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敏
歷史層次分析法是一中心多層次語言演變類型里用來區(qū)分語言層次的一種方法。一中心多層次語言演變類型是筆者十幾年前提出的漢語,乃至東南亞語言演變的一種主要模式,有關一中心多層次語言模式的形成背景、特點可參看筆者的相關文章和著作(陳忠敏 2008,2013c,2013d)。本文根據(jù)筆者的相關文章(陳忠敏 2002,2003a,2003b,2005a,2005b,2006a,2006b,2007a,2007b,2012,2013a,2013b,2013c,2013d,2016,2017,2018a,2018b,2019,2020)來總結(jié)歸納歷史層次分析法的一些重大問題。
層次這個術語移植于考古學。在考古學里層次與層次之間的區(qū)別是時代和考古形態(tài),所以不同的考古層次的系統(tǒng)也是不一樣的。筆者認為,語言學里的層次也應該是不同語言(方言)系統(tǒng)的疊置,是語言接觸的產(chǎn)物。不過語言學的層次和考古學的層次有不同的表現(xiàn):后者的層次是一個層次壓著一個層次,也就是說多重層次處于不同的平面上。從時間上來看,離地表越近的層次距今的時間越近,反之則越遠。而語言的多重層次卻是同時暴露在現(xiàn)代活的語言里,即表現(xiàn)在同一個語言的共時平面上。所以運用歷史層次分析法的目的就是要把雜糅在共時平面上的眾多層次按歷史時間的先后像剝離蠶繭一樣把它們分開。(陳忠敏 2005b)
美國學者Jerry Norman(羅杰瑞 1979)在Chronological Strata in Min Dialects(《閩語詞匯的時代層次》)一文中,較早提出了“層次”概念。他在文章中舉了廈門話“石”“席”(都是古梗攝開口三等昔韻)二字的讀音來說明語音層次以及層次的性質(zhì)。這兩個字在廈門話里都有三種讀音,詳見表1。羅杰瑞認為讀音2的韻母-ia?與《切韻》系統(tǒng)的三等開口昔韻擬音-i ?a?k最像,讀音3是廈門的文讀音。如果讀音2是中古《切韻》時期從中原地區(qū)借入閩語的話,那么讀音1就是漢代從中原借入閩語的讀音,讀音3則是晚唐從中原借入閩語的文讀層。《閩語詞匯的時代層次》是語音層次研究早期的經(jīng)典論文,該文雖然簡短,但已指出語音層次研究的幾個關鍵問題。第一,語音層次的時間性特征,用切韻讀音作為層次時間的參照系,大致可以說明中原漢語三次入閩的時間。第二,語音層次是語言接觸的產(chǎn)物,閩語“石、席”等字的讀音層次是來自不同時期中原漢語,而不是閩語自身的演變。第三,在語音層次分析的方法方上羅氏其實已經(jīng)知道聲韻調(diào)可以分開分層。廈門話“石、席”聲調(diào)只有一個層次(都讀陽入),聲母讀音有兩個層次(ts-/s-),而韻母讀音有三個層次 (io?/ia?/ik)。“石、席”讀音的三個時間層次不是依據(jù)聲母或聲調(diào),而是依據(jù)韻母的三種讀音。第四,從廈門話“石、席”三種讀音可以看出一個字的聲調(diào)、聲母、韻母(稱之為音類,王洪君 1992;陳忠敏 2003a)并非是同步的變異,即不必處在同一層次上。比如“石、席”三種讀音聲調(diào)都是一樣的,“石、席”三種讀音中讀音2、讀音3聲母都是一樣的,但是它們的韻母是不同的。
表1 廈門話“石”“席”三種讀音比較
由語言接觸引發(fā)的語音層次必定是語言深度接觸的產(chǎn)物,否則不會引起具有系統(tǒng)性的一字多音現(xiàn)象。語音層次所反映的音類變異具有系統(tǒng)性和對應性,即在方言內(nèi)部具有相同語音條件或來源相同的音類條件下該音類變異會重復出現(xiàn);在同類或鄰近方言里可以找到對應的語音層次。
按照上述層次的定義,我們在層次研究中就必須強調(diào)層次是一個面,或者說是一個系統(tǒng),而不是一個孤立的點。是“面”不是“點”這句話有兩方面的含義:第一,以語音層次為例,層次分析的突破口是觀察某個方言某個單字所屬音類的變異,這是從點到線的一個程序,并以此為線索進而能找出這個方言里同一音類相同性質(zhì)的變異,從而將這種變異分析為不同的層次(面),這是從線到面的工作。所以語音層次的變異是反映該方言音類系統(tǒng)的變異,而不是一個字音的變異,如上述廈門話同是昔韻的“石、席”的韻母有io?/ia?/ik變異。第二,層次通常不可能只存在于一個方言點里,特別是由大規(guī)模移民或文教習傳等方式引入的外來讀音層必定廣泛地覆蓋一大片,不可能只影響一個點;孤立地只存在于一個方言點里的語音現(xiàn)象是某個方言的語音特征而非層次。如根據(jù)上述對廈門話的分析,我們認為屬于語音層次的變異必須具備三個屬性:第一,在一個語言(方言)內(nèi)部,一個語音層次所具有的語音特征在相同語音條件下或來源于相同的音類條件下應該會重復出現(xiàn)。廈門話“石”“席”都是中古昔韻字。第二,在同類或鄰近方言里可以找到對應的語音層次。在鄰近的同類方言里我們也可以找到“石”三個對應的層次。詳見表2(讀音據(jù)周長楫,歐陽憶耘 1998)。第二層的讀音在周長楫、歐陽憶耘(1998)里是sia6,可能發(fā)生了ia?8>ia6的音變?!笆痹谕环窖岳镉兄貜统霈F(xiàn)的平行例子,如“席”;在鄰近方言里又有相同的平行對應層次,這些特點完全符合我們上文所說的層次變異特性,所以廈門話“石”“席”的三種變異反映的是語音層次的差異。第三,語音層次變異屬于純語音范疇,所以語音層次變異跟一切非語音因素無涉。換句話說,衡量和鑒別語音層次變異始終必須以語音因素為標準。如很多方言里名詞、動詞、形容詞有讀音變異:
表2 廈門、臺北、漳州、泉州“石”的三層讀音
惡(入聲,名詞)/惡(去聲,動詞)
度(入聲,動詞)/度(去聲,動詞)
好(上聲,形容詞)/好(去聲,動詞)
這種語音變異受詞性(非語音)條件的制約,不能算是語音層次。訓讀、誤讀、避諱也是受其他非語音條件制約,所造成的語音變異也不是語音層次現(xiàn)象。
語音層次和滯后音變、擴散音變的區(qū)別是語音層次研究中既棘手又繞不過去的問題。滯后音變是指本語言(方言)內(nèi)部一個音變鏈中由于非語音因素,比如封閉類詞、高頻詞、特殊的地名等因素,造成音變速度滯后于主流音變,形成跟主流音變不同的形式。擴散音變專指本語言(方言)內(nèi)部正在進行中的音變,它的特征是有異讀。語音層次根據(jù)上述語音層次的定義是由語言接觸造成的讀音變異。三者如何區(qū)別?仍要緊緊抓住語音層次的特點。
滯后音變跟擴散音變都屬于一個音變鏈中的語音變異現(xiàn)象,前者與后者的區(qū)別是滯后音變無異讀,只是音類讀音滯后于相同來源的主流讀音,且往往是高頻或封閉類詞。如北京話中的第一人稱單數(shù)代詞“我”韻母讀uo,是一種滯后音變,與見系歌韻同來源“哥個可蛾鵝俄餓河何荷賀”等字韻母?的主流讀音不同,但是“我”作為滯后音變并沒有其他異讀。擴散音變由于處在音變的過程中,存在著無語音、語義、句法不同的自由變讀。這一點與語音層次變異是相同的。所以區(qū)別是擴散音變的變異還是語音層次的變異最為困難。
語音層次雖然存在變異,但是這種變異是由語言接觸引起的,此點不同于滯后音變和擴散音變,而且語音層次的變異往往受語體風格不同的影響。比如文白異讀往往受語詞語體風格等因素的制約。
詞匯擴散理論(Lexical Diffusion Theory)是美籍華裔語言學家王士元等人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提出的關于語音演變的理論。詞匯擴散理論認為音變并不像新語法學派所說的語音規(guī)則無例外,語音的變化是突變的、離散的,但是這種突變在詞匯中的擴散卻是逐漸的、連續(xù)的,比如總有一些詞具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念法,這種共時變異正是詞匯擴散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途徑,如表3所示(王士元 1983)120。
表3 詞匯擴散三階段
w1、w2、w3等代表一個個詞項,w ?表示該詞已經(jīng)完成了音變,w~w ?則表示新舊兩種讀音形式同時存在。在表3中可以看出,有些詞已經(jīng)完成了音變,如w ?1;有些詞處在變化中,如w2~w ?2;有些詞尚未變化,如w3。所以通過觀察詞w1、w3讀音是無法觀察到正在變化中的音變的,只有把這三個階段結(jié)合起來,特別是觀察w2~w ?2的變異,才能觀察到正在變化中的音變,而變化中階段是存在w2~w ?2異讀的。
擴散式音變的變異是一種共時的語音異讀現(xiàn)象,只受共時語音條件的制約,只要符合共時的變異條件,都有可能產(chǎn)生異讀。如英語中字母為oo的詞,有可能有[u?/?]變異。由語音層次造成的異讀并不受共時語音條件的制約,而是以輸出語言(主要是權威話)的音類為條件而產(chǎn)生的異讀。如上海話有些y韻母的字有ue韻母的異讀,如“鬼龜圍貴跪虧喂”;但是并不是所有讀y韻母的字都有ue韻母的異讀,如“舉取巨雨迂”等沒有ue的異讀。有沒有ue韻母異讀完全根據(jù)輸出語言(如北京話)有無讀uei韻母而定,“鬼龜圍貴跪虧喂”北京話讀uei韻母,所以權威語言滲透入上海話,使得它產(chǎn)生本方言音系可容納的較為接近的讀音ue異讀;“舉取巨雨迂”北京話不讀uei韻母,所以上海話就不產(chǎn)生ue韻母異讀。換句話說,如果有無異讀不受本方言的共時語音條件的限制,只受外來輸出語言的音類分合限制,那這種異讀就是語音層次的差異。
綜上所述,我們根據(jù)兩項語音標準來判斷一個方言里異讀是擴散式音變還是語音層次變異:(1) 異讀的條件是否按方言的共時語音條件?如果不是,就不可能是擴散式音變,而是反映語音層次的變異;(2) 如果是擴散式音變的異讀,反映的是音變鏈中從甲到乙兩個正在起變化階段,語音形式必定非常接近。所以如果異讀差距大,又不符合自然音變,那么這些異讀肯定不是擴散式音變的反映。根據(jù)上述兩條規(guī)則,我們接下來判斷蘇州話咍韻某些字有/ɑ異讀到底是擴散式音變還是反映語音層次變異。
表4 蘇州話“拜敗帶戴太泰”等字韻母/ɑ異讀
表4 蘇州話“拜敗帶戴太泰”等字韻母/ɑ異讀
拜敗帶戴 太泰文言 pimages/BZ_9_567_2406_588_2453.png5 bimages/BZ_9_567_2406_588_2453.png6 timages/BZ_9_567_2406_588_2453.png5 thimages/BZ_9_567_2406_588_2453.png5白話 pɑ5 bɑ6 tɑ5 thɑ5
這些異讀現(xiàn)象不僅發(fā)生在蘇州話中,北部吳語中也有。這些有異讀的字都來自中古蟹攝開口一二等的咍泰皆佳四韻。王洪君(2010)和王福堂(2008)根據(jù)異讀所體現(xiàn)的詞匯色彩、異讀數(shù)在整個韻攝的比例等因素認為這些字~ɑ異讀反映的是擴散式音變,而非語音層次,他們認為這一擴散式音變的方向是咍韻類的讀音向泰皆韻類的 ɑ讀音合并。那些有異讀的反映的是音變→ɑ擴散中的中斷階段。(王洪君 2010)我們根據(jù)上述區(qū)別擴散式音變和語音層次變異的兩項標準,認為蘇州話“拜敗帶戴太泰”等字韻母/ɑ異讀反映的是語音層次的差異而不是擴散式音變。第一,在蘇州話里和ɑ不是相近的韻母,跟?更近,為什么蘇州話的前中元音不向更接近的?方向擴散,而要跳過?,向后低元音ɑ擴散呢?第二,更為重要的是韻母/ɑ異讀的發(fā)生不受蘇州話共時語音條件限制,蘇州話里讀韻或讀ɑ韻的字非常多,只有屬中古蟹攝開口一二等咍泰皆佳四韻的某些字才有/ɑ異讀:
蘇州話上述例字都可以讀-ɑ,但是只有對應為北京話-ai的字才有/ɑ異讀。顯然在蘇州話里是否有/ɑ異讀不是根據(jù)蘇州共時語音條件,而是根據(jù)權威官話(北京話)的語音條件。如果是蘇州話發(fā)生向ɑ的擴散音變,這種擴散不會只發(fā)生在讀的某一類字里,而應該有比較廣泛的分布,換句話說如果是擴散式音變,蘇州話讀的字都有可能有/ɑ異讀,但現(xiàn)在的情形并不是這樣,蘇州話/ɑ異讀的有無是根據(jù)北京話的語音條件而定的。
文白異讀是一個方言里相同來源的語素音類讀音,是由于文言和口語的區(qū)別而造成的系統(tǒng)的層次又音。(陳忠敏 2003a)系統(tǒng)的層次又音就是我們上文所說的兩套語音對應規(guī)律。不過利用文白異讀區(qū)分語音層次要注意以下幾點:
1. 要區(qū)分文讀音/文讀層和白讀音/白讀層。文言與土白讀音差異是本地知識分子憑借同一語素在不同的語匯、風格、語用等方面的差異得出的土人感。語言學家要以這種土人感為線索找出這種讀音差異的對立音類,即一個音節(jié)里聲韻調(diào)中哪一項或哪幾項。
2. 文讀層/白讀層的判斷標準是語音因素。文白異讀是系統(tǒng)的層次又音現(xiàn)象,所以判斷文讀層/白讀層的標準只能是語音層面上的,而不能是詞義或者其他非語音層面上的因素。因為文讀層/白讀層本身就是針對于語音層次說的,就必須用語音的標準。其他非語音因素具有主觀性,同一方言里,不同的人對哪些詞“文言”一點,哪些詞“口語”一點難免會有分歧;即使是相同的人,對不同環(huán)境里的詞語也很難對某些詞語的“文言”和“口語”有一致的把握。最后詞匯的“文言”和“口語”差異的最小語音單位是音節(jié)(相當于一個語素),而文讀層/白讀層差異的語音單位是一個音節(jié)中的聲韻調(diào)音類,由于單位不同,用兩種標準劃分出來的“文言”/“白讀”有時會有矛盾。
文白異讀屬系統(tǒng)的層次又音現(xiàn)象,所以要運用音韻學知識,從聲韻調(diào)三方面整理出與文白異讀對應的文讀層、白讀層對立的系統(tǒng)規(guī)則,使孤立的字音異讀上升為系統(tǒng)的音類對立層面,這樣才符合語音層次研究的要求。
文白異讀是反映語音層次的,是系統(tǒng)的層次又音現(xiàn)象。一般來講在方言里文讀層的讀音要晚于白讀層,所以我們可以借助文白異讀的信息來推測方言里語音層次的時間先后。
利用文白異讀來推斷讀音層次的時間先后首先必須把“文讀音”“白讀音”轉(zhuǎn)換成“文讀層”“白讀層”。通常我們所說的文讀音、白讀音指的是一個字音,也就是說文讀音、白讀音的對立單位是音節(jié),而語音層次對立的單位是一個音節(jié)中的音類,即一個音節(jié)中的聲母、韻母或聲調(diào)。由于單位的不一致,有時利用文白異讀來確定語音層次的時間先后會碰到麻煩。例如福建漳平話中的“陳”文讀音是tin2,白讀音是tsan2(漳平話材料來自張振興 1992,下同)。文讀音與白讀音對比,聲調(diào)一致,都是陽平調(diào),但聲母、韻母都不同,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nèi)绾伟堰@種文白音的差異轉(zhuǎn)換成語音層次的差異,換句話說文白音的差異是反映在聲母t—ts上,還是反映在韻母in—an 上,或者是既反映在聲母上也反映在韻母上?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么t-讀音層要晚于ts-讀音層,而韻母的差異與文白讀無涉;如果是第二種情況,那么-in讀音層要晚于-an讀音層,聲母的差異與文白讀無涉;如果是第三種情況t-讀音層要晚于ts-讀音層,-in讀音層也要晚于-an讀音層。問題的關鍵是我們用什么標準來找出文白音與文讀層、白讀層的轉(zhuǎn)換和對應機制。文白異讀是反映語音層次的,所以我們可以從語音層次的特點來制定標準,從而找出文白讀與文讀層、白讀層的轉(zhuǎn)換和對應規(guī)則。筆者(陳忠敏 2007b)曾在《語音層次的定義及其鑒定的方法》一文中指出:在一般的情況下,一個語言(方言)內(nèi)部,一個語音層次所具有的語音特征在相同語音條件下或來源于相同的音類條件下會重復出現(xiàn)。在同類或鄰近方言里可以找到對應的語音層次。以這兩個特點來看福建漳平話中的“陳”文讀音tin2,白讀音tsan2到底跟聲母的差異相對應還是跟韻母的差異相對應。先看聲母。假設文讀音tin2、白讀音tsan2的差異反映在聲母上,那么在漳平話里澄母t-、ts-兩讀的,讀t- 的都應是文讀層,讀 ts- 的都應是白讀層,可事實恰恰相反,在漳平方言里,澄母讀塞音t- 或th-的都屬白讀層,讀塞擦音ts-或tsh-的都屬文讀層,如“持”文讀音是tshi2,白讀音是ti2。所以“陳”文讀音tin2、白讀音tsan2跟聲母的差異無涉。再來看韻母?!瓣悺笔钦骓嵶?,在漳平話里真韻讀-in是文讀音,讀-an對應于白讀音。詳見表5。
表5 漳平話真韻文白異讀
同屬閩南的廈門方言也有相對應的現(xiàn)象,即真韻讀-in是文讀音,讀-an對應于白讀音。(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 2003;周長楫,歐陽憶耘 1998)詳見表6。
表6 廈門話真韻文白異讀
顯然漳平話中的“陳”文讀音tin2、白讀音tsan2是跟韻母的差異相關,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在漳平話里真韻-an讀音層早于-in讀音層。有的字的文白異讀轉(zhuǎn)化為文讀層、白讀層卻跟聲母差異相關,跟韻母差異無涉。比如閩東地區(qū)“枝支”二字有文白異讀,當?shù)厝苏J為讀ki1是白讀,讀tsie1是文讀。這兩個音聲調(diào)相同,聲母、韻母都不同,如何找到文白異讀所對應的音類層次呢?閩東方言里章組聲母至少可分為兩個層次:一個層次為精、莊、章三組合流,讀音為ts、tsh,另一層次為章組跟精莊組分流,前者為k、kh,后者為ts、tsh。如閩東柘榮話(據(jù)袁碧霞 2007):
顯然,章組聲母讀k、kh,與精、莊組聲母分流的時間要早于精、莊、章組合流讀ts、tsh的時間。再來看它們的韻母讀音。支韻讀-i和讀-ie應分屬兩個不同的讀音層次,因為如上所舉的例子“枝支”,它們的韻母都有-i和-ie兩讀,無法用條件音變來解釋。而且柘榮話里支韻讀-i和-ie韻的不是少數(shù),是成系統(tǒng)的,常用的有:
閩東話支韻的這兩個韻母層次已經(jīng)有多人證明-ie層次是支跟之脂有別的層次,早于-i支之脂合韻的層次。(羅杰瑞 1988;梅祖麟 2001)表7是柘榮話聲母層次與韻母層次分層的情況。所以“支枝”讀ki1為白讀音,與白讀音有關聯(lián)的音類是它的聲母,而不是它的韻母;“支枝”讀tsie1為文讀音,與文讀音有關聯(lián)的音類也是它的聲母,不是它的韻母。由此可見利用文白異讀來確定語音層次先后必須先把文讀音/白讀音分析為音類的文讀層/白讀層,而確定音類的文讀層/白讀層必須根據(jù)音類的系統(tǒng)分合特點來判斷。
表7 柘榮話聲母層次與韻母層次分層情況
同一來源的音類今讀音相同但具有文讀和白讀的雙重身份這是我們斷定層次時間先后的一個重要線索。例如福州話虞韻的韻母讀音層有三層:-ieu、-u?、-y,其中-u? 讀音層既可以做白讀層也可以做文讀層(例子取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2003)。詳見表8。
表8 福州話虞韻的韻母讀音層
當-u? 做文讀層時它對應的白讀層是-ieu;當-u?做白讀層時它對應的文讀層是-y。它們之間的關系如下所示:
很明顯,通過-u?文白異讀的雙重身份我們可以將福州話虞韻的三個層次按時間的先后順序排列為:
其中第一層最早,第二層其次,第三層最晚。
為什么我們根據(jù)“珠、主”這兩個字的文白異讀就能理清福州話虞韻三個讀音層次的時間先后呢?原因如下:第一,文白異讀是一種系統(tǒng)的層次又音現(xiàn)象?!爸椤庇?-ieu/-u?、“主”有 -u?/ -y的文白異讀,虞韻的其他一些字必定也有相同的文白異讀的情形,所以-ieu / -u?、-u?/-y都不是孤立的讀音變異,而是成系統(tǒng)的讀音層次差異。第二,關鍵是-u?這個音類在虞韻里既是文讀層里的音類,又是白讀層里的音類。根據(jù)-u?的雙重身份可以斷定-ieu、-u?和-y三個讀音層次的時間先后。
文白異讀可以幫助我們區(qū)別不同的語音層次。泉州話豪韻字的今韻母讀音相當復雜。表9是根據(jù)李如龍(1995)、林連通(1993)排列出的豪韻常用字的文白異讀分布情況。
表9 泉州話豪韻字今韻母讀音
古陰聲韻今讀鼻化韻-是-?的特殊變體,因為這些讀鼻化韻的聲母要么是鼻音,要么是喉牙音。即使如此,豪韻今韻母的讀音也有-o、-au、-?三種。泉州話豪韻讀-au韻的分兩部分,一部分讀-au韻的字是最新的文讀,不見于《匯音妙悟》,可稱它為-au(晚);另一部分讀-au韻的字是白讀,屬第一層,跟《匯音妙悟》里的“效韻”對當,可稱它為-au(早)。根據(jù)表9的文白異讀分布,-au(晚)可以作-o韻和-?韻的文讀;-?()韻可以作-o韻和-au(早)的文讀;-o韻則可以作-au(早)韻的文讀;而-au(早)只能作白讀,不能作任何別的韻的文讀。它們的文白異讀遞進關系可以簡單表 述為:
左邊的韻可以作右邊韻的文讀;反之,右邊的韻也可以作左邊韻的白讀。根據(jù)四個韻文白異讀的多重關系,可以得出泉州豪韻四個層次之間的時間先后(陳忠敏 2003a):
這四個層次的劃分及時間先后跟《匯音妙悟》的記載也是非常一致的。豪韻在《匯音妙悟》分屬“效韻”“刀韻”和“高韻”三韻,它們分別與第一層、第二層和第三層對應。對應于第一層、第二層的“效韻”和“刀韻”有“俗”“土”或“此一音俱從土解”等字樣,說明這兩韻都是白讀層,而對應于第三層的“高韻”則是文讀層。請看表10“草”這個字的三個讀音和它們出現(xiàn)的語匯。
表10 泉州話“草”字韻母讀音
顯然“高韻”(第三層)是當時的文讀層讀音。新的文讀層讀音(第四層)并沒有出現(xiàn)在《匯音妙悟》里,也就是說它比“高韻”還要晚的一個層次。從文白異讀的觀點來看,第四層是新文讀層,第三層是老文讀層,第一、第二層都屬于白讀層。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文白異讀的信息,我們無法做出上述層次的判斷。
通常來說方言中文讀層要晚于白讀層,但是在特殊的情形下文讀層可能早于白讀層,吳語中的杭州話就是這種特例。文讀層、白讀層是語音層次的概念,所以我們在語音層次的鑒定與分析章節(jié)中就說明文讀層、白讀層的尋求和命名要有鄰近同類方言對應文讀層、白讀層作為佐證。參照鄰近同類方言的文讀層、白讀層的命名,老派杭州話只有相當于周圍吳語文讀層的一種讀音,比如見系二等字韻母讀音都是細音(齊齒呼或撮口呼)。詳見表11。近年來,在中青年中又出現(xiàn)一種跟周圍吳語白讀層對應的讀法,見系二等字韻母讀洪音(開口呼)。詳見表12。
表11 杭州話見系二等字韻母讀音
表12 見系二等字韻母異讀
顯然這是周圍吳語對杭州話的滲透。宋室南遷定都臨安的時間長達140多年,大量的中原漢人移居杭州,人口數(shù)量壓倒本地人,所以早期的杭州話深受中原官話的影響,見系開口二等字韻母只有類似中原官話細音的一種讀法。由于當時的臨安是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所以這種讀法以杭州為中心向周圍的吳語區(qū)傳播開去,從而使周圍的吳語里產(chǎn)生了見系開口二等字韻母讀細音的文讀層。南宋滅亡以后,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北移,杭州話對周圍的吳語慢慢失去了影響力,反而周圍的吳語對它產(chǎn)生反滲透,吳語中見系開口二等字韻母白讀層是讀洪音的,這種白讀層近年來進入杭州話,所以在杭州話里跟周邊吳語對應的白讀層讀音反而是晚進來的,跟周圍吳語對應的文讀層讀音卻是早先就 有的。
語音層次的時間先后是指進入方言的時間早晚,跟權威官話語音史演變的先后次序是沒有必然聯(lián)系的。漢語方言,特別是漢語南方方言受中原標準官話的滲透和影響是長時間的、廣泛的。這種滲透和影響既有來自移民的口語,如魏晉南北朝和兩宋時期北方移民所帶來的口語;也有隋唐以降通過文教習傳所帶來的各時期的書面語。這些來自中原官話的讀音一層一層覆蓋在南方土語上面,各層之間互相雜糅、交融,最終形成了今南方的各種方言。所以我們在判斷方言語音的層次時間時自然會把中原官話的語音發(fā)展史作為一個重要的參照系。例如在閩語、部分吳語中知組聲母有兩種讀音,讀塞音跟端組聲母合流,讀塞擦音與精組聲母相同。表13是潮州話的例子(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 2003)。
表13 潮州話“張住長”文白讀音
在中原官話的語音史里,知組讀塞音跟端組合流是反映中古以前的狀況,知組讀塞擦音則是反映中古或中古以后的情況,所以參照官話語音史可以判斷潮州話里知組聲母兩個讀音層的時間先后:讀塞音的早于讀塞擦音的。我們可以用一個歷時和共時的映射圖來表述兩者的關系:
圖1 官話語音史與潮州話知組聲母讀音層次
由于漢語方言的獨特歷史背景,運用這種歷時—共時互為參照的方法,在這里我們命名為“參照法”,來斷定方言語音層次的時間先后總體上是有效的,但是這種參照法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它也有不足之處。主要原因如下:(1) 這種參照法過度強調(diào)了中原權威官話對周邊方言的影響和作用,而把周邊方言看作是被動接受的一方,換句話說它忽略了方言土語對中原權威官話滲透層的反作用。方言土語對權威官話的反作用有時會模糊語音演變的軌跡,使得上述參照法失效。(2) 把中原權威官話看作是唯一的滲透源也與語言事實不盡相同。移民不盡全部來自中原,文言讀音有時更多自于當?shù)氐目h城、地區(qū)中心城市、省會的讀音。(3) 我們在本文的開頭就說了方言的層次時間先后是指某一層次在該語言(方言)存在的時間早晚,層次時間先后著重于該語言(方言)層次的早晚。從邏輯上來說這種層次的早晚跟標準官話的發(fā)展史上的時間先后沒有必然的對應聯(lián)系。下面列舉兩種形式的反例。
其一,從中原權威官話的語音史來看,古入聲韻的韻尾大致有如下的演變:
從三種塞音韻尾演變?yōu)橹挥幸环N喉塞音韻尾,最后是喉塞音韻尾消失,完成入聲韻跟陰聲韻合并的過程。閩南話(以廈門話為例)古入聲韻的韻尾今有四種:-p、-t、-k、-?,另有一部分古入聲韻今并入陰聲韻。如表14所示。
表14 閩南話古入聲韻今韻尾讀音
上述字中收喉塞音韻尾-?或讀陰聲韻的是白讀層,收-p、-t、-k韻尾的是文讀層。如果按本地方言的文讀層白讀層來判斷這兩個層次的時間,收喉塞音韻尾-?或讀陰聲韻所代表的讀音層次要早于收-p、-t、-k韻尾所代表的讀音層次。我們把按本地音韻特征歸納出來的時間分層法叫作“本地法”。在這里顯然“本地法”與“參照法”發(fā)生了矛盾。在“本地法”與“參照法”發(fā)生矛盾的時候,我們認為,“參照法”必須服從“本地法”,因為層次的時間先后是指某一層次在該語言(方言)存在的時間早晚,所以層次的時間先后最終應該根據(jù)本方言的音韻特征來決定而不是其他外部因素。
其二,浙江義烏話的聲調(diào)格局跟一般吳語的不同,調(diào)類有十個(據(jù)方松熹 2002,下同)。詳見表15。
表15 吳語義烏話聲調(diào)格局
跟其他吳語相比義烏話這十個調(diào)類的特別之處是入聲陰陽調(diào)還各分兩套,一套是短促的,調(diào)值是?5和?12;另一套是非短促的,調(diào)值是22和311。跟這兩套入聲相配的韻母也分成帶喉塞音-?和不帶-?的:
根據(jù)中原官話語音發(fā)展史,讀短促調(diào)的,韻母帶喉塞音韻尾的層次一定早于不讀短促調(diào)的,韻母不帶喉塞音韻尾的那個層次。但是從義烏話文白異讀的對立來看,讀短促調(diào)韻母帶喉塞音韻尾的是文讀層,不讀短促調(diào)韻母不帶喉塞音韻尾的則是白讀層,顯然“本地法”與“參照法”在這里也產(chǎn)生了矛盾。我們認為義烏話土語層應該是讀非短促調(diào)韻母也不帶喉塞音,后來受周圍其他強勢吳語的滲透,才產(chǎn)生了新的短促的入聲調(diào), 韻母也帶了喉塞音。所以在義烏話的聲調(diào)層次里入聲22和311層次要早于?5和?12 層次。
早先的外來語音層融入方言后會跟方言的同類語音一起演變,而方言的自身演變會偏離權威方言的演變軌道。用權威方言演變的眼光看,這些演變可能很超前,但是再超前,它仍然屬于早期層次,屬“年齡小輩分高”的形態(tài)。
在歷史語言學里,如果語言的親屬關系已經(jīng)確定,各層級上的語言盡管離共同的原始母語有遠近之分,但是這些語言中的同源詞都有語音上的系統(tǒng)對應關系。凡是對應的語音都是一個歷史的連續(xù)體(historical continuity)。只要建立起這種系統(tǒng)對應關系,就可以進行語音比較并追尋語音的演變。這種做法的前提是已經(jīng)剔除了假借成分?,F(xiàn)在各種語音變異處在不同的層次,就無法按照比較法做直接的比較。首先應該做的是析層,然后尋找對應的語音層次。只有對應的層次,才可以做方言間的語音比較。
尋找對應層次有一種方法是“特征詞語音對應法”。所謂的“特征詞”是指常用而具有構(gòu)詞能力的,區(qū)內(nèi)一致、區(qū)外特殊的方言詞。(李如龍 2001)方言里的特征詞由于是常用的口語詞,往往讀音比較特殊,在通行區(qū)域內(nèi)又具有穩(wěn)定性,所以有人利用特征詞的這一語音特點來做語音層次對應的依據(jù)。羅杰瑞的閩語語音比較注重方言口語中的單音節(jié)常用詞讀音,也即羅氏自己所說的“俗傳詞”(popular words),(Norman 2007)而不是字典或韻書中的漢字音。“俗傳詞”要比特征詞的范圍更廣一些,大概相當于方言中單音節(jié)常用詞或語素。比如羅杰瑞(Norman 1981)在The Proto-Min finals一文里有兩處的表格跟魚韻有關,一處是“1.2原始閩語*y”,另一處是“2.16原始閩語*u?”。1.2小節(jié)中所舉的例字是四個魚韻字:“書(book)、鼠(rat)、鋸(saw)、箸(chopsticks)”,我們根據(jù)原文做如下的重新排列,詳見表16。
表16 各地閩語“書鼠鋸箸”讀音對比
羅杰瑞原文第37頁福州“鋸”標為koi5,跟“箸”記為t?i6不同韻,可能是印刷錯誤。今查《漢語方音字匯》(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 2003)及陳澤平(1998)《福州方言研究》的記音,“鋸、箸”同韻,所以更正為同韻。閩東片有變韻現(xiàn)象,條件是聲調(diào)不同,比如福安話i韻只出現(xiàn)在上聲字,?i韻則出現(xiàn)在其他舒聲調(diào)里,所以i和?i是同一個韻的不同變體。(戴黎剛 2008)福州話y和?i(也有記為?y,如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 2003;陳澤平 1998)也是變韻關系,聲調(diào)是陰平、陽平、上聲的韻母是y(緊韻),是陰去、陽去的韻母是?i(松韻),所以也是同一個韻母以聲調(diào)為條件的不同變體。詳見表17。
表17 各地閩語“書鼠鋸箸”韻母讀音層次
2.16小節(jié)所舉的四個魚韻字是:“梳(comb)、疏(sparse)、初(beginning)、苧(flax)”,重新排列如表18。
表18 各地閩語“梳疏初苧”讀音對比
這些字的韻母讀音據(jù)筆者分析也是不同層次的讀音。福安、福州、廈門、揭陽四地“梳疏初苧”的韻母都屬于魚虞有別層讀音,建甌、建陽、將樂三地的韻母則都是魚虞相混層的讀音。永安方言上述四字韻母讀音有點特殊。魚韻莊組的“梳疏初”韻母讀au,與知組的“苧”韻母讀au性質(zhì)不同,前者是魚虞相混層讀音,后者是魚虞有別層讀音。如表19所示。
表19 各地閩語“梳疏初苧”韻母讀音層次
可見這些字的韻母讀音無法做直接系連進行比較,所以用“特征詞、俗傳詞”對應法來尋找方言間對應的層次其實是很不可靠的。特征詞、俗傳詞雖然都是方言中較為常見的口語詞,但是方言中常用口語詞無法保證其讀音都是處在相同的讀音層次上的,尤其是在讀音層次復雜的方言(如閩語)進行遠距離方言比較時,僅憑常見的口語詞就進行語音比較很有可能是層次錯亂的比較。常見/非常見、口語/非口語本身并沒有十分明確的標準和界限,它們跟語音層次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語音層次的分析最終是用語音標準來判別的,而非其他。
不能用文白異讀來尋找方言間對應的層次。理由如下:
第一,文白異讀只有文和白兩層,而一個方言的層次可能會有不止兩個層次;
第二,方言間的文白異讀層次可能會交叉。表20列舉了同屬閩南方言的泉州話、廈門話和永春話(林連通,陳章太 1989;林連通 1993)魚韻字今文白異讀的例子。
表20 閩南話“貯”字的文白異讀
如果按照文白異讀的情形來尋找方言間的層次對應,那么,泉州、廈門的-ue韻母應該對應于永春的-?韻母,因為它們都是白讀層;泉州、廈門的-?(i)韻母應該對應于永春的-u韻母,因為它們都是文讀層。但其實這種對應是有問題的。因為泉州話、廈門話的-ue韻母讀音層和-?(i)韻母讀音層都是魚韻里魚虞有別層次的讀音;永春話里-?是魚虞有別層次上的讀音,-u則是魚虞相混層次上的讀音。盡管都是文讀層,但是泉州、廈門文讀層-?(i)韻母跟永春的文讀層-u韻母的音類分合不一樣,所以不能算作對應層次。按照上述文白異讀的交叉,可以把閩南話魚韻的“貯”字韻母分析為三個對應層次,詳見表21。
表21 閩南話魚韻韻母讀音層次
泉州、廈門的“貯”缺第三層的讀音,而永春話的“貯”缺第一層的讀音。永春的-?雖然是白讀層,但是它卻對應泉州和廈門“貯”的文讀層-?(i)。所以我們不能憑借文白異讀的對應來確定方言間相對應的層次。
表22是江淮官話四個點泰州、泰興(屬江淮官話泰如片)、揚州、南京(屬江淮官話洪巢片)“穗、隨”的讀音比較。
表22 江淮官話“穗隨”的讀音
表22中“/”左是白讀,“/”右是文讀。“/”左如有兩種白讀,分別在音標右下角標注“白1”“白2”,“/”右如有兩種文讀,也分別在音標右下角標注“文1”“文2”?!鞍?”“白2”以及“文1”“文2”表示不同層次,其中“白1”比“白2”更老一些,“文1”也比“文2”更老一些。(顧黔 2015)根據(jù)這些線索先分析泰州、泰興“穗、隨”二字的文白異讀以及對應的文讀層白讀層。
“穗、隨”二字是止攝合口三等邪母字,聲調(diào)一個是去聲一個是平聲。泰州、泰興在早期都發(fā)生了陽去歸陰平的音變,所以在兩個方言里白讀都是陰平調(diào)。邪母在泰如片早期層次是讀送氣塞擦音的,所以在這兩個方言里,它們最早的一層白讀都是送氣塞擦音。不過讀音?y1在泰州是“文1”,在泰興相同的音是“白2”。因為泰興有更新的一種讀音“su?i5”進入,而泰州則沒有,這樣與泰興“穗”的文白異讀所反映的層次就不對應了?!八搿蔽陌桩愖x在泰州對應的文讀層和白讀層是聲母“t?h/?”的對立,在泰興則是韻母 “y/u?i”和聲調(diào)“陰平/陰去”的對立。用同樣的方法分析“隨”?!半S”文白異讀在泰州是聲母“?/s”的對立,在泰興則是韻母“y/u?i”的對立。比較泰州和泰興兩地,就可以發(fā)現(xiàn),泰州“隨”因為沒有讀“y”韻母層,所以將對應于泰興的一種老文讀“?uhu?i2”作為了它的白讀,與“su?i2”形成文白異讀差異。這樣文讀層和白讀層的對立就變?yōu)槁暷浮?h/s”的對立了??梢?,即使是鄰近方言,具體字的文白異讀根據(jù)不同的情形也會不同,但是作為具有系統(tǒng)性的音類層次,兩地聲母和韻母的讀音層次是非常一致的。如表23所示。
表23 泰州、泰興“穗、隨”聲母韻母層次分析
以表23所分析的讀音層次再來看揚州、南京(都屬江淮官話洪巢片)。揚州還有邪母讀塞擦音的白讀,至于止攝合口三等的韻母這兩個字已經(jīng)看不出有“y”的白讀層了。南京無論是聲母還是韻母都沒有泰州、泰興對應的白讀層,只有與之對應的文讀層。比較江淮官話泰如片與洪巢片這兩個字的層次就可以發(fā)現(xiàn)泰如片有更多的讀音層次,而洪巢片演變則比較“先進”,幾乎與權威官話一致。
文白異讀是本地人的語感,是本地人根據(jù)本方言的語言感覺的判斷,不同的方言會有不同的感覺,表面看,似乎有些亂,不同方言土人感識別文白異讀的標志似乎不同,所以即使是鄰近方言的文白異讀也可能不是對應的。土人感的文白異讀是孤立的字音,語音層次分析要根據(jù)層次的系統(tǒng)性、規(guī)律性特點把它們轉(zhuǎn)換為對應的音類對立,然后建立起系統(tǒng)的文讀層、白讀層語音層次,才能搭建不同方言的層次對應。
“嚴整對應規(guī)律法”的稱呼來自秋谷裕幸(2002)的說法。他的意思是:相同的字在一組方言里有嚴整的語音對應,就把它們連起來進行比較,然后給這種對應擬定一個原始音值。如羅杰瑞(Norman 1981)認為下列字的韻母在各地閩語里存在著對應,它們的原始形式應該是*ie。詳見表24。
表24 原始閩語*ie在各地閩語中的對應
他認為在福安、福州以外的方言里,*ie在舌根音后失去介音-i-,然后跟另一個原始形式*e合并。
我們現(xiàn)在來檢查這些字的上述讀音是否存在語音對應。盡管羅氏在他的古閩語研究中刻意回避《切韻》框架,但是我們知道上述四個字之所以可以放在一起比較就是因為它們在《切韻》里同屬于齊韻。福安、福州、永安三地上述四個齊韻字韻母相同,分別是i、ie和e,其他五地的韻母讀音并不一致。廈門有ue/i差異,揭陽有oi/i差異,建甌有ai/i差異,建陽有ai/ie差異,將樂有e/ie差異。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些有差異的方言里,差異的分布并不像羅氏所說的呈互補分布。在廈門話里齊韻字今讀ue韻也可以出現(xiàn)在t、th聲母后。如(廈門話讀音據(jù)Douglas1873;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 2003; 周長輯,歐陽憶耘 1998總結(jié),下同):
底tue3;遞tue6;題tue2;蹄tue2;體thue3;替thue5
且ue/i可以構(gòu)成一字多音的對立:
底tue3/ti3;替thue5/thi5
揭陽話齊韻今韻母讀oi/i的可以構(gòu)成同一個字的文白異讀對立,其中讀oi的是白讀,讀i的是文讀。(林倫倫,陳小楓 1996)31
底toi3/ti3;替thoi5/thi5;犁loi2/li2
建甌話齊韻今韻母讀ai/i差異也可以構(gòu)成同一個字的文白異讀對立。其中讀ai的是白讀,讀i的是文讀。(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 2003)
底tai3/ti3;泥nai5/ni3;犁lai5/li5;擠tsai8/tsi3;齊tsai3/tsi3;西sai1/si1;契khai5/khi5;
顯然在廈門話、揭陽話、建甌話里,齊韻中的ue/i、oi/i和ai/i差異并不適合用條件音變來解釋,它們不是音變的關系,而應該是讀音層次的關系。我們再來看羅杰瑞(Norman 1981)所構(gòu)擬的原始閩語*e,詳見表25。
表25 原始閩語*e在各地閩語里的對應
“細、犁”跟表24中的“雞” 同屬蟹攝四等開口齊韻字,它們的韻母讀音在廈門、揭陽、建甌、建陽是分別一致的。例如在廈門話里同屬蟹攝四等開口齊韻的這三個字“細、犁、雞”韻母有相同的文白異讀表現(xiàn)。詳見表26。
表26 廈門話“細、犁、雞”文白異讀
現(xiàn)在為了要照顧到跟其他方言的“對應”,把廈門話這三個具有同樣特點韻母分屬兩個來源*ie和*e實在是得不償失?!皣勒麑?guī)律法”有三個明顯的缺陷:第一,刻意回避《切韻》音類對應,使得原本規(guī)律性的對應支離破碎。如上述把廈門話“細、犁、雞”的韻母對應一分為二。第二,在沒有明了各方言讀音層次的情況下去做長距離的語音對應極有可能產(chǎn)生層次錯亂的語音對應。如建陽、建甌“雞”的韻母讀音-ai跟福安“雞”的韻母讀音-i不是處在一個層次上的,前者是跟同攝三等祭韻不同韻,后者則是祭齊同韻。第三,構(gòu)擬出來的原始音類仍然是一個層次雜處的形式。如上述*ie對應的廈門話的兩個韻母讀音ue和i應該是兩個層次,否則就不會有“底”tue3/ti3、“替”thue5/thi5等一字兩讀的情況。
我們認為漢語方言里,特別是語音層次復雜的東南沿海方言里,語音比較必須符合三個條件:(1) 相同的語素(字);(2) 相同的古音來源;(3) 相同的語音層次。相同的語素保證了所研究項目的可比性;相同的古音來源可以排除由非本字所造成的訓讀等其他特殊異讀的對應;相同層次則保證各類變異是音變關系而非層次關系。具體可采取下列步驟。
第一,必須先在單個方言點梳理出所研究項目的語音層次。單個方言點的選擇必須具備:(1) 選擇的點必須具有同片方言的代表性;(2) 必須具備相當豐富的語音材料、詞匯材料,以及從中整理出來的各種異讀的材料,做過一定的本字考釋工作。
第二,研究語音層次的突破口是異讀,不過孤立的字音異讀并不等于語音層次。從孤立的字音異讀到語音層次研究必須具備兩個先決的條件:(1) 必須從字音(音節(jié))異讀中尋找出造成這種異讀的某個音類,音類的單位是一個音節(jié)中的聲母、韻母或聲調(diào)。(2) 找出異讀的音類仍然還是一個“點”,要以這個“點”為線索進而找出這個方言里同一音類相同性質(zhì)的變異,從而將這種音類變異分析為不同的層次(面)。語音層次的變異是反映該方言音類系統(tǒng)的變異,要系統(tǒng)化才能跟語音層次連上關系。從一個字的異讀引出整個類的異讀,從而構(gòu)成成系統(tǒng)的讀音層次對立。
第三,確定語音層次的時間先后和每個層次的音韻特點。比如魚韻的韻母讀音里我們可以按照跟虞韻的同韻與否分立魚虞有別層和魚虞相混層,按照中原權威官話的語音發(fā)展史確定魚虞有別層要早于魚虞相混層。
第四,依據(jù)語音層次的音韻特點和時間先后,必須由近及遠尋找方言間的語音層次的對應。
下面我們演示如何構(gòu)擬一個字的早期形式。表27是“罪”在江淮官話南通、如皋、泰州、泰興的讀音[據(jù)顧黔(2015)《泰興方言研究》第四章“同音字匯”,下同。],揚州、南京,北京作為參照點方言也列入其中。
表27 “罪”在江淮官話里的讀音
表27所列的南通、如皋、泰州、泰興都是江淮官話泰如片,揚州、南京屬江淮官話洪巢片。從聲母來看,揚州、南京、北京三地濁聲母清化以后遵循“平送仄不送”規(guī)則,所以“罪”聲母讀不送氣清音。泰如片南通、如皋、泰州、泰興濁聲母清化以后不管平仄一律送氣。不過,泰州、泰興還有不送氣的另讀,說明晚近的北方官話的“平送仄不送”音變已經(jīng)滲透到這兩個方言點。如皋、南通并不是說不受“平送仄不送”的影響,從表27的例字讀音已經(jīng)看出這種滲透是存在的,只不過沒有波及“罪”字的讀音,這也很好地說明了層次影響是逐字替代,而不是像規(guī)則音變那樣,符合條件的要變就統(tǒng)統(tǒng)變。我們可以總結(jié)“罪”的聲母在這些方言里的對應和音變:
“罪”的韻母對應破費思忖,如皋、泰州、泰興各兩類:y和u?i(uei)。其中后者u?i(uei)是文讀,對應于揚州、南京、北京的u?i(uei),前者讀y只存在于泰如片,不過泰如片中的南通只有ye一讀,它對應于如皋、泰州、泰興的白讀y還是文讀的u?i(uei)?確定對應層次必須根據(jù)所處方言的音韻分合特點。我們先來看南通話里ye韻的分合,詳見表28。
表28 南通、如皋、泰州、泰興“罪醉歲”讀音
南通“罪”只有一讀,韻母是ye,如皋、泰州、泰興等地“罪”都有異讀,y和u?i(uei),前者是白讀,后者是文讀。平行的例子“醉歲”也有相同的文白對立。恰好,“醉歲”在南通是有文白異讀的,韻母y是白讀,ye是文讀,這樣就可以推斷南通的“罪”韻母讀ye是文讀層韻母,那它跟如皋、泰州、泰興的u?i(uei)是同一個層次的讀音。如果說南通話ye是“罪”的文讀韻母的話,它丟失了白讀的y,而這個y韻在同類的鄰近方言里還能找到?!白铩钡穆曊{(diào)根據(jù)層次分析也能梳理清晰。南通去聲分陰陽,“罪”古濁聲母上聲字,與古濁聲母去聲字聲調(diào)合并,所以讀陽去。如皋“罪”讀陰平,泰州、泰興“罪”有讀陰平的,也有讀去聲的。揚州、南京、北京都是去聲。如皋、泰州、泰興古濁聲母上聲、去聲白讀變讀為陰平,文讀則為去聲,所以讀陰平的符合白讀規(guī)律,讀去聲的則是文讀,對應于揚州、南京、北京的去聲。
把江淮官話“罪”字做聲韻調(diào)層次剖析,可以得到表29。
表29聲母欄里舌面前t?(t??)和舌尖音ts(ts?)呈互補分布,前者拼細音,后者拼洪音。表中聲母、韻母、聲調(diào)各有兩個層次,相同層次可做歷史比較,利用比較法追述它們的早期形式;不同的層次則是替代關系,不是音變關系,所以無法在不同層次里用比較法構(gòu)擬早期形式。如南通話“罪”韻母中少了y讀音層,這是被文讀層替換掉了。不過聲調(diào)不讀陰平仍讀去聲可能是去聲變陰平的音變沒有發(fā)生在南通,只發(fā)生在如皋、泰州、泰興等地。
語言或方言分類(分區(qū))一般可以從兩個不同的角度進行:一種是反映語言類型的分類或分區(qū)(以下簡稱“類型分類”)。一組語言或方言在地理上是連續(xù)的,同時又具有相同的語言特征,就組成了相同的語言類型,我們就可以把它們劃分為一個語言或方言區(qū)。比如江浙滬一帶塞音、塞擦音三分的方言我們就叫它們吳方言。分類或分區(qū)的特征注重區(qū)別性,即所選的語言特征對內(nèi)有同一性,對外有排他性,只有這樣才能在地理上跟鄰近的語言或方言分割清楚。至于這些特征是創(chuàng)新(innovation)還是留存(retention),類型分類并不考慮。另一種是反映語言演變分類或分區(qū)(以下簡稱“演變分類”)。也即語言或方言的分類、分區(qū)能反映語言演變的脈絡。比如在印歐語里,根據(jù)是否經(jīng)歷格里姆定律分化出原始日耳曼語族與其他印歐語族語;在原始日耳曼語族里看是否經(jīng)歷過i-umlaut音變再分化出原始西日耳曼語支與原始東日耳曼語支(哥德語);在原始西日耳曼語支里再按是否經(jīng)歷過高地德語輔音演變再一次分化出古高地德語與古英語等。
演變分類的好處就在于能看清語言的逐層演變的軌跡以及各語言間的親疏關系,所以選擇分類或分區(qū)的特征強調(diào)要用創(chuàng)新特征,而不是留存特征。兩種分類或分區(qū)的優(yōu)劣十分明顯,類型分類只提供此語言(方言)與彼語言(方言)不同的語言特征信息,目的只是為了分類;而演變分類提供的信息更多,它不僅能為語言(方言)分類或分區(qū)提供此語言(方言)與彼語言(方言)不同的語言特征信息,更重要的是提供了原始語言分化為不同語族、語支、語言、方言的層級過程和語言間親疏關系等信息,這些都是類型分類無法做到的,顯然演變分類要優(yōu)于類型分類。
演變分類是歷史語言學的志趣,早在150年前德國語言學家Schleicher就提出印歐語的譜系分類圖和分類的理論基礎。在印歐語研究中,語系確定以后用來反映語言演變的分類或分區(qū)叫作語言的下位分類(subgrouping),語言的下位分類是歷史比較法的一部分內(nèi)容,它的理論背景是語言的譜系樹分化理論。譜系樹分化理論的基本假設是:有發(fā)生學關系的親屬語言從一個同質(zhì)的原始母語分化而來,分化以后的后代語言相互間沒有較大規(guī)模的語言接觸。雖然現(xiàn)實的語言中不可能不存在語言接觸,但是印歐語演變和分化的基本框架可以通過譜系樹模式得到解釋。語言的譜系分類在印歐語里相當成功,下位分類也非常清晰。
在我國,尤其是漢語方言的分類或分區(qū)大多是類型分類,類型分類無法體現(xiàn)方言的逐層演變關系和親疏關系,比如塞音、塞擦音三分的特征大致可以把吳方言跟與它接壤的江淮官話、徽方言、贛方言、閩方言區(qū)分開,但是這種分類或分區(qū)更多地著眼于類型學分類,因為塞音、塞擦音三分是留存特征,并不是創(chuàng)新特征,我們無法憑這條留存特征說清方言間的親疏關系,也即無法斷言吳方言從原始漢語分離出去是早于還是晚于江淮官話、徽方言、贛方言、閩方言等。類型分類至多只能將此方言與彼方言分類,無法提供更多的語言(方言)發(fā)展史方面的信息。次濁上聲調(diào)歸陰平倒是一種創(chuàng)新特征,有學者認為次濁上聲調(diào)的不同歸并可以是區(qū)分贛方言與客家方言的標準。(Hashimoto 1973)這一標準現(xiàn)在看來是有問題的:第一,客家方言次濁上聲歸不歸陰平是有口語與書面的層次區(qū)別的,大多數(shù)客家話的古次濁上口語字聲調(diào)歸陰上,書面語字則跟隨全濁上聲走,歸陰平。(辛世彪 2004)44第二,客家方言與贛方言在次濁上聲歸不歸陰平這一點上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只是數(shù)量上的多寡而已。(王福堂 1998)顯然,這條創(chuàng)新特征也無法將客家話與贛語干凈利落地切分開來。本文分析古從邪崇船禪諸聲母在今江淮官話、吳語、閩語的讀音層次,提出另一種漢語方言分類法,即層次分區(qū)法。希望層次分析法能克服類型分類和上述創(chuàng)新特征分類的困境,也即,運用層次分析法嘗試在江淮官話、吳語、閩語等方言里做方言的演變分類,從中看清這些方言的親疏關系和逐層演變的脈絡。
進行語言演變分類必須充分考慮語言形成、分化的歷史背景。漢語各方言從原始漢語分化以后,語言接觸十分頻繁,而且這種接觸是長時間的、深層次的,所以漢語方言形成和演變無法套用語言譜系樹分化的模式,也就無法用一條或幾條創(chuàng)新音變來給方言分類。筆者(陳忠敏 2008,2013d67-92)曾經(jīng)提出漢語方言形成和演變的模式大致上是“一中心多層次”模式。這里的中心是指強勢權威語言,也即滲透源。雖然總的滲透源是歷代中原地區(qū)的官話,但是隨著政權的更迭,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轉(zhuǎn)移,語言滲透源也會隨之移動。漢語方言形成和演變的總趨勢是以歷代的權威官話為中心(滲透源),不斷同化周邊方言(語言),在周邊方言里形成來自歷代官話的層次疊架現(xiàn)象。所以我們可以通過層次分析法把方言中的層次梳理清楚,再從層次疊架的多寡、性質(zhì)來看方言演變的脈絡及方言間的親疏程度,進而為方言做演變的層次分類。筆者(陳忠敏 2018a)曾用古從邪崇船禪諸聲母的讀音層次來給江淮官話、吳語、閩語等方言做演變分類。
吳語有四個層次,最新的一層(第四層)與北京官話同,邪船禪母北京話讀擦音的也讀擦音,在北部吳語的一些點尤為如此。第三層是次新層,從邪崇船禪母都讀塞擦音,這是以杭州話為中心向整個江南地區(qū)方言擴散的層次,在吳語里是文讀層。第三層是從邪崇船禪母都讀擦音,這是吳語從邪崇船禪母主體層的讀音,除杭州話外都是這樣。第四層是最早的層次,也是吳語早期的殘留讀音層,船禪母讀塞擦音,這一讀音層只發(fā)生在南部吳語的處衢片和婺州片。詳見表30。
表30 吳語從邪崇船禪讀音層次
同是擦音,第四層與第二層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如吳語海門話邪母、船母、禪母舊讀是讀塞擦音的,但是新讀都是擦音,新讀來自晚近的北京官話。
邪母、崇母、船母、禪母另有一些字有擦音/塞擦音異讀,這些異讀又構(gòu)成文白異讀對立,讀擦音是白讀層讀音,讀塞擦音是文讀層讀音。如:隨szei2/dzei2、袖??i?u6/d?i?u6、饞sz?2/dz?2、唇sz?n2/dz?n2、城sz?n2/dz?n2。其中白讀擦音層是吳語主體音讀層。根據(jù)這種文白讀和新舊讀的疊加關系,我們分出第四層擦音層,第三層塞擦音層,第二層擦音層,第四層和第二層都是擦音層,但是它們的性質(zhì)不同。
南部吳語的婺州片、處州、衢州片等方言船、禪母有另外一種白讀,讀塞擦音。如慶元:舌t?ie?8、繩t?ie?2、上(動詞)t?iɑ4;常山:尚(和尚)d?ia?0、薯(番薯)d?ie0、廣豐:舐d?ie4。(曹志耘等 2000)29禪船母本來字不多,表31選擇這些方言常讀塞擦音的“是、樹、上(動詞)、舌、石、熟”六字作為比較。衢州片選開化(據(jù)筆者調(diào)查)、江山(據(jù)陶寰調(diào)查);處州片選麗水(據(jù)陶寰調(diào)查)、慶元(據(jù)曹志耘等2000);婺州片選湯溪(據(jù)曹志耘等2016)、武義(據(jù)曹志耘等2016)。
表31 處衢片“是、樹、上(動詞)、舌、石、熟”聲母讀音
南部吳語船、禪母有些字讀塞擦音有三個特點:第一,讀塞擦音的字是相當常用的口語詞(語素),而且就是這么幾個固定的詞,如“是、樹、上(動詞)、舌、石、熟、繩、舐、尚(和尚)”,我們可以稱之為“層次特字”。第二,這批讀塞擦音的“層次特字”與閩語中的讀音層次是相同的。第三,如果有文白異讀,它們對應的文讀就是別處吳語的擦音(主體層讀音)。
根據(jù)上述分析我們把吳語從邪崇船禪諸聲母的讀音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層最早,讀塞擦音,只在南部吳語處衢片和婺州片里有殘存的讀音。第二層是吳語次早層,也是吳語的主體層讀音,讀擦音。除杭州話以外的吳語都有。第三層是第二層的文讀音,讀塞擦音。在杭州話里是主體層讀音,別處吳語則是第二層的文讀。第四層是晚近的新讀音層,讀擦音。在北部吳語的某些方言點里有此種讀音層。
江淮方言分為兩類,一類是江淮官話泰如片,另一類是江淮官話其他片。它們與吳語四個層次的對應如表32所示。
表32 江淮官話泰如片、其他片邪崇船禪母讀音層次
整個江淮官話沒有第一層,對應于吳語的第二層(主體層)只有在江淮官話泰如片里還有殘留,不見于江淮官話其他片。對應于吳語第三層的是江淮官話泰如片主體讀音,而其他片的主體讀音則對應于吳語的第四層。第四層讀音也是泰如片的文讀層。
根據(jù)從邪崇船禪母的讀音層次把江淮官話泰如片、江淮官話其他片、吳語處衢/婺州片、吳語其他片放在一起比較,就可以看出它們讀音層次的差異。詳見表33。從層次的時間先后看,第一層早于第二層,第二層早于第三層,第三層早于第四層。吳語處衢、婺州片有第一層、第二層和第三層,缺最新的第四層。吳語其他片則有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但是整個吳語第二層都是主體層次讀音,也即從邪崇船禪母都以讀擦音為主,這是吳語的一個共同點。江淮官話可分通泰片和其他片,通泰片有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不過第二層只是殘留讀音,主體層落在第三層,也即從邪崇船禪母以讀塞擦音為主,讀擦音則是對應的文讀。江淮官話其他片的層次最少,只有兩個層次,其中第三層是殘留層,第四層,也即最晚近的那一讀音則是主體層讀音,主體層的讀音與今普通話讀音一致。從層次累積的特點來看,吳語處衢、婺州片是一類,吳語其他片又是一類,江淮方言可分通泰片與其他片,因為它們的層次累積的特點不同。衡量層次累積的特點一要看層次數(shù),二要看層次的深度,三還要看主體層次所處的位置。吳語處衢、婺州片與吳語其他片層次數(shù)都是三層,主體層也都坐落在第二層,但是,處衢、婺州片是第一、二,三層,其他吳語片是二、三、四層,所以其他片吳語的層次底蘊沒有吳語處衢、婺州片深。吳語處衢、婺州片、吳語其他片、江淮官話通泰片、江淮官話其他片依次毗鄰,但是從主體層所處的位置及最低層次的有無可以看出它們層次累積的特點和層次累積程度的深淺。越往南,層次累積越深,保留早期層次越多,越往北層次累積則越淺,早期層次則蕩然無存。
表33 吳語、江淮官話從邪崇船禪母讀音層次及層次分類
方言演變的層次分類是基于漢語方言“一中心多層次”演變史觀而提出的方言分類法,具體的研究方法是歷史層次分析法與歷史比較法。也即先按照歷史層次分析法分析各種異讀,離析出音韻層次;根據(jù)文白異讀和各種文獻線索確定各層次的時間先后;尋找同類方言對應層次,并根據(jù)歷史比較法擬測早期形式;在此基礎上比較不同方言的層次累積特點,最終做出方言的層次分類。方言演變的層次分類圖雖然不能像印歐語譜系下位分類那么好看、那么截然;不同的語言特征不是有無的分別,而是多少(主體層/非主體層)的不同,以及所處層次不同的區(qū)別。但是這種分類更符合漢語歷史演變的事實,提供的信息也比傳統(tǒng)的類型學分類更多。
印歐語各語言從原始語分化以后,各語言間、子語言與原始祖語間的距離會越來越遠。如原始印歐語與現(xiàn)在各子語言、作為日耳曼語族的英語與德語,隨著分化的年代越久遠,它們之間的相似度則越降低。中國境內(nèi)的語言,包括漢語,2000多年來始終受到中原權威官話的強力影響。除了語言(方言)各自分化的一面,還有不斷趨同的一面。各語言(方言)與歷代中原權威官話分化與趨同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語言(方言)的層次性特點,也即最初分化后的漢語各子方言隨著分化年代的久遠,有各自獨立發(fā)展的一面,各方言間的距離因之拉大。與此同時,以后從中原權威官話來的層次一次又一次覆蓋各子方言,傳來的是更接近各時期中原權威官話的面相。隨著中原權威官話影響力的增強,由權威官話而來的新層次逐漸取代以前的老層次,于是方言中老層次的成分越來越少,最終被淘汰。如此一輪一輪層次替換和更迭,造成了漢語方言還有與中原權威官話逐漸趨同的一面。根據(jù)漢語方言“一中心多層次”演變的特點,我們提出漢語方言層次分類的概念和方法,層次分類不同于類型分類,它能反映漢語方言演變的面貌,也更符合漢語方言形成的歷史人文背景。
歷史層次分析法并不是要取代歷史比較法,而是根據(jù)東亞及東南亞語言一中心多層次演變的特點總結(jié)出來的一種補充歷史比較法的方法。歷史比較法和歷史層次分析法都是研究語言歷史的方法,都是用晚期語言材料來探尋早期的語言面貌。不過它們也有差異。第一,它們追求的具體目標不同,歷史比較法通常有兩個具體目標:確定語言的發(fā)生學關系;比較親屬語言晚期的語言面貌來重建它們的原始形式,構(gòu)擬出來的原始形式能合理解釋各子語言的演變。由于它只關注發(fā)生學關系,所以在運用比較法之前得先剔除所有的語言接觸成分,以保證所比較的項目都出自同源。由語言接觸所造成的語言層次現(xiàn)象并不是比較法所要關注的對象。層次分析法剛好相反,運用層次分析法并不是為了確定語言發(fā)生學關系,也不是為了重建親屬語言的原始形式,它的具體目標是離析由于語言接觸所造成的語言層次、排列層次的時間先后及建立不同方言間的層次對應。第二,它們處理的語言材料也是有差異的,由于比較法的目標是確定語言的發(fā)生學關系和重建原始語言,所以用比較法比較的語言項目必須來自于親屬語言或所比較語言自身。層次分析法處理的層次是語言接觸的產(chǎn)物,語言接觸既包括親屬語(含方言)之間的接觸,也包括非親屬語之間的接觸。所以層次的來源也可能來自于非親屬語。例如研究越南語中的漢語借詞層的語音層次需要比較越南語和漢語,而這兩種語言并非親屬語言。
可見,歷史比較法和歷史層次分析法并不是對立的,而是互為補充的。通過層次分析可以剔除語言借用成分,從而確保所比較的項目都來自語言自身,然后用歷史比較法來構(gòu)擬出單一的原始形式;就語音層次分析而言,無論是語音層次的鑒定、層次的時間先后及方言間層次的對應都需要借助歷史比較法。如離析語音層次慣用的一種方法就是看同一方言中是否有系統(tǒng)的一字兩讀或多讀現(xiàn)象,反映到方言比較則是方言之間的一組同源字是否存在成系統(tǒng)的多套對應。而尋找方言(語言)間同源字(語素)音類的對應關系也就是歷史比較法中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在確定語音層次先后的研究中,歷史音變的軌跡也是非常重要的參照系。
在語言接觸不是很顯著的語言里,比如印歐語,我們可以比較容易剔除語言借用,用比較法來構(gòu)擬原始形式,來解釋各子語言的演變。在語言接觸十分頻繁和有深度的語言里,比如多中心混合型語言發(fā)展模式里運用比較法研究語言的歷史會遇到不可逾越的困難。第一,無法建立嚴格的語音對應關系,Grace(1996)幾十年New Caledonia語言的研究經(jīng)驗告訴我們在多中心混合型語言里無法在語言間找到嚴格意義的語音對應關系并建立音變規(guī)則。第二,同源詞語音對應跟構(gòu)詞形態(tài)的一致性會被打亂。Maisin語是南太平洋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島上的一個語言,根據(jù)基本詞匯中語音的對應關系,它跟Melanesian語有一些對應,但是它的構(gòu)詞形態(tài)和語言類型卻不同于Melanesian語族中的任何語言,而跟鄰近的Papuan語接近。所以在確定Maisin語言的譜系關系時就會遇到左右為難的窘境。(Ross 1996)第三,無法根據(jù)共享特征做下位分類。按照歷史比較法,語言的發(fā)生學關系確定以后,譜系的下位分類必須以共享創(chuàng)新特征來做分類。在多中心混合型語言里,由于跟相同或相似的語言發(fā)生接觸,各語言的類型和音變都有趨同的傾向。例如屬Melanesian語族的Maisin語言跟屬Bel語系North New Guinea語族的Takia語言由于都在Papuan語言的包圍中,它們的語言類型、音變及構(gòu)詞形態(tài)都有平行和相同的發(fā)展,如果根據(jù)共享創(chuàng)新特征來分類,它們很可能被歸為一組。(Ross 1996)
漢語各方言間語言接觸也是十分頻繁且具有深度的,但是它們跟多中心混合型語言不同,即只有一個中心。各地雖然有地區(qū)權威話,如粵語各鄉(xiāng)村方言受省城廣府(廣州)話影響,閩南地區(qū)方言受府城泉州話和以后的廈門話影響,浙江吳語受省城杭州話影響。但是這些地區(qū)權威話歷史上也長期受中原權威官話的影響,所以總影響源仍然是中原權威官話。漢語方言的演變是以中原權威官話為中心,多層次向周圍語言(方言)滲透的演變模式,所以應該將歷史比較法和歷史層次分析法結(jié)合起來研究漢語方言史。我們相信,用歷史層次分析法結(jié)合歷史比較法來分析漢語以及東南亞語言將能更好地揭示這一地區(qū)的語言演變歷史,這種方法的創(chuàng)立更是對歷史語言學的極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