽光少年變得日益內(nèi)向，包括在兩人的私下交流中。1855年勃拉姆斯致信克拉拉：“我深愛的克拉拉夫人，我期盼的周日終于要到了。要是它也能把你帶來就好了！我真的滿懷期待。要適應(yīng)沒有你在身邊的生活真是越來越難了啊。”

通篇沒一個字說到愛情。然而，卻明明白白地說著“我愛你”。

成熟如克拉拉者，豈能不明白這是愛情？

詩言志，樂亦言志。這種內(nèi)向最后體現(xiàn)到勃拉姆斯音樂作品中，這就是為什么勃拉姆斯是浪漫派大師，可他的作品聽起來卻跟同為浪漫派的門德爾松的作品大相徑庭，有時非?；逎M解。這一點，見過勃拉姆斯一面的柴可夫斯基有著明晰說明：“這位大師（勃拉姆斯）——不能否認他是大師——音樂里那些干澀冷漠讓我反感。他的旋律創(chuàng)意很少。他從不將樂思淋漓酣暢一吐為快……他激發(fā)并惹惱我們的音樂感官，卻又不滿足它，并好像羞于用直抒胸臆的語言表達……他始終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然而他只獲得了表面的深刻，其下仍是一片虛無。不能說勃拉姆斯的音樂軟弱卑微。他的風(fēng)格始終崇高。他不僅追求表面效果。他絕不瑣碎平庸。他的作品相當嚴肅崇高，但他缺乏主要的東西——美。勃拉姆斯讓我們敬重，在他高尚、樸素、純潔的向往面前我們必須鞠躬……但要愛他卻不可能。至少我就做不到，盡管我做了很多努力。”

除了不得不承認勃拉姆斯是大師，幾乎都是否定。

不能說柴可夫斯基說得完全沒道理。勃拉姆斯確實沒有浪漫主義音樂家如門德爾松、李斯特和瓦格納他們那種華麗炫目的“美”。

然而，這卻正是獨屬他一個人的美。

百鳥朝鳳固然美，空山竹林靜謐，清晨霧露無聲可能更美。只是柴可夫斯基沒明白。暮年識得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個，少年柴可夫斯基不明白。寫出這段評論的柴可夫斯基，只是太年輕。

按中外文化交流史來說，勃拉姆斯其實要算中國畫家投生。

七百多年前，在遙遠的中國，有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創(chuàng)立了全世界第一個畫院，自己給考生出題，其中一題叫“深山藏古寺”。最后奪冠的那幅畫根本就沒有一磚一瓦，而是崇山峻嶺中有個和尚在溪邊挑水。那時西方藝術(shù)上的文藝復(fù)興還沒開始，油畫還在追求纖毫畢現(xiàn)的逼真，而中國畫已“深藏不露”至此。

那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是草包皇帝宋徽宗趙佶，后來被金人擄去，客死異鄉(xiāng)五國城，連尸體也被架在水坑上燒了煉燈油。

當然克拉拉并不知道這些事兒。她那時忙著掙錢養(yǎng)家。后來她為療養(yǎng)前往佛斯丹特，正在旅行的勃拉姆斯聞訊立即趕去護駕。幾個月后克拉拉去荷蘭巡演，勃拉姆斯為和她相聚，又花光所有錢買票趕去鹿特丹。掙錢和出名，都不如陪伴克拉拉重要。整整兩年，勃拉姆斯的生命完全圍繞著克拉拉。一個男人這么做，只可能是因為愛情。而勃拉姆斯的這份愛情，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最深更深處。這樣強烈的愛情需要更強烈的壓抑，強烈的壓力讓原本就比較內(nèi)向的勃拉姆斯更加內(nèi)向，逐漸地，勃拉姆斯跟克拉拉的交流變成一個只有他跟克拉拉才能明白的專屬情感密碼系統(tǒng)。

全世界都在這個系統(tǒng)外面。

里面只有他們倆。

1855年5月，年過七旬的裴笛納堅持去恩德尼希精神病院看望舒曼，舒曼狀態(tài)不錯，但她覺得醫(yī)院的照顧跟虐待差不多，遂建議克拉拉接丈夫回家居住。可此時克拉拉已無法支付原來大公寓的租金，與勃拉姆斯一起帶著孩子們搬到郵局街一套小房子去住，根本不可能安置隨時發(fā)病的舒曼，而且，醫(yī)院也不同意。

然后克拉拉馬不停蹄地前往布拉格、維也納、英國巡演，家中還是由勃拉姆斯照顧。半年后（1856年7月6日）克拉拉回到杜塞爾多夫，根本沒時間恢復(fù)舟車勞頓，7月23日醫(yī)生通知，如果克拉拉還想見舒曼一面，最好馬上前往。7月27日勃拉姆斯陪克拉拉趕到恩德尼希，終于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舒曼。

這是舒曼入院一年多之后，克拉拉第一次見到他。

也是此生最后一次。

在克拉拉到達之前，并不知道克拉拉要來的舒曼還跟護士要克拉拉的照片?？死s到后，舒曼伸出手臂摟住俯身過來的克拉拉，但他并沒有認出克拉拉，也不能正常交流，一直都在說胡話。28日克拉拉喂舒曼吃晚飯，舒曼主動湊上來吸吮她手指上的果汁，克拉拉后來在日記中寫道：“啊！他知道，我來啦！”

其實，這只是克拉拉的自我安慰。

第二天，1856年7月29日周三16點，舒曼離世，當時身邊無人，克拉拉是半小時后得到醫(yī)院通知才趕到的?？死髞韺懙溃骸爱斘夜蛟谒睬?，我感覺圣潔附體，仿佛他高貴的靈魂就在我上空飄浮。啊，要是他帶我一起走該多好啊！今天是最后一面，我把幾朵鮮花放在他頭上。我的愛也隨他而去?！?/p>

兩天后舒曼在杜塞爾多夫下葬，勃拉姆斯和約阿希姆護送。當晚克拉拉在日記中寫道：“我從未像此時此刻這樣虔誠地向上帝祈求：愿上帝賦予我失去他而獨自活下去的勇氣……他的靈魂帶走了我全部的幸?！?。

舒曼的靈魂，沒有帶走克拉拉全部的幸福，但確實帶走了很大一部分：舒曼去世后克拉拉再也沒有創(chuàng)作過音樂作品，她把自己定位為“舒曼作品詮釋者”，而且，得到了音樂史的承認。

舒曼的生命停留在四十六歲。這個浪漫的天才因此從未老去，對一個浪漫主義音樂家來說，其實要算求仁得仁。

他終于從病痛和精神錯亂中得到解脫。同時也解脫了三十七歲的克拉拉。

她終于又擁有了自由。

過去兩年勃拉姆斯不顧傳言住在克拉拉家，跟偶爾回家的師母同處一室，可以想象整個德意志有多少關(guān)于他倆的桃色八卦，甚至有流言說勃拉姆斯就是克拉拉最后一個孩子費利克斯的父親。

現(xiàn)在，他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可是，舒曼下葬后，勃拉姆斯卻突然離開了克拉拉。

勃拉姆斯離開時克拉拉送他去火車站?；丶液笏谌沼浝飳懙溃骸斑@簡直是又一個葬禮?！?/p>

勃拉姆斯毅然離開克拉拉，因為他想與克拉拉在一起。

勃拉姆斯的邏輯是：只有當你可以控制你的愛情時，你的愛情才屬于你。否則，就是你屬于你的愛情。內(nèi)向靦腆的勃拉姆斯，石破天驚地用離開證明了自己的愛情?？蓯矍椴]有因為離開而消失，它像地火一樣，雖然靜靜地但頑強地在心底燃燒。勃拉姆斯只能在音樂中尋找出口，他的愛情從心底流瀉到五線譜上。他在舒曼家照顧孩子們時，對舒曼病情的牽掛和對克拉拉的思念如雙龍在勃拉姆斯大腦里盤繞，形成《c小調(diào)鋼琴四重奏》的構(gòu)思，寫好后一再修改，二十年后才完成。此曲的故事，后面再表。

勃拉姆斯用驚人的自制，把那濃烈得無法化開的愛情壓到心底深處。很多中外文章都在問：克拉拉知道嗎？其實這有什么好問的？年長勃拉姆斯十七歲的克拉拉，怎會不知道？在舒曼面前她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小姑娘，可在勃拉姆斯面前，她卻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姐姐。

為什么她沒放下一切，跟著勃拉姆斯跳上火車，走進另外一個全新的世界？

因為，她無法忘懷跟舒曼共度的那十三年“詩與花的生活”。

勃拉姆斯出現(xiàn)之前，克拉拉認為，世上不會有超越舒曼愛情的愛情?！霸娕c花的生活”，是舒曼對他倆愛情的總結(jié)。那并非他倆愛情的全部真相。他倆的愛情，并非只有“詩與花”。

全部的真相，由克拉拉一語道破：“我為他失去了父親。”

世上的父母多數(shù)可以為了孩子不惜一切?？死母赣H，為了克拉拉，真的不惜了一切。

如果你知道這一點，就能明白克拉拉對舒曼的愛情。

很多人把舒曼的精神病歸咎于克拉拉的父親維克，但維克在這件事情上是被冤枉的。舒曼出現(xiàn)之前，在這個世界上，維克是最疼愛克拉拉的男人。在舒曼出現(xiàn)之后，其實仍然是。每個正常的男人都非常疼愛女兒，所以才有“女兒是父親前世情人”之說，而克拉拉可能是維克連續(xù)好幾個前世的情人，因為，要個女兒，不僅是他的夢想，而且還是因為他的夢想。

克拉拉的父親維克從小熱愛音樂，但才華有限，也沒遇到名師，演奏和作曲均不太成功，最后只好開設(shè)樂器行為生。雖然離開了音樂，但畢竟還算音樂周邊。他的終極夢想，是把自己的女兒培養(yǎng)成一個偉大的鋼琴家，來完成自己的音樂夢想。

為什么非得是女兒呢？那時德意志還是男權(quán)社會，大家都喜歡兒子，而且著名的鋼琴家?guī)缀跻捕际悄行?。所以妻子瑪麗安娜完全不明白維克為什么開口閉口就是“我女兒”長“我女兒”短。維克說，女孩聽話，更容易指導(dǎo)。而他的指導(dǎo)，當然是全世界最偉大的指導(dǎo)，只要聽了他的指導(dǎo)，成功就指日可待。可是那時他根本還沒女兒，也完全不知道會不會有女兒。后來瑪麗安娜終于生了女兒阿黛海德，可不到九個月就夭折了。

七個月之后，瑪麗安娜再次懷孕。這次順利生產(chǎn)，還是個女兒。

克拉拉。

為維克實現(xiàn)他人生第一個夢想的瑪麗安娜，卻在克拉拉五歲時與維克離婚。經(jīng)幾個月官司糾纏，克拉拉回到父親身邊。維克作為單身父親帶著仨孩子支撐了四年，跟牧師的女兒克萊門蒂娜·弗希納再婚。

可以想象維克帶孩子的各種不易。更不易的是他對克拉拉的音樂教學(xué)。1828年，父親再婚之前三個月，九歲的克拉拉在萊比錫音樂廳登臺演奏鋼琴，贏得滿堂彩，之后在德累斯頓、柏林等地登臺表演成功，迅速成為“音樂女神童”。1829年，十歲的克拉拉在帕格尼尼面前演奏了自己的作品《波蘭舞曲》。

維克離自己的第二個夢想近在咫尺。

可是，命中注定的舒曼出現(xiàn)了。就在這一年，舒曼失去支持他學(xué)音樂的父親，遵母命前往萊比錫大學(xué)念法律。這個酷愛音樂的孩子那時就在維克家學(xué)音樂。后來，他轉(zhuǎn)到海德堡大學(xué)法律系，可在美麗的海德堡他依然只喜歡音樂，他周圍的朋友也都認為他不是學(xué)法律的料。

他，注定是音樂的菜。

1830年，實在拗不過兒子的舒曼媽媽寫信征求維克意見。1830年8月9日維克回信，保證三年之內(nèi)把舒曼培養(yǎng)成偉大的鋼琴演奏家，并保證，即使無法成名成家，當個鋼琴教師也能每節(jié)課掙六到八塔勒，收入不菲。最后這句話打動了舒曼媽媽。1830年10月舒曼乘郵車從海德堡返回萊比錫，入住格里麥舍胡同36號維克家，成為維克的入室弟子。

維克當時一定為自己說服了舒曼媽媽而得意揚揚。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招來的是女婿。

而且，還是他恨不得一槍打死的女婿。

這一年，舒曼二十歲，克拉拉十一歲。那時克拉拉還是個孩子。那時并沒有愛情。

一個月后克拉拉在萊比錫音樂廳舉行首場個人音樂會，大受歡迎，掙了三十塔勒巨款。1831年克拉拉去魏瑪為歌德表演，因琴凳不夠高，歌德還親自去給克拉拉拿了個坐墊。告別時歌德送克拉拉一個圓形歌德頭像，背面有歌德的親筆簽名。父親維克深受鼓舞。十年前門德爾松也給歌德表演過，贏得歌德夸獎“像莫扎特”，那時的門德爾松十二歲，現(xiàn)在已名滿天下。此后克拉拉跟著爸爸去過愛爾福特、卡塞爾，1832年2月在巴黎待了兩個多月，見到門德爾松本尊，還有肖邦等人。在父親維克指導(dǎo)下，從1828年克拉拉首次在萊比錫登臺，到1833年，克拉拉已巡演四十多場，不僅掙了不少錢，而且作為鋼琴女神童小有名氣，顯然前程遠大。

維克眼瞅著就要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夢想。

如果沒有舒曼。

1832年5月克拉拉跟父親從巴黎回到萊比錫，這時已經(jīng)二十二歲的舒曼只比克拉拉多發(fā)表了兩部作品，而且因為老師維克一直在巴黎，沒人管的舒曼突發(fā)奇想發(fā)明新式鋼琴彈奏法，他把右手無名指吊在天花板上練琴，認為這樣可以加強其他手指觸琴的力度，結(jié)果，導(dǎo)致手指傷殘。維克回到萊比錫發(fā)現(xiàn)這個學(xué)生廢了，不幸的是，克拉拉偏偏對這個廢了的大哥哥感興趣，她反復(fù)彈奏舒曼的《蝴蝶》（作品第2號）。這時舒曼還住在克拉拉家，他們在鋼琴上四手聯(lián)彈，做音樂游戲、讀書、郊游，舒曼還給她講奇聞逸事，他的新作品都讓克拉拉試奏。他倆還共同創(chuàng)作《托卡塔》（作品第7號）在萊比錫發(fā)表，鋼琴部分由克拉拉完成，舒曼配器。這是已知的他倆合作出版的第一部作品。

那時舒曼并沒有愛上克拉拉，克拉拉也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愛。但維克覺得不妙，在他堅持下，舒曼搬出克拉拉家，隨后就發(fā)生了跳樓事件。雖然舒曼跳樓跟克拉拉完全不相干，但維克發(fā)現(xiàn)克拉拉彈琴時不能集中精神。不久（1834年4月），維克又收了一個十八歲的住家女弟子埃內(nèi)斯汀·封·弗里根。女孩子都喜歡新朋友，甫一見面克拉拉就對她說：“你想認識舒曼嗎？他是我熟人中最可愛的?！彼寻?nèi)斯汀第一個介紹給了舒曼。

可很快克拉拉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因為他們?nèi)艘黄饡r舒曼不再注意克拉拉，而是跟更成熟的埃內(nèi)斯汀聊得火熱。此事很快傳到埃內(nèi)斯汀父親耳中。他專門致信維克打聽舒曼人品。維克回信說舒曼“難于駕馭但卻風(fēng)趣、高貴、熱情，是一位具有非凡才能、思想深沉、訓(xùn)練有素的作曲家和作家”，禍水外引的心情躍然紙上。埃內(nèi)斯汀父親于是請舒曼去他家，結(jié)果當然促進了埃內(nèi)斯汀與舒曼的交往。這邊，維克則繼續(xù)帶著克拉拉外出巡演。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陪伴舒曼的是埃內(nèi)斯汀。維克的雙管齊下確實有效，1835年克拉拉外出巡演回到萊比錫，發(fā)現(xiàn)舒曼已經(jīng)變成埃內(nèi)斯汀的男朋友。

美少女克拉拉悲痛欲絕。不過，她只欲絕了一天，就發(fā)現(xiàn)舒曼已經(jīng)是埃內(nèi)斯汀前男友！

不是因為克拉拉，而是因為這幾天舒曼剛好得知埃內(nèi)斯汀并非她父親的女兒，而是一位伯爵夫人的私生女。舒曼認為埃內(nèi)斯汀欺騙了他，一怒之下斷然分手。

不久后（1835年9月13日），舒曼與另外五個朋友集資送克拉拉一塊金表作為生日禮物?？死瓘拇朔Q這一天為“著名的生日”。著名的原因是，在這一天十六歲的克拉拉愛上了二十五歲的舒曼。不久，她就冒著生命危險在自家樓梯上把初吻獻給了舒曼——“冒著生命危險”并非夸張，當時她父親維克就坐在幾米之外樓內(nèi)客廳的沙發(fā)上，只不過中間隔著堵墻。維克并不知道初吻的事兒，否則他真可能殺了舒曼。事實上，馬上他就想殺了舒曼了。

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克拉拉的愛情。

他當然反對。

拋開每個父親嫁女時那種“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種了棵大白菜，結(jié)果一天就被外來的豬拱了”的標配心情，哪個父親希望女兒嫁一個曾經(jīng)跳樓自殺的手指殘廢的鋼琴家？況且舒曼父親去世后家里一直就很窮。要知道，那時音樂家光靠作曲連養(yǎng)活自己都有問題，遑論老婆孩子。維克大發(fā)雷霆，對女兒大吼：如果再看見克拉拉和舒曼在一起，他就用手槍打死舒曼！

不過，這一次維克踢到了鐵板。表面溫順的克拉拉內(nèi)心堅如磐石。父親維克當機立斷，把克拉拉送去德累斯頓的鮑狄森伯爵家，準備讓距離殺死愛情。可很不幸，克拉拉在那里遇到了伯爵十九歲的新婚妻子索菲，喜歡彈鋼琴的索菲被父母嫁給五十歲的大叔鮑狄森，當然以自身經(jīng)歷為例狂熱地支持克拉拉忠于自己的愛情。何況，克拉拉還經(jīng)常收到舒曼文筆超優(yōu)美的情書，如：“我常常想到你，克拉拉，不是一個人在想著他的朋友，而是朝圣者想著遠方的圣壇?！备赣H維克的嚴詞呵斥相比，哪一個能占領(lǐng)美少女克拉拉的心？無數(shù)先例證明，文學(xué)能贏得少女，舒曼只是其中一例。為避開維克無處不在的監(jiān)督，他倆更多通過信件談戀愛，而這當然有利于文筆優(yōu)美的舒曼。

他們見面不易，然而障礙越大，見面越甜蜜。1836年2月4日舒曼母親去世，舒曼奔喪途中專程去德累斯頓偷會克拉拉。2月13日舒曼在萊比錫郵局前與戴著小紅帽的克拉拉在寒風(fēng)中依依不舍吻別，第二天維克就到了德累斯頓。他憑直覺就知道舒曼來過，因為克拉拉的情緒實在太高漲了，因此他與鮑狄森伯爵大吵一場，并當場斷交。

1835年4月父親帶著克拉拉返回萊比錫。這時舒曼結(jié)束母親的葬禮已回到萊比錫，但在維克全方位的監(jiān)控之下，克拉拉在街上遇到舒曼都得裝著不認識，搞得舒曼心情低落，經(jīng)常酗酒，半夜彈鋼琴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為早日分開他們，維克馬上帶著克拉拉遠赴柏林和北德巡演三個多月，讓克拉拉心情崩潰。剛回到萊比錫，克拉拉突然宣布要嫁給一個名叫卡爾·邦克的“路人甲”。維克大怒，又把克拉拉送到德累斯頓朋友莊園，直到1837年8月才回萊比錫?？墒?，她一回來馬上就在萊比錫一個演奏會上彈奏了舒曼的《十二首交響練習(xí)曲》。

舒曼就坐在觀眾席，深受感動。

愛情是擋不住的。音樂更擋不住，除非你讓地球變成真空。1837年8月13日舒曼致信克拉拉：“如果愛已不在，請將此信原封不動退還我……您就是我最珍愛之寶……只要我們下定決心，就一定能如愿獲得幸?！抑灰嬖V我‘行’還是‘不行’?！眱商旌笫藲q的克拉拉回信：“只要簡單回答一個‘行’？這樣一個字重于泰山！但僅僅一個字難以表達我對您的情感和我的心！我的心會悄悄告訴您，我永遠屬于您！……我早就有預(yù)感，‘我們一定能獲得幸?！！?/p>

深受鼓舞的舒曼馬上約時間上門與維克談判，希望獲得他的同意。

舒曼是音樂家，他不讀歷史。歷史證明，準女婿的這種上門談判，大概率會失敗，即使你貴為天才。維克答應(yīng)會面，就是為了說一句話：“克拉拉年紀太小，應(yīng)當先成就事業(yè)?！?/p>

就是說，“不同意”。

抱著偌大希望前來的舒曼差不多當場精神病發(fā)作，幸好，他還有克拉拉。1837年9月20日克拉拉致信舒曼：“您就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難道您還會動搖？那樣的話您會撕碎一顆心，因為，這顆心只愛過一次。”1837年10月3日，趁維克外出，克拉拉密會舒曼，之后，克拉拉在信中改稱舒曼為“你”。

在那個時代，這比上床還嚴重，等于宣布“我是你的人”。

維克嗅出了什么，他每天親自去郵局查閱信件。幫克拉拉與舒曼傳遞情書的女仆南妮也被迫發(fā)誓必須出賣他們的信件。但維克仍然不放心。最好的辦法是隔開他們。于是，1837年10月維克帶克拉拉遠行維也納。10月10日晚上他倆最后道別，當夜克拉拉致信舒曼：“唯有愛情能給我幸福。我為你而活，我愿意為你奉獻我的全部?！蔽逄旌罂死x開萊比錫，不能前去送別的舒曼在日記中寫道：“懷疑就意味著不忠，信賴就意味著擁有了一半?！?/p>

到維也納之后，維克禁止克拉拉給舒曼寫信，最后神經(jīng)質(zhì)到一看見克拉拉閂門就火冒三丈，于是，克拉拉學(xué)會了開著門寫信，女仆南妮負責警戒。這期間他們的信件充滿愛情的甜蜜，舒曼致信克拉拉回憶1830年兩人的初見：“當時你還是一個倔頭倔腦、閃著一對大眼睛的小姑娘。那時你最愛吃的是櫻桃……我親愛的克拉拉，我過去愛你，現(xiàn)在愛你，將來也會永遠愛你，而且非常非常愛。”克拉拉回信：“我一定會是個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埃內(nèi)斯汀將永遠是我們的朋友?！?/p>

就是說，非舒曼不嫁。

克拉拉這次在維也納的演奏非常成功。奧地利著名劇作家、貝多芬的朋友格里帕策聽了克拉拉彈奏貝多芬的《F大調(diào)奏鳴曲》之后，專門賦詩一首《克拉拉與貝多芬》。第一個分享她成功快樂的當然是舒曼?？死滦攀媛骸艾F(xiàn)在，我和我的藝術(shù)生命都將永遠屬于你?！彪x開維也納前夕克拉拉聽了李斯特現(xiàn)場演奏后致信舒曼：“自從聆聽李斯特的高難度演奏后，我感到自己只是一個小學(xué)生?！边@時李斯特與舒曼的對戰(zhàn)還沒開始，勃拉姆斯才四五歲，李斯特當然很愿意跟鋼琴美少女交流。一天晚上，父親維克請李斯特來聽克拉拉彈奏舒曼的《狂歡節(jié)》，之后李斯特又彈了一遍，并表示這是他彈過的最偉大的作品之一。從這個時候開始，克拉拉就是德意志文化區(qū)與李斯特相提并論的鋼琴美少女。這是個巨大的榮譽，李斯特可是音樂史上最偉大的鋼琴家，他的鋼琴演奏甚至超過貝多芬。他倆的合奏成為票房保證：李斯特是那個令人耳不暇聽的炫技狂男，而克拉拉是那個細膩溫柔的柔美少女。李斯特后來談到克拉拉時也說“她的才華令我震驚”。

雖然“浪漫主義之爭”還未爆發(fā)，但舒曼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李斯特，因為，克拉拉在演出成功的欣喜中永遠都只想著他。她致信舒曼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從精神上擁有了你，我渴望將來有一天能成為你的妻子?！痹诹硪环庑胖兴f：“愛情總是伴隨著我的演奏。我無法像父親要求的那樣僅為藝術(shù)活著。只有你在身邊，我才能感受到藝術(shù)的可愛?！痹诹硪环庑胖兴€說：“我只要屬于你，只要你當觀眾。你會為我扎起花環(huán)——最最美麗的愛的花環(huán)。”而舒曼的回答是：“哪怕是千山阻隔，我也能聽到你的聲音。”

這段時間，按舒曼的偏好，十九歲的克拉拉在登臺表演時經(jīng)常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修女：秀發(fā)中分，既不燙發(fā)，也不扎辮，即我們中國姑娘著名的“清湯掛面”式發(fā)型。

然而，仍然擋不住美麗驚人。

1838年5月克拉拉從維也納返回萊比錫，卻被父親維克禁止見舒曼，直到5月29日兩人偶然相遇，立刻擁抱在一起。當時維克對克拉拉他們的控制嚴到什么程度？從克拉拉1838年6月8日跟舒曼商量約會的密信可見一斑：“9點準時到我家窗前，如果我用一條白巾向你示意，你就慢慢往市場走，我會隨后趕來……你盡量放慢腳步，因為我還得打扮一下?！?/p>

這一天，是舒曼二十八歲生日。

當晚，他們在舒曼住處共度。

他們決心為自己的愛情加冕：1840年復(fù)活節(jié)完婚。

維克完全被蒙在鼓里。但這段時間克拉拉和舒曼都在萊比錫，維克就覺得不踏實，于是他再度出手，介紹無所事事的舒曼去維也納辦音樂報紙。舒曼也愿意：如果混得好，他就可以把克拉拉接去維也納，遠離維克。1838年9月底舒曼前往維也納，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是維克下的一個套兒。維克讓他去找澤德爾尼茨基伯爵，后者并不真幫忙。舒曼明白中了維克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他開始向克拉拉施加壓力：“同時擁有他和我是不可能的，你必須舍棄一個，你父親，或者我?！?/p>

而這邊維克再出一招，1839年2月隆冬，他讓克拉拉獨闖巴黎。這樣離維也納的舒曼就更遠了。

七年前克拉拉第一次跟父親去巴黎，這次她獨自前往。因為克拉拉拒絕與舒曼分手，維克斷絕經(jīng)濟支持，在巴黎演奏并不成功的克拉拉手頭非常拮據(jù)。在貧困潦倒、孤獨寂寞中，她夢中的青鳥就是舒曼的信?？煽死ゲ坏角帏B！因為要躲開父親維克的監(jiān)視，舒曼致信克拉拉都用假名，跟克拉拉護照上的姓名不一致，所以雖然信已到巴黎郵局，但克拉拉無法拿到。直到舒曼寫的委托書到了，克拉拉才能讀到他的信。

這段時間舒曼在維也納，克拉拉在巴黎，是現(xiàn)代青年非常憧憬的美麗雙城戀愛故事。

然而，美麗和戀愛都不是他們的目的。

他們的目的是結(jié)婚。

為了1840年復(fù)活節(jié)完婚，克拉拉給身在德國的父親再寫一信。被徹底激怒的維克回信提出六大要求：克拉拉和舒曼不能與他同處一個城市;舒曼不能踏進他家門;克拉拉不能繼承他的遺產(chǎn)，遺產(chǎn)只給繼母與其他孩子……維克還錙銖必較地要求克拉拉償還他在克拉拉身上的投資，加上利息！同時他們的婚禮必須安排在9月29日，而這是英國人的四大催債日之一，俗稱米迦勒節(jié)。剛知道克拉拉跟舒曼戀愛時維克就說過，如果克拉拉繼續(xù)和這個窮小子來往，他就永遠不再認這個女兒，并廢除克拉拉的繼承權(quán)。

他現(xiàn)在表明，他是認真的。

克拉拉和舒曼試圖尋找援軍。1839年7月底舒曼拿著克拉拉的信去柏林找克拉拉生母瑪麗安娜。她的生活很不好，但堅決支持克拉拉與舒曼的婚事。這件事在萊比錫也成了一樁丑聞。在經(jīng)歷啟蒙運動并呼喊個性解放的歐洲，如此粗暴地干涉年輕人的愛情被認為極不道德。巴黎的肖邦對此事表示不滿，維克的好友李斯特因此宣布與之絕交，而門德爾松當然也站在朋友舒曼這邊。

1839年8月14日，克拉拉乘郵車從巴黎途經(jīng)法蘭克福前往阿爾滕堡，在那里與舒曼相會，歡慶重聚后他倆一起回到萊比錫?？死瓫]回家，因為，她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對抗父親維克。他們?nèi)胱∈媛某霭嫔谈ダ锷峒遥旣惏材纫矎陌亓众s來支持。

克拉拉鼓足勇氣，前去父親家談判。維克提出四大條件，說的全是錢：一、克拉拉把七年演出賺的兩千塔勒全部給她弟弟;二、舒曼給克拉拉賬上轉(zhuǎn)八千塔勒，如果他們離婚，這些錢仍歸克拉拉;三、要求舒曼確認克拉拉是唯一遺產(chǎn)繼承人;四、堅持不給克拉拉嫁妝。

像舒曼一樣，維克也只給了克拉拉一個選擇：我，或者舒曼。

甭說八千塔勒了，克拉拉連用舒曼的錢辦嫁妝都不愿意，而且不好意思——那時的舒曼根本沒錢。于是她四處巡演湊嫁妝。

可是，克拉拉仍然堅定地選擇了愛情。她致信父親維克：我對舒曼的愛是真正的愛情。我愛他，并不只是一時熱情，或是感傷的興奮，這是由于我深信他是最善良的男人。別的男人絕不能像他這樣純潔而誠懇地愛我，而且知我如此之深。對我而言，只有他完全屬于我之后，我才能全心愛他。而且深信，我比任何女人更了解他。

克拉拉做出了抉擇，而且義無反顧：為了舒曼，她把父親告上公堂。

當時法律規(guī)定年滿十五歲的少女即可結(jié)婚，父母可以否決，但必須有合法理由，比如男方是罪犯、行為放蕩，或者有慢性傳染病之類。1839年9月，學(xué)過法律的舒曼為原告，克拉拉為共同原告，一紙訴狀，把維克告到萊比錫皇家申訴法院：“我們真誠地求助尊敬的法庭，愿法庭敦促維克先生以父親的名義允準我們結(jié)婚，或望法庭垂恩直接批準我們的結(jié)婚請求。”

意思很明白：爸爸不同意，我也要嫁舒曼！

為女兒學(xué)琴傾盡所有并且認為克拉拉所有成功都多虧自己的父親維克當然大怒。他指控舒曼酗酒，與克拉拉結(jié)婚是想借克拉拉出名。矛盾不可調(diào)和，雙方也不愿意調(diào)和，于是，開庭！

訴訟后三個月（1839年12月18日）克拉拉與父親維克對簿公堂。雖然已準備好為愛情付出一切，但深知父親為自己付出多少的克拉拉仍然心如刀絞，當天她在日記中寫道：“這一天把我們永遠分開了，至少扯斷了父女之間這根柔軟的紐帶——我的心也仿佛被撕得粉碎?！钡獗硪廊粡娪玻拔覍Ω赣H說，我很感謝他干預(yù)我的婚姻，因為這干預(yù)賦予我的愛情更堅實牢固的基礎(chǔ)。阻力越大，我的愛情就越偉大?！痹谶@場戰(zhàn)爭中，父親維克像所有不同意子女婚事的父母一樣勝了，但最終卻失敗了。

他的勝利是：克拉拉終于未能按舒曼的計劃在1840年4月的復(fù)活節(jié)變成舒曼的新娘。

他的失敗是：克拉拉最后還是變成了舒曼太太，從此不再姓維克。

經(jīng)過十一個月漫長的訴訟，1840年8月1日，萊比錫皇家申訴法院采納了第二個也是相當不給維克面子的選擇：直接批準克拉拉與舒曼結(jié)婚。

9月12日，克拉拉二十一歲生日前一天，她在萊比錫舍內(nèi)菲爾德鄉(xiāng)村教堂如愿以償嫁給苦戀五年的舒曼。

確實是在9月，但不是米迦勒節(jié)的9月29日。

愛情終于勝利。

然而，只有克拉拉知道自己為愛情付出的代價。

她在日記中寫道：“我為他失去了父親?！?/p>

婚后生活充滿幸福和浪漫?；榍皫讉€月舒曼獲得耶拿大學(xué)名譽博士稱號，克拉拉·維克現(xiàn)在是博士夫人克拉拉·舒曼啦。按他們自己的精心設(shè)計，婚后第二天正好是克拉拉二十一歲生日，舒曼博士送給舒曼博士夫人一個黑色金邊的筆記本。此即音樂婚姻史上著名的《婚姻周記》，倆人輪流執(zhí)筆記錄每周生活，星期天交接。扉頁上的題詞是：“勤奮、勤儉、忠誠”。舒曼簽下“衷心愛你的丈夫羅伯特”，克拉拉簽下“全身心忠于你的妻子克拉拉”。

愛情帶給克拉拉滿天彩霞。世界上很少有成功能超過通過奮斗獲得的愛情。而愛情帶給舒曼的是音樂創(chuàng)作的高潮，他的作品密集問世，仿佛預(yù)感到自己來日無多，其中僅歌曲就有一百三十八首，包括抒情套曲代表作《詩人之戀》和《桃金娘》。在《桃金娘》中，舒曼特別從歌曲《獻歌》選取詩人呂克特的詩獻給克拉拉：“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心;你是大地，我在那兒生活;你是天空，我在那兒飛翔。”

像不像這首詩：“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游來游去……我愿意是廢墟，在峻峭的山巖上，這靜默的毀滅，并不使我懊喪，只要我的愛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著我荒涼的額，親密地攀緣上升?！?/p>

裴多菲，匈牙利最偉大的詩人。

都是來自心底的偉大愛情贊歌。

婚后的第一個春天，舒曼創(chuàng)作了他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交響樂《降B大調(diào)第一交響曲·春天》，標題靈感來自他的詩人好友波特格的一首詩，其最后一行是“溪谷原野盛開春天的花朵”。舒曼一生都認為自己是“古典主義”（純音樂）這一掛的，然而，這部春花漫天的交響樂，卻是標準的浪漫主義樣板，克拉拉聽完后激動地說：“我心充滿歡樂?！?841年3月31日，在門德爾松的幫助下，他倆在萊比錫舉行舒曼夫婦音樂會，二十二歲的克拉拉與三十歲的舒曼雙鋼琴合奏首演《春天》，簡直能從音符之間聽到舒曼開心的大笑。演出成功，好評如潮。

婚后的第一個夏天，舒曼寫出另一部重要作品《a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幻想》。這部典型的浪漫主義作品是舒曼這個手指殘疾的前鋼琴家唯一的鋼琴協(xié)奏曲，卻赫然名列“世界五大鋼琴協(xié)奏曲”。其他四部是：貝多芬的《降E大調(diào)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柴可夫斯基的《降B大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拉赫瑪尼諾夫的《c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與李斯特的《降E大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

這是舒曼獻給自己和克拉拉愛情結(jié)晶的。是的，這年9月1日，他們可愛的小天使寶貝女兒瑪麗出生。這是他倆歡欣鼓舞迎接的孩子。

然而，隨著小生命的誕生，他們手頭日漸拮據(jù)。與舒曼不共戴天的父親維克這時已搬到德累斯頓居住，他把克拉拉用過的鋼琴及其他東西賣了六十塔勒，卻不給克拉拉。舒曼只好陪同克拉拉去丹麥巡演，后來克拉拉又單獨去基爾巡演，掙了一千一百五十五塔勒，大大幫助了家用。

不過，世上的父母，有幾個真能跟女兒的老公不共戴天一輩子？尤其是孫輩出生后。1843年1月父親維克態(tài)度大轉(zhuǎn)彎，不僅接待克拉拉來自己家里小住，還表示“始終很欣賞你那位才華橫溢的丈夫”。他那時正在培養(yǎng)跟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克拉拉十歲的妹妹瑪麗，希望把她培養(yǎng)成第二個克拉拉，不過最后效果不佳。這說明光是維克的培養(yǎng)還不夠，被培養(yǎng)的還得是克拉拉才行。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奮斗克拉拉已被稱為“萊比錫寵兒”，在萊比錫音樂市場站穩(wěn)腳跟，而門德爾松也聘請舒曼為萊比錫音樂學(xué)院鋼琴教師，家庭財務(wù)問題大大緩解，跟父親的和解也繼續(xù)大步向前。1843年12月舒曼作品第50號在萊比錫首演，舒曼指揮，克拉拉擔綱鋼琴演奏。12月15日維克看完演出后致信舒曼歡迎他前往德累斯頓：“親愛的舒曼，那個時代結(jié)束了。我們要改變我們自己（這句話原文為拉丁文），面對克拉拉和這個世界，我們的距離并不遙遠。您現(xiàn)在也是一家之父了——何須多做解釋呢？”當年圣誕節(jié)，舒曼一家前往德累斯頓與父親維克一家共度圣誕節(jié)，維克也把賣掉克拉拉鋼琴的六十塔勒給了克拉拉。

“血濃于水”雖然是句老話，卻并不是套話?？死瓰榱藧矍椴幌プ约旱母赣H，但三年之后卻用自己的愛情贏回了父親。這之后的一年多是克拉拉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因為她同時擁有愛情和親情。1844年2月舒曼陪同克拉拉前往俄羅斯巡演四個月，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大大小小演出共十九場，最后收入三千塔勒，充分奠定克拉拉歐洲第一女鋼琴家的市場地位。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從俄羅斯回德國不久，結(jié)婚不過四年（1844年11月），舒曼得知初戀埃內(nèi)斯汀去世，如遭重擊，精神開始不穩(wěn)定。為換個環(huán)境，克拉拉舉家從萊比錫遷往父親所住的德累斯頓。但這次德國版孟母三遷并不奏效，舒曼開始持續(xù)發(fā)?。菏?、噩夢、打擺子。有天他在《婚姻周記》頁角上寫下：“你是誰？我們不認識你！”幾天后在下面添加：“我就是你們！”克拉拉還發(fā)現(xiàn)舒曼在《婚姻周記》上隔幾天寫一個符號，像個十六分音符。她怕刺激舒曼也不敢問這是什么，猜了很長時間，才確認這是舒曼在記錄他們云雨的日子！十六分音符是常用音符中最快的（三十二分音符很少出現(xiàn)），而且這個符號出現(xiàn)得很頻繁，足證舒曼跟克拉拉恩愛異常。

他們顯然沒有使用避孕套。公元前一千多年的古埃及人就用豬的膀胱做避孕套?，F(xiàn)代意義上的避孕套，已知最早的是英國達德利古堡出土的用魚鰾制造的1640年前后的產(chǎn)品。新婚夫婦恩愛異常證明婚姻幸福，然而，對克拉拉而言，恩愛的后果也可能是不幸，因為她不停地懷孕，第四個孩子愛彌爾出生后剛半年克拉拉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當時德國還是相當封閉的社會，有地位的婦女懷孕后通常都在家靜養(yǎng)保胎，但克拉拉是鋼琴家，她的職業(yè)就是去大庭廣眾演出，而且觀眾越多越成功，所以她經(jīng)常直到臨盆前一周還在登臺演出。這是她與舒曼熱戀時沒考慮過的問題。作為一個向往愛情的姑娘，她也不可能考慮?？墒牵F(xiàn)在問題來找她了。相愛是簡單的，只需要兩個人，而婚后相處卻很困難，因為你們不再是兩個人，除了兩個家族之外，還有你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一堆新人。

克拉拉是心甘情愿成為舒曼妻子的，而且也從未后悔。但成為母親，就未必，尤其是成為這么多孩子的母親。而且她的歲數(shù)，放在二十一世紀差不多還是個孩子呢。相愛的簡單，漸漸被相處的困難代替，大女兒瑪麗的出生還是“天賜的幸?！保搅速M迪南德就變成“克拉拉的新憂”（舒曼日記）。不停頓的懷孕生產(chǎn)曾讓克拉拉在日記里仰天長嘆：“我的工作怎么辦？”

維克的克拉拉不是賢妻良母，而是偉大的女鋼琴家。她上年紀后患風(fēng)濕病，行動困難，勃拉姆斯勸她停止巡演，克拉拉非常不高興地回信說：“我一停止演奏心情就會非常不好。對我來說，鋼琴演奏就是我的生命?！钡c舒曼成婚之后，住房狹小，克拉拉為保證舒曼創(chuàng)作的安靜環(huán)境，不得不縮短甚至取消自己每日的鋼琴練習(xí)。這讓她非常傷心。鋼琴天才如李斯特者，也不能停止每天的練習(xí)，否則，李斯特將不成其為李斯特。

愛彌爾出生后，克拉拉實在不愿意馬上接著生孩子了。聽說沐浴容易流產(chǎn)，她就每天翻著花樣不停沐浴，折騰到最后如愿小產(chǎn)，但身體受損甚重。結(jié)果，醫(yī)生反說舒曼抑郁發(fā)作是因為性生活過于頻繁！身體與精神陷入一根蠟燭兩頭兒燒的克拉拉此后多次鋼琴演出失敗，她沮喪地在日記中寫下：“作為克拉拉·維克備受推崇，作為克拉拉·舒曼備受冷落?！敝辽僭谶@個時候，克拉拉可能明白了當初父親為什么反對自己嫁給舒曼。爸爸是對的，舒曼是少女克拉拉的偉大愛情，但卻是鋼琴家克拉拉的殺手。

無論克拉拉是否想過這個問題，她對舒曼的愛情并沒有受到影響。但是，1847年11月1日，更大的影響來了：舒曼夫婦得知好友門德爾松精神失常！舒曼夫婦還在拼命祈禱門德爾松度過這一劫，四天后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門德爾松過世，年僅三十八歲。

門德爾松是舒曼夫婦共同的知己，不僅在音樂江湖同屬“純音樂樂派”，他們并肩與李斯特、瓦格納激戰(zhàn)，在生活上門德爾松對他們夫婦也是關(guān)懷備至，還是他倆愛情的堅定衛(wèi)士。除了勃拉姆斯，門德爾松是舒曼夫婦最親最近的朋友，何況舒曼夫婦這時根本還不認識剛滿十四歲、整天在漢堡低檔舞廳彈鋼琴掙飯錢的勃拉姆斯。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停被精神打擊折磨的舒曼夫婦又遇到社會動蕩。1849年德累斯頓在巴枯寧號召下爆發(fā)起義，瓦格納積極參與，滿街街壘，槍林彈雨。為母則剛的鋼琴美少女克拉拉先護送舒曼逃出，又獨自徒步返回德累斯頓，接出留在家里的孩子們，一如四十三年之前的那個10月，歌德的太太伍碧絲在魏瑪家里勇護被進門搶劫的法軍士兵打翻在地的歌德。

動亂后，克拉拉覺得德累斯頓太危險，經(jīng)杜塞爾多夫音樂協(xié)會兩次邀請，1850年9月1日舒曼夫婦帶著孩子們到達杜塞爾多夫，舒曼出任杜塞爾多夫樂團指揮。這時克拉拉歷經(jīng)十年婚姻，六次分娩，一次流產(chǎn)，仍然美麗非常。1850年10月24日舒曼首次在杜塞爾多夫登臺指揮門德爾松作品，克拉拉鋼琴演奏，十分成功。

他們終于找到可以安居的城市。

當時克拉拉并不知道，命運讓他們來杜塞爾多夫，是為了等待勃拉姆斯。

1853年9月30日，他們等到了。

上面這個回腸蕩氣的愛情故事，勃拉姆斯住在舒曼家里時無疑從舒曼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口中聽到過，他還很可能被邀觀賞他們的《婚姻周記》。無論如何，勃拉姆斯知道，他愛克拉拉，舒曼更愛克拉拉，而且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最重要的是，克拉拉矢志“全身心屬于”舒曼。

雖然，勃拉姆斯知道克拉拉也知道，他愛著克拉拉。

舒曼跟勃拉姆斯情同師徒，卻完全是兩種人：舒曼是“愛就要說出口”，所以他告訴克拉拉，我，和你父親，你只能選擇一個。

勃拉姆斯卻終其一生也沒學(xué)會“愛要怎么說出口”，因為他愛上的是師母。他的選擇是：那就不說。1854年舒曼入院后不久，勃拉姆斯有次告訴他與約阿希姆共同的好友奧托·格林：“我覺得，與其說我敬重她，倒不如說我愛她。我想，我是不可能再去愛任何一個別的女孩子了。”

然而，他很可能從未對克拉拉說出過這三個字。

舒曼對愛情的理解是“獲得”，而勃拉姆斯對愛情的理解是“犧牲”。這兩個答案不能簡單地說孰對孰錯，但它們之間確實天差地別。

克拉拉比勃拉姆斯大十四歲，這時是七個孩子的母親，而勃拉姆斯媽媽就比他爸大十七歲，很多人就給勃拉姆斯貼個標簽曰“戀母癖”。其實愛情跟年紀沒什么關(guān)系，跟什么“癖”更沒關(guān)系。愛情只跟相愛的那兩個人有關(guān)系，其他一切都是浮云。雖然舒曼去世后這兩年勃拉姆斯忙于照看克拉拉的孩子并沒什么大作品問世，但是，他的大作品，都可以說是在這兩年撒下的種子。

沒有天哪有地？

沒有克拉拉，哪有勃拉姆斯？

這么說不單單是因為克拉拉力薦了勃拉姆斯。

如果把貝多芬濃縮成兩個字，那就是“激情”;如果把貝多芬的精神傳人勃拉姆斯?jié)饪s成兩個字，就是“內(nèi)斂”。勃拉姆斯把對克拉拉的愛情統(tǒng)統(tǒng)化入音樂。雖然勃拉姆斯被稱為“最貝多芬的貝多芬傳人”，但他的音樂幾乎沒有貝多芬式的激情澎湃，而是地火，在你根本看不見的內(nèi)心深處靜默無聲地頑強燃燒，在勃拉姆斯泰然自若、心平氣和的古希臘哲人皮相之下，他的內(nèi)心深處掠過疾雷破山、飄風(fēng)振海的驚世粒子暴。

只不過，這驚雷只有克拉拉一個人能聽見。

而勃拉姆斯覺得，這樣就很好。

勃拉姆斯于是就這樣自我放逐于情感花園，義無反顧地走入人類存在更高形式的精神深山。他并非自愿為僧，最后卻成為世界音樂史上最偉大的愛情隱士。

此“隱”非“隱居”的“隱”，而是“隱忍不拔”的“隱”。

重點在“不拔”。

舒曼去世，1857年勃拉姆斯離開杜塞爾多夫，在代特莫爾德?lián)嗡膫€月宮廷鋼琴師和指揮，1858年離開代特莫爾德，3月和4月在柏林陪伴克拉拉。這個階段勃拉姆斯創(chuàng)作了《d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作品第15號），約阿希姆配器。這部作品計劃是交響曲，但勃拉姆斯對管弦樂作曲缺乏自信，縮寫為雙鋼琴奏鳴曲，后經(jīng)再三修改，變成鋼琴協(xié)奏曲。其實，這還是一部鋼琴協(xié)奏的交響曲，1859年1月22日在漢諾威首演，五天后在萊比錫上演。不過，這部明顯反映他對克拉拉思念的作品當時并不成功，在萊比錫演出徹底失敗，勃拉姆斯雖然表現(xiàn)得很輕松：“失敗不出所料，只是他們的噓聲太過分了！”但內(nèi)心深處，他是非常在意的，當時就發(fā)誓“下一部會非常不一樣”。這個下一部，即《B大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要等到二十二年之后才問世，而且，確實“非常不一樣”。

勃拉姆斯是完美主義者，交稿拖延癥比貝多芬還嚴重，即使交稿，還經(jīng)常附信：下一稿會更好。出版商接到后一個頭兩個大：那這一稿要不要出版？勃拉姆斯拖延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舒曼去世后勃拉姆斯幾乎所有重要的音樂作品都要先寄給克拉拉修改。舒曼去世后克拉拉再沒寫過任何作品，一方面因為她專注于演奏舒曼作品，另一方面她的所有創(chuàng)作沖動都融入了勃拉姆斯作品的字里行間。

克拉拉對這一“初看權(quán)”非常在意。后來勃拉姆斯定居維也納后交的朋友中包括赫佐根堡及其太太伊麗莎白，伊麗莎白經(jīng)常搶先評論勃拉姆斯的作品，有時還搶在克拉拉前面，這意味著有時她看到勃拉姆斯新作還在克拉拉之前，此事曾引起克拉拉不快。不過，那都是一些小作品。

但《d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確實是個例外。

而且這個例外最后催生了中國人最熟悉的勃拉姆斯作品。

當時第一個看到《d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這部作品的，不是克拉拉。

勃拉姆斯1858年4月在柏林離開克拉拉，夏天在哥廷根遇到女歌唱家阿佳特·封·錫伯德。勃拉姆斯跟舒曼一樣酷愛歌曲，一生創(chuàng)作超過兩百首。后來他在一封信中說：“民歌是我的理想?！彼谕砟昙善邇浴兜乱庵久窀杓?，至今仍為德奧民間音樂研究重要文獻。

錫伯德是勃拉姆斯歌曲的粉絲，見到勃拉姆斯當然大喜，兩人整天一起研究歌曲的創(chuàng)作與演唱，很快墜入愛河。這是克拉拉之外勃拉姆斯唯一的戀情，熾熱激烈，據(jù)說勃拉姆斯為見她一面不惜下跪相求。然而，兩人剛交換訂婚戒指，勃拉姆斯就打了退堂鼓，他致信錫伯德：“心愛的阿佳特，我多么愛你，哥廷根的夏日回憶絕無半點虛假，但是，關(guān)于結(jié)婚，現(xiàn)在我全無信心?！?/p>

沒查到為什么。

我認為是因為克拉拉。

這個愛情童話中的三個人除了彼此之外，都只有過一段情感糾葛：舒曼是埃內(nèi)斯汀，克拉拉是邦克，勃拉姆斯是錫伯德。

不同的是，錫伯德進入了音樂歷史。而且，我們大家都是聽眾。

此話怎講？

與勃拉姆斯分手后，錫伯德另嫁他人。五年后，勃拉姆斯把他第二部《G大調(diào)弦樂六重奏》獻給錫伯德，其中第一樂章有一段音樂用錫伯德的名字Agathe的“A-G-A-D-E”作為基本動機。

這還不是中國人都聽過的那個作品。

十年后，錫伯德產(chǎn)下二胎，勃拉姆斯再次贈曲一支，而且選材用心良苦。當初錫伯德跟勃拉姆斯訂婚時常唱一首華爾茲，勃拉姆斯深為所動?，F(xiàn)在他給那首華爾茲加上切分音變化，仿佛媽媽輕拍著嬰兒入睡。

此即著名的《搖籃曲》。

是的，這支曲調(diào)優(yōu)美的歌曲并非民謠，它是勃拉姆斯為錫伯德所作，雖然很多人并不知道作曲者是勃拉姆斯：“睡吧睡吧小寶貝，丁香紅玫瑰輕爬上床伴你入夢鄉(xiāng)，上帝保佑你，一覺到天光?！?/p>

嬌兒啼聲入簾幃，是人生大幸福之一，所以很多著名音樂家都創(chuàng)作過《搖籃曲》，隨便數(shù)數(shù)就有肖邦、圣桑、李斯特、柴可夫斯基、比才和格里格等，但江湖有“世界三大搖籃曲”之說，指的是舒伯特、莫扎特和勃拉姆斯的《搖籃曲》。勃拉姆斯的《搖籃曲》明顯最受喜愛，流傳也最廣，今天還經(jīng)常被演奏。

“世界三大搖籃曲”最精彩之處在于，其實，這仨人中間只有莫扎特有孩子，舒伯特和勃拉姆斯都是終身單身漢，甭說生孩子，根本一輩子就沒結(jié)過婚。

所以，記?。阂魳犯膶W(xué)一樣，是虛構(gòu)的藝術(shù)。

除了《搖籃曲》，中國人最熟悉的勃拉姆斯作品是《匈牙利舞曲》第五號。可能我們并不知道這是勃拉姆斯的作品，但只要放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聽過的人，一定超過百分之五十。

《匈牙利舞曲》跟匈牙利當然大有干系，可德意志跟匈牙利并不接壤，勃拉姆斯也并沒有天天去匈牙利，為什么卻寫了這么多《匈牙利舞曲》呢？

這還要從賴梅尼說起。1848年，裴多菲等人領(lǐng)導(dǎo)匈牙利革命（革命結(jié)束后匈牙利從奧匈帝國獨立），奧匈帝國與俄國聯(lián)合鎮(zhèn)壓，許多匈牙利名人被迫流亡西歐。匈牙利小提琴家賴梅尼逃到德國后一路靠小提琴演奏養(yǎng)活自己，路過漢堡時結(jié)識勃拉姆斯并成為好友。就是從賴梅尼這里，勃拉姆斯接觸并愛上了匈牙利民間音樂。兩人在萊比錫因瓦格納鬧翻，一拍兩散，互不聯(lián)系。1864年勃拉姆斯出版《匈牙利舞曲》前兩冊，混合吉卜賽與匈牙利曲風(fēng)，節(jié)奏自由，旋律華麗，速度變化多端且深具即興演奏風(fēng)格，大受歡迎。但久未聯(lián)絡(luò)的賴梅尼卻突然向法庭提告勃拉姆斯抄襲。這是歐洲音樂史上第一樁著作權(quán)官司，最后賴梅尼敗訴，因為這些吉卜賽風(fēng)的原始作者雖然不是勃拉姆斯，但也可以肯定不是賴梅尼，所以不構(gòu)成侵權(quán)，起碼不侵賴梅尼的權(quán)。盡管如此，1875年勃拉姆斯出版兩冊鋼琴獨奏的《匈牙利舞曲》時仍然主動改用自己作曲的旋律，所以，第十一首之后，可以說勃拉姆斯的個人特色更加鮮明。這套《匈牙利舞曲》中以輕巧可愛的《升F大調(diào)第五號匈牙利舞曲》最為著名，后被他另一匈牙利好友約阿希姆改編成小提琴演奏版。

話說回來，《d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錫伯德先看，克拉拉后看，其演出慘敗，可能是偶然，但在李斯特與瓦格納為首的“標題音樂派”看來，就是證實了他們對舒曼、門德爾松、勃拉姆斯、克拉拉和漢斯利克等“純音樂樂派”的懷疑，他們紛紛出來諷刺這部作品“過時老套”。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當然反擊，于是引爆歐洲音樂史著名的“浪漫主義之爭”，這場論戰(zhàn)橫掃整個歐洲音樂界，全歐洲都參與其中。1860年勃拉姆斯與約阿希姆在《音樂新志》發(fā)表宣言，公開批評瓦格納的音樂，可惜這份宣言只有三人簽名，算是繼《d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演出之后的第二次慘敗。但勃拉姆斯并未服輸。當時俄羅斯著名鋼琴家安東·魯賓斯坦與勃拉姆斯是好友，但他站在瓦格納他們那邊，論戰(zhàn)后他倆分道揚鑣。十二年后魯賓斯坦再到歐洲巡演，指揮勃拉姆斯作品《勝利之歌》和《命運之歌》，算是求和，但勃拉姆斯并不領(lǐng)情，這一年他從維也納致信指揮家列維，直指魯賓斯坦“是個平庸、不負責任、粗糙的指揮家”，割袍斷義。

離開第二個戀人錫伯德之后，勃拉姆斯于1859年5月回到漢堡。1862年9月，勃拉姆斯聽從克拉拉的建議離開怠慢他的漢堡，第一次前往維也納，居住八個月。他在一次私人音樂會上和老赫勒斯貝格合奏自己的作品《g小調(diào)四重奏》，演奏結(jié)束，赫勒斯貝格大喊：“他就是貝多芬傳人！”

這是第一個公開宣稱勃拉姆斯是貝多芬傳人的音樂家。

1863年5月1日，勃拉姆斯離開維也納前往漢堡準備慶祝自己的三十歲生日，中途卻突然返回維也納，直接的原因是他的忘年交拉萊曼既沒讓他當上漢堡愛樂樂團指揮，也沒能讓他當上漢堡合唱學(xué)院指揮。其實勃拉姆斯也沒正式應(yīng)聘這兩個職位，但被故鄉(xiāng)漢堡的音樂界如此忽視，仍令他非?；鸫?。漢堡最后聘用了勃拉姆斯的朋友斯托克豪森，而勃拉姆斯跟拉萊曼的友誼就此中斷，多年后才恢復(fù)。

一到維也納，勃拉姆斯就見到了瓦格納。想當年貝多芬第一次到維也納只待了三個月，而勃拉姆斯第一次待了八個月，后來再回維也納，就此定居。他跟貝多芬一樣，都是從德國來維也納，都是第二次到維也納即定居，都是死于維也納，葬于維也納。

維也納星羅棋布的咖啡館和餐廳、滿是攤販和顧客的市場、有女子樂隊的花園咖啡屋，都非常適合勃拉姆斯內(nèi)斂淡泊的天性。勃拉姆斯嗜好美食但不追求奢侈，衣著干凈但略顯過時，對孩子們很有耐心，與朋友們交往卻粗心大意。他起居準時到有維也納市民看他來對表，就像康德在加里寧格勒那樣。維也納，就是勃拉姆斯的菜。像他一樣，這個城市也安靜悠閑、健康文雅、平和自然。在這里，內(nèi)向的勃拉姆斯也變得會開玩笑了。他是近視眼，有次朋友問他演奏時是否戴眼鏡，他答：“當然戴，當譜上出現(xiàn)姑娘們將走過的樂句時，我肯定得戴上眼鏡瞧瞧?！痹诮稚仙⒉綍r他常常取下眼鏡，朋友問他為什么，他說這樣就顯得到處都是美女了。像今天所有的“剩男”一樣，勃拉姆斯當時最大的麻煩就是要不停解釋為什么不結(jié)婚，他的理由是覺得搞藝術(shù)養(yǎng)不活妻子，當自己音樂作品失敗時，也害怕看見妻子憂心忡忡的眼睛。

今天，我們知道，這都是托詞，就像今天“剩男”們的托詞一樣。

然而，維也納的怡然自得并不長久。不過一年多（1865年1月31日），勃拉姆斯母親去世，他趕回漢堡奔喪時給克拉拉寫信傾訴：“我無法告訴你這個災(zāi)難降臨的消息……上帝安詳?shù)貜奈覀兩磉厧ё吡藡寢?。?/p>

勃拉姆斯的父親約翰·雅各布·勃拉姆斯，從小城迪特馬申來到大城市漢堡，先在小舞廳混飯，后在漢堡市立劇院樂團和漢堡愛樂樂團吹小號和拉低音提琴，是最下層的音樂民工。1830年，二十四歲的他娶四十一歲的女裁縫約翰娜·尼森為妻。那時他們當鄰居才兩周，完全就是湊合過日子省房租的意思。勃拉姆斯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他出生在漢堡貧民區(qū)過道區(qū)卡姆排屋一棟房子的二層，此房在二戰(zhàn)中被炸毀，因此，漢堡并無勃拉姆斯出生故居。六個月后他家搬到阿斯特內(nèi)湖的堤門圩區(qū)，1833年5月26日勃拉姆斯在漢堡圣米歇爾斯教堂受洗，一百五十年后教堂設(shè)立勃拉姆斯受洗紀念碑。

貧賤夫妻百事哀，孩子們出生后家庭生活越來越貧困，夫妻倆常為錢吵架?！芭笕Ы鸫u”，勃拉姆斯媽媽證明了這句話是生活智慧，因為加上勃拉姆斯的爸爸，她有四個孩子要養(yǎng)，辛苦做裁縫的同時還要再開個小店。1865年勃拉姆斯的媽媽去世前用五天時間給勃拉姆斯寫了一封長達十頁的親筆信，回憶結(jié)婚和艱難撫育勃拉姆斯姐弟三人的辛酸家史：“我們結(jié)婚時你爸工資少得可憐，我們只能租一個又熱又小的房子住，我則做些針線活貼補家用，但我辛苦掙下的一百馬克卻被你爸拿去買彩票賭輸了，你要知道我得做多少針線活才能掙到一百馬克??！但我從來不跟他吵……那是一段多艱難的生活啊，你爸因為窮經(jīng)常發(fā)火責罵家人，我和你在晚上常常相擁而坐傷心落淚，此情此景歷歷在目，仿佛剛發(fā)生……你那時問我為什么爸爸發(fā)這么大脾氣，我告訴你，爸爸希望你們離開這個世界，他不想養(yǎng)你們了。你聽了非常難過，我們抱頭痛哭。”媽媽還寫到，勃拉姆斯爸爸暗地里與初戀情人舊情復(fù)燃，搞得女方丈夫打上門來，這件事對她的精神打擊非常大。

這封信寫完的第二天，媽媽去世。

勃拉姆斯對媽媽感情很深，七年后他父親去世，他顯然沒有這么悲傷。至少他沒有因此寫出什么偉大的作品。勃拉姆斯的內(nèi)斂和忠誠，也源于媽媽。他知道貧困男人也會出軌，而這件事對孩子的傷害有多大。

感念母親，是藝術(shù)作品中超過愛情的永恒主題，這種人類最本真而純粹的感情，經(jīng)常催生偉大的作品。勃拉姆斯也不例外，在失去母親的無邊痛苦中，他只能走向音樂：他開始創(chuàng)作《德意志安魂曲》，經(jīng)過三年的修改后，奠定勃拉姆斯樂壇地位的這部世界級作品誕生。

這是勃拉姆斯的巔峰作品之一，也是他傾盡心血為媽媽建立的紀念碑。每個人心中都有媽媽的紀念碑。父母最偉大的紀念碑，跟人間那些渺小的骨灰盒或者宏大的陵墓毫無關(guān)系，它們真正鮮活地存在，在子女心中。

因為，“那是我的媽媽爸爸”。

勃拉姆斯這一座紀念碑同樣也只在他心中，但卻產(chǎn)生了世界級影響，其中第五樂章女高音獨唱“此刻悲從中來”，即是他專門為逝去的母親創(chuàng)作的。這不是我猜的，而是勃拉姆斯自己說的，創(chuàng)作完成后他告訴朋友：“在寫（第五樂章）時我想著媽媽?！碑斈晔媛ナ篮螅?854年11月），克拉拉去漢堡演出，專門前去看望勃拉姆斯父母，她驚訝于貧民區(qū)生活艱難之余，更加理解了勃拉姆斯。關(guān)于《德意志安魂曲》，她也說：“盡管他沒明說，但我們都知道，他寫第五樂章是為了紀念他媽媽?！?/p>

那時，克拉拉一定也暗暗希望自己的子女有一天為自己寫一部音樂作品吧？

安魂曲（Requiem）即安魂彌撒（Requiem Mass），是天主教追悼亡者儀式的配樂，Requiem是彌撒開頭“進堂曲”經(jīng)文起首第一個詞，原意為“安息”，所以也稱“安息曲”。安魂曲的結(jié)構(gòu)、經(jīng)文和儀式是統(tǒng)一的。中世紀歐洲音樂家?guī)缀醵紕?chuàng)作安魂曲，到十七世紀呈爆炸式增長，成為一種獨立音樂體裁。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也不是為彌撒儀式創(chuàng)作的，其原文題目“Ein Deutsches Requiem nach Worten der heiligen Schrift”（德文《圣經(jīng)》經(jīng)文安魂曲），點明了其最大的特點：放棄此前安魂曲歌詞必用拉丁文的天主教傳統(tǒng)，其七個樂章歌詞采用馬丁·路德所譯德文《圣經(jīng)》的十六段經(jīng)文。

勃拉姆斯在新教教堂受洗，1850年曾在圣米歇爾斯教堂彈奏管風(fēng)琴，因此非常熟悉新教圣典與《圣經(jīng)》。不過，據(jù)說他后來放棄了基督教信仰?？傊凇兜乱庵景不昵分?，他選取的經(jīng)文完全沒有提及基督、原罪、最后的審判，沒有描繪天堂的美麗，也沒有直接為逝者祈福，而只是強調(diào)人生短暫、名利虛妄、死亡必然，提示人類應(yīng)在塵世體悟永恒，從中得到寬慰和力量。也就是說，他引用的都是非典型性的《圣經(jīng)》經(jīng)文。傳統(tǒng)安魂曲都祈求逝者靈魂得救，但《德意志安魂曲》傳達的是信仰，安慰活著的人。所以，勃拉姆斯自己說過，其實這部作品應(yīng)當叫《人類安魂曲》。

《德意志安魂曲》，受眾不只是德國人，也不只是基督徒。

受眾是全人類。

《德意志安魂曲》起意很早，1856年舒曼去世，第二年勃拉姆斯即構(gòu)思動筆，但時斷時續(xù)。1865年母親過世促使勃拉姆斯完成此曲。1867年12月在維也納首演前三個樂章，結(jié)果不太成功。1868年4月在不來梅教堂，由勃拉姆斯親自指揮一至六樂章演出，一舉成功。一個月后勃拉姆斯在第五樂章加入女高音獨唱“此刻悲從中來”，紀念三年前去世的母親，1869年由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第三次上演才首次完整演出全曲七個樂章。

勃拉姆斯當時已經(jīng)是德意志著名作曲家，在歐洲也算有名，但始終缺一部奠定自己世界級音樂家地位的巨作。

《德意志安魂曲》就是這一部。它讓勃拉姆斯走入世界音樂史。

1853年初見，克拉拉第一次聽到勃拉姆斯在鋼琴上演奏《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當晚克拉拉在日記中寫下：“一旦他今后有機會創(chuàng)作管弦樂，他定會找到適合他藝術(shù)想象力的土壤?！笔曛?，勃拉姆斯用《德意志安魂曲》證明克拉拉慧眼獨具。

如果說貝多芬的音樂送我們上天堂，那《德意志安魂曲》的主題就是“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第一樂章）有人把第六樂章中段合唱“死亡，你的芒刺何在？地獄，你的勝利何在？”比作巴赫《第四號清唱曲》第四樂章“死亡的毒鉤”中的合唱“哈利路亞”，也有人把它比作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合唱。

所以，勃拉姆斯被稱為貝多芬傳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德意志安魂曲》大獲成功，讓勃拉姆斯遲疑十二年之后終于如克拉拉所預(yù)言的那樣開始創(chuàng)作“管弦樂作品”，此后就有了清唱劇《里納爾多》《第一弦樂四重奏》和《第一交響曲》。

其實，勃拉姆斯戰(zhàn)勝瓦格納被封為“貝多芬的傳人”，不是因為《德意志安魂曲》，而是因為《第一交響曲》。

貝多芬！

雖然并非貝多芬入室弟子，但在精神上，勃拉姆斯確實可稱得上貝多芬的傳人。他一生崇拜貝多芬，在他維也納故居音樂室里有一架七尺大三角鋼琴，鋼琴后面擺放著一尊貝多芬半身石膏塑像。那些年，每當勃拉姆斯坐下彈琴，那個永不熄滅的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音樂靈魂，就在他背后金光四射地照耀著自己精神傳人的一舉一動。這是勃拉姆斯自己擺的，他喜歡在貝多芬的注視下創(chuàng)作。寫《第一交響曲》時他告訴朋友：“我永遠也寫不出一部交響曲。你想象不出當我聽到背后巨人（貝多芬）腳步聲時的感覺。”

他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

早在1849年，還沒有拜在舒曼門下時，勃拉姆斯在漢堡舉辦第二次鋼琴獨奏會就特地演奏了貝多芬的《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當時漢堡一家報紙給予了高度評價：“年輕鋼琴家勃拉姆斯的獨奏音樂會給我們帶來極大驚喜……他是天才鋼琴家，他的未來不可限量……他彈奏貝多芬《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自然而松弛，觸鍵敏銳清晰，甚至明顯用盡全力時琴聲也控制得很好。”記者不知道，自小崇拜貝多芬的勃拉姆斯，是在用自己的心演奏。他第二次前往維也納并定居后，維也納人很快發(fā)現(xiàn)他的穿著打扮、走路姿態(tài)、外貌表情越來越像貝多芬，雖然勃拉姆斯其實并沒有真正見過貝多芬。

除了精神傳承，找不到其他的解釋。

貝多芬，是勃拉姆斯扼住他自己命運的那只手！

這也是李斯特和瓦格納為首的“標題音樂派”詬病勃拉姆斯的原因。他們不理解為什么勃拉姆斯無視浪漫主義的輝煌成就，非要揪住貝多芬傳統(tǒng)不放?！皹祟}音樂派”中堅、維也納流行刊物《沙龍報》音樂評論專欄作家沃爾夫?qū)懙溃骸柏惗喾抑蟮囊魳犯锩\動（在這場運動中舒曼確實希望出現(xiàn)一個救世主式的人物，而他以為他找到了這個人——勃拉姆斯）的領(lǐng)袖們從我們這位交響曲作家（勃拉姆斯）身旁走過，竟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這不是表揚。

這是批評。

那個浪漫主義橫行的時代，“交響曲作家”這個稱呼已經(jīng)基本上算罵人。

然而，對于勃拉姆斯而言，對李斯特和瓦格納視而不見很正常，因為他的眼中只有貝多芬。貝多芬對于勃拉姆斯而言是神一樣的存在，因此，他把交響曲創(chuàng)作看得很神圣。他以貝多芬為標準，把交響曲創(chuàng)作稱為“沒有笑容的事”，跟他輕松愉快的《學(xué)院慶典序曲》對比，就知道交響曲對他的意義。所以，雖然克拉拉一見面就鼓勵他創(chuàng)作交響曲（管弦樂作品），但勃拉姆斯一直到四十四歲時才終于拿出《第一交響曲》，歷時二十四年！

《第一交響曲》是古典曲式，結(jié)構(gòu)嚴謹，手法凝練，遵循貝多芬的主題“個人通過殊死奮斗從黑暗走向光明并戰(zhàn)勝命運”，它以c小調(diào)開始，以C大調(diào)結(jié)束，象征個人通過奮斗獲得勝利。著名指揮家德索夫指揮首演，獲得廣泛稱贊。它與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同為c小調(diào)，而c小調(diào)是貝多芬喜愛的調(diào)性。此外，第四樂章也像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開頭一樣，把前三個樂章的主題全部回顧了一遍。當有人指出這一點時，勃拉姆斯說了一句廣泛得罪人的話：“任何蠢驢都能看出這一點。”

勃拉姆斯的《第一交響曲》即他致敬貝多芬的作品。所以，勃拉姆斯作品御用指揮彪羅稱之為“貝多芬《第十交響曲》”。要強調(diào)的是，勃拉姆斯本人很反感這種說法，因為他認為自己不能與貝多芬相提并論。彪羅的故事也很精彩，但他與李斯特和瓦格納的糾纏更深，所以放在關(guān)于瓦格納的文章中再說，這里只提他一句在音樂史上很有名的話：“巴赫是音樂之圣父，貝多芬是音樂之圣子，勃拉姆斯是音樂之圣靈?！彼寻秃?、貝多芬和勃拉姆斯合稱“三B”，原因是他們的姓都以字母B打頭。不過，這三個人的一致點大概也僅限于此。其實勃拉姆斯的音樂跟巴赫與貝多芬是否在一個檔次上是頗有爭議的。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說，勃拉姆斯確實比瓦格納更稱得上巴赫與貝多芬的傳人。

勃拉姆斯很清楚以貝多芬為代表的維也納古典交響樂時代已隨著舒伯特去世而一去不返，他知道李斯特和瓦格納代表的浪漫主義口號“向前看，忘掉過去”有道理，他也明白浪漫主義音樂家馬勒、理查德·施特勞斯、勛伯格代表著未來，但出于對貝多芬的忠誠，他固執(zhí)而孤獨地反向奔跑，建立了最后的輝煌古典大廈，雖然他知道，這一定是最后一座大廈，而且這座大廈再怎么蓋，也斷乎不可能比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更輝煌壯麗。

作為浪漫主義先驅(qū)，舒曼死不瞑目的是始終沒打通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任督二脈。勃拉姆斯的《d小調(diào)第一交響曲》完成了這個任務(wù)。

要說明的是，在《d小調(diào)第一交響曲》的創(chuàng)作中——其實是在舒曼死后勃拉姆斯的所有創(chuàng)作中——克拉拉確實給了勃拉姆斯無數(shù)啟發(fā)。勃拉姆斯創(chuàng)作《第一交響曲》遇到瓶頸時寫信求援克拉拉，克拉拉回信說：“暴風(fēng)雨的天空可以孕育一部交響曲?！边@就是《d小調(diào)第一交響曲》第一樂章沉重雷聲引發(fā)美妙旋律的來源。

所以，勃拉姆斯說：“我最美的旋律都來自克拉拉?！?/p>

這句話聽起來是對愛情的唯美謳歌，其實并非謙讓，亦非恭維，確為實情。

那邊廂，勃拉姆斯死敵陣營主將李斯特，對追隨他三十九年的貴族夫人卡羅琳·賽因·維特根斯坦公主也說過：“我所有的歡樂都來自她，而我所有的痛苦也總能在她那里找到慰藉?！笨_琳家中僅奴隸就有三萬，她卻寧可被沙皇開除國籍，剝奪財產(chǎn)，拋家舍業(yè)，也定要追隨李斯特跨越千山，走遍天涯。雖然李斯特很愿意，但她最后卻沒能嫁給李斯特。

那是下一個精彩故事，此處按下不表。

1876年，《第一交響曲》（作品第68號）在呂根完成，當年11月4日在德國卡爾斯魯厄首演成功，證明《德意志安魂曲》并非偶然。《第一交響曲》的巨大成功喚醒了勃拉姆斯這座火山，四個月后《第二交響曲》（1877）即告完成。

《第二交響曲》充滿詩情畫意和田園風(fēng)光，是勃拉姆斯少有的一部明朗優(yōu)美的作品，人稱“勃拉姆斯的田園交響曲”，其接近回旋曲的第三樂章被公認為勃拉姆斯的天才獨創(chuàng)，嫵媚豐滿，像中年的克拉拉一樣迷人，1877年11月30日在維也納首演受到熱烈歡迎，結(jié)束后觀眾全體起立致謝勃拉姆斯。第二場演出勃拉姆斯親自出場指揮，效果翻倍。很快，這部交響曲就紅遍整個歐洲。

貝多芬去世之后交響曲創(chuàng)作進入停滯狀態(tài)，因為沒人自信能寫得比貝多芬更好。舒伯特去世后肖邦干脆一部交響樂都沒有，柏遼茲只有一部《幻想交響曲》。門德爾松的《蘇格蘭》和《意大利》兩部交響曲完全脫離貝多芬的體系，柏遼茲的交響曲直接離經(jīng)叛道。舒曼的四部交響曲也非“貝多芬式”的，連格式都差很多，因為貝多芬的交響曲模式已經(jīng)盛不下狂飆的浪漫主義精神。舒曼沒找到連接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道路就突然陷入精神錯亂，這個任務(wù)，只好交給他的親學(xué)生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當仁不讓。雖然同樣只有四部作品，但他的交響樂貢獻遠遠超過家?guī)熓媛?。他這四部交響樂現(xiàn)在依然經(jīng)常被演奏，舒曼在天之靈肯定感到寬慰。

1883年夏天，勃拉姆斯在德國威斯巴登待了幾個月，完成了《第三交響曲》。當年12月，《D大調(diào)第三交響曲》（作品第90號）在維也納首演，其雄渾的氣勢常與貝多芬的《英雄第三交響曲》相提并論，也因此被稱為“勃拉姆斯的英雄交響曲”。不過克拉拉并不同意。她稱之為“森林的牧歌”。我贊成克拉拉的意見。五十歲的勃拉姆斯完成的這部作品，也是他最短的交響曲。

此前勃拉姆斯于1881年2月出任邁寧根宮廷樂團管弦樂隊指揮，他的作品都由這個樂團試奏，指揮大都是彪羅，此后勃拉姆斯很多作品也都由彪羅指揮首演，彪羅因此被稱為“勃拉姆斯的指揮棒”。

在前三部交響曲中，勃拉姆斯沒有采用詼諧曲，但疾速的詼諧曲是貝多芬交響曲的標配。門德爾松寫過很精致的詼諧曲，而勃拉姆斯深知詼諧曲的實質(zhì)是奔放而非精致。舒伯特也明白，所以他的交響曲一直采用小步舞曲，很晚才使用詼諧曲。而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第三樂章采用“奏鳴曲式的詼諧曲”，完全是創(chuàng)舉。

《e小調(diào)第四交響曲》的靈感來自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氣勢宏大，但采用古老帕薩卡里亞變奏的終曲樂章完全失去戰(zhàn)斗精神，像一部深秋背景前的古典悲劇，其終曲以一個固定低音為主題做了三十二次變奏，被稱為“古典交響曲的挽歌”。是不是挽歌見仁見智，但這肯定是勃拉姆斯交響曲創(chuàng)作的挽歌。寫完這部交響曲后，勃拉姆斯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成舒曼的托付，從此再未寫過交響曲。

這是勃拉姆斯最傷感的交響曲。當然他也有理由傷感。這一年他已五十二歲，克拉拉已是六十六歲的老太太了。

浪漫主義的傷感通常大喊大叫，怒目嘶吼，哪怕其實只是因為一個美女沒看過來，也非得淚流滿面，否則就不算“愁”。但這部交響曲整體的悲劇性卻被勃拉姆斯演繹得恰到好處，它像一股潛流在地面慢慢涌動，最后鋪滿天地，灌滿心肺，直到窒息。勃拉姆斯展開的“愁”是無邊落木蕭蕭下，是歷盡滄桑的老人站在山頂，浸在漫天蓋地淹沒視線心腦的“愁”之中，輕輕說：“天涼了。好美的秋天。”

當時歐洲浪漫主義進入中年，歡呼王綱解體的激情完全消退，性欲旺盛的蜜月高潮化解無蹤，無病呻吟的病態(tài)大行其道，勃拉姆斯緊跟舒曼在古典主義老路上踏出新的足跡，自稱“純音樂”，以凸顯李斯特、瓦格納浪漫主義的花拳繡腿。我稱之為“新古典主義”。復(fù)古貝多芬的勃拉姆斯不再是漢堡下等舞廳的鋼琴師，他一躍成為新古典大師，雄踞十九世紀末葉，與李斯特、瓦格納對峙。

舒曼并非只有勃拉姆斯這一個學(xué)生，但勃拉姆斯無疑是舒曼最好的學(xué)生，而勃拉姆斯只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老師，就是舒曼，雖然舒曼其實只是從音樂思想上影響了他。哲學(xué)史上不乏偉大的師生，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老師，柏拉圖是亞里士多德的老師，而整個西方人文體系，源于亞里士多德。舒曼和勃拉姆斯是音樂史上非常著名的師生。舒曼的成就更多在鋼琴和聲樂，他的《童年情景》和《詩人之戀》堪稱代表，詩意洋溢、溫婉宜人、碧玉精致，而勃拉姆斯主要貢獻在于四部不朽的交響曲、《德意志安魂曲》和他獨步天下的室內(nèi)樂。他不以激情洋溢贏得聽眾，而是以沉默內(nèi)斂為主綱，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悲而不放。正因為這樣，勃拉姆斯的交響曲初聽比較晦澀，他自評《第一交響曲》：“我可能必須說句不好聽的：我的交響曲又長又不好聽?！薄凹円魳窐放伞贝髮ⅰ⑺呐笥褲h斯利克聽完他的《第四交響曲》第一樂章的鋼琴試奏后說：“我好像被兩個才思泉涌的人輪流暴打。”

《德意志安魂曲》與四部交響曲兌現(xiàn)了克拉拉的預(yù)言：勃拉姆斯昂首走入歷史。四部交響曲被公認為貝多芬音樂精神的傳承，也讓自認貝多芬不二傳人的瓦格納非常不爽，他開始對勃拉姆斯進行人身攻擊，這一方面說明目空一切的瓦格納已經(jīng)承認勃拉姆斯是旗鼓相當?shù)膶κ?，另一方面也說明瓦格納在勃拉姆斯的音樂上挑不出什么大漏洞。勃拉姆斯對這些攻擊通常并不回擊，但漢斯利克卻奉勃拉姆斯為圭臬，瘋狂攻擊李斯特、瓦格納和奧地利作曲家布魯克納，相應(yīng)地，“標題音樂派”支持者沃爾夫等則對勃拉姆斯的創(chuàng)作嗤之以鼻。

今天音樂界公認勃拉姆斯和瓦格納都是貝多芬的傳人。

勃拉姆斯沒有參與這些論爭，因為他很忙。1872年起勃拉姆斯租下維也納卡爾胡同4號公寓的兩個房間，五年后又加租一個房間。他鋼琴演奏和出版作品收入不菲，出版社天天催稿，因此，雖然沒有固定職位，但他日子過得不錯。1872年9月他出任維也納音樂之友協(xié)會（金色大廳）指揮，干了三年，所以現(xiàn)在大家去金色大廳游覽，會看見里面有個“勃拉姆斯大廳”。

1877年，勃拉姆斯拒絕了劍橋大學(xué)名譽音樂博士學(xué)位，卻在1878年3月接受了德國布來斯勞（Breslau）大學(xué)名譽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并專門創(chuàng)作《學(xué)院慶典序曲》（作品第80號）以示感謝。

勃拉姆斯與瓦格納的對峙，經(jīng)常被總結(jié)為“純音樂對峙標題音樂”，事實上勃拉姆斯也創(chuàng)作標題音樂，比如《學(xué)院慶典序曲》。當時他的好友肖爾茨認為這名字太迂腐，勃拉姆斯慎重回信：“我確實也不喜歡，你有更好的建議嗎？”肖爾茨建議用Viadrina，這是環(huán)繞布來斯勞的那條河流的拉丁文名字，勃拉姆斯考慮再三還是保留了原名，可見給作品擬標題時他還是頗費心思的。1880年勃拉姆斯致信肖爾茨討論自己另外一部作品《悲劇序曲》：“你能幫助我斟酌一下嗎？究竟是用‘悲壯序曲’‘悲劇序曲’還是‘葬禮序曲’？”

《悲劇序曲》即作品第81號，是緊隨《學(xué)院慶典序曲》之后的作品，它倆其實算雙胞胎。勃拉姆斯說《學(xué)院慶典序曲》是“索貝（當時奧地利作曲家）風(fēng)格的快樂學(xué)生歌曲集錦”，其中四首歌曲主題來自索貝的學(xué)生歌曲集，分別名為《我們所蓋的宏偉校舍》《君王》《新生歌》和《歡樂歌》，風(fēng)格歡快，其中《歡樂歌》后來還被李斯特改編為鋼琴曲。因為這部作品風(fēng)格實在太歡快了，殺青后勃拉姆斯致信朋友：“我不得不再寫一部《悲劇序曲》來滿足我憂郁的本性?！辈匪箤@兩部作品的總結(jié)是“一部哭泣，一部歡笑”。

勃拉姆斯哭泣的原因，是因為克拉拉的小兒子、他的教子費利克斯在這一年去世。此事稍后再表。

《學(xué)院慶典序曲》1881年1月4日首演于布來斯勞大學(xué)，勃拉姆斯親自指揮?，F(xiàn)在它與《悲劇序曲》都是音樂會經(jīng)常演奏的曲目。

1873年夏天，勃拉姆斯完成《海頓主題變奏曲》（作品第56號）。《葛羅夫音樂辭典》第五版說這部作品作者是海頓的弟子普萊，第六版干脆將其列入偽作目錄?？枴どw林格1931年首次出版《海頓變奏曲》，此時勃拉姆斯去世已一百二十多年。蓋林格說這部作品源于《安東尼圣詠》，是奧地利朝圣者之歌，并非海頓所作，其原作者依然不詳。但是勃拉姆斯曾致信克拉拉：“我對《海頓主題變奏曲》的偏愛遠勝過其他任何作品?！憋@然，他認為這部作品是自己的。這部作品古意盎然的主題旋律在首演后大受歡迎，是音樂會中最常演奏的勃拉姆斯作品，被稱為“性格變奏曲”，因為勃拉姆斯根據(jù)一個主題寫了八段變奏與終曲來代表八種不同性格：從優(yōu)雅、輕快到沉思、悲傷，轉(zhuǎn)至熱情、幻想，終結(jié)于孤寂、神秘的“幽靈變奏”，音樂情緒瞬間變幻莫測，大起大落，帶有鮮明的勃拉姆斯個人風(fēng)格。

幾乎同時（1873年8月17日至19日），波恩舉行舒曼紀念音樂會，約阿希姆指揮，克拉拉鋼琴演奏。之后克拉拉與全家遷居柏林。同年她八十八歲的父親維克去世，克拉拉趕回德累斯頓為父親下葬。

當初她為了舒曼失去了父親，后來又用自己的愛情贏回了父親，現(xiàn)在，她親手埋葬了舒曼和父親。

人生，真的就是一場遇到很多人的充滿悲歡離合的因緣際會。

就是說，有相聚，也有分離。

不一定相聚，但如果相聚，就一定會分離。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