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辛
董夏青青寫小說很早,在《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等刊物早有發(fā)表作品,在文學界引起了關注。2018年,她的短篇小說集《科恰里特山下》出版,將她的寫作較為全面地呈現(xiàn)給大眾。這本書也大體展現(xiàn)了董夏目前階段的寫作視野和風格。她擅長書寫邊塞苦寒條件下,人性情的養(yǎng)成和精神狀態(tài)的變化,同時人物的生活軌跡并不局限在邊地。小說中的人物大都處在壯年,面對的環(huán)境十分復雜。背景的奇崛色彩在緩慢又略顯沉重的敘述過程中得以收束,荒涼被撐開為無垠的大地,無意間又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的質地,有限的自然環(huán)境成為內心褶皺的一部分。
對于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作家而言,頭腦中的圖畫和真正的現(xiàn)實生活正在進行激烈的交鋒。而董夏選擇的攤開來寫的方式呈現(xiàn)了這番交鋒后的成熟狀態(tài),給讀者和評論者還原了這一精神圖景的演變與落地過程,可以一定程度代表國內現(xiàn)在青年寫作的比較好的一個面相。
尤其在《科恰里特山下》這本小說集的諸篇作品中,會發(fā)現(xiàn),小說的線條非常多。這說明作者對每一個細節(jié)的觀察都是全面的,而這一個個的全面又構成小說的完整。同時,作者擅用停頓,將一些認識反復置放進同一背景中再次發(fā)現(xiàn),或是深化。這個略顯艱澀的過程,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凈化過程,也是因為這種呈現(xiàn)方式,我們才有可能去理解作品里的人物,為什么在那樣一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下還可以不抱怨。
同時,董夏的小說密度很大,背景變化裹挾著敘事向前走。故事常常通過細節(jié),而非劇情來鋪陳。這讓我不覺想起閱讀一些現(xiàn)代西方小說的感受,情感作為牽引力,背后復雜的背景信息與精神面貌的微妙捕捉才是重點。但是現(xiàn)代小說多講述下沉的故事,而董夏一直書寫的是上升的生活,用的是正面進入的敘事手段。看起來敘事張力并不明顯,但背后巨量的信息又像一把傘,慢慢將小說撐開。
在類似題材的小說中,我們往往看到的,是本來就已經接受自己命運的人物形象。我們對小說背景的認識,也完全是被人物狀態(tài)帶出來的。也因為背景對小說信息的提示,閱讀者常常會錯以為這些在邊疆的人是被邊疆所塑造的,而并非從一開始就有他們的獨特性。通過閱讀《科恰里特山下》《近況》《壟堆與長夜》《河流》等短篇,我們會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物有許多是在去邊地之前就已經經過完善教育,有自己獨特和獨立思考的人?;蛘吒_切點說,他們是從一個完成的人,到重新發(fā)現(xiàn)和認識完整的一些人。這樣的敘事選擇,一定程度上調整了我們對青年軍人的認識。如果說從幼稚到成熟是更加明顯的敘事變化,那么從一種成熟到更新的一種成熟其實是更加考驗作家功力的。而董夏顯然樂于呈現(xiàn)這樣一種更復雜的精神生活。這個過程經過細致和反復描畫,終于不再是單向贊揚的簡單模樣。
《近況》中,主人公生在軍人家庭,但對從軍這件事有著自己的信仰辨認。他的認同與遲疑都經過深思熟慮的過程。甚至,他對自己的怨也認識得很清晰,因此他的凈化過程又艱難又堅決。董夏提出了一種思路,就是真正讓人堅持下去做一件事的,是一個人的性格,或者說性情。所以,“性情”才是“專注”,“性情”才是“才華”。董夏小說搭建的是一個高度理性的情感世界,是一個有理想,卻并不反向認識,或者說并不要求理想和生活契合的心中有責任的人。他們內心對生活的認識有棱角,對自己的選擇也沒有過高的判斷。甚至,他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有功的人”,以至于他們被我們看到時,我們也不覺得他們是“有功的人”??蛇@并不是說,董夏在把一個“功臣”降格為普通人,她只是用這些人的目光,這些人的認識,在書寫。因此,我們能感受到小說中情感的平等。于是,這樣一些或許可以在新聞報道中被授予軍功的人,才讓人覺得沒有距離感,仿佛閱讀者也接受了小說中的“責任”與“代價”。這是非常難的書寫,要求作家本人的理解程度。董夏用最大限度的冷靜去處理很可能被傳奇化的素材,比較準確地呈現(xiàn)出一種人格的形成過程。通過不斷地遞進描繪,把他們帶到讀者面前。如果說在現(xiàn)實世界,這樣一些人是用腳,用耐力,用身體的苦痛,丈量著自己的位置和責任,那董夏在小說世界,就是以一塊塊精神的磚石,把自己推到他們的命運深處,與之同呼吸。
在近來廣受關注的小說《凍土觀測段》(《收獲》2021年第4期)中,董夏青青以鑲嵌群像的方式鋪陳了青年戰(zhàn)士從戰(zhàn)場上下來后的過程。主要敘述者“他”(排長)和一名犧牲的戰(zhàn)士許元屹像兩條不同的線索,交織出不同時間點的同一個戰(zhàn)場——倒下的軀體暗示著軍事斗爭的酷烈,而整理戰(zhàn)場的過程卻又因隨時發(fā)現(xiàn)和觸碰到的死亡,讓生者備受折磨。犧牲就在眼前發(fā)生,身體的磨難被融合進“他”的雙眼,親歷的死亡又仿佛打開了第三只眼,構成小說的另一重維度——在斗爭的暫歇中迅速整頓身心。
整篇小說不過三個章節(jié),卻常常需要停下來思考。文中濃縮的現(xiàn)實信息十分巨大,讀完會覺得小說更像篇幅較長的中篇。和先前引起關注的短篇《科恰里特山下》一樣,這篇小說一開場也是直接寫事件,“那日的軍事斗爭結束后,他和另一個人把一名倒在地上的小個子兵架在盾牌上”。而小說的第一個高潮在第一節(jié)中就已出現(xiàn),排長經過一片傷員,又看到河道中赤裸裸的犧牲——
一個人頭臉朝下,四分之三的身體陷在水浪里不受控制地擺動和搖曳。
“他”“不受控制地發(fā)出一聲呻吟”,但年輕戰(zhàn)士還是提醒道,“那是許元屹班長”。
這樣一節(jié)內容所涵蓋的畫面,其實早已構成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說鏡像。可董夏卻沒有止步于此。很快就到了小說的第二個節(jié)點——
而地上那張面孔,生命盡管一滴不剩,仍舊半睜的雙眼還被什么驅策,緊盯外面的世界。他忍不住回想那個人方才用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同伴眼皮的動作。又偏過頭來看著那個人此時把手伸進敞開的方便面袋子里。因為手哆哆嗦嗦,袋子簌簌作響。
所有的細節(jié),在董夏青青的筆下,都構成了生命的原動力,求生的本能與對尸體的懼怕,還有對戰(zhàn)友遺容的簡單整理,里面交雜的心思,根本難以直接呈現(xiàn)。董夏深諳于此,于是僅僅留下幾個動作,一并刻畫出幾雙不同的眼睛對同一個細節(jié)的反應。也是因為有了這些必要的鋪墊,后面排長與戰(zhàn)士們的交流,各種事務的安排和背后的糾結與心理建設,都變得真實可感。直到關于許元屹的部分徹底打開,小說圖景終于跟著一下子更開闊起來。三個章節(jié)的安排,頗有從水面到水下的意思。董夏沒有拘泥小說本身的敘述時間,而是將主要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作為敘述背景。所有鑲嵌其中的細節(jié)、感受、人物,在小說徹底打開的瞬間,全部濃縮成獨特的背景語言,緩緩進入到一個相對平靜、平穩(wěn)的節(jié)奏,在流動的靜止中,讓小說的時間也因此停下來。仿佛在回到故事的開端,也來到小說的結尾。
或許因為其中濃縮著對當下性的捕捉,《凍土觀測段》中的情感較之董夏青青過往的作品稍顯濃郁。這也是一篇她為數(shù)不多的,能看到一些顯白情感的小說。但即使在如此悲慟的背景下,董夏依然做到了一定程度的節(jié)制,著重書寫了戰(zhàn)士面對可能的犧牲所做的“準備”。正面書寫非常容易流于表面,又非常容易因為其中出現(xiàn)的死亡,削弱斗爭之后更漫長時間的心理修復過程。同時,小說很有電影感,如一部鏡頭極多的電影。背景信息跟隨著人物心思,細膩呈現(xiàn)。雖是一篇篇幅沒有很長的小說,卻也能讓讀者對小說的背景有著比較全方位的認識。小說中出現(xiàn)的詩句,仿佛能帶著人的淚水落下來,卻也并不指向訣別,而仿佛是另一種安慰——戰(zhàn)士在考慮到人生終點的時刻,也沒有忘記去安頓周圍的人。有的戰(zhàn)士可能給到的只有一個鏡頭,但董夏還是給予他們應有的位置,把每一個細節(jié)盡可能做到了有用。雖然有用力之感,卻也烘托出敘事的陡峭。
與《凍土觀測段》不同,短篇《在阿吾斯奇》(《人民文學》2019年第8期)寫到的“犧牲”卻是通過轉移烈士骸骨完成的。在過往一些軍旅題材小說中,這些事往往作為幾個細節(jié)交待過去了。但董夏將之作為主體事件來處理,讓人對犧牲,對生命本身,有了新的認識的機會。倘若把“犧牲”作為一個人生命的意外,那么“撿拾遺骸裝箱”更像是親人、戰(zhàn)友去為烈士完成的一項把他曾經的生命重新拼接完整的工作。每個人和烈士生前的情誼是有差別的,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也有所不同。董夏拿捏得比較準確。她寫到烈士的弟弟的慟哭,卻節(jié)制著主人公“他”的情感。而他們共同面對的背景是,必須在暴雨之前完成這項工作。這意味著,即使看起來是混合著私人情感的一件事,卻依舊是一樁公事。所以,當“他”爬出坑外,烈士的弟弟會“鞠了一躬”。這種莊重,是日常生活中更加少見的,卻因為董夏對情感位置的準確把控,讓人對這些難得一見的場景,表示信任。
“回到連隊,教導員用鴨架子替換了他原本的飯菜”,這一日常的細節(jié),又讓人迅速體味到連隊其實是他們的“家”,甚至也必須是家。否則,一個人很難在那樣的地方撐下去。在隨后的交談中,軍人們甚至提到和轉述了一些身后事的想法。他們的身體不像普通人,想埋在哪大概就可以埋在哪。甚至連身體的歸宿,竟也暗暗和邊境那些我們可以想象的戰(zhàn)斗牽連在了一起。這些深層的東西直接去寫,非常難。所以董夏做了一個日?;奶幚怼趯υ捴芯従彽莱?,把軍人各自的情感融入其中,也就讓細節(jié)變得更準確——雖是細節(jié),卻并不破碎,讓小說所涉及的沉重多了一些生動、一些莊嚴,情感也相對更幽微、柔軟一些。在某種程度上,這篇小說更像是《凍土觀測段》的一截前奏?!秲鐾劣^測段》中,董夏借人物之口說出“拉到前線就是教育”,而在這篇小說中,能看到即使在戰(zhàn)爭的后方,可能也是教育。
我自己特別被《凍土觀測段》中的一個細節(jié)所觸動,也是一句借人物之口說出的話——
“聽著都太不像是21世紀能有的事……”他說,“所有的戰(zhàn)斗手段,都比戰(zhàn)斗還古老?!?/p>
這句話涉及的信息很復雜。在軍人眼中,他說的可能是更嚴重的事實。而對于我們這些不了解戰(zhàn)斗,對前線一無所知的人,又有著另外一番含義——有時候在和平年代久了,會以為再次有戰(zhàn)斗,會與過往時代不同,甚至會認為任何戰(zhàn)斗都可以盡量通過調解的手段解決,對所有戰(zhàn)斗都會持反對態(tài)度,卻忘記,甚至根本不愿與去了解戰(zhàn)斗本身所面對的基礎事實。
閱讀董夏的小說,或許可以重新思考戰(zhàn)斗、戰(zhàn)爭背后的東西。在斥責殘酷的時候,是不是可以想一想更加嚴峻,更加復雜的問題。這或許不是這篇程度極其有限的評論所有能力探討的,但不妨說,思考者應該給自己更多沉思的機會,由此才可能觸動到一個時代最關鍵的部分。