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晗
契訶夫的小說《苦惱》中,一個叫約納的車夫剛死了兒子,想向別人傾訴心中的痛苦,竟找不到一個能聽他說話的人,坐車的乘客們每個都行色匆匆,想著自己的煩心事,催促他快點趕路,不要再說了。故事的最后,車夫只好把一肚子話,說給自己的馬聽。它認真地聽著,仿佛能聽懂,讓傾訴者得到些許安慰。
話總憋在肚子里,情緒得不到宣泄,人會生病的。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把她的痛苦向魯鎮(zhèn)的人講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兒子阿毛沒了,坐在門檻上剝豆子時被狼叼走了,她不知道狼會到村子里來……她沉浸在后悔之中,訴說之后情緒應(yīng)該是暫時緩解了一些的,只是她的苦痛太沉重,還沒有釋放完,看客們就已經(jīng)厭棄了這個故事,不想再聽下去。
我給一個上小學(xué)的女孩講祥林嫂的故事,她不明白:那些人為什么不可以好好聽呢?可在現(xiàn)實中,被全身心地傾聽是件奢侈的事。這個小女孩也常常覺得自己說的話沒有被父母聽到,他們只顧著忙自己的事。
我沒法告訴她,他人的遭遇,原本就是故事,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一個悲傷的故事,在最初發(fā)表時或許尚能震懾人心,叫打趣的人都住了口,為自己不能共情生出些許羞愧??梢坏┕适伦兊藐惻f,震撼力也會消失,煩躁的空氣滋長起來。對于不必敷衍的人,看客們會明明白白地表示厭棄。哪怕是還算良善的人,也會不留情面。大多數(shù)人都是吞噬信息的怪獸,喜歡新鮮刺激的東西。
互聯(lián)網(wǎng)上聽眾眾多,一有人爆猛料,立即會聚攏大量人群,刨根問底挖出更多線索??蔁o論是悲傷的故事還是桃色新聞,總會被新一波的故事淹沒,最初講述的人無法操縱互聯(lián)網(wǎng)的力量,也漸漸如同祥林嫂似的被厭棄。
春晚曾經(jīng)有個小品,年老的爺爺一遍遍講《糧票的故事》,回憶當(dāng)年撿糧票的事情,像電腦重啟似的,兒孫只有假裝津津有味地聽,才會讓老人高興起來——孝順,最難的是“色難”。重復(fù)是一種酷刑,孫子如坐針氈,得不斷做心理建設(shè)才能忍受老套的故事。這個小品很真實,我爺爺也喜歡講年輕時的事情,仿佛穿越到過去的時光一般精神煥發(fā),講得很好,可大家也不愛聽了。對待自家人保持耐心尚且困難,何況是他人。
《水滸傳》里有一段因為不被傾聽引發(fā)的“血案”。江邊酒樓上,李逵突然將賣唱“女娘”用兩個指頭一戳,姑娘立即暈倒在地,起因就是這位歌女突然過來唱歌,打斷了他想要賣弄的“胸中許多豪杰的事務(wù)”。宋江、戴宗等人不傾聽,李逵非常惱怒,不好意思怪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卻將氣撒在弱勢的賣唱姑娘身上。不聽別人說話的后果可能很嚴(yán)重,好在歌女沒事,宋江賠了20兩銀子給她的父母。
我看到的關(guān)于傾聽最溫柔的故事,是在史鐵生的文章中。那是一個小號手的故事,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有個年輕號手回到家鄉(xiāng),卻聽說未婚妻已嫁與他人,以為他已戰(zhàn)死沙場。年輕號手痛苦至極,便離開家鄉(xiāng),四處漂泊。路上,他吹響小號,號聲凄婉悲涼。一個國王聽見了他的號聲,讓人把他喚來,問他:你的號聲為什么這樣哀傷?號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國王聽。國王聽了非常同情他,但并沒有像童話故事里那樣,把女兒嫁給他當(dāng)做大禮包,而是選擇了一種特別的方式——請國人都來聽號手講他的故事。
從此,日復(fù)一日,只要那號聲一響,人們便圍攏他,默默地來聽。就這樣,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小號手的號聲不再低沉、凄涼。又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號聲開始變得歡快、嘹亮,變得生氣勃勃了。時間和溫柔會治愈,而音樂又比一成不變的語言耐聽些,人們得到了藝術(shù)享受,小號手的情緒在傾訴中得到了修復(fù),實在是幸運。
(楊芳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