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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道超車

2022-07-23 14:58張學東
當代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雅麗兒子

張學東

路程將過半,驟然扯起一股子狂風,那風卷如陀螺狀,自遠而近旋得好生邪性,陣風足有七八級強,一味地忽東忽西無頭無腦只顧到處混掀亂撞,頗像一群酩酊爛醉的酒徒,所到之處搞得天地似要逆轉(zhuǎn),不知拍碎了多少無辜的門窗玻璃,掀翻了路邊多少架巨幅廣告牌,卷走了多少瓦片和鋁塑棚板,這么狂飆了一通,動靜委實忒大,似乎對蒼生難以交代,才勉為其難地丟下一陣可憐巴巴的黃泥點子,美其名曰春雨——眼下即便是色拉油也沒有春雨這般金貴——只好讓漫天的塵埃沙礫挾著微乎其微的降水,擊打在倒霉的車頂上,竟也砰砰作響了。頃刻之間,公路上的車輛,一個個都跟從泥坑里爬出來似的,泥頭土腦,如喪考妣,好不晦氣。駕駛員只顧可勁地噴射著藍兮兮的玻璃水,膠皮雨刮子神經(jīng)質(zhì)地來來回回擺動,仿佛不是在刮玻璃,而是刮在粗糲的砂鍋底上,吱吱,嘎嘎,磨得人耳根疼。好不容易刮出扇子面大小的一片視線,前方順著公路的方向,忽地閃出一個較大弧度的彎道,司機便瞅準時機,猛踩一腳油門,快速向內(nèi)圈里變道,這樣應該可以輕而易舉地超過很多輛車了。哪知前車肉得荒唐,關(guān)鍵時刻竟一下趴了窩,該死,司機再想收住剎車為時已晚,車頭就結(jié)結(jié)實實頂上前車的屁股,咣啷一下,驚愕未消,不料自己的車尾也被后來者重撞了一記,司機整個上身毫無防備地往前猛沖,僥幸被安全帶揪住,人才不至于飛出窗外。即便如是,司機的前額和鼻梁都狠狠磕到方向盤上,一串紅血跟開香檳酒似的,噴噴薄薄躥冒出來,血腥味立刻加劇了疼痛,叫人淚奔,忍不住罵娘。

哎呀,奚老師……您要不要緊呀?一直靜坐在后排的魏雅麗惶惶地發(fā)問,顯然,剛才那兩下猛烈撞擊,她已感同身受了,所幸她是坐在駕駛員后方位置,僅僅是腦瓜磕在了前排的座椅靠背上,屬于軟著陸并無大礙,可年輕女人已變顏變色,大驚小怪起來。——哇,都流血了!奚老師,您的鼻子碰破了,流了好多血呵……年輕女性接連釋放出比現(xiàn)實更惶恐的氣息,霎時之間,恐懼便像傳染病似的,在車廂內(nèi)彌漫開來,好像老師的傷勢已嚴重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奚鳴久下意識地抬起一只手背,象征性地揩了一把上嘴唇,果然,他那只有些蒼白文弱的手背上,立刻紅出一種境界,叫身后的女學生看了,愈發(fā)膽戰(zhàn)。魏雅麗慌不迭地從自己背包里摸出紙巾包,胡亂扯出幾片,探著細長柔軟的身子,遞到那只血糊糊的手掌上。奚鳴久便有些粗魯?shù)刈ミ^紙片,迅疾地拭著鼻孔和嘴角,血還在淌,似乎剛才的猛烈震蕩,促使鼻腔內(nèi)里的所有管道突然爆破,最后,他只好將那紙團了團,隨手捏成條狀,一個勁往鼻孔里塞戳,由于用力太猛,竟戳痛了腔壁,他疼得咧嘴嗷嗷兩聲,真想咒誰罵誰,真想逮住什么東西狂砸一番解氣,但考慮到魏雅麗就坐在車上,到底隱忍作罷了,一個完全失態(tài)的導師,會讓學生怎么看呢?

她可是自己一手帶了三年的研究生,也是此屆學生里最好使喚的一個,關(guān)鍵是性格溫和做事勤勉,領悟力極高,廢話又少,說任勞任怨也不為過,因此他手里的兩個國家級選題都拉她參與進來,平時除了上課時間,她確實都在幫他整理資料、起草論文,當然主要思路由他出,她只是按照他的提綱先搭架子做粗輪廓,細部的問題再慢慢由他補充潤色完善。皆為這個緣由,這兩年除了正常授課,他的一切校外學術(shù)活動都會拉上她一同參加。這種時候,她會臨時充當他的一個貼身私人秘書,替他聯(lián)絡協(xié)調(diào),幫他打理諸多瑣事。再者,他的講座多半為即興發(fā)揮不帶稿子的。他固執(zhí)地認為,一切書面發(fā)言都是可疑的,一個搞學術(shù)的人,隨時隨地都可能產(chǎn)生新的思想,那就好比電光火花一般,寫在紙上的東西未免僵化死板缺乏創(chuàng)新。但這樣的思想火花也會轉(zhuǎn)瞬即逝,所以,魏雅麗隨行要做的就是,始終陪同在現(xiàn)場,隨時記錄導師的那些重要言論,或思想火花。當然,這姑娘的電腦速記本領超強,她那靈巧細嫩的女性手指,猶如技藝高超的鋼琴演奏家,敲擊鍵盤時簡直讓人眼花繚亂,這也是他看好她的一個原因。通常他開車帶著她,他會一路開一路講,信馬由韁,她則坐在旁邊,不時地點頭并細細做著筆記,這也每每激發(fā)他的靈感,說起話來總有點行云流水的架勢。不久前,在國內(nèi)某核心學術(shù)刊物上,他發(fā)表的那篇有關(guān)課題的階段性成果,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鼓搗出來的。所謂處處留心皆學問,當年周游列國的孔夫子,其一生最重要的思想言論,都是日常跟自己的學生隨口講出來的,被細心的顏回做了記錄,真正的學問家并非大家想象中的那么深奧難懂,他們更善于深入淺出信手拈來。

今天的行程也不例外,前期的事宜都是魏雅麗在幫著做,他此行的任務有二,一是給下面一個二級學會的成立和掛牌剪彩揭幕,二是為與會者做一場精彩生動的學術(shù)講座。其實,他起初是不太樂意的,一則這個山區(qū)地級市的學院多年前有他的本科授課點,過去他幾乎每逢周末都要下去跑一趟,該校教學環(huán)境實在簡陋,桌椅板凳總是吱吱扭扭亂響,而且連臺像樣的投影儀都沒有,簡直像個貧困的鄉(xiāng)村中學;二則這里一個主管教學的副院長是個不學無術(shù)的家伙,老眨著一雙賊兮兮的三角眼,見人下意識佝著蝦米腰,說話前毫無緣由地吸口氣憋在喉頭像個煙鬼,滿身猥瑣相,關(guān)鍵是言語粗鄙,滿嘴只會跑火車,最擅長的學術(shù)唯有溜須拍馬順風接屁,他打骨子里瞧不起這種淺薄之輩,可他又深知,如今各個學院里不都充斥著這樣的人物嗎?高校去行政化的文件不知轉(zhuǎn)發(fā)了幾籮筐,可一切只是聾子的耳朵形同虛設,最終還不是外行管理內(nèi)行,占著茅坑不拉屎,小人永遠得志,沐猴而冠,登堂入室……這些他都習以為常了,好在這幾年他一心帶研究生做課題,沒有那么強烈的升遷欲望,說心里話,他是不太適合當官的。這回出行還是魏雅麗最終說動了他,據(jù)說她的一個親叔伯今年剛調(diào)入這個山區(qū)地級市學院任了專職書記,于是便通過侄女的這層特殊關(guān)系,希望他這個省城的大專家能撥冗前來傳經(jīng)送寶。奚鳴久思慮再三,覺得不好駁學生的面子,畢竟這兩年她替導師做了大量扎實細致的工作,于情于理都該去應付一下。好在活動安排在周末,不會沖突到正常的教學時間,權(quán)當是利用周末兩日出門散散心了。

塞入紙團的鼻孔勉強止了血。剛才,你沒事吧?奚鳴久甕著鼻音說話,聲音模模糊糊,嘴上像蒙著片塑料膜,但魏雅麗還是聽到了,連忙沖老師搖搖頭,說,奚老師我沒事……咱們跟人家追尾了吧?她的口氣還是那么張皇失措。奚鳴久不再吱聲,自個推開車門,一只手捂著鼻孔,表情痛苦地鉆出車外。連同自己在內(nèi)的三輛肇事車,都停在一個較大的彎道上,他的車頭保險杠有一端脫落了下來,就像過冬的破棉帽似的,耷拉下一只耳遮子,對方車倒是安然無恙,他追上的是一輛銀灰色半新不舊的貨車,車廂堆滿了破舊的冰箱床墊家具之類,此車底盤高些,車廂又都是鐵家伙,很經(jīng)得起撞。再扭過身去瞧車尾,情況也不很糟,只是被撞出兩個拳頭深的坑,對方是輛花里胡哨的越野車,掛牌照的位置頂上他的車屁股,那車僅僅是藍底牌照癟出個弧度。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縫!這時,前后兩輛車的車主也都紛紛跳下來,黑著臉仔細查看著各自的車況,一高一矮,一壯一瘦,奚鳴久還沒跟他倆開口,魏雅麗卻把扎著干練馬尾的腦袋從車窗伸出來喊道,奚老師,學院那邊來電話了,他們都在賓館等著呢,問咱們什么時候能到,說是等著給您接風洗塵。

奚鳴久使勁清了清腥澀的嗓子,又很用力地朝路邊吐了一口,落地竟是紅紅的一坨。矮個農(nóng)民工模樣的貨車司機,從里到外邋里邋遢頗像個土行孫,一個勁拿臟黑的大手,摸弄著奚鳴久車頭那幾乎要脫落下來的保險杠,嘴里跟做夢似的咕噥道,不關(guān)我事啊,真的,不關(guān)我事啊,都怪這破車的離合器不<\\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22年當代\造字\9.7p\尸求.eps>行,動不動就熄火……我也是給人家打工的,身上可沒啥錢??!說著,竟把兩只褲兜的內(nèi)里一同掏了出來給他展示。最可氣的是,追了他車尾的越野車司機,這家伙人高馬大,乜斜著三角眼,擺出一副強詞奪理的嘴臉,喂,我說你到底會不會開車,腦子短路呢,眼珠往哪瞅呢,一準是跟車上的小姑娘打情罵俏吧,真他媽害人害己。說著,就拿色瞇瞇的眼光往魏雅麗那邊踅摸。秀才遇上匪,占理也無理,連環(huán)追尾這事能怪哪一個人嗎?若是前面的貨車不趴窩,他也不會睜眼撞上去,有心理論一番,可實在沒有多余時間耗在這里,要知道活動主辦方正在催呢。奚鳴久明白,想讓這倆家伙拿錢修車比殺了他們還難,反正自己的車保的是全險,就掏出手機撥通保險公司電話。

汽車再跑起來,就顯得有些焦躁,間或能聽到一串不太和諧的噪音,或許是車頭那塊被撞傷的保險杠在不住呻吟。魏雅麗心里很有些忐忑和內(nèi)疚,這事若不是她從中一個勁說和,老師根本不會驅(qū)車前往,也就不至于攤上這倒霉事了。想到這,她忙壓低聲音自責說,老師,都怪我自己多事,早知如此,真不該答應叔伯那邊……她話剛說了一半,手機復又唱起歌來,這回是她那個當書記的叔伯親自打來的,問她奚專家飲食方面有什么偏好,平時都愛喝點什么酒,她想問問老師,可又怕打擾了他開車,就說,老師口味應該偏甜淡,不怎么吃辣椒,對了他好像最愛吃桂花糯米藕,至于酒嘛,喝點兒紅的應該可以。電話那邊,叔伯雷厲風行,已經(jīng)開始吩咐服務員下單了,電話聲音嘈雜,間或還能聽到嬉笑聲,看來陪客們早都到齊了,圍在一旁隨聲附和呢。

緊趕慢趕,當然還是遲到了,可俗語又講,貴賓必晚至,似乎是恰到好處。魏雅麗的叔伯早率領一干人等,眼巴巴垂手侍立于賓館旋轉(zhuǎn)門兩側(cè),好在天光已黑盡,借著夜色掩映,轎車的那副落魄相并未叫人察覺,奚鳴久一下車,大伙便眾星捧月般將他團團圍攏,十幾雙肥肥瘦瘦的手,都迫不及待伸過來,抓住他可勁地搖晃,晃得右臂都有些酸麻了。魏雅麗趁機去前臺辦了入住手續(xù),聽服務員說,早在昨日便給預留了最好的豪華套房和標間。魏叔伯滿臉堆笑道,那先請奚專家上房間放行李,擦把臉,然后請去二樓的群賢居用餐。奚鳴久求之不得,他的鼻孔里堵滿了腥乎乎的血痂,得趕緊去清理一下,一路上他覺得呼吸都很困難。

房間大得超乎了想象。他環(huán)視一周,便把隨身的背包往沙發(fā)上胡亂一扔,一頭扎進洗浴間,水龍頭開至最大,奔放的水流聲中,將臉部完全浸入水池,鼻孔被清水持續(xù)一沖,干涸的烏血就汩汩地洇染開來,霎時間,那潔白的面盆便紅得驚悚了。追尾這種事他遇到過一兩次,均無甚大礙,但今天還是有些嚴重,畢竟見血了,血盡管來自身體,可一流出來,就有些險惡不祥的味道。他順手提起鍍銀手柄釋放了污水,下水管咕嚕嚕叫著,像是竭力吞噬這一池不祥的血水和災禍。眼前,那面古典的鵝蛋形大鏤花銅鏡中,浮現(xiàn)出一張濕淋淋的中年男人的臉,睿智和方正中,帶著幾分中國文人特有的柔弱與不羈,看著竟有幾分不真實。他盡量湊近鏡面細細審視,鼻梁正中果然有小拇指甲蓋大小的淤青,他左右對照端詳,還好表皮并未破損,不然明天的講座上,那么多雙眼睛盯著究竟不雅,師者表也,破了相又眾目睽睽,怎么說也有辱斯文。他想著,順手拉過雪白蓬松的干毛巾,輕輕拭掉臉上那一層密集的水珠。

這時,來自褲兜的一股力量將大腿面震得直發(fā)麻,以為電話是魏雅麗在催他下樓用餐,看時卻是趙婉。他一皺眉,又把手機款款擱下,任由它在茶幾的玻璃面上嗡嗡隆隆振顫移動。這個女人總是習慣小題大做,針眼大的事,常常要吵上天去。有時,他真為自己的這場婚姻感到幾分悲哀,跟趙婉的結(jié)合,恐怕是他此生最大的謬誤,說句掏心窩的話,當初他真的是沒有怎么愛上趙婉,可誰讓人家是系主任的千金呢。他當年剛分配到這所大學的中文系,浮萍似的一個年輕人,一點兒根基都沒有。虧得系主任視他為同門弟子,他倆確屬北方師大畢業(yè)的,也許就是基于這樣的一層相隔甚遠的師承關(guān)系,趙主任從不把他當外人,上班時噓寒問暖,下了班偶爾還喊他到家里吃頓便飯。他呢,倒也嘴甜手勤,去了就巴巴地鉆進廚房剝蔥剝蒜,管主任的老婆喚作師母,臟活累活搶著干,一來二去,這兩口子就中意上他了。關(guān)鍵是,他們膝下有個獨生女,天生不是那種讀書的料,見了文字就嚷頭痛,虧了爹媽在高校工作,高考下來便仗著老臉,在校辦工廠給她謀了差事,據(jù)說在那個幾十人的印刷廠里,她倒是頗能干的,加之為人也潑辣,沒多久還就混成個兵頭將尾。時不時地,師母會在奚鳴久耳邊多嘮叨幾句女兒的事,說這丫頭不知隨了誰,倒不像教師家庭的孩子,更像個五大三粗的貧下中農(nóng)。又說,她手里沒個大學文憑,將來遲早怕要吃虧的,有心讓她報個自考夜大什么的,她死活聽不進大人的勸。這話讓他記住了,老覺得主任兩口子那么優(yōu)待他,理應替人家分分憂愁才是。于是,下一回再去主任家,便懷揣了一項使命,沒事盡量跟趙婉多搭訕多交流,廠里忙不忙啦,工作累不累啦,車間有多少個人啦,你當主任人家服氣不服氣……要想當好領導啊,知識結(jié)構(gòu)很重要,將來一定是知識決定命運的,諸如此類。慢慢地,滴水穿石,春風化雨,彼此又屬同齡人,異性又總會相吸,趙婉竟被他說動了心,答應要是他肯來家里幫助補習,她或許可以考慮學個自考什么的。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順理成章,他就成了趙婉的義務輔導員,每周見面次數(shù)基本固定,她的閨房成了間小教室,孤男寡女老趴在一張寫字臺前,耳鬢廝磨久矣,加之主任兩口子又從中擠眉弄眼穿針引線。有時,他們故意把兩個年輕人單獨留在家中,有時呢,又搞兩張電影票,說是讓他倆上街去換換腦子。寒來暑往,終于,他就做了趙主任家的女婿。盡管這段婚姻不是他想要的,可后來他還是因此獲得了許多實惠,趙主任確實沒有虧待他,進修深造的寶貴機會給他爭取上了,讀完碩士還不滿三十歲,他又在核心期刊發(fā)表了兩篇很有分量的論文,副教授職稱也順利解決了,還當上了系里的一個研究組組長,再后來趙主任退二線,老頭又私下里去找領導說情,算是舉賢不避親,肥水不流外人田吧,先給女婿任了代理系主任,沒過兩年就破格轉(zhuǎn)正了,再后來適逢高校合并風潮,他們系鳥槍換炮,新成立了人文學院,不過這次他可沒有當上一把手,只任了個教學副院長,倒是一個從外校合并過來的大腹便便的家伙成了新領導,大伙也是道聽途說,人家在廳里可是有好大背景的喲。老丈人給他打氣,說他還年輕,以后機會還有的是。

是魏雅麗摁響了門鈴。奚老師,這是給您的,晚上睡覺前噴一噴,能消腫,很管用的。原來是一管云南白藥噴劑,他遲疑地伸手去接藥瓶的時候,魏雅麗的眼睛還緊緊盯著他的鼻梁看呢,好像那里真的給撞塌了似的。她看上去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他就猜到,她剛跑出去幫他買藥了。他滿口稱謝,說其實根本沒什么大礙,魏雅麗更是一臉的愧相,好像她真是罪魁禍首一般忐忑難安。他呢只得回身,先把藥瓶放茶幾上,便拔出電源插槽里的房卡,跟魏雅麗一起朝電梯口走去。

魏雅麗這個年紀的女孩總是香甜曼妙,讓人不由得想到浪漫的春天和盛開的花兒,全不像妻子總是油膩膩的。說心里話,他現(xiàn)在越來越不想回那個家,越來越不愿去面對趙婉,就連剛才她的電話他也懶得去接聽,即便接了,他好歹連兩句話也插不進去,妻子的嘴巴比機關(guān)槍火力還猛,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先是一通狂掃濫射,怨他整天不操心家里的事,怨兒子這不好那不好,好像孩子是他們從垃圾箱里撿來的,怨她命苦整天管了老的又要顧及小的。兒子讀高三,大考迫在眉睫,不幸的是孩子似乎遺傳了不良的基因,愛上網(wǎng)打游戲,搞女朋友也很拿手,就是死活不愛學習,讓他復習功課比殺了他還難。趙婉管兒子管得那叫一個階級斗爭,兒子見了她跟老鼠見貓似的,娘倆三句話沒講夠準戧起來,每回一吵,趙婉先就失去理智,完全毀掉了做母親的樣子,把她過去在校辦工廠當車間主任的那套全抖摟出來,一點不講方式方法,粗魯蠻橫的封建家長作風,兒子索性來個反鎖房門,塞上耳機,整晚不再搭理她。這種時候,他若在家,她必來向他求援,說,你別成天就知道看書看書看書,也管管你兒子好不好,他要是考不上大學,到時候我看你這個大教授的臉往哪擱?問題是,他若有板有眼擺事實講道理,跟兒子擺一頓龍門陣,她又壓根瞧不上眼,還會在一旁陰陽怪氣,哼,我看你純粹是對牛彈琴,你這當老子的,就該給他點顏色瞧瞧。這種情況下呢,他也只能搖頭無語,間或發(fā)兩聲苦笑。剛才趙婉的電話,十之八九又為兒子那點兒破事,他不學習、又玩手機、蹲在廁所老半天不出來……好像這一切,都是他這個當父親暗中指使的,因此他明智而果斷地選擇不接,接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閑氣。

很多時候,越是此類山區(qū)小地方,宴請場面越是搞得熱烈而又煩瑣。尤其是,當大伙把你奉為一個光鮮人物的時候,所有的奉承寒暄斟酒布菜,就會齊頭并進成倍而來,往往讓客人應接不暇招架無力,說白了奚鳴久畢竟是久居象牙塔里的教書先生,對于這種觥籌交錯的場面,應酬起來未免顯得局促。魏雅麗的叔伯屬于那類很健談的地方小官員,甭看他天生模樣有些清瘦,骨子里卻透著十分的精明和老練,其余的陪客多半是他院里的得力下屬,個個習慣于點頭哈腰諂笑可掬。另有幾位則是魏叔伯的莫逆之交,那些恭維之詞多半是通過這些人的嘴巴,不失時機又恰到好處地傳遞過來。魏叔伯緊挨著主賓席位,他既掌控全局,又很善于見縫插針,每道菜品上桌,他必然要不厭其煩地替奚鳴久挑這夾那,并頭頭是道地介紹菜肴的烹制方法和營養(yǎng)價值,給人一種平日極善養(yǎng)生的美食家印象。主人還要一再提議,今晚機會純屬千載難逢,大伙要好好敬一敬從省城請來的大專家。又說,咱們這個地方水淺洼小,能把奚院長這樣的貴賓請來實屬三生有幸,這次也讓咱們的學院和即將成立的學會沾一沾大師的光彩。奚鳴久本來就不勝酒力,這陣早已漲紅了臉面,他忙起身打斷魏叔伯的話,說,領導實在是謬贊了,嚇死我也不敢妄稱什么大師,我不過是在教學一線多混了幾個年頭,實在是見識淺薄,學術(shù)不精,還望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擔待啊。

魏叔伯笑盈盈地接過話頭,繼續(xù)無原則地漫談下去。奚專家為人真是太謙虛了,我老早就聽說呀,光你親自主持過的國家級課題,怕是就有十幾個吧,而且,你本人還是咱省里重點學科帶頭人,像你這么年輕有為,又這么低調(diào)的正教授,恐怕我們?nèi)∫蔡舨怀鰩讉€。這番言辭又引得大伙一陣唏噓咋舌,于是乎,都又輪著番兒圍攏過來,畢恭畢敬地給他敬酒,表達仰慕之情。坐在奚鳴久對面下首位置的一位陪客,也應景地提起了那篇《人文學科不應放棄知識分子的精神高度》,說奚教授的這篇大作,他先后拜讀了不下十遍,每每溫習總有醍醐灌頂般的大徹大悟。至此,席間便又引發(fā)了眾人的一場激情洋溢的大討論。

那篇文章發(fā)表于新千年之初,當時奚鳴久的論文方向是研究“五四”以來知識分子的重要著述和他們的信件回憶錄等,胡適之、傅斯年、魯迅以及后來從西南聯(lián)大涌現(xiàn)出的像穆旦等一批文人,他們個個都堪稱民族的脊梁,那個時代戰(zhàn)亂頻仍朝不保夕,知識分子經(jīng)常流離失所,卻產(chǎn)生了對我們這個民族至今都影響深遠的人文精神,正如魯迅先生在其詩里所言“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奚鳴久當年正在北京讀研,也算血氣方剛,一篇洋洋灑灑的文章誕生了,矛頭直指當代人文學科普遍缺乏精神高度的問題,論文發(fā)表后反響強烈,尤其得到了北方師大那個著名導師的褒獎。他的導師絕對屬于那種不茍言笑的老學究,對于在讀碩士發(fā)表論文基本持反對態(tài)度,但那次卻破天荒地對他表示贊賞:“……一旦功利主義的色彩,涂滿了人文學科領域的每一面墻壁上,我們的所有研究不過是在趨名逐利,未來,它將給整個學科領域乃至社會注入一種懶洋洋混生活的精神毒劑……小奚你這個觀點確實新穎而有力,你的文章恰好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們面臨的這種困境,實在是難能可貴后生可畏也!”

現(xiàn)在,已然微醺中的奚鳴久,聽到眾人七嘴八舌發(fā)表恭維之詞,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十多年前,那個喜歡埋頭鉆研,成天瞎琢磨的年輕人,竟讓他有些自慚形穢,那時的他做夢都想著學成歸來,干一番大事業(yè),如今他雖說也是小有成就生活安逸,可說心里話,他一點兒也不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或者說,跟自己文章里所倡導的那種人文精神相比,他簡直就是在茍延殘喘,浪費時間和生命,所謂的課題研究和重點項目,不過是仗著過去的成績單,觍著一張老臉混飯吃罷了,平心而論,這些年他做過的所有課題,沒有一個是他自己稱心滿意的,也沒有一個是他真正喜歡去做的,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動輒幾萬、幾十萬元的科研經(jīng)費瞎忙乎。有錢能使鬼推磨,不會掙錢的教授不是好商人,難怪學生們私下里管自己的導師統(tǒng)統(tǒng)喚作老板,類似的銅臭味可以說充斥著高校的種種學科領域,他知道自己早就完蛋了,再也寫不出那么有血性有氣魄有真知灼見的好文章了。

酒足飯飽,腿腳便有些搖擺不穩(wěn)了。魏叔伯還一個勁客套著,實在是沒有把省城請來的大專家陪好,還請奚教授多多海涵。魏雅麗心細如發(fā),覺得不能再讓老師這樣混喝下去了,而且自己理應護送他回房間去,她是生怕老師半路再摔上一跤,磕著碰著了不妙。魏雅麗很有些過意不去,連連說都怪叔伯他們胡亂勸酒,她事先明明交代過的,奚老師不大能喝酒,可他們居然還上好幾瓶五糧液。奚鳴久垂頭瞇眼不以為然。他的身子不受控制般地直往下出溜,她忙湊上去撐住了他。

奚鳴久確實醉意愈濃,腳底下一如搗蒜,步子踉踉蹌蹌。魏雅麗將老師連拖帶拽地弄進了房間。奚鳴久幾乎軟綿綿地仰面倒在了寬大雪白的雙人床上,嘴角跟黑猩猩似的,調(diào)皮地往上翻翹著,嘟嘟囔囔,眼神虛迷,神情荒誕,似乎已喪失了全部意識。魏雅麗本來打算出門走人,可轉(zhuǎn)念一想,覺得很有必要燒點開水,怎么也該給老師沏杯濃茶,好讓他解解酒勁。于是,她又鉆進衛(wèi)生間,稀里嘩啦清洗不銹鋼水壺,她聽網(wǎng)上傳說,賓館里的燒水壺最是惡心,一些心術(shù)不端的家伙,居然會把它當夜壺用,想到這些,她覺得自己就要吐了,因此洗涮得格外賣力。

恰在這時,門鈴叮咚叮咚響了起來,魏雅麗稍一怔,心想這么晚了怎么還有人打擾,她猶豫的工夫,門鈴再度不耐煩地嚷叫起來,她想或許是客房服務員也說不定,就徑自去拉開房門。一個約莫五十歲光景相貌平平的矮胖的男子,天生一張泛著青銅色的圓臉盤,皮膚卻是疙疙瘩瘩的,極像放久了的青橘子皮,神情多少有些鬼祟,手里拎著個花里胡哨的手提袋,來人幾乎是貼著房門站立的。對方看見魏雅麗的時候,顯然有點兒驚訝,因為開門的不是奚教授本人,而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大姑娘,一時間那張橘子皮臉急劇變化著,能看出來他的猶疑不定和驚訝,要不要立刻掉頭走開,但最后他還是探頭探腦地,竭力向房間內(nèi)張望了一下,奚鳴久的一只腳就胡亂耷拉在床尾。

這時,魏雅麗已經(jīng)開口問話了,您好,是找奚教授的吧?來人這才收回獵奇的長脖頸,重新站立端正,同時又堆出一副唯唯諾諾的笑臉道,對,對,其實也沒啥要緊事,我正好給奚教授帶了點土特產(chǎn),不成敬意得很,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就不進去了。魏雅麗迅速掃了一眼,是只鼓鼓囊囊的塑料手提袋,上面印著一個搔首弄姿的外國女模特,應該是女士內(nèi)衣類的包裝袋,心里頓時覺得有些滑稽可笑。原來是這樣呀,不過,奚教授已經(jīng)躺下了,今天他喝得有點多了。魏雅麗淡淡地說,內(nèi)心實在有些討厭這位不速之客,關(guān)鍵是這個家伙讓她覺得有些不舒服,女性的直覺告訴她,此人深夜造訪,一定是有所企圖的,深更半夜拎著個花里胡哨的袋子敲人家的房門,虧他想得出來!魏雅麗想到這,忙又補充道,太晚了,不方便,要不明天吧,您還是當面交給他最好。

拎袋子的男人很有些大失所望,但并不急于馬上撤退,眼珠子有些狡黠地來回轉(zhuǎn)動著,一張青橘子皮臉上的笑容弄得更加可憐兮兮,那些疙里疙瘩的小麻點兒,好像皆要撐破老皮,鉆出來集體抗議似的。那您看……這樣行不,東西請無論如何先收下,我可是老早就拎來了,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時機。說著,他把袋子放在地上,又敏捷地從里面翻騰出一個透明的淺綠色文稿袋,能看出來那里面裝著厚厚一摞子打印稿?!@是我這兩年寫的一篇論文,這回好不容易得見奚教授本人,我是真心懇請他能抽出空來,給我些指導,哪怕只是幫著隨便看看……對方終于吭吭哧哧地將來意表達了。

果然不出所料,魏雅麗倒也不覺得很奇怪,這兩年她跟隨老師鞍前馬后,類似的情況并不鮮見,一則奚鳴久長期擔任這一領域職稱評審庫的專家評委,同時又是學院那家公開出版發(fā)行的學刊編委會主任,有很多人都想通過他來推薦發(fā)表論文。魏雅麗有些為難地回頭朝房間掃了一眼,老師被酒精折磨得昏昏沉沉,這種時候想弄醒他肯定沒戲,再說那也太無理了,要知道老師休息不好,會直接影響明天的活動和講座。未等她做出最后的決定,青橘子皮臉卻趁機丟下手提袋,幾乎是頭也不回地快速跑開了。魏雅麗反應過來忙追出幾步,她連聲朝對方的背影喂喂叫著,但已于事無補,那人幾乎以落荒而逃的速度,眨眼便消失在走廊盡頭了。無奈之下,她只好咕噥兩聲,不情愿地將那手提袋拎回房間里,之后悉心沏好了茶水,擱在床頭柜上。

翌日清晨,師生二人在酒店的西餐廳共進早餐。魏雅麗關(guān)切地瞅了瞅奚鳴久的鼻梁,雖然那個小紅印子隱約可見,可明顯沒有昨天那么刺眼了。她又探身問坐在餐桌對面的奚鳴久,昨晚有人給老師送禮物,我放在寫字臺上了,您看到了吧?奚鳴久剛好把一只剝好的茶葉蛋塞進嘴里,聽她這樣問,就鼓著腮幫子回答,我還正納悶呢,怎么睡了一覺,多出個奇怪的袋子,以為是你落下的呢。魏雅麗便想到了那個搔首弄姿的女模特頭像,于是忙做了個鬼臉,表情不無詭秘地解釋,她原本也是想拒絕的,可那人太執(zhí)拗了,竟扔下東西跑了,老師你說滑稽不滑稽?奚鳴久又問,那人沒說他是誰,或者,留了什么話嗎?魏雅麗這才把來客的作為原原本本學說了一遍,奚鳴久聽罷有些不屑地搖了搖頭,說以后但凡遇到這種事,最好的辦法是讓他們趕緊拎上東西走人。我哪有那么多閑工夫,再說,這種人的文章根本不值得去看,不過是茍延殘喘胡謅八扯而已。魏雅麗不無贊同地點點頭,我猜也是,尤其是那個人,給人一種非常浮夸非常猥瑣的印象,尤其他那張麻不拉唧的綠臉,看著叫人心里怪發(fā)毛的。奚鳴久抻著脖子咽下最后一口雞蛋,然后端起冒著熱氣的牛奶杯,連著喝了幾大口,才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咱們這個學科到處都是這種人,要筆桿子沒有筆桿子,要嘴頭子沒有嘴頭子,整天就惦記著怎么拉關(guān)系跑門路,他們的論文多半都是網(wǎng)上蕩下來拼湊出來的,有幾次我去參加省上的專家評審會,看到的所謂論文,簡直就是一堆垃圾。

上午的活動安排得緊湊有序,作為重要嘉賓的奚鳴久,從身著旗袍個頭高挑的禮儀小姐手里,接過一把嶄新黑亮的剪刀,和身為該院領導的魏叔伯聯(lián)手為二級學會剪彩揭幕,那塊蒙著鮮艷紅綢布的金字牌匾一經(jīng)掀開,在場的人頓時歡呼雀躍起來,跟事先彩排過一樣。這純粹是一個形式,象征性遠遠大于實際意義,至于震耳欲聾的鑼鼓聲、迫擊炮式的禮炮聲,倒是貨真價實的,那些升騰在半空中的灰色煙霧久久不散,有一瞬間,竟然翳蔽了早晨燦爛的朝陽,使得這個??茖W院和在場者都蒙上一片淡淡的陰云。魏叔伯在隨后慷慨激昂的致辭中,至少三次提到了奚鳴久的大名,無非是說他如何關(guān)心本院二級學會的籌備事宜,如何不辭辛苦親臨現(xiàn)場指導,云云。短暫的剪彩儀式結(jié)束后,大伙魚貫入場,三百人的報告廳倒也座無虛席。奚鳴久登臺后才注意到,除了頭兩排是在職老師模樣的觀眾之外,后面坐的皆是在校學生,那些大孩子一早就讓他們從宿舍的被窩里提溜起來,此刻依舊睡意蒙眬哈欠連天,奚鳴久覺得這些學生還真有點兒可憐,豐富的夜生活和虛擬的網(wǎng)絡世界,把學生們造就成夜晚不休白天不醒的一代,周六讓起大早,實在是難為他們了。他忽然想起一句話來:無端地占用別人的時間,等同于圖財害命。所以,在接下來的講座中,他盡量節(jié)約時間,完全拋開了之前擬定的那個題目,而是劍走偏鋒,大談特談昨天傍晚汽車追尾的事情。他突然提高聲音講,大伙恐怕還不知道吧,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前來出席這場重大活動的!就在昨天來的路上,遇到一個很大的彎道,我當時也是趕路心切,很想超過前面的貨車,因為它的車廂里裝得滿滿當當很擋視線,當我看到前方有彎道時,便以為機會來了,我想利用彎道迅速超越前面的貨車,可我的車技太差了,我高估了自己,加上天公也不作美,飛沙走石的,所以就稀里糊涂跟人家追尾了,而后面的越野車,也窮追不舍地追了我的尾,可謂腹背受敵啊,我當時的感覺糟透了,但我只能認栽,這純屬咎由自取,誰讓我學藝不精,還心存僥幸呢。

這番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開場白,首先引起了在座大學生們的興趣,他們一個個像在聽好玩的脫口秀似的,突然爆發(fā)出陣陣掌聲,以至于那些軟塌塌地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孩子,又都掙扎著挺直了腰板,原本有些死氣沉沉的會場,氣氛竟然空前活躍起來。于是,奚鳴久清了清嗓子,接著闡述他自己的觀點:大家可能都知道“彎道超車”這個說法吧,我想除非你的車里藏了足量的海洛因,或者你嚴重超速并且還酒駕,警察可能隨時會抓住你,讓你吃幾天牢飯,不然的話,你干嗎想要在彎道超一次車、冒一次險呢?總結(jié)別人的經(jīng)驗,吸取失敗的教訓,盡量少走些彎路,我們做學問也是如此。但在更多的情形下,我認為“彎道超車”是個偽命題,它具有很強的誘惑力,可往往也成了投機取巧的代名詞。經(jīng)驗告訴我們,彎道超車時一定要在特定時間內(nèi)想方設法走直線,因為兩點之間直線線段最短,所有的車都想在同一時間,利用那個內(nèi)圈最奇缺的短路線,也就是實現(xiàn)理想化的直線行駛。其實,這樣一來,你就把別人逼迫到外圈更長的弧線上,讓別人無可奈何去走曲線,難道人家沒長腦子,還是比你更蠢嗎?不,只要在路上,只要還想前進,誰都不甘示弱,誰都想跑得更快、想更節(jié)約時間,但很多時候?qū)嵺`卻證明,彎道超車其實是行不通的,搞不好就會車毀人亡!大伙一定在電視節(jié)目里看過非常刺激的F1汽車方程賽吧?危險和災難多數(shù)時候都出現(xiàn)在彎道處,那種慘痛的代價屢見不鮮。說到底,我們做學問搞研究也是一樣的,其實這個行當真的沒有什么捷徑可走,除了踏踏實實埋頭苦心鉆研之外,假如你總想著超越別人,最好還能踩著什么人的肩膀上去,我想只有一種人的肩膀,是樂見你去踩的,那就是我們的前輩學者,尤其是那些真正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大師們……

毫無疑問,在所有的聽眾里,魏雅麗依舊是聽得最專注的一個,同時她在筆記本電腦里,手指輕快地記錄下奚鳴久的講話內(nèi)容。有時,她真覺得十根手指簡直不夠用,導師的每一次即興講座都那么精彩,今天更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彎道超車”她還是頭一回聽老師講,聯(lián)想到昨天追尾的情形,讓她這個當事者依然心有余悸。不過,她真的非常佩服奚老師這種融會貫通舉一反三的能力,哪怕是生活中極尋常的一件小事,到了奚老師的思想里,就會變得深刻起來。

西北的初夏,總是說來就來沒有過渡,一來便毫不容情地置春天于死地。校園里那些沒日沒夜開著的各色花兒,忽然間匿了蹤影,剩下的只有云朵或毛團似的柳絮和楊花兒,惱人地在操場在道旁在人腳背上飄來滾去,還不到六月,天氣就熱得一塌糊涂。每年這個時間段,奚鳴久會盡量減少外出活動,集中精力在學校忙乎一陣子,主要來應付畢業(yè)生的論文答辯,學校自打躋身211系列之后,本科連續(xù)幾年不斷擴招,研究生也在逐年增加。古代叫招賢納士,廣聚天下英才,多多益善??涩F(xiàn)在的擴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學校有學校的考量,最主要的動機還是經(jīng)濟利益,因為上級教育部門的投入不夠,下面的學校就得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美其名曰搞創(chuàng)收,于是想方設法辦些巧立名目的特色班來賺錢。學校擴張后招進的學生越多,收入的各項費用也就越多,學校的日子也就越好過,這好比醫(yī)院收的病人越多,床位越不夠用,效益才會越好。奚鳴久過去每屆能帶十來個研究生就很了不起了,如今門檻降低了,已然要突破四十人了,而且還在逐年上升,他有時真的感到奇怪,社會真的需要那么多研究生嗎?又有多少個領域,值得這些初出茅廬的孩子去搞研究呢?與招生規(guī)模不斷擴大形成鮮明對比的倒是,學生的社會就業(yè)率始終低迷,僅他帶過的兩屆研究生來說,幾年前畢業(yè)的至今還高不成低不就在社會上漂著呢。他們院里畢業(yè)的一個很優(yōu)秀的本科生,在某家知名國企干了不到兩年,又一門心思回爐來當他的研究生弟子了,用學生自己的話說,與其整天給別人打工看老板臉色,掙那點可憐巴巴的毫無尊嚴的小錢,還真不如待在學校里,再讀幾年研究生自在快活呢。

奚鳴久兼任學部論文答辯委員會的主任,委員會一共七名工作人員,包括兩個正教授、三個副教授,另外還有兩名得力的助教,工作量不小,論文得提前逐篇審讀,預設好答辯題目,現(xiàn)場提問要有針對性和可操作性,題目太難學生會吃不消,過于簡單會讓人覺得導師水平太次,過關(guān)率是早就確定好的,現(xiàn)場打分只是個手續(xù)問題,每屆都會有那么幾個倒霉蛋,當然最主要的指標,還是要看論文質(zhì)量,現(xiàn)場面試和作答僅僅作為一個參考,至于那些從網(wǎng)上胡亂下載寫得驢唇不對馬嘴的,或者,干脆連最起碼的論點論據(jù)都搞不清楚的,基本上可以一票否決。每年等盲審階段一過,奚鳴久會提前把他負責的本科生論文交給魏雅麗,讓她先認認真真過一遍,一來可以鍛煉她的評判水平,二來也算是替自己的導師分分憂。最后,魏雅麗再把她自己覺得不錯的論文提交給導師,由他一一審閱定奪。至于那些連魏雅麗都讀不下去的狗屁文章,奚鳴久就完全不必再浪費寶貴時間了。答辯會基本上都安排在五月的最后一周,然后學部還要召開專門會議,研究確定優(yōu)秀論文的檔次,并根據(jù)學業(yè)和研究水平授予學位等,這兩項工作對于奚鳴久來說不過是按部就班,但對于那些即將走上社會的應屆畢業(yè)生來說,卻意義重大,所以,校領導就很重視論文答辯情況,非要開幾次動員會什么的,苦口婆心地提醒各位論文指導老師,一定要督促畢業(yè)生高度重視認真撰寫一絲不茍。當然,這種時候,難免有托關(guān)系找熟人的,人情這東西不論到哪里都是避不開的,這也是我們最大的國情,有時一天能收到十幾條類似的短信:某某學生參加畢業(yè)答辯,其論文題目是什么,請奚院長多多關(guān)照。關(guān)系較好的,奚鳴久一般會給回復兩個字:明白。明白的意思是,事情他知曉了,但并不做任何保證,除非論文寫得還過得去,他也希望對方能明白自己的處境,學校的要求是:一視同仁,公開透明。現(xiàn)在的情況往往是,每個年輕人都想盡快找條捷徑,可問題是那樣一來必然會有人吃虧,照顧了你就意味著要忽略別人,畢業(yè)論文雖說還不能稱作什么學術(shù)成果,可他也不想搞得怨聲載道,至少要做到相對公正吧。

今年這陣子非要說有什么特別的,那就是由奚鳴久親自指導的一篇本科論文,不幸被教育部門抽到了,上面一次又一次提出修改意見,什么論點不夠精練不夠突出,什么論據(jù)過于浮泛和蒼白,更可氣的是,等把這些問題基本上消滅掉了,那些人又雞蛋里挑骨頭,指出這篇論文的結(jié)構(gòu)有嚴重的缺陷,意思是需要重新謀篇布局。說良心話,奚鳴久覺得這篇文章立意還是相當不錯的,算是這屆本科畢業(yè)生里較出色的一篇,可他擋不住人家吹毛求疵步步緊逼的眼光,只好陪著那個倒霉蛋學生,一遍遍修改完善。這樣審來審去,改來改去,他倒沒有說什么呢,本科生自己就快崩潰了,整日唉聲嘆氣,活活把自己弄成個小老頭樣,哭喪著臉說,怎么點兒這么背啊,偏偏抽上了他的,還說再這樣改下去,準得吐血啊。奚鳴久心里也頗多怨言,對于這種論文抽查制度他也無可奈何,沒被抽上的師生歡天喜地,被抽上的就自認倒霉吧,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幫那學生渡過難關(guān),好讓對方趕緊拿證走人。有天深夜兩點,本科生給他發(fā)信息,說只要導師能讓他的論文通過,讓他掏多少錢都愿意,言外之意是自己實在改不動了,最好能由導師親自代筆。奚鳴久哭笑不得,只回復了對方一個“囧”字表情。他深知世上有些東西是無法替代的,比如,自己的兒子也正在艱難地備戰(zhàn)高考,這更是一座陡峭兇險的獨木橋,千軍萬馬都得打這里掩殺而過,你若沖不過去,只能聽天由命了,而他這個當父親的,同樣也是愛莫能助。

其實,早在幾年前,他就看到這一步了,兒子注定不是學習的料,他自己給輔導過,家教也請過幾撥,課外補習班也上過不老少,所有能想到的招數(shù)都嘗試遍了,最終兒子依然故我,好成績永遠跟他無緣,倒是硬生生把兒子跟老婆的關(guān)系弄得像烏眼雞,見了面就相互亂掐,在趙婉無休止的埋怨聲中,兒子的模擬成績不進反退,令人擔憂。他們學院有些老師的孩子,初中一畢業(yè)就送到國外去了,說是去留洋深造,其實說白了就是考不上高中,只好花大價錢打發(fā)出國。他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只是每次一提到出國的事,趙婉就擺出一張臭臉,瞪著雙杏核眼跟他戧,你瘋了,出哪門子國?就他那點水平連中文都沒搞定,還想出國?再說咱們哪來那么多錢,一年二十萬,去偷去搶啊,要不干脆把我賣了吧!

有一晚,他趁趙婉出門跟以前的工友聚會,便悄悄主動鉆進兒子的房間。兒子已然被老婆搞得條件反射草木皆兵,所以對他也全無好聲氣,痛苦地皺著小眉頭,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長著好幾顆頑固粉刺的小臉上,掛滿了抵觸而不屑的陰云,那感覺真是極不耐煩。奚鳴久還沒來得及張口,兒子就送給他當頭一棒:拜托了,老爸,好不容易她今晚不在家,你就不能讓我耳根子稍微清凈那么一會會兒?他心里比誰都清楚,兒子的感受是真實貼切的,巴不得他媽天天都不回家才好呢,孩子的學習勁頭,也許就是在趙婉長年累月的嘮叨聲中消失殆盡的,他真的不能,也不想再給自己的孩子任何壓力了。他搞教育多年,深知逆反心理的破壞性,可有些話他不能不說,也不得不說,因此,接下來他幾乎有些死皮賴臉,這絕對不是他奚鳴久的風格。他很不知趣地往兒子身旁的床沿一坐,然后,故作深情地將一只大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兒子立馬逆反地扭了一下身體。他盡量讓自己的語調(diào)低沉穩(wěn)妥慈愛,說出的話不夾帶一丁點火氣,也沒有任何一絲居高臨下的味道。

其實呀,爸爸很清楚你現(xiàn)在的處境,我絕不想給你什么壓力,說白了學習只是個過程,考大學也不是唯一的出路,這些年你媽跟你說得太多太多了,以至于爸爸總覺得對你無話可說,可你畢竟是我兒子,我是個大學教授不假,你要是考不上大學,我也許會難過,但這一點都不影響我們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爸爸很清楚,眼下大學里也不都是人才,恰恰相反,有時混日子的蠢材似乎也不在少數(shù)。兒子聽到這里,那只原本僵硬的肩膀竟有了些應和的微動,在奚鳴久的輕微摩挲下松弛多了,兒子甚至把那張陰郁的小臉慢慢側(cè)向了身后的父親。奚鳴久盯著那張有些桀驁和叛逆的青春臉龐接著說,今天我最想說的是,你其實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你想不想考大學,或者,你今后想做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因為終有一天你要離開我們,或者,我和你媽也會離開你的,你唯一需要想明白的事,就是你將來怎樣去生活,而且,這生活完全不是為了我和你媽高興,僅僅是,讓你自己感到滿意就好。那晚的談話到此為止,應該說做到了言簡意賅意味深長,他確實不想長篇大論,因為說多了定會適得其反,他只想在不刺激到兒子的前提下,適時地敲醒他。兒子始終沒有插話或打斷他,作為父親他覺得兒子應該是聽進去了,至少沒有當面反駁什么,這已是難能可貴了。

好景不長,就在奚鳴久外出汽車追尾當晚,適逢兒子的生日,趙婉特意給兒子多做了兩道拿手菜,還精心地下了一碗長壽面。趙婉說,這是你高考前的最后一個生日,咱們一定得好好過,今天吹蠟燭前,你一定要好好許個心愿,給媽考個好學?!緛磉^生日就過生日,可趙婉一說到考學啦復習啦加油啦,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沒完沒了牽三扯四。兒子賭氣,一個人抱著蛋糕猛吃,等趙婉從廚房端出最后一道菜,兒子卻抹抹嘴說他已經(jīng)吃飽了,至于那十八根象征著年歲的彩色蠟燭,都被兒子隨手丟進垃圾簍里。那晚后面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

答辯會的最后一場,奚鳴久還沒有離開會議室,有個陌生男人徑自找到學院里來。那個人后背蹭著黑色鐵藝欄桿,就站在外面的走廊里,肩上斜挎著一個土里土氣的皮包,黑色的漆面已磨得不成樣子了,隱約透出內(nèi)里的粗糲的皮革,看上去,它像是轉(zhuǎn)戰(zhàn)南北至少背了半個世紀;天氣雖然已經(jīng)很熱了,可男人身上依舊捂著件深咖色皺皺巴巴的西服外套,給人一種規(guī)范得有些迂腐、滑稽得簡直可笑的印象。奚鳴久一走出來,那人立刻踴躍小跑,三兩步?jīng)_到他面前,沒等奚鳴久伸出手臂,對方早已自來熟地探過身子,弓彎著蝦米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對方的那雙手汗津津的,接觸后有種很不清潔的黏濕感。奚教授,您好,您好,啊呀呀,今兒可算是見到您真神了!男人一迭聲地寒暄,口氣卑微而夸張,尤其是那張疙里疙瘩的青橘子皮臉,霎時間擠出既興奮又幸運的諂笑。奚鳴久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不覺得自己認識對方,想了幾想,確實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或許只是某個學生的家長。對不起——您是?青橘子皮臉男人聽他這樣發(fā)問,馬上接過話頭說,上次,就是今年四月初,您不是上我們二級學會那邊剪過一個彩,那天我可是認認真真聽完了您的講座,哎呀怎么講呢,實在是三生有幸啊,奚教授您講得實在太精彩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這輩子還從沒聽過那么好的講座,真是勝讀十年書啊……

至此,奚鳴久依舊一頭霧水,不過他倒是想到那晚盛情的酒宴,自己實在是喝得有點兒高了,或許這人也是其中的陪客之一,只不過印象模糊,于是面帶微笑地沖對方點點頭,又直截了當?shù)貑査麃韺W校有何貴干。青橘子皮臉男人的燦爛笑容突然僵了那么一下,仿佛受了寒霜洗劫的茄子,光澤度頃刻間不復存在,但他還是讓自己瞇縫著眼睛,盡量保持某種笑的可能,嘴角囁嚅著,又像是被奚鳴久不冷不熱的兩次發(fā)問,打蒙了頭腦而無所適從。如此遲疑了片刻,他終于像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氣道,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喲,那個裝土特產(chǎn)的紙袋,您還記得吧?那是我專門送給您的一點土特產(chǎn)聊表心意,里面有我寫的文章,那晚可都讓放在您休息的賓館房間里啦。奚鳴久皺著眉頭,思忖了半晌,依稀仿佛記得魏雅麗跟他提過此事,但問題是那個袋子到底放在哪里鬼才曉得,也許當時被他丟在賓館房間里,也許后來讓什么人順手拿走了,總之,他是一點兒也記不起來對方送過他什么東西。哦,是這樣啊……他遲緩而含糊地應了一聲,表情多少變得有些冷淡起來。對方立刻抓住他的這一有效回應,竟有些急不可耐地問道,那么我的文章,不知奚專家過目過沒有……不怕您笑話,這一個來月啊,我是吃不香睡不著,一直眼巴巴在等您的消息呢,那稿子的最后一頁,我特意留了聯(lián)系方式,您知道像我這樣的年紀,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又賊忙,想抽空寫點東西,太不容易了,所以啊,我做夢都想聽聽奚專家的高見,希望能得到您的批評和指導,這對我來說那簡直是……

不必再聽這人啰唆下去,奚鳴久完全明白對方的意圖。幾年前,由他們主辦的學刊被評定為核心期刊,每年出版四期,每期最多能容納二十篇文章,這里面包括省內(nèi)外的博士碩士論文,還有本系統(tǒng)教師和社科領域的文職人員,為了評職稱、晉級、聘期考核、申報項目和獎項,也都需要在上面發(fā)表一兩篇論文,現(xiàn)在編輯部積壓下的稿件,恐怕再過兩年也發(fā)不完,他心知肚明,所有這一切其實都是學術(shù)GDP惹的禍。在這個神奇的體制下,人人兩眼都盯著核心和論文,很多時候他簡直感到茫然,好像學術(shù)一抓一大把,什么樣的人都可以搞出點名堂來,可他再清楚不過,學刊發(fā)表的東西,十之八九都是生存的需要,都是利益的砝碼,唯獨跟學術(shù)成果絲毫不沾邊兒。偶爾他去參加學刊的編委會,那里的兩名編輯非??鄲溃偢氯抡f,關(guān)系稿太多了,整天都是托人說情的電話和短信,現(xiàn)在不光是一個拼爹時代,更是一個拼名校、拼導師、拼核心的時代。此時此刻,他稍加思忖道,真是抱歉得很,最近一直忙于學生論文答辯,你說的文章我確實還沒來得及看,如果沒有別的事,我還要進去繼續(xù)開會,大伙都在等我,不好意思,就請您自便吧。

這天下班后,奚鳴久快走到家門口時,老遠便聽見趙婉那副尖銳刺耳的大嗓門了。答辯這種事雖說只是走走過場,可也得一個學生一個學生過,程序是死板的,人往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好不容易可以回去休息休息,沒想到家里又搞得烏煙瘴氣的。他一時無可奈何,硬著頭皮去敲門,估計趙婉正在氣頭上,壓根聽不見他的聲音,她一吵起來就像一門機關(guān)炮,噠噠噠噠,只顧自己發(fā)射得痛快。他猶猶豫豫在褲兜里摸鑰匙,除了幾片紙巾什么也沒有,這才想起來鑰匙應該落在辦公室里了,剛才會議結(jié)束有些晚了,他是直接走回家的。這倒讓他感到幾分僥幸,此刻若進去正好撞在槍口上,趙婉必定又牽三掛四地尋他的不是。他側(cè)耳湊近貓眼處探聽,老婆正在吵,兒子還在叫,奚鳴久不由得長嘆了口氣,他扭頭徑直往樓下走去,眼不見心不煩,他實在沒有那么多精力跟那娘倆干耗著。哪知他悶著頭剛走出樓道幾步,迎面正碰上那個斜挎舊皮包的中年男人,很明顯對方也許正打算來家中造訪。男人沖他齜了齜牙,那張青橘子皮臉上的笑很有些勉為其難,但還是盡可能讓它們努力綻放。真巧啊奚教授,我正發(fā)愁不知該去哪找您呢。奚鳴久聽見對方這樣的說話方式,心里頓時有種疙疙瘩瘩的感覺,顯然下午在走廊里自己的答復他并不滿意,于是又一路逶迤尋上門來繼續(xù)糾纏。不好意思,我這陣臨時有個急事,需要出去一趟,那件事回頭再談……這次不等他把話說盡,青橘子皮臉倒是手疾眼快,連忙拉開胸前那個皮挎包的拉鏈,然后把一沓子還沒來得及裝訂好的打印稿取出來,感覺雙手像捧著一卷神圣的經(jīng)書,徑直呈到他面前。奚專家,我知道您日理萬機的,我剛才抽空跑到學校外面,又重新打印了一份,這樣您可以拿回家抽空幫我看看了。奚鳴久的臉色多少有些不自然,因為從對方的眼神和舉動中能看出來,這人大概已經(jīng)明白他弄丟了上次的稿子,所以才趕著去打印了,這陣又急急忙忙送到家里來,一旦別人把你的內(nèi)心看透了,那你的面子也就成問題了。

奚鳴久遲疑地盯著那摞雪白的稿紙,像盯著一件極不祥的物件,大概有幾秒鐘時間都無動于衷,更沒有伸出手去接的意思。剛才,我不是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嗎?最近學院一直忙答辯的事,有太多學生的論文需要審讀,即便我想給你看,那恐怕也得等到放暑假以后了,至少最近真的一點兒空也擠不出來,所以,還是請你先回去吧。他覺得自己必須快刀斬亂麻,否則,這個家伙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的。青橘子皮臉依舊雙手端著那摞稿子,像極了電視劇里捧著一摞子奏折,臉色陰晴不定的秉筆大太監(jiān),但他一點兒也沒有退卻的意思,反而是以守為攻步步緊逼。奚專家,反正東西已經(jīng)打出來了,還是麻煩您給收下好不好,就算給我個面子吧。對方的語氣既可憐巴巴又不依不饒。

奚鳴久突然惱了,他完全有理由斷定,這種人又賴又難纏,他們根本不可能把精力都用在撰寫論文這件事上,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托關(guān)系找門路像個社會活動家,他們篤信只要有熟人就能開后門,說到底這就是當前學術(shù)腐敗的癥結(jié)所在,什么板凳須坐十年冷,什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在他們這里全都是瞎扯淡,只要有捷徑可走,誰還愿意下苦功夫呢。就連眼前這個跟自己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僅僅因為半夜三更冒冒失失去賓館送過一次什么土特產(chǎn),就固執(zhí)地認為,他奚鳴久必須馬上幫他看文章,最好能第一時間在學刊上推薦發(fā)表出來,這簡直是白日做夢,他絕對不能慣他們這種壞毛病,否則,那將是對自己人格的侮辱。腦筋轉(zhuǎn)到這里,奚鳴久幾乎毫不留情地轉(zhuǎn)過身逃走了,把那個難纏的推銷員獨自丟在身后。那一刻,他忽然體會到幾分悲哀,這可是在自己的家門口,他竟然有種落荒而逃的錯覺。事實上,這一個下午他都在逃避類似的糾纏,在答辯會之前,他連續(xù)接過幾個熟人或朋友的來電,包括魏雅麗的那個叔伯,無外乎需要他照顧某某學生,他盡量婉轉(zhuǎn)措辭,說能幫上的話一定,其實他并不太想那樣做,他腦海中不時會浮現(xiàn)出彎道超車的驚魂一刻。

黃昏時分,大學校園里算是最熱鬧的時候,林蔭道上青年男女熙來攘往勾肩搭背,籃球場排球場人影攢動,不時會傳來乒乒乓乓的擊球聲,更遠處的綠茵場上,正在進行一場院系間的足球?qū)官悾怖碴牫吨ぷ訛槟衬硨W院搖旗吶喊,只要遠離教室和那些難啃的書本,這些年輕人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氣。自打工作以后,奚鳴久一直沒有離開過校園,最先住的是教工單身宿舍,就是那種呆頭呆腦的簡易筒子樓,后來結(jié)婚恰好趕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車,加之岳父一家算是大學里的老人,私下里給總務處房管科頭頭送去兩瓶好酒和一條云煙,將近八十平方米的樓房就順順當當分給了他們小兩口。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現(xiàn)在看起來格局小了些,趙婉總是嚷嚷著說要換房子,說她身邊的誰誰又在哪個新樓盤買了一百好幾十平方米的大房子,說她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自己還蜷縮在學校的鴿子籠里。奚鳴久不以為然,他覺得學校的房子是小了點兒,可工作起來方便,再說學校還有很多福利可以享受,比如免費的圖書館,比如每天可以去開水房打開水,隨時去職工澡堂洗澡,平時懶了累了不想做飯,也可以直接去吃食堂。想到食堂,他的肚子還真有點兒餓了,既然不愿意回家面對老婆孩子,干脆去混食堂吧,于是,他就近鉆進運動場區(qū)對面的學生飯?zhí)?。前來吃飯的學生稀稀拉拉,現(xiàn)在的孩子有非常豐富的夜生活,大學周邊的燒烤店量販式KTV以及萬達廣場層出不窮,足夠年輕人釋放充裕過剩的荷爾蒙,所以但凡有些經(jīng)濟實力的,都不愿意一日三餐死守著學生飯?zhí)?。他的餐盤里點了兩素一葷,外加一份米飯,一碗免費蛋花湯,找個安靜些的角落坐下來吃,盡量避開學生的目光。說心里話,食堂的飯菜味同嚼蠟,西芹炒百合像是用開水煮的,所謂百合稀碎得難以尋覓;紅燒茄子,幾乎就是炸面塊和番茄汁匯在一起,紅兮兮的很像某種動物的血塊;更可笑的是魚香肉絲,盡是胡蘿卜絲青椒絲和筍絲,鬼知道金貴的肉絲躲到哪里去了。

他正皺著眉頭扒拉飯菜,有人徑直朝這邊走過來。奚老師,您怎么也吃食堂呀?魏雅麗放下不銹鋼餐盤,款款在他對面坐了。不會是下基層調(diào)研,想體驗一下我們的學生伙食吧?魏雅麗不無俏皮地沖他笑著。奚鳴久又想到剛才那檔子事,便問她還記不記得送土特產(chǎn)的那個人。魏雅麗停下筷子想想,說,不就是那個想讓老師幫忙發(fā)表論文的人嗎?不過他給人的印象,不大像是做學問的樣子,倒更像一個十足的投機分子。奚鳴久點頭稱是,又問,那個什么土特產(chǎn),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魏雅麗撇了撇嘴,老師是不是忙糊涂了,那天咱們從叔伯那邊趕回來,不是直接去了4S店嗎?您當時整理汽車后備廂,好像順手把那個袋子,就是人家給你的土特產(chǎn),給了那個負責修車的師傅了,您還說請人家盡快把車弄好,我看那個小師傅拿了禮物,樂得屁顛顛的,當即承諾說,翻過天一準讓您把車滿意地開回家。奚鳴久不無恍然地張了張嘴,一時無語。難怪自己對那篇論文毫無印象,準是連帶土特產(chǎn)一并給了4S店的師傅了。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了,畢竟算是接受了禮品,卻沒能幫人家什么忙,聯(lián)想到下午自己的態(tài)度,似乎是有些過分了。但當著自己學生的面,他可沒有說漏嘴,那樣魏雅麗又會怎么想呢?

高考成績發(fā)榜了,兒子居然上了二本線,居然,還富余了那么零點五分,簡直可說是超常發(fā)揮,這是奚鳴久他們美夢里也夢不到的??煞蚱迌蓚€的好心情并沒能維持多久,隨著填報志愿的事情,家里很快就出現(xiàn)了新的危機,勉強上線并不等于進了二本的保險箱,恰恰相反,零點五分的微弱優(yōu)勢幾乎等于零,換句話說,要想上一所稍微像樣點兒的本科學校,簡直勢比登天。眼下最好的辦法是退而求其次,盡量去選報??茖W校,可是那些專科學?;旧蠜]有什么好專業(yè)可選的,動不動冠以濰坊、淮陰、自貢、泰州、江門之類的某某學院名稱,幾乎聽都沒聽過,讓做家長的覺得那么陌生和不靠譜,就像是一堆野雞大學,夫妻兩個悶著頭選來挑去,幾乎找不出一個稱心如意的,他們又開始唉聲嘆氣,又開始怨天尤人,甚至開始相互指責。兒子倒像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往往在父母鬧嚷得不可開交時,猛不丁塞進一句:我說你倆煩不煩,上什么大學還不都一樣,不就是個過程嗎?隨便選一家就行了,又不指望在那里待上一輩子。奚鳴久覺得,兒子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便很耐心地問他傾向于哪所學校。兒子胸有成竹,馬上爽快地回答道,要是真的讓我選,就報杭州的那家動漫學院吧!未等奚鳴久表態(tài),趙婉早已杏眼圓翻道,放屁!你小子胡扯啥呢,去學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動畫?上那樣不靠譜的學校,將來找工作的時候,人家怎么看你?奚鳴久生怕娘倆戧起來沒完,忙從褲兜掏出一百元,覺得少了點,便又加了一張趕緊塞給兒子,花錢買個消停吧,他實在是要被這娘倆吵暈了。兒子當即穿戴停當,歡天喜地吹著口哨出門。

哪知兒子前腳下樓,趙婉又神經(jīng)質(zhì)地猛拍一把自己的窄腦門,說都怪那個壞蛋,把大人給氣糊涂了,差點忘了一件大事。說著,她眼珠瞪得溜圓,整個人跟打了雞血似的質(zhì)問奚鳴久,喂,你難道一點都不知情嗎?咱們學校不是跟南都科大聯(lián)合搞了個委培項目嗎?就是把過了分數(shù)線的子弟先招進咱們自己的學校,然后可以直接去南都科大念書,將來的畢業(yè)文憑上,同時加蓋兩所大學的公章。奚鳴久當然清楚這個所謂的委培項目,說白了,人家那就是教育對口幫扶這個西北小地方的。可那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首先高考分數(shù)得相對過得去,其次是名額非常有限,要知道學校很多老師,都拿一雙黑眼珠子死死盯著呢,就拿奚鳴久他們學院來說,就有一把手的千金,還有兩名副教授的孩子,可謂狼多肉少。之前,他之所以對此事一直持淡漠的態(tài)度,因為他一直覺得,以兒子的現(xiàn)狀大抵是沒什么戲的,他實在犯不著跟別人爭搶什么。此刻,趙婉的提醒倒也讓他眼前多少亮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很快那希望之光就變得異常暗淡,幾近于黑暗了。所以,他不無泄氣地說,這件事人家八輩子前就下手了,咱們臨時才想著去抱這只佛腳,恐怕黃花菜都涼了。趙婉卻不以為然,試都不試,你怎么知道呢?反正,咱兒子既然過了分數(shù)線,你又是正教授和副院長,學校領導總得考慮一下吧?奚鳴久思忖了一會兒,說,據(jù)我所知,僅就我們院來講,今年好幾個子女都參加了高考,而且人家的分數(shù)都比咱們兒子高出一些,這第一關(guān)怕都過不了,又何必多費口舌呢。趙婉聽了頓時火氣就躥到了眉毛梢上,你怎么那么窩囊,這可是咱兒子一輩子的大事,絕對不能隨隨便便說放棄,難道你真的由著兒子的性子,去念什么狗屁動漫?他一時被懟得無語了,這種時候,他知道自己渾身是口,也辯不過老婆的,在她的一廂情愿和蠻不講理的強弓硬弩之下,他只能甘拜下風。趙婉早已急匆匆跑進臥室,窸窸窣窣更換出門的衣服了,他聽見女人在隔壁沖他發(fā)出最后一道指令,喂,我的大院長同志,別光在書房傻坐著了,趕緊打兩個電話吧,先找人咨詢一下,看看那個項目具體進展到什么程度了。最后一語倒是提醒了他,問一問當然還是可以的。

然而,不問還好,幾個電話打下來,奚鳴久真就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其實這也是他預料中的局面。今年南都科大只給學校調(diào)劑了三個名額,嚴重的僧多粥少,簡直可以說不夠塞牙縫的。關(guān)鍵是,學校負責此事的那個處長反復強調(diào)說,一個名額基本已經(jīng)內(nèi)定,只余留兩個公開選拔,而現(xiàn)在候選的應屆子弟考生竟然多達二十五個,這還不包括奚鳴久的兒子。趙婉聽了他的轉(zhuǎn)述,氣不打一處來,她翻動白眼球憤憤地說,還有沒有王法了,既然是三個名額,就應該按照規(guī)定公平選拔,憑什么讓那些不要臉的先私下里占去一個?奚鳴久搖頭苦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領導也是人,是人就有子女親友需要照顧,再說這個扶持項目,本來就是校方的頭頭們出面談下來的,人家關(guān)鍵時候分一杯羹,應該沒什么大錯吧,所以我說咱們還是抱平常心,看開些吧,當務之急,還是給兒子把志愿填好為妥。趙婉一面狠狠咬了咬下嘴唇,一面使勁發(fā)狠說,不行,咱們不能便宜了那幫家伙,我現(xiàn)在就找我爸去,再讓老爺子那邊也使使勁,他畢竟是學校的老人,他們不看魚情,總得看看水情吧。奚鳴久很不以為然,說老爺子都退下來這么多年了,何苦又去麻煩他呢?再說人去茶涼,現(xiàn)今誰還能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呢,沒的自取其辱。趙婉雙手卡著腰繼續(xù)堅持己見,你懂什么,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咱們總不能坐在這里干等吧。就在出門前一秒,她又強扭過臉來囑咐他,要好好動動腦子,別只會坐在家里袖手旁觀。奚鳴久很膩味地點了一下頭。

書房里一旦安靜下來,奚鳴久的思緒便又漫漶起來。他不禁又記起去年的暑期,兒子待在家里無所事事,又死活不肯去老婆安排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輔導班,正好他們院里有一個出差的機會,他臨時決定帶著兒子去趟北京。那次爺倆乘興游覽了一番北京的名勝古跡之后,他就把兒子帶到了自己曾經(jīng)讀書的那所大學。正值假期,校園里空空蕩蕩的,看到最多的就是一群群鳥雀,在操場和綠地上饒有興趣地跳來跳去,活像一個個小丑在隨性表演。學校規(guī)模變大了,當年上課的那幢教學樓也做了很大的改進和裝修,外表貼上了深咖色的墻面磚,顯示出一種既莊重又濃郁的學院氣。后來的參觀多少有些浮皮潦草,不過兒子始終陪伴著他,從一樓走到了五樓,甚至走到了他當初待過幾年的那間教室門口,隔著玻璃窗,朝里面觀望了一陣,他記得很清楚,過去墻上貼著許多名人警句,比如就有周總理的“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還有什么“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啦,“時間就是金錢,知識就是力量”啦,諸如此類。現(xiàn)在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見影了,他想,或許時代真的變了,這些思想也跟著一塊過時了。后來,爺倆坐上了回家的飛機,用餐的時候,兒子像是很不經(jīng)意地,咕噥著腮幫子道,其實老爸你們學校挺酷的,我將來要是能上這樣一所大學,就好了。那一刻,他竟忽然有幾分感動,就為兒子這句話。他和趙婉結(jié)婚,并且把這個鮮活的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現(xiàn)在兒子終于長大了,完全不像老婆常說的那樣,兒子不知道飯香屁臭,恰恰相反,這個少年分明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判斷和選擇。兒女自有兒女的福,做家長的可不能包辦一切,他總是這樣告誡自己,關(guān)鍵時候父母只要對孩子稍加引導便足矣。

魏雅麗的電話突如其來,奚鳴久一接聽便感覺到哪里不對勁,電話那頭的女學生竟帶著很重的哭腔:奚老師……這陣方便嗎……您最好能過來一趟……電話就此唐突地掛斷了,女學生不安焦灼甚至是痛苦的話音,分明還在耳邊久久回旋。他從來沒聽過魏雅麗這樣跟自己講話,這個姑娘給他的印象總是淡定和優(yōu)雅的,正如她自己的名字那樣。估計是遇到什么麻煩了,電話里又不便講,或者,她遭到某個男生的騷擾,到了他們這種年紀,交朋友搞對象再正常不過,同居一室的也不在少數(shù),偶爾出現(xiàn)一些偏激的情況也在所難免。就說上個學期吧,他們院里便有一女生想不開,硬是爬到十層高的教學主樓的頂上尋死覓活,后來經(jīng)多方勸阻營救總算沒出大事。據(jù)說,跟該女生談了近三年的男朋友,一朝有了新歡,便一去不回頭了,問題是那新歡的顏值并不高,可重要的是,人家的父母都很有背景,將來他們可以讓那個男生留在省城,并且有份體面的工作……奚鳴久這樣胡亂想著,早已經(jīng)快速下樓,大步流星地穿過家屬區(qū),然后徑直朝著魏雅麗所住的那棟研究生公寓走去。

周六下午的學生公寓門口,顯得冷冷清清,除了幾排擺放歪斜的破舊自行車,很少有什么學生來回走動,連傳達室也鎖門閉窗,估計那個守門人兼搞衛(wèi)生的婦女,又去澡堂開心地洗浴了。奚鳴久一口氣爬上樓去,五樓走廊盡頭最后一間寢室,之前他來過兩次,一次是院里有急事電話聯(lián)系不到魏雅麗,還有一回是魏雅麗請了病假,作為導師他特意拎了一袋水果前來探望。此刻剛一敲門,里面馬上傳來一個尖細而緊張的聲音:誰呀?奚鳴久應聲說是他,房門才被謹小慎微地從里面拉開一道縫隙,女學生的臉上掛滿了驚惶和無助,更讓他感到吃驚的是,寢室的地板上白花花一片A4紙,給人一種觸目驚心的印象。這到底是怎么了?奚鳴久詫異地發(fā)問時,腦子里忽然滑過一片陰影,潛意識里似乎已經(jīng)猜出了八九分。他盯著遍地的打印文稿,又抬眼瞧瞧那張受到驚嚇而顯得十分蒼白的女生的臉。那個人瘋了!他……他……話剛出口,魏雅麗的臉頰莫名地紅了一下,竟欲言又止。他是誰?他到底對你干了什么?你快說呀!奚鳴久嘴里這樣急切地發(fā)問,心里已愈發(fā)地分明了,不用問一定是關(guān)于那篇狗屁論文的事,也許他最清楚不過,那件事并沒有完結(jié)。

魏雅麗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zhuǎn)過身幽幽地走到靠窗邊,然后在自己的床鋪沿默默坐下,她順手從枕畔抓過一包心相印牌紙巾,抽出幾張很用力地擤鼻子,女生發(fā)出那種嗚嚕嗚嚕極不和諧的響音,讓人心里很不舒服?!也恢溃窃趺凑业竭@里的,他進門就質(zhì)問我,到底有沒有把那個袋子交給奚老師,他還說他……他……知道我和你的事……我剛才確實很生氣,我說請你不要血口噴人,奚教授可不是那樣的人,哪知他突然像個神經(jīng)病狂笑起來,那笑聲真夠邪惡的,他說你們不要以為誰是傻瓜,你們倆要是沒那種事,你一個大姑娘家深更半夜怎么會賴在你老師的房間里……還有,你們學校有幾個男老師會陪著女學生一起在食堂里吃飯的。這個家伙一定是瘋了,他簡直是無理取鬧,我真的給氣急了,我說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要打電話報警了……后來臨走前,他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說,讓我務必把這些稿子親手交給你,他說,請轉(zhuǎn)告你的導師,他必須看我的論文,他答應了別人,不能出爾反爾……我當時根本不想去接他的東西,他一定是惱羞成怒了,猛地一揚手,把這些東西撒了一地……嗚嗚……

面對女學生稀里嘩啦的眼淚,奚鳴久一時間感到束手無策。這個女研究生跟了自己三年時間,她的心性和品行,他基本上還是了解的,她做事一絲不茍,對導師的話可謂言聽計從,更重要的是,她確實是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她能考取他的研究生就是最好的證明。過去三年來,她至少幫著導師完成了兩個重點課題,這里面甚至包括部分論文的起草和校對工作。令他沒想到的是,因為自己一時不慎,竟讓女學生背了這么大一口黑鍋,這實在是讓人感到尷尬和懊惱。聯(lián)想到數(shù)日前,他和老婆正忙著陪孩子參加高考,可謂一人沖鋒,全家上陣掩護,一刻也不敢懈怠。他在象牙塔待久了,乍一看到成百上千的家長,擁堵在考點外的那個場面,他不由得吃了一驚,高考在那一刻變成了迷陣,變成了黑洞,變成了洪水猛獸,兒子正被一股巨大的蠻力無情吞沒。那個橘子皮臉男人忽然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詢問他的論文有沒有下文,他當時焦頭爛額,實在沒心情搭理這事,后來對方等不及了,干脆又直接打來電話,也被他斷然拒絕接聽了。冥冥中,他覺得這個男人太難纏,最好的方法還是避而遠之為妙。

但是,就在兒子高考的最后一天,那男人的電話又一次次糾纏過來。當時正好在飯桌上,大概是出于女性的直覺,趙婉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于是,她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會是有什么貓膩吧?最近怎么老有電話打來,可你為啥老不接,怕被別人聽見,還是你心里有鬼?再不就是你在外面有人了?他覺得老婆又好氣又好笑。對,就是的,我在外面有人了。他半開玩笑半賭氣地懟了一句。老婆頓時杏眼怒睜像要吃人,竟猛地一下,把手里油膩膩的筷子直戳戳向他的喉嚨頂來。你敢!信不信我戳死你?仿佛鬼使神差,這時,那個討厭的電話又卷土重來。當時,正在氣頭上的他,也是想作勢給這個愚蠢的女人看看,于是他把手機置了免提。他倒要讓趙婉聽聽,究竟是不是他在外面有貓膩了,女人有時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最不可理喻的動物,她們似乎不用大腦來思考問題,而僅僅是依靠什么狗屁直覺。喂,你到底找誰,有話快說!他幾乎惡狠狠地對著自己的手機屏大吼道。顯然,電話那頭的人愣了幾秒,但很快就恢復了造訪者的鎮(zhèn)定。是我是我,奚教授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那個論文不知您最近看了沒?有沒有發(fā)表的可能?還請您這個大專家多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對方的口氣始終極盡討好意味,然而,奚鳴久胸口憋著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關(guān)照什么?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八百遍了,最近我真的很忙很忙,學校的事,學生的事,孩子的事,我哪有片刻閑工夫看你的論文?請你理解一下,好不好?!說完,他毅然決然地把那該死的電話摁掉了。一旁的趙婉大張著嘴,很吃驚地望著他,好像突然間,不認識一向斯文慣了的丈夫。

真是萬萬想不到,現(xiàn)在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居然會毫無原則冒冒失失地闖入女學生宿舍里來。更讓他沒有料到的是,這個卑鄙的家伙居然想要挾一個無辜的大學生來逼他就范,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他簡直不能理解也無法想象。一個知識分子,既可以埋下頭去專心致志撰寫學術(shù)論文,同時,又可以挖空心思不惜使用任何一種卑劣的手段,試圖尋找一條所謂的捷徑,只為讓自己的論文得以快速發(fā)表,為此便可以罔顧知識分子的品行和操守。這應該是他執(zhí)教近二十年來,頭一次遇到這么齷齪透頂?shù)氖虑?。惡心而又無恥!這件事表面上看是針對魏雅麗的,而更大程度上是在質(zhì)疑他這個導師,是對自己師德的踐踏。那混蛋簡直是一個人渣!不,也許他連人渣都不是,他只是學術(shù)領域的一個頑疾和毒瘤,是發(fā)展到晚期的癌細胞已無藥可救。無恥而又惡心!這種人的存在,只是更清醒地告訴人們,學術(shù)領域遭受到了多么可怕的破壞和玷污。對方一定是有備而來的,橘子皮臉男人非常清楚地掌握了他和他的學生的行動軌跡,當初在酒店里,他也許就早有預謀,為什么非得選在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拎著一個裝了土特產(chǎn)的袋子跑來敲門,而后又三番五次闖進校園來騷擾和糾纏??梢娺@個人的內(nèi)心多么陰暗并且心思縝密。這可以說是一種赤裸裸的野蠻入侵,是可忍孰不可忍,奚鳴久再次嚴重告誡自己,這件事也許沒有那么簡單,他可不想束手就擒,自己必須得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了。

好半晌,魏雅麗還坐在床沿邊默默地抹眼淚,地板上鼻涕紙團扔了好大一攤,他覺得女人總是善于用眼淚來對付這個世界。可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就像有句歌詞,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沒錯!生活從來就不相信什么狗屁眼淚。他一邊理智地思忖,一邊默默蹲下身去,一片一片把那些打印稿撿拾起來。終于,他在那厚厚的一摞亂七八糟的稿紙中,找到了最后一頁,即印有作者簡介和電話號碼的一頁。眼下,他只需拿走這一頁就夠了,其余的被他胡亂丟在魏雅麗的書桌上。你放心吧,我會盡快處理好這件事的。他盡量讓自己冷靜地說出這句話。一離開女學生的宿舍,奚鳴久便迫不及待地給橘子皮臉男人撥電話??蓯旱氖?,那個電話號碼總是石沉大海一般沒有應答。后來千呼萬喚總算是接通了,他幾乎全身發(fā)力劈頭蓋臉地罵將過去。他深知,對付這樣一個無賴,就得使用非常手段,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跟這種人沒有什么話好講的,就該真刀真槍針針見血,直到把他徹底擊潰為止??墒?,等他一通怒火發(fā)泄得差不多的時候,才從電話那端異常尖銳地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對方已然怒不可遏大嚷大叫起來,喂,你到底找誰?狗東西你打錯了吧……蠢貨!他唯一能想象的是,電話那頭的人在莫名其妙挨了他一通臭罵之后怒火中燒的樣子。假如電話線足夠爬過來一個人的話,相信對方一定會不顧一切,即便千里萬里也要立刻爬過來,然后左右開弓扇他一頓大耳光子,吐他滿身口水,直到他哭爹叫娘跪地苦苦求饒為止。他一時泄了氣,泄氣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當你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對象,然后不顧一切地把自己心中的憤懣一股腦地吐出來,老半天,你卻發(fā)現(xiàn),你根本找錯了對象,甚至連男女都沒有分清,你就把你的火焰燃燒到了一個無辜者的身上,并由此招來了無辜者更加有力的火力反撲。

某個瞬間,奚鳴久不禁覺得自己滑稽得有些可笑,就是那種一門心思想要找什么人玩命決斗,而最終只是跟空氣進行了一番毫無意義的較量,他根本不及大戰(zhàn)風車的堂吉訶德,因為人們總能在對方的身上,看到古代游俠執(zhí)著而又無畏的精神,而他自己實在是乏善可陳?,F(xiàn)在,他終于意識到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或者說作為一名大學教授,其實他自己有時候真的是非常無能,也非常虛弱的。換句話說,在課堂上,他奚鳴久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無所不知侃侃而談游刃有余,經(jīng)常引得滿堂彩,他的學生簡直要把他當偶像來崇拜了,可是,只要回到家,面對老婆,面對兒子,面對凌亂的一地雞毛,他總是感到無能為力,感到無比渺小。這種深深的無力感如影隨形,讓人耿耿于懷,此時此刻,這種糟糕透頂?shù)母杏X又油然而生,他仿佛一下子跌入了黑漆漆的萬丈深淵,永生永世也爬不上來了。

去他的論文吧,去他的橘子皮臉男人!奚鳴久覺得自己多么像一個無能而又歇斯底里的婦人,突然將那張印了錯誤電話號碼的紙片撕得粉碎,然后奮力拋向了路邊的雜草叢中。這一刻,一個知識分子的理智,在雪片一樣的紙屑中喪失殆盡。

如同一只困獸,奚鳴久在周末靜寂的校園里蒙頭蒙腦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此刻那個混蛋若是正好讓他撞個正著,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就跟剛才撕碎紙片一樣把對方撕得粉碎,可現(xiàn)在滿目所見皆是灰頭土臉的樓宇和沒心沒肺的草木,這是他執(zhí)教了多年的大學校園,他一度熱愛這份工作和這所校園,他覺得做一名大學教師是他今生最正確的選擇,然而此時此刻他不但討厭眼中的所有景象,他甚至開始討厭自己的教師職業(yè),因為教育也許并不能改良人性。啟蒙時代的哲學家們曾以為,隨著教育的普及和科學技術(shù)不斷進步,在未來人性一定會得到極大的改善和提高,顯然這樣的論斷太過于樂觀了,根本經(jīng)不起時間的檢驗,現(xiàn)實中人性黑洞依舊深不見底令人齒寒。這樣漫無目的地瞎轉(zhuǎn)悠了一圈,最終他的心又像一面湖水逐漸平復下來。某一瞬間,他甚至又記起胡適先生在文章里說過“年紀越大就越覺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話來,當然他無意于同大先生比較,但好歹自己也是個大學教授,不能讓一個不相干的混蛋隨隨便便把自己打敗,思之再三他不得不去麻煩另一個人。

可以說,整個事件都是從春天里的那次邀請開始發(fā)酵的,真是燒香惹出鬼來,倘若沒有那次剪彩和講座,一切根本不會發(fā)生。奚鳴久強壓住內(nèi)心的火氣,也僅在電話里簡單形容了一下橘子皮男人的相貌,及其糾纏不清的行事風格,當然他壓根沒好意思提及魏雅麗的事。電話那頭,精于世故的魏叔伯遲疑了一會兒,說原來是那個二百五呀,好幾年前因為副高職稱沒給評上,他跟院里領導和系里同事關(guān)系鬧得很僵,整天不安心工作,就琢磨著四處找人告狀,惹得一些主管部門很是頭疼,上面責令學校務必把這個人盯緊些,別讓他到處亂跑,后來學校經(jīng)過研究,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還扣了半年的績效工資,沒想到這人腦子好像受到點兒刺激,成天神神道道不務正業(yè),也可能他只是假裝成那個樣子唬人的,一個眼看奔五的人了,就那么吊兒郎當混日子,學校安排的工作他是今來明不來的,反正只要他不再出去瞎折騰,大伙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吧。話雖不多,可奚鳴久已然從魏叔伯的口氣中,聽出了那種鄙夷不屑和無可奈何,一時反倒讓他沒了脾氣,想想看,你跟一個神經(jīng)病又有什么好計較的呢?所謂好鞋不踩臭狗屎,況且,他實在是不好意思再跟魏叔伯訴說自己快被折磨瘋了,那樣一來,人家該怎么看他?你的抗打擊能力也太低了點吧,充其量一個不著調(diào)的落寞秀才,就讓你束手無策幾乎發(fā)瘋?收起電話,奚鳴久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方案,索性買些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再通過郵局寄還給那個橘子皮臉男人也就是了,這叫禮尚往來互不相欠,必要的話,可以留下只字片語,一則對他的信任表示感謝,二則可以委婉地告知,那個論文已經(jīng)拜讀了,限于學刊版面太緊,還請另投他處為妥。事不宜遲,奚鳴久決定馬上出門去辦。

這天晚上,趙婉一回到家里便以功臣自居,她說辦法都是靠人琢磨出來的,活人不該讓尿憋死!老婆果然是雷厲風行,兒子的事似乎有了點兒眉目。不用猜,她肯定又軟硬兼施鼓動著老爺子,給學校主管那個南都科大對口項目的副校長打了電話,對方曾是老爺子當年一手帶出來的本科弟子,在學校師承關(guān)系大于天,自己的學生一朝發(fā)跡了,做老師的自然也有些體面,對方已口頭答應會認真考慮的。趙婉一面高聲亮嗓侃侃而談,一面開始翻箱倒柜,一時間弄得房間里的那些老灰塵不得安寧,后來她總算捂著口鼻干咳著,從吊柜里搜騰出來一個禮品盒來,她又拿抹布將盒子外表仔細擦拭一新,才拿一根手指指著紅得耀眼的禮品盒對奚鳴久說,接下來,你這個院長該出馬了。

奚鳴久不解地瞥了她一眼,又瞧瞧放在客廳中央的東西,他隱隱記起,這玩意好像是上學期某個學生家長,在教師節(jié)那天特意跑來送給他的。今晚就勞駕你拎上它,去那個副校長家走一趟,求人辦事嘛,咱們總得先有個姿態(tài)吧。奚鳴久膩味地搖頭道,這又是干嗎?不年不節(jié)的,再說,我跟人家素無深交,我可不能……未等言畢,趙婉的一雙杏目早已怒視成牛眼,喂,你到底還算不算是個做父親的?眼看兒子人生走到了最關(guān)鍵的一步,你好意思說自己不去?!奚鳴久沉默了片刻,繼續(xù)字斟句酌地分辯道,既然人家答應會考慮的,那也得給人家點兒時間不是?我們這樣興師動眾連夜造訪,恐怕會適得其反。狗屁!你沒聽過禮多人不怪嗎?歷朝歷代當官的都不打送禮的,人家是副校長,又是你的頂頭上司,你去送禮一舉兩得,說不定往后還能關(guān)照你升遷呢。升遷?簡直是異想天開,就憑這么一個過了期的二手禮品盒?他嘴里有些不依不饒。奚鳴久,老娘為了兒子的事腿都跑細了,這陣子可沒力氣跟你浪費唾沫,反正今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自己掂量著辦吧!老婆已氣急敗壞,忽然將手中濕乎乎的抹布團重重地擲在地上,然后扭頭氣哼哼跑進了臥室,并反手甩合上房門。

奚鳴久雖是主管教學的副院長,但事務性的工作一件也不會少,高校就是這么一種神奇的所在,這里學者不像學者,官員又不像官員,即便是過去苦心孤詣做學問的老師,其最終的追求往往還是落實到一官半職,似乎教授的名銜聽起來總是沒有院長那么氣派。學校接下來是一個相對漫長的暑假,院里跟趕集似的大大小小開了一堆會,研究本學期遺留下的若干問題,有教學方面的,有人事變動的,有下學期新生入學報到和接待問題及具體的人員安排,甚至還有利用暑假對舊階梯教室進行一次大規(guī)模改造和裝修的事宜。好在經(jīng)過一番鏖戰(zhàn),那個倒霉蛋學生的本科論文總算勉強通關(guān),關(guān)鍵時刻奚鳴久甚至親自上陣捉刀,這種違背原則的事,他一再告誡自己下不為例,但這次之所以違規(guī)操作原因有三:一是不想自己打自己的臉,畢竟那篇論文起初他還是看好的;二來,院里的實際情況是,教授們鉚足了勁爭著搶著去當導師,或頂破腦袋去搶重點課題,這些項目的確能帶來更多的實惠,所謂名利雙收,多數(shù)老師是很不情愿去帶本科學生的,費心出力還不討好。奚鳴久作為主抓教學的院領導,不能只是在會上唱高調(diào)號召大家,他自己這兩年也主動帶頭,至少堅持給一個班的本科生上課,當然他也希望由自己開始,能逐步扭轉(zhuǎn)學校這種不良局面;三是,兒子上大學的事已讓人不勝其煩,而趙婉對他的不滿情緒更是與日俱增,他必須盡快騰出手來配合家里的瑣事。今天的會議才剛開了個頭,奚鳴久就被工作人員喚了出來,說會客室里有人正在等他,看樣子很著急。隨后,他就看見那張令人生厭的青橘子皮臉了。

奇怪的是,這個男人的規(guī)模近乎病態(tài)地縮小了一圈,整個人呆頭呆腦蜷在會客室的灰色沙發(fā)上,雙手煞有介事地,摟抱著胸前那個同樣猥猥瑣瑣的舊皮包,好像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道具,沒有導演的指令,他是絕對不會輕易撒手的,一雙孤注一擲的眼睛,死魚般盯著自己的指甲蓋,就那么眼觀鼻鼻觀心,呆坐不動,或胸有成竹地擺出一副可憐相。奚鳴久馬上警惕起來,跟遭遇過獵人窮追不舍的兔子般畏首畏尾,又如同碰見駭人的瘟神避之唯恐不及,魯迅先生雜文里寫的“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的句子瞬間印入腦海,迫使他不得不快速搜索著應對接下來可能出現(xiàn)的尷尬局面??墒牵瑢Ψ絽s不像頭兩回見面那樣,迫不及待迎上前來握手彎腰寒暄,只是委委頓頓站起來,可腿腳卻像是被神奇的黏液吸附住了,半天也沒有過來跟奚鳴久握一下手,相反,他一味地那么扭捏局促,以至于竟有些站立不穩(wěn),臉上亦不再如先前那樣堆出浮夸的諂笑,而是有些陰晴不定,叫人難以捉摸,又或者只是剛被這里的工作人員劈頭蓋臉剋過,一時半會兒還沒有緩過神來,只是暗自委頓和恓惶著。奚鳴久不由得暗自忖度,八成是自己寄去的郵件以及那張簡短的字條起了作用,可以說論文讓他理由充分地否了,又實屬有理有據(jù)無懈可擊,看來這回這家伙該閉嘴了,他此行的目的,也許僅僅是,為了表達最起碼的內(nèi)疚和感激之情。會客室雪白的墻壁上有一大塊日光的金色投影,寬大的玻璃幕墻擋不住外面的灼熱暑氣,讓人氣喘吁吁又無精打采。奚鳴久指了指沙發(fā),示意對方還是坐下來說話,他自己也就近在一只單人沙發(fā)上蹺起了二郎腿。對方始終眼神低垂心事重重,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原來的位置落座了,可雙手依舊牢牢抱住那只陳舊不堪的黑皮包,仿佛那里裝有一筆數(shù)目驚人的巨款,這印象反倒讓人有些好笑。

奚鳴久剛想單刀直入,若又是為了稿子的事最好免談,哪知手機卻不合時宜地在褲兜里強震起來,掏出來看時,竟是副校長的,最近為給兒子爭取上南都科大的名額,包括老岳父在內(nèi),他們一家可沒少叨擾人家。副校長快人快語開門見山,說貴公子的高考成績等資料,都已經(jīng)傳到南都科大了,專等人家那邊做最終審定了。奚鳴久實在不想當著青橘子皮臉談論這些,那樣的話自己的軟肋無疑會被對方洞察,所以他急忙退身來到走廊里聽電話,盡可能壓低嗓音,感激不盡的話自然說了一籮筐。副校長說先別忙著謝他,眼下還有件事要麻煩奚大教授呢。奚鳴久便有些誠惶誠恐,忙回答說談不上什么麻煩,校長有事盡管吩咐就是。對方這才言歸正傳,他老家有個曲里拐彎的親戚托他,說是二級學會那邊的一個老師寫了篇文章,聽說此人很不容易,想請奚教授好好把把關(guān),可能的話提攜一下。副校長言簡意賅,沒一句廢話,末了,又道,我讓那個老師直接去找你,估計這陣快到你們學院了,那就有勞奚院長了。

簡直像挨了當頭一棍,奚鳴久一時蒙了,整個人怔在走廊里,時間停滯,不知何去何從,陸續(xù)有過往的師生跟他頻頻微笑打招呼,他卻表情僵硬幾乎毫無反應。他原以為這件事早該畫上句號了,哪知折騰了一大圈,不但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到頭來反而性質(zhì)升級變本加厲,竟然隆重到連這所大學的校長也要親自出面干預了,這著實令他始料未及。至此他方才明了,剛才那個家伙為什么表現(xiàn)得那么沉穩(wěn),一語不發(fā),原來是搬出強大后盾來了,人家無須發(fā)言,只要坐在這里一切將順理成章。這可真叫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現(xiàn)在奚鳴久自己完全處于一種很糟糕的被動局面,眼前這張他早就不想再看哪怕一眼的疙里疙瘩的老臉,簡直成了他最難以擺脫的夢魘,于是他少不得又搜刮枯腸絞盡腦汁尋找對策,可他忽然發(fā)覺,自己的智商和情商似乎都不足以對付此人此事了。

也就在頭一天下午,奚鳴久去給研究生上本學期最后一堂課,并給學生布置了下學期的學習任務,他苦口婆心叮囑大家要充分利用假期,將他開具的書單和資料一網(wǎng)打盡,他再三強調(diào)說研三在即青春苦短,同學們務必要珍惜這最后的一段學習時光,爭取能夠順利完成論文和答辯,他甚至還列舉了那個倒霉蛋的本科論文,希望大家能引以為戒。魏雅麗是在課后悄無聲息走進他辦公室的,她竟然毫不避諱開口就問,奚老師您到底看沒看過那篇論文?他當時的表情帶有一絲驚訝和慍怒,仿佛在說,我瘋了,為什么要看?但嘴里還是輕描淡寫地支吾著,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不用她再操心,讓她還是安心搞好自己的學業(yè)。魏雅麗的臉上始終掛著一層倔強而執(zhí)拗的神情,她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鼓足勇氣對他說,奚老師,也許我們不該對人家抱有成見,一碼歸一碼,至少應該先看看他寫的東西。奚鳴久擰了擰眉頭,不由得上下打量自己的得意門生,要知道過去幾年,她可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講話,他料定她肯定是迫于某種人為的壓力,才違心地看了那個家伙的論文。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這姑娘緣何給他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幾天前她還被那個壞人傷害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痛不欲生,可短短不足一周時間,她卻主動跑來勸他該既往不咎以文取人。

是不是他又來學校騷擾你了?一定是,對不對?我就知道那混蛋不會善罷甘休!怒火一下子又在他的胸腔中升騰起來,他甚至開始后悔,自己壓根不該給對方寄去什么土特產(chǎn),這樣的舉動無異于助紂為虐。

不……他沒有。女學生的聲音壓得很低很穩(wěn),但那帶有質(zhì)疑性質(zhì)的目光更加明亮有力,像是要竭力照亮什么,自始至終盯著奚鳴久那張陰沉似水的臉。我只是覺得,那篇論文完全達到了發(fā)表的水平……不等她把話說完,他忽地用力一揮手,就此打住了她的話頭。得了吧,就憑他?媽的,這種人要能寫出好東西,恐怕狗都不要吃屎了!他頭一回在女弟子跟前大聲地說了粗話,然而,女學生的態(tài)度依舊堅定而執(zhí)著,頗有青年學子為誰振臂請愿的架勢。奚老師,反正我覺得吧,您最好還是能抽空看一看……奚鳴久幾乎非常嚴厲地瞪了女學生兩秒鐘。讓他生氣的倒不是魏雅麗跑來一個勁勸他該怎么做,而是她那種開始質(zhì)詢一切的獨特眼神,以及想要捍衛(wèi)什么的決心。一個在讀研究生又懂得些什么,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他不需要一個指手畫腳的學生,更不需要她跑來告訴自己到底什么才是好文章,對于那個可惡的家伙,只需聽其言觀其行就足矣,反正他奚鳴久絕不會浪費哪怕一秒鐘的時間,去看這種人的只字片語。

師生倆至此不歡而散。

這一整天,奚鳴久始終處在兩種強大勢力的博弈之間,如果心平氣和地接受現(xiàn)實,那將意味著對野蠻入侵者的極大寬容和放縱,換句話說,也就是對自我尊嚴的極度漠視,對學術(shù)凈土的肆意踐踏;如果斷然拒絕了副校長的電話囑托,得罪領導肯定在所難免,關(guān)鍵是兒子上學的事會不會因此泡湯?他也深知自己絕非鐵板一塊刀槍不入,只要想到兒子,想到老婆那張嘮嘮叨叨令人厭煩的嘴,想到家和才能萬事興的古訓,一切似乎都可以忍受,當年韓信可以受胯下之辱,自己怎么就不能抹下面子睜一眼閉一眼?可是,一旦想起魏雅麗那日涕淚橫流飽受屈辱的樣子,他的腹內(nèi)就開始翻江倒海,這狗東西竟然質(zhì)疑他們純潔的師生友誼,如此雞鳴狗盜,如此不堪入耳,他奚鳴久還要盡釋前嫌,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然后微笑著接過人家的文章,按照領導的指示點燈熬油連夜審讀,那他這輩子真是愧為人師了!當然,最令他無法容忍的還有,那家伙不知動用了何種手段(現(xiàn)在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對方確實具備這樣的黑暗能量,在他看來,這種人普遍有個通病,那就是不擇手段長于鉆營,只要有利可圖便無孔不入一如蚊蠅吸血),居然鬼使神差地讓他的女弟子看完了那篇狗屁文章,并且還試圖說服導師就范……這樣的撕扯注定會叫人發(fā)瘋。

下班后奚鳴久沒有立刻回家。他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副院長室,抽屜里有一盒早就拆包的中華香煙,也不知存放了多長時間,他拿出來寡淡無聊地抽了一根又一根,煙這玩意放久了再抽,總有種在燒干樹棍的感覺,房間里充斥著嗆人的木屑味。煙霧毫無章法地在眼前彌漫開,思路似乎逐漸清晰些了,奚鳴久瞥了一眼桌上那只鼓鼓囊囊的透明文稿袋,他的目光立刻又跳閃到別處,仿佛那是一只潘多拉盒子,一旦打開就再也合不上了。但問題是他愈是不想看,目光愈是被它所牽引,那玩意就四平八穩(wěn)煞有介事地擺在眼前,既有點要抗議什么的架勢,又像在沖他竊喜和壞笑,或者隨時提醒他,在這社會的陰暗角落里,藏著怎樣灰色的人群。這樣困頓地不知待了多久,奚鳴久最后終于抓起桌上的手機,很冷靜地給魏雅麗去了條短信,讓她就那篇論文的讀后感編條信息發(fā)過來。

也就一根煙的工夫,便收到了女學生的一條很長的手機信息,可以說條分縷析頭頭是道,在充分肯定了文章的優(yōu)長之后,魏雅麗同時也指出語言文字略顯滯澀,前后論據(jù)似有相互重復的地方,另外觀點新則新矣,但未免有失偏頗之嫌,如能進一步修改完善,定是篇好文章。奚鳴久看罷,只給女學生回復了一個“知”字,才起身推開身后的那扇大窗戶,看不見的晚風挾來白晝的黏稠余熱,叫人渾身有種發(fā)蒙發(fā)沉的不清爽感。從他這個角度,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坐落在學院中央廣場的大型漢白玉圣人石雕,孔夫子面朝東方,額頭寬闊,兩眼如炬,須髯飄逸。他自然很清楚,就在那雕像近旁,另有一塊半人高的長方形斜面石刻,上面用楷體字整齊鐫刻著《大學》開篇文字: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后,則近道矣。

他沉思著,嘴里莫名地咕噥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啊。便順手掐滅了最后一只煙蒂,然后啪地彈向窗外。那火星似要啟蒙什么,劃出一道微弱的弧線,雕像四周已一派晦暗,天地仿佛混沌開初的模樣(那時天未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民眾蒙昧無知,抑或只是樸拙率真)。

以短信的方式敷衍了副校長的關(guān)切之后,奚鳴久總算換來了短暫的安寧。這種做法雖然有失一名教師的德行,但事出有因,橫豎是沒有別的好選擇了,按理說君子當成人之美,可他更確信,臭草終究是臭草,注定成為不了芳蘭。再說,誰讓那個家伙逼人太甚,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嘛,他奚鳴久這樣做實屬無奈之舉。學校終于放了假,魏雅麗來跟導師辭別,幾次話到嘴邊,奚鳴久很想問一下,到底是何原因讓她看完那篇論文的,但終究還是不好意思再提,他怕女學生會反問老師對文章的見解,而他至今尚一字未看。因此,師生之間似乎出現(xiàn)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三緘其口避而不談此事。臨別時,魏雅麗很無心地說了句,其實我叔伯那邊還是很閉塞的,那個地方人好像都是一根筋。一根筋的說法十分形象,奚鳴久揣摩了良久,也許本質(zhì)上她是在替那個家伙開脫吧,問題是她為什么要幫他?要知道那家伙損人利己且出言不遜,根本不值得她伸手援助。這倒讓他想起了那篇有關(guān)農(nóng)夫和蛇的著名寓言,凍僵了的毒蛇依舊是毒蛇,何況那家伙并沒有凍死,分明還在那里上躥下跳異常活躍呢。

不久,廳里辦了個高校干部暑期研修班,魏叔伯應邀從山區(qū)來省城報到后,便馬不停蹄趕往大學附近,精心挑選了一家很有特色的酒樓,誠邀奚鳴久共進晚餐。菜未上齊,魏叔伯就一個勁地跟奚鳴久作起揖來,說實在對不住啊,沒想到那個二百五到底把你麻纏上了,聽說這狗東西日能得還攀上了高枝,我把他叫到辦公室狠狠地刺了一頓,讓他最好夾緊尾巴做人,別異想天開做白日夢了。奚鳴久苦笑著搖搖頭,說其實也沒什么,原本是想等放了暑假抽空看的,可那人也太心急了些,好像誰都欠他似的。魏叔伯憤憤道,奚專家,這事一開始你就該告訴我,要是早知道的話,我非把他拾掇得服服帖帖不可,看他還敢不敢亂炸刺。奚鳴久擺擺手說,那倒也不必,其實就是想在我們學刊發(fā)篇文章,這個也能理解,只是做事的方式方法實在不敢恭維。魏叔伯聽了氣得鼓鼓的,他叮囑道,可千萬別讓他在學刊上發(fā)東西,要是真的如了他的愿,到時候不知又會惹出啥幺蛾子來。想想,又說,對這種賤皮子絕不能心慈手軟,他還敢跑去麻纏我侄女,真是豈有此理!奚鳴久方才知曉魏雅麗回家后,將這件事原原本本跟叔伯講了,這反倒讓他覺得自己太失職,事情畢竟因他而起,怪他處理不當才殃及女學生,少不得當著魏叔伯的面,一再罰酒賠罪。

當晚酒至半酣,魏叔伯紅頭漲臉側(cè)過身,連連拍撫著奚鳴久的肩膀頭道,不瞞老弟,上次的揭牌活動搞得非常成功,這全都仰仗你這個大專家蒞臨指導,我們市上的領導對此也十分滿意……我眼看五十冒尖了,俗話說人往高處走嘛,有機會還想蹦跶著往別處挪挪,這山溝溝里實在沒啥待頭,所以往后啊,少不了還要勞煩奚專家多多提攜關(guān)照啊。說著,便從身旁空椅子上拎過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茅臺酒禮盒,硬塞到奚鳴久手上?!易约旱谋覜]管好,這點小意思權(quán)當賠禮謝罪了。魏叔伯口音很重地噴著酒氣說話,突然又無法抑制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這個暑假注定愉快不起來。南都科大今年僅在奚鳴久他們學校的子弟中招了一名學生,兒子的分數(shù)根本不在人家的考慮范疇,現(xiàn)在看來,副校長不過是順水推舟公事公辦,充其量,也就是讓兒子跟著其他考生走了個過場,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趙婉氣得一整天不吃不喝,仰面躺在床上,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天花板,有時嘴里還莫名其妙地呼喘幾聲粗氣,再發(fā)狠地補上一句,騙子!都是些騙子!奶奶的,吃人不吐骨頭!奚鳴久不得不好言寬慰,算了吧,氣大要傷身的,打鐵還需自身硬不是,這也怪不得旁人。趙婉騰棱一下翻身坐起,帶火的眼光有些瘋魔地瞪住他,半晌才叫道,這回你滿意了吧?!奚鳴久說,你這叫什么話,兒子去不成南都,我的心情跟你一樣難受。趙婉無聲地再剜他一眼,二話不說又直挺挺倒在床上,她還順手扯過白被單,把自己遮了個嚴嚴實實,她人本來就精瘦,如此樣貌看著怪瘆人的。

幸虧當初志愿填得還不錯,末了,兒子總算被外地一所??圃盒d浫×耍s緊又上網(wǎng)細細腦補了一遍,除了不是所謂的985和211系列之外,其他各項指標和硬件都還說得過去。兒子終于有了離開家尤其是離開母親的資本,一張小臉樂得跟過年似的。得到通知后,他便跳著腳,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話是:哈哈,這回再不用跟我媽玩貓和老鼠的游戲了。奚鳴久趕忙給兒子遞眼色,意思是你媽這兩天氣不順,千萬別再火上澆油了。兒子呢只圖嘴巴快活,繼續(xù)嘚瑟,這回我走人了,我媽該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成天給咱們扮祥林嫂,老爸你也該解放一下嘍……哪知趙婉在廚房里偏聽得真切,突然摔鍋砸盆地鬧將起來。好你個小沒良心的,誰是祥林嫂,我藏了貓為誰,還不是為了你個小王八蛋,你但凡少上點網(wǎng),少打點游戲,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啊……兒子深不以為然,抻著脖頸頂嘴道,我有那么悲催嗎?好歹我還有大學可念,而且還是我自己最喜歡的計算機專業(yè)!你呢?還不是家庭婦女一個,整天就知道嘮嘮叨叨,讓人心煩,真不知,我爸這輩子是怎么熬過來的!奚鳴久再想攔阻,為時已晚,趙婉像只咆哮的母獅子直撲向兒子。

……重重挨了兩記嘴巴的兒子,漲紅著小臉,一賭氣便甩門跑下樓去。奚鳴久連拖鞋都沒更換,也緊跟著攆出家門。兒子跑得太快了,簡直像一匹挨了鞭撻的野馬,轉(zhuǎn)眼就沖出樓門,奔向家屬區(qū)的甬道了。奚鳴久顯然不是兒子的對手,好在假期校園空空如也,大約跑了五分鐘光景,前面就是那個古老的轉(zhuǎn)盤路,往南的方向即可離開大學校園上街去,于是奚鳴久疾跑幾步,想借著拐彎的機會,追上去拽住兒子,他不能讓孩子渾身挾著一股火氣和怨憤跑到外面去。他知道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逆反心理幾乎達到了極致,稍有不慎,就會做出可怕的舉動,到那時候一切都晚了。自從任了教授之后,這十來年他的腿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賣力地奔跑過,這一刻他的心臟跑得比腿腳還要快,血液一時間仿佛全部聚集到心房里,心跳成一只響鼓,咚隆咚隆咚……就在他終于伸手便可以抓住兒子的一剎那,他的下腹那里猛地一陣絞痛,那疼竟來得那么地錐心徹骨,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那么疼過,伸出的右手臂跟慢動作似的垂落下來,他不得不慢下腳步,他再也跑不動了,豆粒大的汗珠子,已密密麻麻爬滿額頭,他虛弱得簡直像個老嫗,只是嘴里有氣無力地喊著兒子的名字。他希望兒子能聽到他的話,急忙站住,無奈何,那疼痛來得太過強烈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中了獵人槍彈的兔子,身體的某個部位咔嚓一下突然斷裂了,他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唯獨兩只手緊緊抱捂著腰腹處,整個人就那么一轱轆,跌翻在轉(zhuǎn)盤路的彎道上。

盡管身體動彈不得,但意識卻相當清晰猶如水洗。奚鳴久心里明白,自己就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學校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轉(zhuǎn)盤路的內(nèi)圈里,這條平坦的道路他已經(jīng)走了二十多年,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這里栽跟頭。也許,他骨子里就是一個善于投機取巧的人。十多年前,他之所以決定跟自己并不喜歡的趙婉委曲求全結(jié)合,希圖的不過是人家趙主任的提攜和時時關(guān)照,應該說正是那次捷徑,讓他實現(xiàn)了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成功的提速和超車,在較短時間內(nèi),他確實超越了系里很多年輕人,從而順利得到了大家夢寐以求的職稱和職位,設若沒有當初的聯(lián)姻,今天的他還不知是個什么樣子呢。眼下,他到底沒有追上兒子,可他的心始終跟著兒子一起奔跑,想到兒子即將離家遠赴異地求學,想到兒子將來也會面臨諸多的誘惑和選擇,想到未來終有一天,兒子也會像今天的他,再也追不上自己的孩子,內(nèi)心真是百感交集,忽然有種很潮濕很酸楚的東西,慢慢滲出并將他淹沒……頭頂?shù)奶炜找琅f像往日那樣閃閃爍爍,陽光依舊像往日那樣灼熱刺眼,他就那么表情痛苦肢體扭曲地俯臥在馬路邊上,一大片黑螞蟻悄無聲息地在他身邊爬來爬去,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不清楚到底在慌亂什么,也許,僅僅是他這個龐然大物訇然倒地時,一下子驚駭?shù)竭@些微小生物了。

奚鳴久住進了醫(yī)院,動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手術(shù),他的盲腸下端那個蚯蚓狀的幾厘米突起,也就是闌尾被醫(yī)生切除掉了。其實,這玩意在人的消化過程中沒有什么作用,但是一旦遭到病菌、寄生蟲或其他異物侵入時,闌尾又極易發(fā)炎,造成患者右下腹劇烈疼痛、抽搐等癥狀。大夫的科普倒讓奚鳴久陷入深思,這正是病毒的一次野蠻入侵,手術(shù)獲得成功,他很快就能安然無恙了,但似乎總能隱隱感覺到身體的某種不適,盡管醫(yī)生一再強調(diào),闌尾對人體毫無益處,可它畢竟朝夕相處地跟隨了自己半輩子啊。他轉(zhuǎn)念,便又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之中,那些叫人糾結(jié)和頭疼的野蠻入侵者,那些社會暗角落里的人和事,如果也能像手術(shù)刀那樣毫不留情地切除,也許生活遠比現(xiàn)在美妙得多。

一個人躺在病床上,身體受到限制,卻無法控制住胡思亂想。每次家里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他其實都無數(shù)次地想到了要跟趙婉離婚,而且,當時的決心幾乎是刻不容緩和鐵定了的,多一天也不想再跟這個女人過下去了??墒乾F(xiàn)在,看到趙婉成天忙前忙后精心服侍他的身影,以及那雙母牛樣潮濕內(nèi)疚的眼睛,他的心又軟了,他不敢想象萬一趙婉聽到那兩個敏感的字眼,會做出怎樣驚天動地的壯舉?以趙婉的性子,非要跟他鬧到天上去才肯罷休吧。由此,他也更加深切地洞悉了自己性格中優(yōu)柔寡斷的一面,這就是他的宿命,一如當初接受了這樁自己并不滿意的婚姻,每一個人不過是局限性的現(xiàn)實存在。現(xiàn)在他有什么資格瞧不起那個橘子皮臉男人,人家不過是想發(fā)一篇論文,他卻橫加阻撓上綱上線,此刻捫心自問,自己的所作所為難道就無可指摘?他不是完人,或許他曾試圖追求完美,但在人生的關(guān)鍵幾步,他都習慣性地選擇抄近道,依附了裙帶關(guān)系,向權(quán)力和欲望低下了高貴的頭顱。說白了,他不過是高校體制里的一個爬蟲,與那些被他鄙視過的人本質(zhì)上并無二致。也許魏雅麗是對的,他對橘子皮臉男人的態(tài)度打一開始就很有問題,如果當初他能看看對方的論文,或者用一種相對溫和的方式解決,事情一定不會鬧到如此狼狽的地步,而他一直粗暴地選擇了無視甚至是蔑視的態(tài)度,終究激怒了對方,以至于殃及自己的女學生。設若橘子皮臉男人最初是由副校長直接引薦過來的,那他還會這樣無禮地對待他、不屑于看那篇論文嗎?直到這一刻,他才深深意識到,一直以來他對別人的態(tài)度總是這樣,其實他打骨子里就瞧不起趙婉,她作為他的人生伴侶,不過是替他生育兒子操持家務,他從來沒有從精神的層面去看待她和關(guān)心她,老婆在他生活中更像一個女傭,而他時常還對她報以冷嘲熱諷。很多時候,他把研究生也看成是自己的私人助手和免費勞工,不停地吩咐他們做這做那,起草論文、整理錄音、校對文稿,甚至幫他打理日?,嵤拢麖膩頉]有認真地考慮過那些學生的感受……他就是這樣一個既自我又自私的人。

這回倒是兒子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乖順,他不再跟他媽吵嘴,也絕不那么陰陽怪氣和憤世嫉俗,他還主動上醫(yī)院來給奚鳴久送飯。這種時候,爺倆都有點少言寡語,四目相對總有點難為情,在一場特殊的較量中,父親徹頭徹尾輸給了兒子,而且,輸?shù)盟坪鹾懿还獠?。兒子贏得了比賽,內(nèi)心卻背負了不小的愧疚。奚鳴久能覺察到兒子臉上不同于以往的那種表情,也許兒子很想跟他說聲對不起的,卻遲遲未能開口。

出院那天,兒子竟然試圖要把奚鳴久背上樓去。兒子悶頭悶腦走到他面前,忽然彎下脊背道,老爸,我背你上去吧。他沖兒子淡淡地一笑,又用手揉揉他尚顯稚嫩的肩膀頭,故作輕松地說,小子,我有那么老了嗎?趙婉在一旁插話:背你也是應該的。他能聽出老婆的語氣,幾乎就是在說,還不都是這個壞蛋,害得你挨了一刀。趙婉的性格就是這樣,凡事都好強,即便是跟自己的孩子,也要分出個山高水低,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奚鳴久一把攬住兒子的肩膀,盡量裝得底氣十足的樣子。老爸有你這根拐杖,足矣。于是,趙婉拎著住院用的物品率先上樓回家,他則扶著兒子,一步步慢慢地往樓上爬,盡管腹部的隱痛尚在,但他心里感到些許慰藉。或許經(jīng)過這件事之后,兒子真的就要長大了。成長,總需要一些標志性的事件,假如這次也能算得上的話。

新學期的頭幾日,學校并不能一下子秩序井然,相反,院里系里總是兵荒馬亂的,那些年輕的新面孔,不時出現(xiàn)在各種場合,初來乍到的大一學生,尚未完全褪去中學時代的稚嫩模樣,對這所大學充滿了好奇和疑惑。待短暫的軍訓過后,他們被西北的烈日曬得皮膚黝黑,就連愛美的女孩子也不例外,當老師們第一次在課堂上看到這些黑瘦且懵懂的面孔時,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些孩子根本不應該坐在大學的教室里。每當這種時候,奚鳴久自然而然會想起自己的兒子,想到千里之外的某座陌生城市里,兒子也跟眼前這些大學生一樣,正襟危坐,雙眼懵懂,他的心里就會泛起一絲絲牽絆,他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更不會像趙婉那樣,兒子一旦不在身邊,又終日唉聲嘆氣以淚洗面。但是現(xiàn)在的他,還真是有點想兒子了,也許該靜下心,抽空好好寄上一封家書,告訴兒子要光明磊落,要踏實勤奮,要好自為之,尤其要學會善待身邊的人和事……大學生活畢竟是人生最關(guān)鍵的一步。

忙碌了一整天,奚鳴久總算能在辦公室里坐下來了。最新一期學刊已經(jīng)款款擺放在案頭上,他順手拿起來,像往常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著目錄。這時候,某個人的名字赫然闖入他的視線,繼而,那張疙里疙瘩的青橘子皮臉,也像是被刊印在上面,正有些詭秘地沖他挑眉而樂。

沒錯,幾個月以來,他一直竭力抵制的那個夢魘一樣的東西,已然白紙黑字,千真萬確,變成了活生生的現(xiàn)實。文章開頭還有一小段編者按,原本出自他的女學生魏雅麗手機短信上的話,現(xiàn)在卻張冠李戴安上了他的大名:奚鳴久教授認為,該論文語言質(zhì)樸,觀點犀利,論述嚴謹,尤其是對當下學科領域普遍缺失的人文關(guān)懷問題給予抨擊和反思……文章出自一名基層普通教師之手,實屬難能可貴……

奚鳴久被一種龐大的荒謬感團團包圍,連帶著當然還有他對這所大學以及這個學科領域的巨大懷疑。他兀自想起“螳臂當車”這個成語,禁不住發(fā)出一聲怪笑,繼而,他又無比真切地感悟到,這輛戰(zhàn)車之所以如此強勢不可一世,其實也有他的“功績”,二十年來他既是車上的乘客,又是它的馭手,是他們所有人共同鑄造了這樣的體制戰(zhàn)車,而他卻不明就里,甚至自不量力地想要抵制它,這未免太可笑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清醒地意識到,自從做了系主任的女婿那天起,他始終被牢牢地綁在這輛車上,如若抵制,首先應該抵制的就是他自己!而那本嶄新的、散發(fā)著刺鼻油墨味的高校出版物,就堂而皇之地攤開在他面前,活像是一面凱旋的旗幟,雪白紙頁上的方正宋體文字行行列列黑如蟻陣。某一瞬間,這些玩意突然開始在他眼前急遽蠕動起來,那些黑點兒愈來愈濃愈來愈密,也愈來愈恣睢洶涌,最后,幾乎要將奚鳴久連同他身后這座校園一并淹沒了。

責任編輯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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