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菲
摘要:《陽光普照》作為鐘孟宏導演透視家庭教育的電影佳作,將“司馬光砸缸”的詭譎故事隱匿于生命悲劇的表象之下,“司馬光”映射阿豪內心深淵的同時也崩塌了父子之間的心底圍墻,而該故事的內核“我從未認識我自己”則指涉出傷痕式父子關系的癥結緣由:主體建構的過程中深陷他者之囹圄。這里的主體被共時性地結構于雅克·拉康的“三界”之內,經由想象界的映像遮蔽、象征界的他者凝視以及實在界的秩序超脫,呈現(xiàn)為“自欺—自律—自由”的嬗變狀態(tài),在尋找自我的迷途中逐漸確認了倫理意義上的身份自洽。
關鍵詞:《陽光普照》拉康三界論電影精神分析學主體建構
“謎一樣的死亡”是新世代導演鐘孟宏電影中的一種獨特表達,亦稱“游魂”。2006年紀錄片《醫(yī)生》中13歲少年溫昱和的自殺,成了影像文本中“死亡之謎”的啟發(fā)點,這種死亡在他此后的電影中往往呈現(xiàn)為一種“事后性創(chuàng)傷”,即創(chuàng)傷記憶的延宕性顯現(xiàn)于未來的敘事回溯中?!蛾柟馄照铡纷鳛殓娒虾甑挠忠弧坝位辍毕盗屑炎?,慣常家庭題材下所包裹的“司馬光砸缸”故事,取材于袁哲生的短篇小說《寂寞的游戲》的“脆弱的故事”,故事中司馬光“一個人怔在原地,不知如何面對自己”①的狀態(tài)與阿豪的心理困境形成互文的同時,也生成了敘事脈絡中“事后性創(chuàng)傷”的原點。
司馬光砸缸的主題隱喻,不僅映照了阿豪的自我認知迷途,還通過父子三人的關系裂變展露出現(xiàn)代家庭結構中亟待需要審視的個體際遇:他者羈絆所誘導的迷失困境之下,如何在匱乏中完成自我尋覓。拉康的想象界、象征界和實在界被視為透視主體真相的認識論框架,在交互紐結中共時性地作用于主體的存在,因而更加關照主體性建構的境遇,影片里的父子三人作為因他者邏輯而自我異化的身份主體,介于影像和現(xiàn)實之間成為一種具象情境的銀幕呈現(xiàn):既于想象界小他者所強化的“鏡像我”中陷入自欺迷途,又從象征界大他者所凝視的“社會我”中找到自律幽徑,也在抵達“理念我”的坦途中接納了實在界的不可抵達之真。
一、自欺迷途:認同幻象中的“鏡像我”
影片開頭交代了阿文的職業(yè)狀態(tài),作為駕訓班教練,他從沒開過屬于自己的車子,卻熱情地將“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駕訓當作金科律令,刻寫在筆記本上的這句宣傳語被他視為代際“接力棒”一般的家訓。正是通過這句魅惑的“真理”,阿文構筑了一面來自想象界的理想鏡像:家庭美滿且人生正確的教練身份。這面鏡子遮蔽了父親身份的匱乏現(xiàn)實:小兒子阿和闖禍傷人而被輔育院管制,大兒子阿豪與醫(yī)學院失之交臂復讀重考。當阿文曾經信奉的人生真理面臨潰敗時,潛藏在主體無意識中的“自戀狂”便展露鋒芒,竭力強化他的理想映像:體面的父親身份。然而,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總流動著主體的匱乏,此時以彌合匱乏為使命的“小他者”在雙重身份間蓄勢待發(fā),小他者不僅是鏡子階段輔助嬰兒滿足完整軀體欲望的映像搭檔,同時也是不斷強化鏡像誤認的始作俑者。學員詢問有幾個孩子時,阿文看向窗外漠然撒謊“一個孩子,明年上醫(yī)學院”,話語中的“醫(yī)學生”作為當?shù)厣鐣Z態(tài)中的精英意象,充當了構筑理想鏡像的小他者,父親身份的體面欲望由此被合理化為對阿豪“望子成龍”的普世性期許。與此同時,阿和由于鋃鐺入獄、未婚先孕、賠款笑柄這幾件事,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小他者的悖逆面,漸漸瓦解著阿文的理想身份,“關到老、關到死”的冷漠話語中涌動著主體已然失落卻不愿承認的自欺之態(tài)。
欲望是超越需求而無法得到滿足的存在缺口,當父親的理想映像成為現(xiàn)實不可抵達的欲望,阿豪的自我認同之于父親的鏡像認同,也就附帶上了主體獻祭性。這種獻祭樣態(tài)率先表露于阿豪的鏡像碎片——父親期許的資優(yōu)生兒子,當他沉默不語地接過筆記本,猶如運動控制能力尚未完善的鏡前嬰兒,軀體自認所裹挾的原發(fā)性自戀悄然發(fā)力,催促主體將鏡像碎片完形為完整鏡像。阿豪身后的背景墻所張貼的升學喜報被紅色攀附,前景中阿文遞出的筆記本也是不謀而合的紅色,兩處喜慶色彩景觀暗示彼此流淌的心理壓抑:期望的投注者阿文與期望的接收者阿豪彼此所期望的鏡像理想落空時,并未審視鏡像中的虛擬期望,更多的竟是以俯首稱臣的鏡前姿態(tài)去附和愈發(fā)畸變的壓抑式教育。執(zhí)拗的他者影響了尚不成熟的自我,催發(fā)了阿豪掩蓋缺憾的繼發(fā)性自戀,主體終于在雙重自戀中完成了荒誕異化,結果便是抵觸那個真實的、缺憾的、壓抑的我之主體:即使阿豪決定與生命告別,也將房間收拾干凈、把空白的筆記本鎖進柜子,掩藏掉所有情緒來繼續(xù)扮演“完人”“好人”的虛幻鏡像。幸而,當眾反問國文老師、私自帶小玉探視阿和等反常行為,讓我們看到了完美鏡像之下暗流涌動的主體無意識,但這在傳統(tǒng)家庭教育中被視作不思進取的借口,因而阿豪只能以失語樣態(tài)去承接超過主體負荷的期待,最終變成無限接近卻始終與真實自我存有間隙的家庭殉道者。
阿和介于兩個極端化鏡像誤認的夾縫之間,一是處于極端反面的菜頭,二是處于極致正面的阿豪。其中,菜頭作為被社會邊緣化的墮落少年,與主流語境容納的父親這類勤懇勞動、哥哥這類品學兼優(yōu)的人物格格不入,來自父母的家庭認同之于阿和是一種缺席的存在,自然被遷移到他的友情認同之中,于是菜頭的“義氣感”進入了阿和的鏡像中。監(jiān)獄里,阿和與獄友吵架后幫其熟悉乘法口訣正是他在鏡像誤認中趨向于菜頭性格的表現(xiàn):被邊緣化卻不失仗義。然而,阿和妄圖成為菜頭時,父愛匱乏所附帶的怯懦性成為主體缺口,欲要沉淪的鏡像認同始終被其牽絆,因此他無法完全介入誤認鏡像,只能以殘損的他者鏡像自居。同時,阿和自我映像的確認,離不開處于小他者對立面的阿豪的逆向驅力,家庭疏離的病灶此時只能迷惘地歸咎于“完美兄長”所壟斷的父親關注,進而讓他更癡迷于成為哥哥的對立鏡像——問題少年,在自我價值的閹割中變相地俘獲一絲親情投視。
二、自律幽徑:他者凝視下的“社會我”
在象征界,他者更是處于一種根本的位置,主體在象征界的認同也就是把自身置于這個他性的位置。②象征秩序的父法倫理正是處于大他者之位,阿豪的跳樓自殺和阿和的夢魘——菜頭之死,似乎都要怪罪于沉默寡言的父親,但作為已經被他在性置于“空缺”的主體,這未必單是阿文一己之力所促成的兩場死亡悲劇。同時,一旦出現(xiàn)象征符,一切事物將會按照象征符和象征界的法則被規(guī)定或結構,包括無意識的主體性。③而在這其中暗含一個隱喻邏輯:“父親身份”這個能指替代另一個能指“父親功能”并由此而生成父法意義的無意識運作,也就是說,在傳統(tǒng)的家庭情境中,阿文生理學意義上的父親身份,必然服從于父權文化能指鏈條中的“父親功能”。小雨淅瀝中阿文的午夜夢回包含了主體的身份審視,但他僅對自己的父親身份有所懷疑,并沒有對父法秩序有所反?。核麊柊⒑罏槭裁椿貋淼脑捳Z,暗含著對于自身父親身份失敗與否的驗證,“來看看你”這個肯定回應讓他第一次敢于目視兒子的告別。此處的夢境證實了主體的矛盾性始于個體對象征秩序的匱乏認知——父法秩序的無意識運作:“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符號規(guī)勸遍布阿文出現(xiàn)的諸多場景,駕訓班的練車場、背景墻,辦公室里的橫幅,遞出筆記本的教室門口……諸如此類的布景設置說明阿文這個父親個體必然存在于集體父權的凝視之中,作為被父法秩序所奴役的虛空主體,不可避免地被象征性的“父親功能”所裹挾,進而也表明家庭教育之悲仍需回歸到社會文化秩序中做出審視和改變。
阿豪的死亡是影片的第一個轉折性事件,平淡雨夜悄然墜樓,自殺鋪墊雖只有寥寥幾鏡,卻充分再現(xiàn)了主體的悖謬。象征性位置的獲得是以主體的犧牲為代價的,主體進入象征秩序必然接受父法切割,其在獲得某個主體性位置的同時,也必然被劃開了一道切口。④阿豪以兄長身份進入輔育院探視時,附帶上了自我質疑的情緒質感:陷入被切割的境地是主體的必然宿命嗎?此處的光線隱喻做了肯定回答,阿豪身后極致的曝光,穿透禁錮意象的窗欄,玻璃內側的阿和,面容邊緣被光暈遮擋,“我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到”的話音一落,鏡頭切換,光影瞬間遮住了阿豪的目光——落寞卻又似是而非,他將司馬光的“陰影秘密”作為言說層面的犧牲,卻獲得了倫理意義上“陽光普照”式兄長的象征位置,正如孟子《跬道》寫道:“理亦無所問,知己者闋礱。良駒識主,長兄若父”,亙古不變的倫理教化在現(xiàn)代也有相當程度的規(guī)勸意味:長子有協(xié)助父母照顧弟弟的責任,亦應扛起家庭頂梁柱的擔當,因此阿豪無法在弟弟表層困頓的境地里坦誠自己的深層困頓。悖謬之處也從而顯現(xiàn):當倫理犧牲轉化為壓抑宿命的語言指令,不可象征化的主體剩余只能潛藏到他的無意識領域,緩緩滑向死亡驅力。
“問題少年”作為象征秩序中的邊緣符號,本身就附帶了被語言所結構的特質,阿和與菜頭在主流話語體系中被貼上的這個標簽就此淪為象征性的語言運作。社會層面的語言窘境與家庭層面的陪伴匱乏在此偶合,驅動他們合盟逆反主流語境。出獄后的菜頭失去情感歸宿而進行自我放逐,阿和因哥哥離世所驟然騰空的家庭歸宿重新返回主流社會,停滯于象征秩序之內的他,通過兩重迂回再度實現(xiàn)了主體異化。阿和的第一層迂回在于社會職業(yè)身份,充斥著公平正義與勞動光榮的主流秩序中,他屢次由于“犯罪前科”被諸多工作拒絕,被置于社會偏見的失語境地。第二層迂回中他填補了阿豪的空缺而成為家庭責任的承擔者,同時也成為了父子隔閡的承接者。進入語言世界的主體必然順從于符號規(guī)訓,并通過固有秩序的主體化來獲取主體性身份,悖論的是,阿和融入象征秩序的這個過程里,擺脫“問題少年”命名的同時總還隱含著主體不可能被象征化的失落,此時主體不可避免地遭遇著異化。
三、自由坦途:秩序超脫間的“理念我”
《陽光普照》的英文名字為:Asun ,這個 sun 與 son 是同音關系,即為“一個兒子”的隱喻意義,畸形父愛正是在這個隱喻之內生成,同時被鐫刻進了兩場死亡。第一場死亡是阿豪的雨夜獻祭,象征秩序圍困之下的阿文并未覺察到自身的弒子傾向,直到結課儀式上再度以“掌握時間把握方向”施加教化而遭遇抵觸,他才隱約覺察到父法運作的身份迷途,這最先被潛藏于夢境與現(xiàn)實的裂隙之中,夢見阿豪后他猛然驚醒坐起,不可抵達的實在界在此表征為夢的失落效果。買煙消化落寞感時,他遇見了深夜在超市值班的阿和,父子兩人的隔閡因阿豪的托夢而消解,印證了父法邏輯里的“弒子”真相:父愛失衡。第一場死亡的叩問,促成了第二場死亡對父法秩序的質疑,外化為父親身份的救贖。雨夜謀殺,是父親對孩子自殺這一創(chuàng)傷記憶的延時性釋然,但在父法秩序之下,必然表象為對阿和的現(xiàn)時性拯救。對于試圖超越父法秩序的主體而言,釋然和拯救導向的都是倫理意義上的身份救贖,“阿文砸菜頭”與“阿豪砸水缸”的互文動作放大了代際獻祭的影像審視:父子之間原本純然的情感,為何包裹上了象征秩序強加的功利性,又為何會演化為極端的悲劇樣態(tài)?正如阿文對父法秩序的不可言說一樣,銀幕之外的觀眾在家庭教育功利化的當下似乎也無從回答。不過,當主體產生質疑的時候,就印證了象征秩序必然存在一道不可能被象征化的裂隙,阿文的自我救贖外化為平衡父愛的托辭,讓主體在實在界的不可抵達中得以確立一種自洽的倫理身份。
“游魂”少年阿豪所引起的“事后性創(chuàng)傷”暗喻著自由欲望的無依之地,同時主體的真相指向欲望的空無,因為主體只能在欲望中欲望著,或者說在不滿足欲望中那個不可能的滿足,主體享受的是不斷尋找、不斷欲望的過程,并從中獲得一種原樂。⑤“司馬光砸缸”這則詭譎動畫的反復出現(xiàn),既是阿豪心理困境的搬演,亦是主體自由欲望尚未滿足的投射,而這則故事與《寂寞的游戲》所抒寫的敏感與孤獨是相稱的,具有相似的敏感和孤寂,追溯作者的生平境遇可知,袁哲生看似樂觀的生活卻止于39歲謎一般的自殺,同時故事里的司馬光作為備受矚目的神童也有著鮮為人知的孤獨。由此看來,資優(yōu)生阿豪與司馬光、袁哲生的陽光表象都遮擋了陰影本體,但這種契合并非無跡可尋:他們長期信賴著小他者并通過想象性認同自欺于完美自我,繼而也在大他者的悠久訓誡中完成象征性認同的自律規(guī)誡,殊不知,主體在進入語言世界的那刻就已經產生異化,卻囿于實在界的不可抵達而拒絕接受殘酷現(xiàn)實——主體的存在掩蓋了欲望運作的缺口,或者說經由欲望化過程中的他者規(guī)勸已然墜落在了缺席一隅,所以阿豪的終極欲望導向了自由。當他試圖任憑自由欲望進行法的僭越時,呼喚來原樂難以抵達卻可以誘發(fā)的死亡驅力,雨夜,他將房間整理潔凈,作為一種具有儀式感的生命告別,宣告了奔赴原樂的決心。
作為同時置身于“暴裂”和“平和”狀態(tài)的唯一主體,阿和的生活篡改力度最大,雖然身處菜頭的鏡像共生和阿豪的鏡像錯位中,但他尚未屈從于極端鏡像的拉扯。同時,謀求工作的碰壁以及父子關系的疏離,沒有讓他屈服于社會偏見而一蹶不振。與其說是輔育院的管束讓他回歸了主流秩序,毋寧說是家庭破碎的真相讓他主動選擇了矯正自我,因為此時的他被賦予了雙重身份:父親身份和獨子身份,從責任層面看,主體經由符號秩序有所自知之余,也存在不可言說的異化,而這被阿文“平衡父愛”的謀殺秘密掩蓋,轉換成為實在界的創(chuàng)傷裂隙——菜頭之死讓他淪為未知的已然屠傷者,而這并非受制于宿命弄人,而是他者邏輯推演的結果。倘若個體一直聽憑命運鎖鏈的擺布,將一切都歸責于外部的、異己的力量,那么他就永遠都不足以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主體,而充其量不過是因果鏈條的一種附屬品。⑥也就是說,主體建構的成功意涵從來不必停滯于悲觀的他者缺口,而應依靠自我力量去彌合缺口,阿和從念念不忘兒時在腳踏車后座仰望刺眼陽光,再到載著母親途經斑駁樹影下的溫和陽光,經歷抉擇的他已然通過自我力量完成了這種合乎主體倫理的身份回歸。
四、結語
輕盈的沉重感隨著結尾唯一的家庭合影溢出畫面,“游魂”少年阿豪作為蘊含悲劇內核的家庭殉道者,或成為眾說紛紜的心理脆弱之謎,抑或化為家庭教育的悲哀典例,同時更是銀幕外眾多家庭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映像。影像與現(xiàn)實的相遇聚焦于傷痕式父子關系的溝通表象,進而折射出家庭悲劇的“斯芬克斯之謎”——自我認知的迷途,正如袁哲生的哲思“我們不斷地尋找自己,卻始終成為一種寂寞的游戲?!彼业氖牵瑐€體困惑經由影像媒介轉化成了一部兼具心理剖析和警醒意義的現(xiàn)代家庭創(chuàng)傷史詩,并通過呈現(xiàn)主體的迷失困境和尋覓生機,來審視家庭教育漏洞和個體心理危機,揭開了主體建構的隱秘面紗,也叩問著現(xiàn)實家庭的倫理自由。
注釋:
①袁哲生.寂寞的游戲[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
②④吳瓊.雅克·拉康閱讀你的癥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③李新雨.導讀·拉康[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
⑤吳瓊,拉康.朝向原樂的倫理學[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26,(3): 113-122.
⑥盧毅.異化、分離與穿越幻想——論拉康學說中的自由觀[J].道德與文明,2020(4): 109-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