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淦生

【技法點撥】

意境，是指文藝作品中所描繪的客觀圖景與所表現(xiàn)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具有虛實相生、意與境諧、境生象外，追求象外之象、韻外之致的審美特征，能使讀者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并對社會與人生形成深邃的領悟。敘事類文章自然不僅僅需要描繪客觀圖景，更需要展現(xiàn)社會環(huán)境、講述故事、塑造人物。所以，敘事類文章的“意境深遠”更多的是指借助環(huán)境、事件、人物等載體寄寓深刻的思想和豐富的感情。敘事類文章要達到“意境深遠”，就需要在寫人、敘事和造境上多下功夫，寄寓作者的深情厚意。

第一點，善用修辭，環(huán)境中寄寓深意。記敘文中的“環(huán)境”，既指自然風光，又指社會背景，它不僅為人物提供表演舞臺，還起到交代背景、渲染氣氛、襯托心情、暗示結局等作用。比如魯迅小說《孔乙己》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句“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的描述，以“看客”們無聊的愉悅反襯孔乙己命運的悲涼，表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人心冷漠、世態(tài)炎涼。魯迅另一篇小說《藥》的結尾，描寫革命者夏瑜的墳上“有一圈紅白的花”，則是運用曲筆，暗示夏瑜從事的革命事業(yè)后繼有人。這些環(huán)境描寫，雖僅寥寥數(shù)語，卻蘊含深意，寄寓了魯迅先生對愚昧麻木者的不滿、對飽受欺凌者的同情、對仁人志士的欽敬和對中國未來的期待。一兩句環(huán)境、氣氛的點染，卻蘊含不盡之意，給人以聯(lián)想和想象，深化了文章的意境。

第二點，以小見大，小事中蘊含哲理。千字小文，難以講述大事，所以“以小見大”乃是敘事類作文的基本要求。中外短篇小說名篇中，很多都具有“以小見大”的特征。例如契訶夫的《變色龍》以警官奧楚蔑洛夫隨著小狗主人的改變而不斷穿脫大衣的情節(jié)，生動勾畫出專制制度下統(tǒng)治者的爪牙媚上欺下的嘴臉。契訶夫另一篇小說《一個文官的死》講述了一個小官員因在劇院不慎對一位將軍打了一個噴嚏最終疑懼而亡的故事，深刻揭露了專制體制等級森嚴下級官員人人自危的社會現(xiàn)實。這兩篇小說，敘述的都是很不起眼的小故事，描繪的都是我們平日里不甚在意的細微的生活細節(jié)，但卻是一滴水里見滄海，讓讀者能夠透過這一件件小事、一個個細節(jié)，看清世間百態(tài)、社會現(xiàn)實，可謂言近旨遠，意境深遠。

第三點，窺人見世，人生中濃縮世情。敘事類文章的核心是塑造“人”，并借“人”來反映社會生活。在世界文學形象的畫廊中，一個個既有特殊個性又有普遍共性的典型人物，總是代表著社會中某一階層、某一群體，體現(xiàn)著獨特的社會意義。譬如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阿Q這一形象，正如著名學者林興宅所言：“質樸愚昧又狡黯圓滑，率真任性又正統(tǒng)衛(wèi)道，自尊自大又自輕自賤，爭強好勝又忍辱屈從，狹隘保守又盲目趨時，排斥異端又向往革命，憎惡權勢又趨炎附勢，蠻橫霸道又懦弱卑怯，敏感禁忌又麻木健忘，不滿現(xiàn)狀又安于現(xiàn)狀?！币粋€可憎復可悲的小人物，身上蘊含著我們這個社會中多少人的性格弱點！難怪許多人讀起《阿Q正傳》時都覺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就是敘事類文章的深遠意境！

體小量大、意境深遠、蘊蓄無限乃記敘文的至高境界，值得我們?yōu)橹恍概Α?/p>

【經(jīng)典引路】

尋酒記

肖曙光

運送桂花醇酒的騾馬“高腳隊”，在漢中北邊的秦嶺山麓，竟然被歹人劫了貨。

那可是從湘西南都梁城運來的整整一百壇桂花醇酒啊，漢中桂花醇酒莊的邵掌柜急得嘴角起了泡，他慌里慌張稟告老爺。原以為老爺會震怒，沒想到老爺慢慢喝了口茶，說了句“你去查查吧”。邵掌柜抹了把汗，馬不停蹄地帶著小廝一頭扎進了秦嶺。

漢中素有“魚米之鄉(xiāng)”“天府之國”的美譽，老爺看中了這個地方，設了酒莊，把當年皇上封賜的“桂花醇酒”遠銷到這里。這種用桂花釀制的酒，綿甜清香，純潔透亮，很快在漢中贏得了很好的口碑。老爺一向很器重他，眼下出了這么大的事，邵掌柜哪能不著急？

在秦嶺山麓尋了半個月，沒發(fā)現(xiàn)一絲線索。蒼蒼莽莽、連綿起伏的大山，不要說一百壇酒，就是一千壇、一萬壇酒，消失在大山里，也是泥牛入海難尋蹤跡。

這天，邵掌柜在山里轉得人困馬乏，饑腸轆轆?？匆娗懊嬗幸惶幍桶拿┎菸?，屋頂上升起裊裊炊煙，心里頓時一振。便與小廝策馬前去。

屋內(nèi)是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婦人。老婦人見了邵掌柜，憔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山溝溝里，還能遇見貴客，快請進?！崩蠇D人揭開冒著熱氣的鍋，鍋里正煮著紅薯湯。她盛了兩碗給邵掌柜。邵掌柜心里一陣感動，這一年，漢中蝗蟲肆虐，顆粒無收，哀鴻遍野，在這偏僻的地方能有一碗紅薯湯喝，已經(jīng)是很難得的了。

喝了紅薯湯，剛才還無精打采的小廝，頓時有了精神，他咂巴著嘴說：“掌柜的，要能喝上一碗酒，解解乏該多好?！鄙壅乒窨嘈χ鴵u搖頭，這小廝到底年輕，光惦記著喝酒，還不知道那些酒能不能找得到呢。

“哦，你說酒啊?！崩蠇D人聽了小廝的話，好像想起什么來。她顫巍巍地走向床邊，在床底下摸索了一陣，抱出一個壇子，“你不說，我真忘了，這里有一壇酒?！?/p>

邵掌柜和小廝一見那個壇子，兩人頓時愣住了，這是一個造型古樸的陶瓷壇子，壇子上鑲嵌著一個大大的隸書“桂”字，壇口蒙著一塊杏黃色的布?！肮鸹ù季?！”兩人差點失聲叫出來。

老婦人看見兩人驚詫的眼神，說：“這酒不好嗎？”

邵掌柜忙從老婦人手中接過酒壇，輕輕放在桌上。他看了看壇頸上垂下的紅布條，紅布上有一個“漢”字，這是銷往漢中的標志。無疑，這酒正是那批被劫的酒。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邵掌柜按捺住內(nèi)心的驚喜，對老婦人說：“這當然是好酒。只是你不喝酒，為何藏有酒呢？”

老婦人笑了，說：“這酒和紅薯，都是前段時間兒子送來的。酒，我留給兒子喝?！?/p>

“那你兒子呢？”邵掌柜問道。

“唉?！崩蠇D人嘆口氣道：“媳婦和孫子都餓死了。他出去找活路去了，就留下我這孤老婆子守著這個家。這災年，老天爺是不讓人活呀?！?/p>

自從鬧災，秦嶺山麓就多了一些打家劫舍的歹人，看來酒就是老婦人的兒子這伙人劫的。

兩人不敢久留?；鼐魄f的路上，小廝欣喜地說：“掌柜的，快去報官吧，抓住老婆子就能抓住她的兒子?！?/p>

邵掌柜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是啊，總算能給老爺一個交代了。”

是夜，邵掌柜將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老爺，老爺重重嘆了口氣，久久不再言語。

邵掌柜揣摩不透老爺?shù)男乃?，良久，才囁嚅道：“老爺，明天我去報官吧？?/p>

老爺搖頭：“不用。明天，你去漢中城東南西北四個城門開設粥廠，賑濟災民吧?！?/p>

不報官，還要設粥廠賑濟災民？邵掌柜有些想不明白，但他不敢多問。

幾天過去了，邵掌柜忍不住又想去報官，老爺依然是搖頭不許。邵掌柜很無奈，卻便不再提此事。

幾日后，在酒莊的幾個拐角處，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那批被劫的酒，顯然是被人送回來了。掌柜驚喜不已，連忙報告老爺，老爺?shù)恍Α?/p>

桂花醇酒莊設粥廠三個月，濟災民數(shù)萬人。

讓邵掌柜沒想到的是，從此一批又一批的桂花醇酒運來漢中，路過秦嶺山，再無被劫之事。

（選自《天池》2016年第1期）

【簡析】這篇小說冷靜寫實，意味深蘊，在不動聲色之間彰顯出人性的善良。大山深處老婦人的待客之道、面對大災老爺?shù)馁c災之行、心懷感恩的打家劫舍者的退贓之舉都透著一種淳厚與善良。作者未作一字的評點，而贊美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間。在藝術手法上，本文采用虛實結合、明暗交織的方法，明寫、實寫老爺、掌柜、老婦人，暗寫、虛寫漢中災民和老婦人之子，以極簡的篇幅表現(xiàn)豐厚的內(nèi)容，使小說達到意境深邃、含蓄蘊藉之境界。

【佳作示例】

那一抹紅

江蘇省鹽城景山中學 陳宇輝

關于江南的記憶里，有一抹紅。

那是母親的紙傘，是她婚時的嫁妝。據(jù)父親回憶，母親嫁來的那一天，天空中不安地飄落著微雨。母親就是撐著這樣一把紙傘，挨著小巷的青石墻緩緩前行。天色朦朧，更襯托出那一抹明紅，半掩著姣好的面容——讓父親看凝了神。那一刻，父親的現(xiàn)實感早已被眼前的畫

面擊潰：這分明是一位從《紅樓夢》里走出的女子。

其實當我已將紅樓研讀甚透時，父親還未將《紅樓夢》讀完一遍。母親當年的美，我早有耳聞。那把紙傘，也每每被人提及。談話時，嬸子阿姨們的眼中都盛滿了歆羨的神色。

猶記得當時住在江南。在每個落雨的午后，我與祖母都躲在滴著雨的屋檐下磨芝麻、包湯圓。我不時地飛奔過院子，倚著門檐，朝巷口張望。倘若看見巷口那一抹隱約的紅，就知道是母親回來了。我便會朝著堂屋大聲叫喚，讓祖母將包好的湯圓下入鍋中。母親文弱，加之害怕小巷愣頭愣腦的青石瓦撞破她的紙傘，那段短短的路程便會走得格外費時。待她走入家門，白玉似的湯圓也出了鍋。然后，在江南滴雨的屋檐下，我們祖孫仨坐在小桌邊，吃湯圓，磨牙事……

江南的石板路上覆滿青苔，雨一落便吸足了歲月的滄桑古韻。走在這古意猶存的石板路上，背景是天色的灰蒙，那一抹紅，宛若明黃和深紅精心調(diào)和出的太陽，明麗耀眼。

母親是外嫁。出嫁前夕，外婆特意為她添置了這把紙傘，母親對它自是分外珍惜。雨天用過，她總會在天氣晴好時，撐開紙傘放在屋檐的陰影下，讓微風晾干。她擔心雨水使傘面發(fā)霉，又唯恐熱烈的陽光會曬褪紙傘的色澤。

后來我們舉家北遷。由于我的粗心，將紙傘壓在了箱底。再取出時，它已經(jīng)折斷。母親黯然了一會兒，并未多語。我卻十分愧疚，我知道這紙傘是母親對外婆的唯一念想。

再后來，我在西湖邊一家小巧玲瓏的手工店里遇見了同樣的一把。淡黃色的柚木，大紅的檀香紙，都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我買回它，帶給母親。和我一樣，母親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仿佛一段塵封的記憶被喚醒，遺失的美好從柔軟的心上悄然滑過。只可惜，我買的紙傘只是一件工藝品，傘面沒有涂抹桐油，是遮不住雨的。母親輕柔地把紙傘收好，笑著說自己已不再是撐它的年紀。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歲月能讓許多我們看不見的東西褪色，而失去的東西就很難再找到它的替身。這是我在一件心愛的物件被毀，辛辛苦苦找到了它的替代品之后品咂出的一種難以言說的遺憾。許多東西一旦遺失，就只能在記憶里找尋。我們常常以為經(jīng)過努力之后會得到某些補救，其實這種補救，除了自欺欺人之外，根本就于事無補。

江南的一抹紅啊，伴著微雨，永遠在我的記憶深處飄動……

【點評】

本文講述了一柄紙傘在母親生命中的意義：它代表了一段情感，象征著某位親人;它承載著母親人生過往的點點滴滴，積淀了母親逝去的美好年華……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替代它，縱然外觀與質地相似，因為凝聚其上的情感和記憶永遠不可能同時回到我們身邊。一樣簡單的物件，蘊蓄了人生諸多情感和人生幾多哲理，頗耐咀嚼，意境深遠。

（224005? 江蘇省鹽城市景山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