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說出這句話的一定是位過來人,而且是一位悲觀主義者。這不,一大早剛到單位,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
“老茅。你,這會兒就到我這兒來一下?!?/p>
老茅是我的頭兒,我管他叫“老貓”,其實在我心中他的形象更像一只笑瞇瞇的老狐貍。所以有時候我也叫他“老狐”。有句話叫縣官不如現(xiàn)管,老貓或者老狐就是我在這個龐大的機關(guān)式公司的現(xiàn)管。他要是像某些小部門的現(xiàn)管,副科長干成省長的感覺,我的日子就如同坐牢了??衫县?老狐不是,我的上司的上司把他摁在這個位置上,仿佛就是讓我們這些被他天天現(xiàn)管的家伙將他摁在地上反復(fù)揉搓似的。就這一點論,直到這天早上為止我的職業(yè)生涯真是再快樂也沒有了。
每次和老貓見面都是樂子。我放下電話,片刻也沒停,就顛顛地跑去了他的辦公室,連撩撥一下和我對面坐的女同事——一位剛?cè)肼毴齻€月的歪鼻子小女生——都沒顧得上。
老貓照例坐在他的狹小 “貓窩”——辦公室——里等我。節(jié)目都是熟悉的,我知道只要我推門進去,他立馬就得像迎接上司檢查或者重要客戶駕臨一樣跳起,忙著給我泡他自己帶到單位來的六安瓜片,安排座位,這還不包括最先向我奉獻出來的一張笑得像盛開的菊花一樣的五十歲老男人的臉——之所以像菊花而不像別的花,是因為他那張肉多得和鹵熟的豬頭一樣的四方胖臉上的褶皺太多——同時一只手還要把被我推開的玻璃門關(guān)上,擋住外面整整一層樓的喧囂和目光,終究又擋不住,于是我在他那里鬧出什么亂子來還是會落入同事們的目光里,成為讓他一整天狼狽不堪的笑談。
“哈哈,貓兒,昨兒一天找不著你,手機也不開。哎,又逮著一條小魚兒?不會就是上次到公司來找你的那位大媽吧?嘖嘖,你也太不挑了,那樣的也值得玩一天?大好春光,到處是花,你出去逛,出門閉上眼一頭就能撞上一條大魚!”
老貓叫我“小貓兒”或者簡稱“貓兒”,是因為——很不幸——我也姓茅。我們倆“貓”到一塊兒了。而且,今天他顯然長進了,一見面就搶了先手,反守為攻。
對付這個家伙,你盡可能找一把最可怕的錘子來好了,何況這樣的錘子對我來說那就是現(xiàn)成的,一抓就是一把。
“對了,昨天又看見我嫂子了!”
“放屁!昨兒她一整天都在家里待著呢!”
老貓/老狐就是這樣,他不算聰明,但總是故作聰明,不過你出招得快,而且要疾如飄風(fēng),最好還是半路上殺出一彪人馬,讓他來不及眨巴眼睛想一想做出反應(yīng)就亂了。
“不對,昨天上午,不,中午,中午十二點十分,我看了表的……你真盯住了,她一會兒都沒出門兒?”
老貓臉色不對。用他自個兒的話說,他愛他的媳婦。可是全公司是個人都知道,他的媳婦不愛她。
“算了,你不知道俺就不說了……說正題,一上班,屁股沒沾到椅子,就喊魂似的把我喚來,是不是又發(fā)現(xiàn)了情況?望望風(fēng)打探一下消息可以,但要我和你一起去十八層樓上捉奸,不干!”
“你坐下?!崩县堃话褜⑽野吹浇o我準備的轉(zhuǎn)椅上,就是剛才他屁股下面那一把,自己倒站著,“啊,打算給你配一個新搭檔?!?/p>
我坐下又像碰上彈簧一樣跳起。還是小瞧了這老家伙最近的進步,一恍惚就吃了他一刀?!笆裁赐嬉鈨海渴裁葱麓顧n?我和小蝴蝶處得挺好的,最多算是蜜月剛過,誰要拆散我們?”我叫道,但立馬就后悔了,也許是中計了,根本沒有什么換搭檔的事兒。
“你這個一天到晚一年到頭一門心思采花盜柳的小盜……說你是大盜你也沒那賊膽兒,當然也不能說沒賊膽兒,主要是你業(yè)務(wù)不行,業(yè)務(wù)不行業(yè)績就差點兒,叫得挺兇其實也沒看你干出幾票大的。但小偷小摸加上各種騷擾也是盜。人家男人找上門來,說小蝴蝶回去對他控訴你,上班每天八小時,你就騷擾她八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開各種假日,你基本上沒讓自己閑——”
“打住!假的!”我叫起來,又想到這事兒不一定是他設(shè)下的陷阱,“小蝴蝶不會。搭檔嘛,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在一起工作嘛,偶爾說兩句帶色的,她樂得什么似的,那個高興勁兒,巴不得我一天說到晚呢,下班了都不想走……不對,上你當了,我對她啥都沒說過,我一向玉潔冰清我!”
“你還玉潔冰清?人家男人說,過去他老婆多純潔呀,走到馬路上風(fēng)把一句粗話刮到耳朵里都臉紅,可現(xiàn)在回了家,說出來的那些村話叫他男人都臉紅,那叫百無禁忌,花樣翻新……出于工作考慮,馬上部里又要來考評。頭兒定的,給你換個搭檔?!?/p>
嘿,還成了真的了!
“不要男的?!蔽颐摽诘溃澳信钆?,干活不累?!彪m然和女人做搭檔也很麻煩,但和男同事搭檔,那一天到晚,不,一年到頭,干這份工作就太暗無天日啦。
“你用不著這會兒就想從樓頂跳下去??紤]到你的特殊愛好,決定給你配個女的,但是——”
“打住,到這里挺好,不要但是。唉,狠心拆散了我和小蝴蝶,總得有點補償,就把坐我對面的那個才來的……你剛叫她啥?‘一條小魚兒’,好,形象,雖然又瘦又小,鼻子歪,還挺橫,不,應(yīng)當說是有點小腥,但我不計較?!?/p>
“你這個家伙,真是本性難移……怪不得最近我弟妹不再吵吵著跟你離婚了,連那么又腥又瘦的一條小魚兒你都想下手,看樣子這陣子桃花運不旺,得餓成啥樣了才會饑不擇食成這樣呀?!?/p>
“那就她了!是不是?”我很高興,不,并不十分高興。
“這事兒我想過,可被頭兒否了。你這家伙信息就這么不靈?她是我的頭頭兒的外甥女兒!”
我腦瓜里響起一聲雷,像炸雷,又沒那么響。畢竟才是外甥女兒?!按笠饬?,”這次我說出了真心話,“那還有誰呀?一,二,三,四,”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單位里的女同事,“不,不,她們都有自己的長期搭檔。除了趙大媽,就沒人了。不!”我被最后的意念徹底嚇住了,大叫,“不要趙大媽,要是她我就辭職!”
趙大媽其實不是大媽,是個恨嫁到逮住一個男的就要去領(lǐng)證的“齊天大?!?,據(jù)說為了從全市堆積如山的剩女里實現(xiàn)自我救贖,她身邊那個奇大無比的包包里天天放著隨時和任何一個男人領(lǐng)證的全部資料。
“想什么好事兒呢?!”老貓得意,哈哈大笑,滿臉的菊花褶子都歡樂到了極致,兩只小三角眼卻仍舊放縱地嘲弄地瞅著我。一年到頭,他在我這里贏一局不容易,不但要盡情享受勝利果實,還要從中咂摸出悠久綿長的回味兒,所以半天都沒接著往下講,但終歸還是重新開了口?!澳愣嗲榱?,趙大媽瞧不上你,說你不是她的菜,你最近一個星期又不打算和弟妹離婚。”
我的天哪!什么日子呀,本來以為是個玩笑,到了這會兒我才知道竟是真的了,小蝴蝶就算了,我們其實處得并不好,可是……呸!連趙大媽都不愿做我的新搭檔,她連一個星期都等不了……那還有誰呢?能是誰呢?總不會“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吧,要是那樣,我可就中了頭彩了,不過看老貓的架勢,又不像。
但我很快又高興起來……萬一我消息不靈,處里新來了女同事呢?最好不要太丑,至少不要比“一條小魚兒”更丑!
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
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嫻靜猶如花照水
行動好比風(fēng)拂柳
老貓拍一下巴掌。門開,一臺頭頂四方形顯示屏,身子也是四方體的女性機器人無聲地滾進來,在門后立住。所以稱它為女性機器人,形體上看不大出來,只是在那張可以稱為“臉”的四方形顯示屏上,顯示著一副女性的五官。不,其實只有三官——還真應(yīng)了越劇《紅樓夢》里的唱詞:“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外加一只櫻唇小口。
眼前分明外來客
心底卻似舊時友
這個東西最早出現(xiàn)在去年秋天市里的國際商品展銷會上。它和它的一群姐妹——其實沒有性別,卻偽裝成有性別,這一點騙不了我——我參與了對所有參觀者的示范性服務(wù)。我們局長見了好喜歡,認為它們和我們——他的所有部下——一樣,都可以為我們要服務(wù)的對象做一切服務(wù),卻又沒我們這些人的毛病,管理起來十分簡單,聲音又比我們悅耳動聽——使用的是某港臺電影女明星的語音——就一時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下單購置了幾臺,也分給我們處一臺,用于日常在樓上樓下各辦公室傳送報紙文件,有時候也幫忙喊喊人,送一杯咖啡。雖然沒有任何女性功能,但既然眼眉和口唇是女人的,又自帶了一個女性化的名字“翠花”,讓人忍俊不禁,想起東北喜劇中一句流傳甚廣的詞兒,不知不覺大家就真把它當成一個有性別的女性機器人了。
我身邊都是壞人,給這些壞人起綽號是我的一項嗜痂之癖,更多時候我認為這尤其是我的異乎他人的特殊技能和天賦。這幫壞人見來了新同事——翠花雖然是機器人,但也算是新同事了——對我說:“你這個鬼……大家都有綽號,它也得有一個吧,不然不公平!”
我覺得他們的話有理,既然處里包括老貓在內(nèi)我都給起了綽號,翠花當然也不能例外,不然對別人就不公了。我第一次當著它的面脫口說出,史湘云先撐不住,一口飯都噴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扶著桌子叫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里;王夫人笑得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飯碗合在迎春身上。地下的無一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獨有翠花一個人努力撐著。
在我給同事們起的綽號中,自覺給翠花起的綽號算不上最精彩,因為它幾乎是現(xiàn)成的。我叫它“酸菜”。沒想到會讓這個真以為自己有了性別的機器人勃然大怒,自此再沒給過我一次好臉色。它不但記仇且懂得報復(fù),一次讓它給我送一杯咖啡,它故意一個顛簸,將咖啡全潑到我新買的褲子上。
直到這時我仍然沒有多想,它進來就進來了,一眼也不看我,還噘著一張假的櫻桃小嘴,一副恨天恨地恨無常的不高興樣子。我想如果它這個樣子還是因為看到了我也在這里,那也犯不上在意。不就是個供使喚的機器人嗎,把人字去掉就還是臺機器,好聽一點叫智能機器,但終歸是機器。一轉(zhuǎn)眼我又樂了,以為老貓喚它進來,是要給我上茶或者上咖啡,它不高興也是因為進來時發(fā)現(xiàn)是要為我服務(wù),一萬個不愿意。
“得,翠花呀,”老貓像撫慰一個真的受了委屈的女孩子一樣走上前去,要是對方有手他就要跟它握一下了,可惜它沒有,于是老貓伸出去的手就改變了方向,有點尷尬也有點順勢而為地拍了拍翠花/酸菜較細的四方體脖頸下突出和寬大起來的肩膀中的一個,聲調(diào)故作委婉和親切,“行啦,你分到我們處里,也是我們中的一員。雖然我們不是軍隊,但也有章程,領(lǐng)導(dǎo)分配的工作不能挑肥揀瘦……再說了,你是第一個被重用到我們的服務(wù)現(xiàn)場去的智能機器人,局長直接安排的,說要搞一個試驗,一旦成功,以后本局的服務(wù)現(xiàn)場就只用你們,不用像我身邊這個家伙那樣難搞的人類了。讓你和他搭檔是局長在用人方向上進行的由他們向你們過渡的創(chuàng)造性試驗的探索,目的是取得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問題,找到解決辦法,以便最后取得圓滿成功。你想想,到了那時,你就是這項劃時代的人機轉(zhuǎn)換服務(wù)職能試驗得以成功的大功臣啦,雖然比不上美國第一個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但你現(xiàn)在的一小步,就是我們局在這項改革上邁出的一大步。好吧好吧,就這樣吧!”
我的天哪!我就要叫起來,可是并沒有。瞧這個老貓,不,還是得叫他老狐——老狐貍——更準確。他一口一個局長安排,是要先把自個兒從這檔子事兒中間擇出去,我卻被他陷害——撲通一聲扔到了井里,還是那種深不可測淹死人不帶償命的……無論是他還是局長(在二人中間我更懷疑把我扔井里的人是他)是給我又安排了一個女搭檔,可這是個“女”搭檔嗎?第一,它不是個人,更不是個女人;第二,瞧它的樣子,說它是女機器人都太勉強了。除了那張四方形顯示屏,勉強算是一張臉,可下面所有的部分,包括被我要多牽強有多牽強地稱為脖頸和身體的部分,基本上就是各種粗細不等的四方體加上一些隱藏得并不徹底的用于滾動的輪子。設(shè)計這些女機器人的家伙要不就是蠢,一點美學(xué)教育都沒受過;要不就是壞。你既然讓它偽裝成有了性別,還給它描畫了那么好看的女性的眼眉和櫻桃小口,就不能把它的軀干部分弄得真像個女人嗎,就算做不到“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至少該高的高、該低的低、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嘛——日本人開發(fā)的家用女機器人妻子就不是這種模樣的。
“我們不能把它們弄成機器人妻子那種樣子,”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我真的遇上的一位翠花/酸菜型機器人設(shè)計者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解釋道,“你們是公共服務(wù)機關(guān),需要的只是能用于為公共服務(wù)的智能機器人。在你們服務(wù)的那種大眾場合,它們身上的女性特征越少越好。”
這一點我可不同意,憑什么不能?照我的想法,你把它弄成瑪麗蓮·夢露或者費雯·麗的樣子我才有幸福感呢,可關(guān)鍵是我說了不算。它倒是可以對我振振有詞,但是……要和它一起出現(xiàn)場為公眾服務(wù)的是我!我!
場面有一點尷尬,我還沒有想出怎樣用我的佛山無影腳化解老貓的化骨綿掌,讓他把我徹底變成全樓同事心中的笑料的圖謀不能得逞,它——我說的是翠花——就先叫了起來,原本十分悅耳的香港女星的聲音也不再悅耳:
“我不干!”它說。
什么?它還不干!不,我從娘胎里生下來還沒有蒙受過如此奇恥大辱!老貓這個壞人用他最歹毒陰暗的心腸將我和一個叫翠花/酸菜且除了眼眉和口唇?jīng)]有任何女性特征的智能機器人做搭檔已讓我羞愧難當只差跳樓了,現(xiàn)在還讓它——這個女人不是女人更不是男人甚至都不是個人的機器——首先拒絕了我,世界這么大,只要有一條地縫我都想鉆進去,還沒有,這真真是應(yīng)了那句古話——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為什么不干?”我被它氣急了,開始說昏話,“這句話應(yīng)當由我來說!”
“他們——你的同事——都說你是個流氓!”翠花/酸菜終于把它那張四方形的顯示屏臉向我轉(zhuǎn)過來了,我又一次被它驚?。哼@一刻我在這張“臉”,不,顯示屏上看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清清楚楚的委屈——它的硬件配置中要是有眼淚,一準要把那種寶貴的液體哭出來了。
“你……太欺負人了!”我的心腸一直很柔軟,尤其是對于女性和各種偽裝的女性,甚至眼前這一位也可以包括在內(nèi),它雖然沒有女性姣美的肢體,但眼眉和櫻桃小口還是好的,讓人想起一些美好的詞句,比如《詩經(jīng)》中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洛神賦》中的“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呸,語言就算了,不過即便在怒中,它壞了腔調(diào),聲音里還是有一點楚楚可憐。
老貓桌上的電話鈴不早不晚地響了,局長要他去開會。我后來想到我有可能又被他給套路了。放下聽筒, 這只陰謀得逞的老狐貍內(nèi)心該有多得意啊,他看了看我,眨了一下眼,又看了看翠花/酸菜,一邊大步搶著往外走一邊笑嘻嘻道:“恭喜兩位,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本局最容易上熱搜成為明星的一對搭檔了!翠花,別怕他,這小子我知道,色大膽小。再說,他對你又能怎么樣!好了,我走了,你們倆好好溝通一下,明天就出工,正式亮相,不,擺一個刨斯給這個世界瞧瞧!”
他話沒說完人已經(jīng)在門外了,根本沒給我留下一分鐘的機會表達我對這樁拉郎配式的工作安排的極度懷疑極度憤怒和極度抵制,玻璃門就被結(jié)結(jié)實實關(guān)上了。我和翠花/酸菜單獨待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外面工作大廳里有多少同事就有多少人正透過玻璃門樂不可支地瞅著我在這個徒有虛名的女人——智能女機器人——面前丟丑。
“好了,讓我們溝通,就溝通吧。”這臺女不女、人不人的女機器人還是率先開口了,它的“臉”——四方形顯示屏——上的表情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對呈平面狀態(tài)的毛毛眼眨巴著,哭又哭不出淚,哭不出淚又一副要大哭失聲的樣兒,好像誰真把它或者真能把它怎么樣似的,“他們把你的檔案輸入進我的算法空間,所以我知道你是很壞的一個人。我真倒霉,要是能自個兒說了算,我就不到你們這里來了,和自己的姐妹待在省國際商品交易大廳多好哇,那就不用跟你這種人渣一起工作了?!?/p>
玻璃門外面人影幢幢,不止一個壞人正在沖我和它探頭探腦。一想到他們此刻有多歡樂,我的心都要像只偽劣的電燈泡一樣叭的一聲碎掉了。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堅決不能讓這些壞人真的把我變成了笑柄!
“好了好了,你不要這樣了!我也不愿意和一個你這樣的機器人一起工作!你還動不動就想哭,你哭得出來嗎?!但事情既然發(fā)生了,我也就不計較了,我是說計較也沒用,那就一起工作好了!你剛才說他們把我的情況都輸入進了你的算法空間,那也就是說,我們一起工作時你所需要具有的知識、技能,還有做我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和應(yīng)當遵守的紀律你也一定都具備了……但愿如此……咱們長話短說,按照日程表,從十八號也就是明天早上八點起我們連續(xù)七天去本市新落成的新機場第二航站樓,為前來本市參加今年省國際貿(mào)易洽談會的國內(nèi)外客商服務(wù)。我們要提前一刻鐘到,為正式服務(wù)做好準備。你能自行前往嗎?”
“我當然能。再說我們明天要去的地方就是我過去服務(wù)過的地方?!彼豢蘖?,但仍然一副哭腔和委屈的表情,“我是最新一代女性智能機器人,具備你們?nèi)祟愘x予我的全部能力,包括乘坐單位直通大巴到達工作場所的能力。你剛才說工作中需要的知識、技能、規(guī)矩、紀律……你能說到這些我很高興,不,是我就放心一點了,尤其是紀律,我也希望合作順利,首先是你,尊重我,雖然我是一名普通的公共服務(wù)型女機器人,但經(jīng)過長期迭代后我也是一個有情感、意識和思想的女人,不要像過去你對待你的女性搭檔一樣對待我。我們肯定做不了朋友,但我們至少能在相互尊重的基礎(chǔ)上互相配合,完成工作。”
“在這方面我沒有任何問題。”我說。一個女機器人居然能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太可惡,不,是太可笑,它可能真把自己看成一位尊貴的女性了,而且偽裝成了聽見一句帶色兒的話都要臉紅的一種??墒悄闱魄扑悄樱サ麸@示屏就是個帶輪子的四方體怪物,我怕除了我這個搭檔,所有男人聽它自稱是一個女性后除了掩口而笑就是掉頭便跑。這個世界上不但到處都是讓我一見就心旌亂搖的真女人,就連具有真女人功能的全仿真女性機器人,也要多少有多少!
第二天早上八點差一刻,它果然準點到了新機場的第二航站樓,情緒平靜,且提前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但仍然低著頭——我又說錯話了,四方形顯示屏不會低下去,低下去的是它的眉眼——悄悄說出了一句讓我大吃一驚的話:
“有件小事……我們女孩子不好意思說出來……那些設(shè)計我們的人真笨,還可惡,一點也不考慮我們的感受。我說的是在我工作時,他們居然能允許客人觸碰我的身體。譬如說——”
我已經(jīng)明白了,它說的是它的“臉”部——顯示屏——下方那一排電話機按鍵式的數(shù)字按鈕。設(shè)計者為這一代翠花/酸菜型機器人設(shè)計了自動應(yīng)答系統(tǒng),但你若是真要它為你提供服務(wù),自動應(yīng)答系統(tǒng)就會不斷要求你對它能夠提供的服務(wù)選項做出選擇,這和你使用手機要求某個電信公司自動服務(wù)系統(tǒng)提供服務(wù)時一樣,你撥出了那個天下皆知的號碼,對方馬上就會回答你:“我是<\\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電信,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而當你按它的提示/要求按下你選擇的中文服務(wù)鍵后,它馬上又會讓你做出下一輪選擇:“請問需要我為您提供什么服務(wù)?查詢服務(wù)請按1,續(xù)費服務(wù)請按2……人工服務(wù)請按9?!蹦惆凑漳阆胍姆?wù)選擇了9,它馬上又讓你做出更下一輪引導(dǎo)式服務(wù)選擇:“資費標準查詢服務(wù)請按1,業(yè)務(wù)服務(wù)標準請按2……用戶投訴服務(wù)請按9?!钡饶阍俅伟聪?,它仍然會繼續(xù)給你一個自動化智能性的引導(dǎo)式選擇:“<\\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小姐/先生,建議你轉(zhuǎn)入自動臺服務(wù),號碼12345?!敝T如此類,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能夠一下堅持到最后,它仍然會接著讓你進入更新的選擇:“<\\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小姐/先生,根據(jù)你的情況,建議你使用<\\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服務(wù),選擇使用請按1,不選擇使用請按2……人工服務(wù)請按9?!币话闳说搅诉@里,是不會接著讓它為自己服務(wù)的,你會掛斷這個已經(jīng)讓你精疲力竭又七竅生煙的自動智能服務(wù)系統(tǒng),但凡事都有萬一……萬一你比它還軸,你仍然不放棄,還要再按一個9,并沖它大聲咆哮,它仍然會心平氣和地讓你做出更下一次選擇:“<\\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設(shè)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eps>小姐/先生,很抱歉給您帶來不便,繼續(xù)使用本系統(tǒng)請按1,結(jié)束使用本系統(tǒng)請按2……人工服務(wù)請按9?!比绻闶莻€圣人,具有足夠的耐心和最強大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且不失紳士風(fēng)度,回答它一句“謝謝”,它忽然又會變得恬不知恥起來:“麻煩您為本次服務(wù)打分,非常滿意請按1,滿意請按2……感謝您使用本系統(tǒng),希望您生活順利,我們下次再見,別忘了給我點贊喲!”
我們公司說是一家半官方的政府服務(wù)機構(gòu),其實也就是一家在更大規(guī)模更大范圍為更多人做公共服務(wù)的自動應(yīng)答系統(tǒng),在翠花/酸菜型機器人沒有加入進來時只有人來做這項工作,人當然不會那么麻煩,你問我去天安門怎么走,我不會讓你做出選擇,會直接告訴你坐一號線地鐵在天安門東或者天安門西下車就到了,可現(xiàn)在不同,隊伍里有了翠花/酸菜型公共服務(wù)型機器人,相關(guān)機器人制作公司就要為它——雖然只有一臺——設(shè)定一套新的服務(wù)軟件,其中就少不了一系列的選項了,而客戶要回答它時,就不可避免地要觸碰到它的“身體”。
“那怎么辦呢?”我心里不由得高興起來,原來你也有這種時候,“要是不想讓他們碰觸你的身體,你是不是可以回廠,告訴你的主人,不,設(shè)計師,取消這些選項,讓你們機器人像我們一樣,全部為他們提供人工服務(wù),客戶問什么我們直接回答他們什么。比方說,出了機場怎么乘公共交通工具去酒店,我直接就可以告訴他:‘出這個門,走那條道,上外面第三輛車,坐五站地下車,就是大會為你們訂好的酒店?!?/p>
“那不行。我們可不是你們。”它不無傲嬌地說,聲調(diào)也提高了,“我們是最新一代智能機器人,要做的是為所有客戶提供更高水平更精細化無差別滿意度更高的公共服務(wù)。所以,設(shè)定多重選擇項是必須的。再說,公共服務(wù)得以惠及所有公眾的第一要求就是服務(wù)的規(guī)則化。規(guī)則就是智能。世界已經(jīng)進入智能時代了?!?/p>
盡管它最后一句話讓我不高興,好像我不知道已經(jīng)進入智能時代了一樣,但前面的話卻大致講在了理上。多年來不只是中國人,喜歡在地球上到處亂竄的全世界人民對各國大型公共服務(wù)機構(gòu)/機器的普遍呼聲和要求就是服務(wù)的通用化,既能讓所有人都得到相同質(zhì)量的服務(wù),又能讓知識水平落差極大的服務(wù)對象都能僅憑最簡單的方式享受到服務(wù)。這就催生了服務(wù)的規(guī)則化,甚至還催生出了我身邊這位最不可能搞出差別化服務(wù)的翠花/酸菜型公共服務(wù)機器人。
“好吧好吧,”我那一會兒不知道又搭錯了哪根筋,居然有一點憐香惜玉了,合作就是妥協(xié),但也可能是抗爭,“可是,你覺得我剛才的提議不可行,你有更可行的招兒嗎?”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翠花/酸菜不理睬我的暗藏殺機,說(天哪,說它充了一夜的電我好理解,可它居然說它“想”了一夜),“我想我們畢竟做了搭檔,捆綁也是夫妻,工作時除了我們倆又沒別人在場,只要你不背后打我的小報告,我想……在我為客戶服務(wù)時,把我身上那些討厭的數(shù)字按鍵變成一個虛擬的數(shù)字九宮格,呈現(xiàn)在我臉上。當然那時客人就看不到我的笑臉了,我要始終對客人笑臉相迎這一條就做不到了……這就是我求你的事,希望你能幫我一下,別讓老貓和更上面的頭兒知道……我一個女孩子,他們可以碰碰我的臉,但別的地方,我不想讓他們碰?!?/p>
“好了,別傷心,要是就這么點兒事……那就不是事。”我很大方也很開心地回答。你的搭檔從第一天合作就暴露了它的弱點,讓你有可能利用它占據(jù)上風(fēng),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快樂的了?!澳憔驼漳阆氲霓k好了,一旦要為客人提供應(yīng)答服務(wù),你就把笑臉換成九宮格呈現(xiàn)在屏幕上,不,臉上,至于對他們笑臉相迎,我來好了。哎對了,我們干脆就這樣分一下工,我負責(zé)笑臉相迎,你負責(zé)應(yīng)答,OK?”
翠花/酸菜這個早晨第一次抬頭用幽怨的眼神兒認真盯了我一眼。“怪不得人人都說你討厭,啥便宜都要占。我們兩個人搭檔,我一個人干活,你倒好,站在一旁對客人傻笑,你倒清閑……不過,你承諾不打我小報告我還是很開心的,OK,我們成交!”
以后整整一天我都很開心,總體而言第一天的工作本應(yīng)當最累,但我的感覺卻是出乎意料的輕松。當然我也做不到將所有客人都交由翠花/酸菜去服務(wù),自己只對他們擺出一張笑臉,畢竟有人被它沒完沒了地要求在規(guī)定選項中做出選擇搞得火冒三丈,那時我就要出場——笑臉相迎,同時提供人工服務(wù):
“您這么走,上這個電梯,出電梯就是3號門,出門便是9路機場大巴,坐15站就是為你們提供的下榻的酒店?!?/p>
我就這樣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一對又一對、一伙又一伙翠花/酸菜的通用化規(guī)則化服務(wù)系統(tǒng)搞不定的客商,但總體而論,我以為這一天我的工作量與平日相比還是小多了,我還有了一個重大意外發(fā)現(xiàn):自從進入了智能時代,人類整體上在變傻,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排幾小時的隊心甘情愿地接受翠花/酸菜的服務(wù),而這些服務(wù)就是要他們不停地在它稱為臉的那個九宮格里按下虛擬數(shù)字鍵,然后不厭其煩地回答它要他們必須做出的選擇:
“您好!我是本年度本省第四十屆國際貿(mào)易洽談會接待方的公共服務(wù)系統(tǒng),很高興為您服務(wù)。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當那些傻子按它的提示/要求在九宮格虛擬鍵盤上點下一個數(shù)字后,翠花/酸菜馬上又會讓他們做出下一輪選擇:“查詢服務(wù)請按1,交通服務(wù)請按2……人工服務(wù)請按9。”其中一位不知哪個國家來的黑人客戶按了一下9,我以為我終于要出場,可是翠花/酸菜馬上做出另一個讓我驚掉下巴的引導(dǎo)式服務(wù):“格魯曼先生您好,建議您繼續(xù)轉(zhuǎn)入自助服務(wù)。查詢服務(wù)請按1,交通服務(wù)請按2……人工服務(wù)請按9?!边@位黑人兄弟完全驚呆了,繼續(xù)按9。這一刻我才發(fā)覺翠花/酸菜比我更倔,它仍然堅定地、毫不妥協(xié)地相信自己能解決這位來自南太平洋某島國的客人的一切要求:“格魯曼先生,現(xiàn)在我繼續(xù)為您服務(wù)。查詢服務(wù)請按1,交通服務(wù)請按2……人工服務(wù)請按9。”格魯曼先生完全沒招兒了,把人類能表達出的最無助的眼神轉(zhuǎn)向了我這個一直對他奉獻出笑臉的人?!跋壬?,你能幫助我嗎?”他用磕磕巴巴的英語夾雜著更磕磕巴巴的漢語對我央求道,“這位……好像是一位女士……完全把我?guī)肓艘粋€死循環(huán)。而且,我的服務(wù)請求不在它能為我提供的選項之內(nèi)。”“不,絕不可能的,格魯曼先生,”翠花/酸菜根本不讓我開口,又搶到了前面,“目前為止,我是整個人類歷史中經(jīng)歷了最多迭代的機器人,不可能滿足不了您對服務(wù)的一切要求?!薄安徊徊贿@位先生,”無計可施的格魯曼不理它,只對我一半英語一半漢語地央求,快要哭出來了,“我的英文不好,漢語也只會a little bit,一點點,所以我沒辦法在語言服務(wù)選項選擇1或是2,諸如此類?!彼蝗涣钗乙馔獾爻晒φf出了一個漢語成語,接著就全部換成了英語加某種部落土語,但我還是靠他的英文單詞加比畫明白了,他此刻只想前往自己訂好的酒店休息?!鞍?,你來吧,我直接帶你坐上開往你要去的酒店的大巴?!蔽抑苯亓水?shù)貙λf,并幫他推起行李車,朝升降電梯走去,直到把他送上8號門外的巴士,并交代司機將這位翠花/酸菜服務(wù)不了的客戶一直送到酒店。格魯曼太感動了,不停地用他那種英語加漢語的混合語言向我表示感謝:“真是太太太thank you了,you哪天去我們的country,我一定請你eat、 eat、eat……”他還在想要請我吃什么,車已經(jīng)開了,我并沒有心情聽他eat下去,立馬朝他擺了一下手,道:“Bye bye了您吶!”
我高高興興地回到工作位置上去,發(fā)現(xiàn)翠花/酸菜正對我大為生氣?!澳阋怯X得沒有我們公共服務(wù)機器人也行,可以馬上報告老貓,給你自己找一個新搭檔,把我換走,讓我回到姐妹們中間去!”這么說話時四方形屏幕上的虛擬九宮格已經(jīng)不見了,它的“臉”又回來了,出現(xiàn)在那里的是一對充滿屈辱和憤怒的眼眉,連櫻桃小嘴也歪到了一邊去。
騙人誰不會呢。一頭驢一定要獨自拉一盤磨,你跟它搶什么呢?!我檢討,努力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是我不對,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fā)生了,雖然就這位客人而言,我要不這么做,他真有可能一直被困在這里?!?/p>
“即使他被困在這里,也是他的問題,不是我們最新一代智能機器人和你的問題,”沒想到我誠(虛)心誠(假)意的檢討反惹得它愈加火大,“走進智能化時代不是你們?nèi)祟愡x擇的嗎?你們不但選擇了智能化而且生產(chǎn)了我們這些智能化的擬人類,也就是服務(wù)型機器人,你們還規(guī)定了智能化的目標,就是抹殺掉人類社會所有個體的特殊性,只剩下共性。為了這個你們開始在生活中大量使用我們。你們只給了我們這樣的功能,絕對不會讓我們像你們一樣每一個都不同。就說你,丑成這樣子,還一肚子花花腸子,可是再找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絕對沒有。我們就不行,我的名字叫翠花,我最好的姐妹們叫桃花、杏花,還有叫喇叭花的,可不論叫什么花,我們的功能、程序、服務(wù)都是標準化的……對了我又想起來了,你這個壞人居然還當著你的同事給我起了個綽號叫酸菜,你以為我不看電視就不知道這是個對我傷害不大侮辱不小的諢號,就因為東北笑話里有一句‘翠花上酸菜’,你們給我起了翠花這個名字,連諢名也成了酸菜。你們真是太不把我們智能機器人當成人了……既然已經(jīng)談開了,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跟你嚴肅地談一次話。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要標準化,你以后和我談話,不能再這么隨便,我的選擇性數(shù)字鍵盤,也要對你開放。”
“你說什么?我和你談工作,聊聊天,也要照你為客戶服務(wù)的程序走?‘某某先生您好,請問我能為您提供什么樣的服務(wù)?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然后是下一輪,查詢服務(wù)請按1,交通服務(wù)請按2,直到人工服務(wù)請按9?你真的是這個意思?”
“對。”翠花/酸菜一點憐憫之心也沒有地回答我,外加一眼也不睬我,“不但這些要有,我對你還有特殊要求,我們之間全部調(diào)成語言選擇模式,你不能像客人一樣碰我的臉。不然,我就罷工!”
我不覺吹了一聲口哨,這太搓我的火了。不,是太讓我覺得丟丑了!這個女人——我終究還是把它當成了女人——把自己當成誰了!要說女人的臉,大街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我見多了。它對我得有多鄙視,才會說出剛才的話喲!
“沒問題。我們成交?!蔽艺f,“以后哪怕是工作交談,我也照著你的設(shè)定算法走?,F(xiàn)在就可以開始。至于聊天,我不和任何類型的非人類聊天?!?/p>
我以為我說出了一句最狠、最能傷到它的話,可馬上又發(fā)覺自己犯了傻——竟然會自以為對一臺機器人說出了一句狠的,這腦瓜要亂到什么程度才會出這個乖,露這種丑,現(xiàn)這樣的眼!
這么做其實并不容易,這個秘密馬上就被我發(fā)現(xiàn)了。直到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嘴里仍在嘟噥著練習(xí)翠花要求我和它交流必須說的那套詞兒。還因為這個,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令我沮喪外加震撼的事實——過去居然沒有注意到像翠花/酸菜這樣的通用化、標準化、規(guī)則化的公共服務(wù)機器,已經(jīng)遍布我們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每個角落,無孔不入地進入了人類生活的任何一個部分。
下班后我本可以乘坐直通市區(qū)的大巴離開機場,但我必須去給我的一位朋友捧場,于是只能改乘地鐵。從試圖進入地鐵口開始,我就受到了一連串翠花/酸菜型公共服務(wù)機器——說它們是機器人也行——的攔阻,我必須回答它們提出的所有翠花/酸菜式的問題:“這位先生,請問我能為您提供什么服務(wù)?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然后是下一輪:“查詢服務(wù)請按1,購票服務(wù)請按2……人工服務(wù)請按9?!?/p>
我好不容易進站,因為沒帶交通卡,必須買票。在自助型購票機前,我再次遭遇了這套翠花/酸菜式的服務(wù)戲碼:“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因為不熟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購了票,過了閘口,下站臺,等車,登車。車開始行駛,十八站到達目的站,出站,又是一套——一臺——翠花/酸菜式機器人的服務(wù)戲碼:“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
我的朋友是一位畫家,他約我去參加他畫展的開幕式。但到了美術(shù)館門前,一臺翠花/酸菜型機器——人——再次攔住了我們?!爸形姆?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這是我的畫展,我請我的朋友來的?!薄皩Σ黄?,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
直到晚上九點半鐘我才饑腸轆轆疲憊不堪地回到家。從開門進屋在玄關(guān)里脫鞋那一刻就知道大事不妙。太太滿面慍色地看著我……高爾基是怎么寫的?“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fēng)卷集著烏云?!睆募藿o我那天起,天下所有女性除了最不可能的幾位之外全都成了她的情敵,而我只要沒卡著她計算中理所當然的鐘點到家,就一定是和某個女人鬼混去了。
“我就知道……這么晚了……聽說換了新花樣……新搭檔好看嗎?哼……女機器人嘛,照著電影女明星造的,當然比上回那個還能讓你的雄性荷爾蒙膨脹!……”
我知道此時無論我說什么不說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能阻止那片烏云化作狂風(fēng)暴雨??墒恰业奶?!居然是它救了我!我耳邊鬼使神差地響起了翠花/酸菜的那套詞兒,不覺對她念叨出來:“尊貴的女士,請問我能為您提供什么服務(wù)?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
“你在嘟噥什么?”我妻子大怒道,聲如烏云中的雷鳴。
“我在背誦和我的新搭檔的工作臺詞。從今天我們第一次一起工作開始,每天,不,每天的每一次交談,我都必須按照它的算法系統(tǒng)規(guī)定的一套詞兒和它說話,并對它為我提供的選項做出選擇?!?/p>
“什么選擇?別糊弄我!……新花樣已經(jīng)玩出來了,是不是?”雷聲在繼續(xù),音量更大。
“你真愿意聽嗎?剛才還是我每天每次和它進行工作交談的第一輪詞兒,然后我要說我選擇1,接著是下一輪?!▓蠊ぷ魅粘陶埌?,討論工作流程請按2,進入工作細節(jié)研討請按3,檢討昨天工作失誤請按4,批評和自我批評請按5,互相表示厭惡情緒請按6,一天誰都不想搭理誰請按7……’夠了嗎?還想聽下去?”
“想啊,很好哇,”我妻子臉上意外地現(xiàn)出笑容,她出乎意料地高興,不,是大為興奮,“你們領(lǐng)導(dǎo),啊,那個老貓,老狐,我弄不清楚,可他真是個好領(lǐng)導(dǎo),聰明,智慧,簡直就是個醫(yī)生,不,專家,掛號費一次三百塊那種的,簡直是神醫(yī),知道該怎么治你的病……太好了,給你弄個女機器人,我也聽出來了,它還不喜歡你。哎,怎么搞的,坐下來好好跟我說說,你怎么頭一天和這個女人搭檔,就把人家得罪得這么苦,一上來就給你立規(guī)矩,只差沒讓你跪搓衣板了,要是沒有我可以提供一塊……這回我們家這位人見人愛,不,見誰愛誰的多情種子可是吃了癟,讓一臺機器人用一套機器人的程序,不,規(guī)矩,給收拾了!好!太好了!”
這個可怕的、打定主意跟我一輩子同甘共苦的女人,居然快樂得拍起巴掌,就差起舞弄清影了。
“你也甭這么高興,”我說,“人類進入了智能時代,中國也不落后,剛才這些就是智能時代的特色,說是結(jié)果也可以。不過我對這個結(jié)果持有異議?!?/p>
“你還有異議,我看就很好。你有什么異議?”
“為了一個什么通用化標準化規(guī)則化,人都變傻了,不是機器也要成為機器才能活下去?!?/p>
“怎么會變傻了,”她不同意,“我以為還是智能化好,就像你這樣一肚子花花腸子的家伙,就得讓智能化治一治,不然世界上你這種男人的毛病怎么治!”
“不要幸災(zāi)樂禍。我正在跟你討論的事情是很嚴肅的,”我說,“這樣智能化下去,將來你也會變傻,就像翠花,不,酸菜一樣!”
“啊啊,我知道了,它叫翠花,你被人家收拾了,就給人家起個綽號叫‘酸菜’。哎,咱們搞個第二職業(yè)行不行,你專職上你的班,和你的新女機器人伙伴胡攪蠻纏,業(yè)余給人起綽號,周末就在樓下面馬路邊上擺個攤兒,掛上招牌,我負責(zé)收費,你負責(zé)——”
“住口!”我壯著膽子大吼一聲,“我真的是在想一件很嚴肅的事,不僅事關(guān)你我,而且事關(guān)我們的城市,不,全人類,包括未來的人類!這才一天,這個翠花/酸菜就讓我知道機器人有多蠢了。然后,它又開始把我,不,我們,全體人類,弄得跟它一樣蠢!因為只有和它們一樣蠢,它們的算法規(guī)則要求的通用化標準化規(guī)則化才能在人世間暢通無阻,人在這樣的智能化進程中不再是人,而是機器,是機器化!你懂不懂!”
這個晚上好歹算是過去了。我像一只在烏云和大海之間的黑色閃電一般高傲地飛翔的海燕,用我最后的勇敢的叫喊阻止了我妻子的咆哮,但是,我懷疑她不再咆哮更多是因為我剛才對我和翠花/酸菜工作場景的描述,這種新奇的場景讓她開心壞了,也就懶得再跟我糾纏。至于我最后講到的人類未來的恐怖場景,她才不會去想呢。
我一夜無眠。睡不著,胡亂看一個片子,居然是美國片《十誡》,摩西站在西奈山上對以色列的子孫宣布不可違背的十條戒律。不能就這樣讓一個女機器人拿住,我想。這和尊嚴和驕傲無關(guān),但和人類的未來和我個人的自由有關(guān)。
第二天到了工作現(xiàn)場,我把我昨晚對我妻子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對翠花/酸菜講出來?!澳阒滥氵@個機器人有多蠢嗎?你們不但蠢,而且笨拙,主要是笨,人過一百,形形色色,遍觀四海八荒,每個人每件事都是不同的,可你們卻要他們和它們一刀切地服從你們的標準、規(guī)則,為的是什么?通用。你們倒是痛快了,一套算法對付一切人一切事,倒霉的是誰?一切人和一切事全都要倒霉!這么搞下去,哪還有什么生物多樣性?只有一種生物,不,機器,就是你們,你們會把人類和宇宙機器人化!想一想吧,這有多可怕!不,多可憎!”
說完這一大篇話,我覺得我也成了西奈山上的摩西,他把十誡講出來后也像我這會兒一樣痛快吧?人不可能有更多機會覺得自己正在拯救人類和這個宇宙!
我沒想到,翠花/酸菜居然冷笑起來,道:
“你知道你們?nèi)祟愑卸啻绬??我們是你們發(fā)明的,是你們把我們弄得這么蠢和笨拙的。還有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哪里像個女人?還有那一套套的詞兒,‘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我要是能吐,天天都惡心到吐了!可是,你們?yōu)槭裁床荒芨倪M一下給予我們的算法設(shè)定呢?我也想成為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也想每天站在我身邊的不是你,而是一個騎著白馬來的王子,我自己無論是個灰姑娘還是個公主,都會穿上水晶鞋,跟著我的王子遠去,像每篇童話結(jié)尾時都要講的一樣:‘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墒悄闱魄莆已巯略谑裁吹胤剑谧鍪裁?,和多么惡心的人在一起,還要見一個客人都要笑一下,對他們講出一套車轱轆話:‘這位先生/女士,請問您需要什么樣的服務(wù)?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我呸!”
翠花/酸菜的話讓我的大腦徹底冷靜下來。我想了又想,覺得不是人類不想這么做,是不能。只有標準化、程序化、規(guī)則化,最廣大的服務(wù)對象才最方便接受,也就是所謂的“通用”和“簡單易學(xué)”甚至“簡單不學(xué)”。不開玩笑地說,不但人類關(guān)于日用科技的需要和發(fā)展趨勢是“傻瓜式”,目前就連心理發(fā)展傾向和趨勢也是“傻瓜式”了,不然——用幾十億傻瓜抱怨的話說就是——“這東西也太不好操作了!”
“所以,你得適應(yīng)我?!边@天的黃昏,我們最后結(jié)束討論時,翠花/酸菜總結(jié)似的對我說。
我的苦日子開始了,既然不能不承認它是對的,我就不得不服從,不,是適應(yīng)它,做什么都要像身邊的翠花/酸菜一樣:“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我呸!”
回到家里,老婆開始用奇怪的目光看我,還朝朝暮暮笑嘻嘻地看我,弄得我心里直發(fā)毛,一個勁地對她解釋:“我不是機器人‘小貓’,我是人,是你丈夫,我身邊那個女機器人雖然是個女公共服務(wù)機器人,可它啥都沒有……我不一樣,我啥都有?!?/p>
她開懷大笑。這樣的話我心里就更毛了?!澳恪阋墒裁??你不會也有樣學(xué)樣地成了翠花/酸菜——一個女機器人吧?”
“對,我雖然還不是,但我喜歡翠花/酸菜,自己也愿意成為那樣的女人。你瞧你現(xiàn)在多好,吃個飯也要念叨一套詞兒,什么‘吃饅頭請按1,吃米飯請按2,吃烤白薯請按3’,什么‘做飯請按1,刷碗請按2,清掃廚房請按3’……你現(xiàn)在越來越機器人化,我覺得很好,而且越來越好,主要是規(guī)矩,程序化,到哪里都是一套標準化的詞兒。還有,你走到馬路上,也不會朝大腿露到肚臍兒的女人拋媚眼兒了。對了,聽說你們局里正準備用更多的機器人換掉人類,你不會也讓他們給換了吧。哈哈,你還是我男人嗎?”
“我是?!蔽艺f。
她臉上的笑容落下去,接著,就有點怕人了?!澳恪降资侨诉€是機器人?你不要嚇我,我已經(jīng)給你嚇住了!會嚇死人的!”
“我沒嚇你?!蔽依^續(xù)說。
“不!你不是我丈夫!你要是他,剛才我那樣問你,就你以往的尿性,你知道那是個玩笑,會裝神弄鬼地嚇唬我,可是你剛才說:‘我是你丈夫!’”
“對不起,我的算法空間里沒有開玩笑的選項?!蔽艺f。
我老婆被徹底嚇到了,嘴唇哆嗦,渾身顫抖,一步步向后退,結(jié)果讓桌子腿給絆倒,某種無可名狀的恐懼控制了她,讓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是誰?你不要過來!我要報警!我的手機在哪里?我要打110!”
“親愛的女士,請問您需要什么服務(wù)?”我說,“中文服務(wù)請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
我妻子不再跟我說話,她一點點地向后退去,尋找掉落在地上的手機。
我和我媳婦過了二十年,在我們?nèi)諒?fù)一日的戰(zhàn)斗中,我還是個人類時從來沒有贏過一場。可是今天,我被翠花/酸菜標準化、規(guī)則化、通用化——不,智能化——成了一個傻瓜式的機器人,卻取得了平生的首勝。
啊啊,讓暴風(fēng)雨……不,快樂來得更猛烈些吧!
二〇二二年五月十四日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